老屋漆成绿色的铁门让我想起弟弟周岁宴上的班兰蛋糕。
那是一个浑身绿透、匍匐在白色圆盘上的圆柱体,被伯娘捧在手上时,会微微晃动。3岁的孩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绿,鲜嫩、晶莹,和老是被我扫到餐盘边的花椰菜和菜心如此不同,更不敢相信这比起食物长得更像玩具的家伙居然是个蛋糕。人来人往的周岁宴,母亲怕我们走失,嘱咐孩子们不可走出屋子。靠在门边远远盯着长桌上的班兰蛋糕,它绿绿的,吃起来会像蔬菜吗?可大人说它是蛋糕,蛋糕该是又软又甜的啊。在晃动的人影中,班兰蛋糕先是被切开,后被分食,最后圆盘上只剩几颗蛋糕碎,而我始终不得而知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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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坐落在村头,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住着老人、供着老神。大人或是沦为异乡的游子,或是早出晚归,留下稚童在门前嬉闹。老屋外围着大铁栅,屋身的大门也加固了一层铁门,白天时铁门总是敞开着的,奶奶会锁好大铁栅以防几个小孩冲出马路,然后放我们在庭院玩耍。姐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后,弟弟却仍然在襁褓中冬眠,白天失去了玩伴,便只能在老屋里四处探索。
人之五觉,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味觉。我对味觉尤其敏感好奇,接触到新事物时,总要放进嘴里尝一尝,才能算真正认识这个东西。从地上的小石子、玩具箱里的布偶、长得像果汁的洗衣液,抑或是壁橱里一个随机的碗,我把头凑近,轻轻一舔,由此分辨此物是真的不好吃(也不能吃),还是大人悄悄把好吃的藏起来。铁门原是黄色的,被岁月冲刷得锈迹横生后,二叔是再也忍不住,买了桶漆翻新。某天睡醒后下楼去玩,只见那铁门变成绿色,我凝望着那绿,那是只有班兰蛋糕才有的绿,难道老铁门也裹了一层班兰蛋糕吗?百般疑惑终究抵不过一霎那的好奇,我左顾右盼,趁着四下无人,悄悄走近铁门,伸出舌头,在舌尖触及铁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干嘛?你想吃铁门?教了你多少次东西不能随便乱吃!”母亲一脸疲态,似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骂出那句话。从那以后,母亲总是毫不避讳地与人说我是“邋遢虫”,爱把垃圾放进嘴里嚼,甚至把铁门当作巧克力来咬。
然而“爱吃垃圾”的习惯还是没能戒掉,母亲加紧了对我的监视,但她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我会把新奇的物件收集起来,或悄悄在它们的身上做记号,待母亲上班后,便一件一件拿出来看摸嗅尝。偶尔落网,还是免不了被大人一顿打骂,传到母亲的耳中,便又是一番牢骚。印象中母亲总是披着一身疲惫、双眼无神、那是不管睡多少觉都无法补偿的倦意。母亲的抱怨充斥着矛盾,她一边斥责我没能像别的小孩一样乖,一边自责自己没能辞工全职看孩子,或埋怨家中老人的放任式照顾,导致我爱吃垃圾。
彼时想着,母亲为何总是没有心思听我说一天的新探索,直到自己也变成了对探索毫无兴趣的大人。姐姐上学的那一天,奶奶把姐姐送上校车,便回屋里拉上铁门。我紧紧抓着那铁条,目送校车扬长而去,叫闹着我也要去上学,看看老屋外的世界。只是还没到我上学的年纪,某天母亲便匆匆忙忙从橱柜里翻出衣服细软、囫囵堆上车,临走时班兰色的铁门也没关紧,我就已往门的另一端远去。
如那班兰蛋糕一般,我终究来不及细品铁门的味道。搬入城市,这里的房屋没有新村那么精彩,放眼望去成排的白灰,说是现代感,但若是少了门牌号,便再也认不出自己的房子。城市里的住户不会随意改造房子的外形,如把大门漆成班兰绿,以免破坏花园的“美观”。他们也不会在大门之上挂上籍贯堂号,零散几户会在前庭设神台,逢年过节最多挂几盏灯笼,聆听远方传来的烟花声,但没有谁会真的在门前摆祭台放爆竹。父亲做起了小生意,母亲得偿所愿当起全职主妇,此时的我已尝过人间不少味道,再也不会因为好奇而贸贸然捡起什么往嘴里放,只是偶尔偷渡几包垃圾零食回房。
杂饭档前悬挂着五个大字——“天天有惊喜”。刚来时,人说这家杂饭档的卖点就是一个星期内菜色不重复、选择多样化,故此得名天天有惊喜。时间不回头地往前走,我也随波逐流往城市的正中心迁移。鸟瞰这座城市,大概就是一片平原,或散落着几处山峦。但在大厦下仰望高空,城市仿佛一座金字塔,越靠近中心,便越繁荣昌盛,在此地工作的人,无论职位高低,都好似高人一等。我没有多作打算、没有薪比三家、甚至连租房也是友人要我一起合租,租金付了准时入住。就如杂饭档菜色多样那般,这密集的社畜区是否真的遍地黄金,都是听人说的,从未认真思考,也懒得去思考。
失去了吃垃圾和舔铁门的好奇心。会来这家杂饭档,跟菜色无关,跟它的廉价比较有关。下班后倦意缠身,有时甚至连挑菜也懒惰,盛饭后看见的第一道菜直接取了就是。疲惫封闭味蕾,以致客似云来的餐厅内,尝着五星评价的菜品,依旧淡然无味,抑或是囫囵吞食,只想吃完后倒头就睡。店铺前搁着沾满污渍的垃圾桶,一只蓬头垢面的玩偶瘫倒在黑色垃圾袋群中。这只玩偶或曾被珍而重之,或曾伴谁夜夜同眠,或曾亲昵地贴附在主人的脸颊,如今却与其他垃圾同宿,成为垃圾的一部分。
它不再是谁的小甜心,此刻的她就只是一个垃圾,等待被载往堆填区。嚼着嘴里的菜,回想从前尝过的“异物”,有色彩绚烂的玻璃弹珠、红彤彤的草莓模型;又或是油漆刚干的楼梯扶手,那些不可食、被母亲称作“垃圾”的居然显得如此美味,而嘴里那团被嚼得没劲的肉碎,却仿佛更符合母亲对“垃圾”的定义——没营养、无味或异味。社畜区里的菜饭只是填饱肚子的商品,不会真的蕴藏烹饪巧思,卖点从不在营养和食材,而在价格低、地点近、出菜快。继承了母亲疲倦的面容,懒散地走到店外,长空向晚,云由浅至深层层飘荡,走在前面的同事头也不抬,一股劲地按手机。
工作的地点有家邻近的蛋糕店,那也是我第一次买班兰蛋糕来吃的地方。那天往蹲在蛋糕店角落的冰箱望去,目光径直落在了绿色方块物上。浅绿、鲜亮、披了椰丝羽衣,比印象中的班兰绿要浅一些,下方的牌子却写着“班兰蛋糕”。疲惫击退好奇,本来对新奇事物(尤其需要花钱)并无兴趣,这块班兰蛋糕却让我徘徊不去,回到了3岁时的场景。终于还是买下一块,在店前就忍不住品尝解惑。把班兰蛋糕放进嘴里的那一刻,班兰的清香溢满口腔,果冻与蛋糕交错,层实层虚中伴着清幽椰香,深感相逢恨晚。
忍不住问母亲为何当初没让我们吃上班兰蛋糕,也从未给我们买过班兰蛋糕。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其一当年伯娘做的班兰蛋糕堪称失败,大伙儿凑热闹贪新鲜去尝,无不后悔莫及,但为了给伯娘面子愣是把蛋糕吃完;那次之后母亲对班兰蛋糕失去好感,便也没买过班兰蛋糕。童稚时期的奇思妙想忽而涌现,像是该不会那蛋糕是用外星人的绿色口水做的吧?蛋糕上的白屑不会是纸屑吧(为此曾吃过纸屑),后来方知是椰丝。母亲当年没让我们吃上那个蛋糕,会不会是它隐藏着某种魔法,毕竟巫婆炼炉里的浓浆也是绿绿的。二十余年之后,得知答案竟然只是“蛋糕不好吃”,未免有些失落,却忆起了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顽童。
想去寻觅她的踪迹,便回到了老屋。自奶奶去后,老屋便再也提不起精神,和冷清已久的神龛一同沉沉睡去。午间时,新村人都没有锁屋的习惯,大闸和铁门都只是虚掩,方便熟人们不同步伐的进出。失去父母的兄弟,仿佛一并失去了血缘关系,二叔和三叔还住在老屋,但彼此间、与我、与父亲,皆沦为陌生的熟人,共居一屋檐下,除了寒暄就没有更多的语言。或许我早已适应甚至爱上这种宁静,我隔着铁门向二叔简单招手后,他便径直往厨房走去,没有亲戚式的客套话像“好久没来坐呢”或冗长的近况问答。
生分以后,我们对彼此都失去了兴趣。推开铁门时,才发现铁门依然漆着班兰绿,有些黯淡,但并无锈迹,想来近几年翻刷过。这绿油油的铁门,如今我若是想舔上一口,大概没有人会多加理会。只可惜那年离开铁门后,便渐渐与童年生分,失去了对新事物看摸嗅尝的好奇;再说,此时的我已知道,这绿就是化学调配的结果,哪是专属班兰蛋糕的绿呢?门里门外,总在期待着另一边的世界,儿时恨不得扯开铁门像姐姐那样去上学;上学以后发现自己格格不入,又恨不得藏到铁门后,与玩具城度过宁静的下午。
但,铁门也不那么娇鲜欲滴了不是吗?对面王家从前是替人顾孩子的,庭院前总有顽童在嬉闹。如今王婆依然做着“凑仔婆”的行当,隔着铁门可见几个孩子坐在凳子上各自刷手机,没有谁在采门前的咖哩叶、没有谁捡起玻璃弹珠来尝、没有谁对奇形怪状的石头感兴趣,可我也像他们一样告别了格物致知的年代,那些曾经憧憬的志愿、发誓不要做待在办公室里的社畜,长大后也无可奈何陷入“人生标准流程”,为婚恋、车房、职涯阶梯而烦恼。就像吃不上班兰蛋糕的理由和铁门的绿漆,我所以为的独一无二,竟也平庸得荒诞;还能聊以安慰的,大概就是班兰蛋糕易寻且好吃,还有无需把蛋糕裹在铁门上,也能将它变成那样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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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最炎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回了乡下的老家。这是因为我大学放了假期的缘故。回到老家时,我眼前只看到一个破旧的高脚屋,坚定地站在金色杂草海洋对面,像是一座小灯塔。
“我的家在旷野。”我心里升起这个想法。
我们家用车是一辆五十铃皮卡,车底盘比起一般轿车要高很多。我们乘着,翻越了无数个山头,去到了新地方。可是如今,连老家的路都开不进去。因为金色杂草海洋的缘故,车子可能会搁浅。太久无人打理,杂草高得足以淹没我的腰身。至于为什么是金色,父亲说是叫了住在附近的姨丈提早几天喷了草药,要不然还会长得更高。
于是,我们把车停在岸边,徒步涉水。用手拨开金色杂草,注意脚下每一步,也顾不及有没有害虫。我觉得我们像以色列人一样。以色列人被埃及军队追赶,到了红海边,上帝赐神迹,在海中央开了一条道路给以色列人,他们就步行过海,去到了旷野。我们也在步行往旷野的海底,不过略显干燥。到了高脚屋楼下的水泥地,也算是旷野的岸边。
高脚屋表面的油漆都掉了色,原本的鲜绿色都淡了,掺了水一样。阶梯布满青苔,板子有点腐朽,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可还是把我们给提了起来,像迟暮老人看到游子归乡那么欣喜。
到了阳台,原本的木门前有一道我们离开前加上的铁门,因为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被留在了这里,而高脚屋坐落在人烟稀少的地点,难免有胆心。更何况,原本养着的狗也随我们去了新住处,这里是真真正正没有了活着的家人。铁门上有三个大锁,光是开门就用了大概两三分钟时间。
一打开了大门,母亲就大喊:“阿爸,我们回来咯!”
我爷爷的遗像尚挂在客厅,照片里关不上的眼看顾着这个由他亲手建起的房子。而在打开门这一秒,他在看着我们。爷爷遗像一直没有处理,是因为我们家还没有买下新房子,住在店屋里,也没有个厅堂可以摆放。就麻烦他老人家留守这个老房子。甚至,门旁老式电表上的门票还写着他的名字。
爷爷遗像也是我们回来的原因之一。是我们没有活在这个世界的家人。还有埋葬在金色海洋某个角落的猫猫狗狗,我仍然记得它们埋葬在哪一个方位。这个高脚屋像是一个中枢系统一样,保存着很多掉落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总能唤起一些回忆。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好多,平时被抛掷脑后,此刻都在眼前。
在脚踩到客厅地板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温度。一种木板的温度,一种生物的温度,和我脚底的温度在交流着,仿佛建立了什么连接一样。这是那些瓷砖、洋灰、水泥地无法比拟的。这是活的。我在这高脚屋住了有二十年的光阴,可以说这连接我早就做过,而且建立得很深。我感觉我和这房子是一体的。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根血管,都和这些木板纹路连在一起过。和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就好像闭上眼仍能用手精准碰到鼻尖。
不过,这里脏了。
在我们这些曾经的原住民离开之后,好像又来了一批新的居民。满地都是粉尘,壁虎粪,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细小颗粒。赤脚踩在上面感觉有些古怪。我家习惯是入了家门就不穿鞋。
我们打开了所有门窗,阳光照了进来,这或许是这个空间那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太阳。阳光如一条蛇透过缝隙钻了进来。空气中一堆灰尘在迎接它,雀跃地飞来飞去,像是水族馆里看到的鱼群,感觉在述说着什么。
窗外有棵柚子树,父亲一看到就说:“这棵柚子完蛋咯。”
其实完蛋的何止这一棵柚子树。房子后面还栽种着几十棵桔子树,那些也都完蛋了。它们从以前就娇贵得要死,父亲把它们当作孩子一样照顾。甚至于看到果实就知道是哪一棵树。如今独立生活了一段时间,没有完全死去真的很不错了,现在也只是开不出花。爬藤植物缠绕在它们的枝桠上,像是困锁,把它们锁在地里一样。它们离不开这旷野,不是因为罪过,而是命运。
还有栽种在房子两边的香椰树。从前,它们结果很多,很多。我的父亲甚至没有过多照料它们,可它们还是很努力在生活。可如今,也是没有什么果实了。有一两颗尚在树上,都有洞口。都是因为松鼠的缘故,我父亲是这样说的。从前,我们这些“原住民”还住在这里时,它们不敢贸然靠近这里。而且我们还养着猫狗,它们更感觉到危机。我们搬离这里后,它们就开始入侵,肆意地吃。就连刚刚成形,还没有汁液的椰子也都被它们啃了去。或许,其实它们曾经也是原住民,而我们才是入侵者。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以色列人。掠夺。杀死。同化。最后,安居下来。那松鼠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外邦人。不过,我们的“以色列”也几乎亡国,子民流离。它们又重新占据了这里。不知它们帝国的名字是罗马,还是巴比伦。但是,我们离开了,它们国家经济系统好像也没有建立得很好。母亲进入奶奶的房间时,发现了一只死老鼠。应该是饿死的。这里或许闹了饥荒。没有了我们,果树没有果子,屋子里也没粮食,也没垃圾。从前,我们家闹过老鼠,每天都从天花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开始,我对这入侵者的行军演习害怕极了。后来倒也习惯了,只要不来我的脚下钻来钻去就行。我们在无形之中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共生关系。互不相见,互相牵连。但是只要一见面就会表现出互相鄙视之本质。
母亲也就开始了家庭主妇的工作,拿起扫帚,大致上打扫了一下。扫起的灰尘逼得我妹妹直打喷嚏,她就到阳台去了。而父亲,坐在他以往一直靠着的窗台前抽烟。他们都在一瞬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拿起另一把多余的扫帚,也扫起地来。扫帚的毛变硬了,在木板地上扫过瞬间发出沙沙声,和风吹过叶子的声音有点像。地上的粉尘被聚集成一座小山,然后被移走,如此反复,木板也就回复了原本的触感。可是,扫帚还是太旧了,我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总有一些细碎到肉眼看不见,可是皮肉感觉得到的粉尘还在地上。对脚感来说并不舒服。可没办法。
我想起儿时也曾这样玩过,不过那时地上的粉尘是我自己造成的。小小的我喜欢把爽身粉倒在地上,地上就因为有这些细颗粒就变得很滑,就可以玩起赤脚滑冰。不过最后总会被母亲大骂一顿。此刻我像是在还小时候欠下的债。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我都睡过,父母的房间、叔叔一家的房间、爷爷奶奶的房间。此刻却是越来越陌生起来。我们家的天花板是贴上墙纸的,因为时光流逝加上空气潮湿的缘故,墙纸都有些脱落或是破裂。倒挂在天花板上,有的一大片,有的是一小片,呈现不同大小的倒三角形,像是钟乳石洞一样。这一进门,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外来者。
小时候,我与父母同睡一间房间。于是,我像小狗一样留下了很多记号。墙上被我贴上很多假面骑士的贴纸。有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在摆着不同的造型,有一些还骑在摩托车上。像是象形文字一样。不知道当时的人在想什么,难以解读。有的贴纸也有损坏,或脱落,或落色,像是被风化过一样。即使是英雄也会随着时间而被遗忘。而母亲一进入到房间里就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叔叔一家在我幼儿园时就到外打拼,他们的房间就闲置了下来,尔后就成了我的房间。我住了好几年,可是并不舒适。我的鼻子对气味很敏感。每一间房间的味道并不尽然相同。即使是在一个屋簷下。奶奶的房间有一种古旧的味道。而叔叔一家的房间,我一开始入住的时候,就感觉空气中有一种很冷的气味。很冷冽,和他们房间里旧得发黄的冷气机吹出的风一样。呼呼地。像要排除我一样。我一开始根本睡不好。以为住久了以后就会习惯,或是改变这里的气味。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这房间里那种冷冷的气味就像是地缚灵一样守在里面。麻瓜如我无法驱散。从征服到被征服。无法同化,但能共存。
我还是得到了珍贵的一个人的房间。记录了我的成长。我所有黑暗的生产过程,都是在这间房间的见证下。我在这个房间里把七宗罪犯了个遍。或许这就是这个房间要驱逐我的原因之一,我玷污了这里的圣洁。或是贞洁。玷污上帝圣殿的以色列人也一直被上帝降下惩罚。但是上帝有极高的包容,只要悔过就会原谅祂的子民。我就在这个房间里一直忏悔过。但人心的罪恶总循环反复,犯罪又“悔改”的戏码像是永不落幕一样。老旧冷气机的呼呼风声一直在责备我,那一点小绿光是判官的眼睛。我像是被目击所有罪行的罪人一样,罪证无懈可击。还好,我的居留证从不被剥夺。
我是存着敬畏又放肆的心在这个房间度过无数夜晚。
打扫告一段落后,我们一家子就在客厅里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母亲就开口:“这个房子其实还可以住,只是要先打扫和整理。”我们沉默两秒,仿佛所有人都刚从梦境中醒来,才点头认同。
离开之前,关上门的前一刻,母亲又对着爷爷的遗像喊:“阿爸,我们走咯,你要看家哦!”
我们又一次徒步走过金色海洋,坐上五十铃皮卡。这过程中,我们都没有回过头,直到上车之前远远地望了一眼。在车上,父亲就开始大骂,因为有人在巴刹里散播假消息,说我们要把这片地给卖了。我心中一紧,我们家差点被安上卖国贼的罪名。我想,即使是真的没钱,父亲也不会同意卖掉那片地。
那是我们的旷野,我们曾经是原住民。
不知道百年后会否有新的入侵者,但现在那片旷野已经有新的原住民了。
我们百年后也不会再回到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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