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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

行走。行走过外形酷似老式电话的大厦。行走过一节节移动着的捷运车厢。我发现自己的脚步几乎停不下来。行色匆匆的陌生人脸庞穿过我穿过我的双眼,我发现我与他们相同全无二致。 行走于茨厂街,茨厂街再也不是原来的样貌。1911年的建筑物老旧只能缓慢风化死去。1969那年烧掉的电影院被改建成艺术中心,算是侥幸的场域。得以无视历史的冤魂丛丛。行人兀自来来往往,有感无感都形色匆匆。 吉隆坡是座汰换城,迟早她会汰换掉我。所以我不得不疾走起来。重复卡顿于生活碎片中无法抽离疲乏的、那如巢穴养育我们的母亲。我在不断重读踏步前进的姿态中,看见她的面无表情,看见她。 ● 母亲昨日从二楼厕所出来,拉上松垮的短裤遮蔽同样松垮的内裤,挽起散发油垢味的头发:“马桶真的坏了,不能用了。”我走进厕所,厕所仍有母亲体味的余韵。小心打开马桶水箱的陶瓷盖。马桶漏水。水从水箱倾泻而出,湿了一地。止不住的还有洗手盆底下稀稀疏疏的水滴。 “怎么办?我们没有厕所用了。” “装水冲啦,照用啦,能怎样。”母亲一脸漫不经心,手未停地处理着隔日备菜,微微上扬的语调漏出一些她一贯压抑的不耐。明天一大家亲戚来家里做客,可她一向不喜欢处理与人有关的闲事,尤其是夫家那边像是亲人又往往在关键骨子眼中映出各种被摒弃在外的陌生感。 “明天他们来也没有厕所用哦。” “等下处理啦。”母亲皱着眉头,一秒一掐,但盆里还是躺着昂着芽头叶的一大堆豆芽山。母亲厌烦的截住我的话头,没有心思与我多交谈。 家中弥漫着烦闷的氛围。散落厨房地板未收拾好的杂志报纸颜色黯淡,漏水也将它们的意义一同流失掉,像逐渐失去时间地点内容的电影票。湿意逐渐浓厚。从中心的标题开始“三年级学生学校上厕所,遭瓦制马桶水箱砸伤”涟漪状地延伸至“从细节发现病情”、“不能接受拒同化”淡化……那是蔓延的开始——蔓延不是种可用始末概括的事物——我想那是蔓延的惊醒。 记忆里,母亲腰间刺有两条大河。青蓝色线条植入皮肤,溅起的波浪像家乡随处可见的水蛇。戳一戳手指会被腰肉吃掉。我无来由地感到害怕,觉得母亲是由水蛇组成的人,忍不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母亲惊异地拂去我的眼泪,随手拾起旁边垫在桌脚下的柳宗元文集,告诉我“汇流雷解”。我一头雾水,听也听不懂,但却记住了。记忆如旧报纸堆砌,假的比真的好像还多。如今母亲撩起衣服擦汗,露出腰间两侧软肉洁白。“水流会合,罪过消解。”记忆会骗人。 我捡起背包就跑出家门。 踏在泊油路上,热辣的太阳想把我杀死,从这个世界上消毒掉我。我一路溶化一路留下蜗牛粘液般的轨迹。每一个步伐的提起下落皆晕乎乎且歪歪扭扭。吉隆坡热得半点不真实。迎面走来的女人臂上刺青是只漂亮的水蛇。水蛇随着模糊的视线游动,一下游到女人的衣服里,一下又游到女人的脸庞上。张开的血口有熊熊大火。我赶紧把视线移开,可那股炽热依旧愈加强烈。在女人与我擦肩而过之时,那股炙热使我右手发烫,尾指灼烧一般疼痛。眼皮跳起来。 我停在街头,掏出画本开始素描。 茨厂街的路灯上攀附着一条水蛇。头爆开,长出了一丛丛小小的蘑菇。湿漉漉地在发亮。搞不清是灯光或是水的莹亮。 茨厂街第一间店是麦当劳。锡矿曾被遗弃。电影院的大师兄脸上有血。洪水来临。谁躲在巷子里吸毒把自己吸死。叶亚来摇摇头。 生命之河夜晚蓝色雾气。水蛇在雾气内游动。都游向汇流之处。 生命之河桥上迎面走来的女人如美杜莎有股诡秘的气息。她的脸被浸泡在河里过吗?苍白得吓人,白色蕈菇充填口鼻,浊白的双眸没有聚焦点。我知道她怀生着许多幼小的水蛇,整个人才会发肿。走近我的时候,啪塔一声。落下手套状的皮肤。指甲混合在酸臭的水里蔓延地表。缺口处流出好多小蛇。 扭动。炎夏下的阴暗。聚集。 我只是低头画画。 “修缮不了了。修缮不了了。修缮不了了。” ● 温度升高。关系因不愿统一而破裂。妥协没有话语权。 ——你每天捧着那些书做什么? ——几岁了?什么时候可以不做父母的大baby?你这样对吗你? ——你真的很自私。 苏丹街拐弯如尖利的钩。关帝庙印度庙拐向国家清真寺的那条道上,会经过独立广场。但如今那里已没有呐喊独立的声音,只有叫卖塑胶闪光飞箭、巨型泡泡机的吆喝。抑或当初有关杂货的讲价也是如此嘈杂。 ● 那个下午,遵母嘱我将切好的水果端到亲戚的面前。大姑二姑三姑四叔表哥表弟堂妹表妹全都坐成一团,肉与肉互相挤压,皮肤与皮肤之间失去空隙。被重量压垮的沙发,滑溜的碰触亲密纠缠。我又想起那条刻在母亲腰间的汇流大河。 “厕所坏了蛤,你们想小便的装水自己冲一下。”亲戚聪明又一针见血:“还没有修?” “很难啦,那个工人死都不要来做。” 大姑二姑三姑四叔表哥表弟堂妹表妹笑起来,仿若一体。 母亲讪笑着应和,经过我身边时瞟我一眼,“快帮我”,眼神明示。我坐到亲戚之间。那堆互相倾轧的肉与肉堆想同化我,我突然感到莫名其妙具象化的无助感。 “最近还在画画?”众人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母亲转进厨房张罗饭菜,我小声答道:“对啊。” “不想去找工作?”表弟妹们盯着手机之余瞟我一眼,那是我分辨不清是哪种情绪的眼神。“可是,还有很多还没画下来。”没说出的话卡在喉咙,迅速转化成干涩的微笑。 大姑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臂。暖意由手掌的摩挲传过来,干干的粗粗的。二姑的手揽过我的肩膀,环绕着我。 “不要让妈妈担心啊。妈妈已经很辛苦了。” 水蛇。水蛇解体而攀附。 亲戚们的手足开始分裂而掉落,堆叠在我的身上在沙发上在电视机旁在切得工整无比的苹果梨子上。三姑的小腿堂妹的颈项爬动着,幻化成长条状的水蛇,拖着稀释过的蜗牛粘液般的水迹四处流连。有的已经向客厅之后游动,游向母亲。屋簷的角落哗啦哗啦水声四起。我的身上有阳光,转头一望只见外头泊油路闪闪发光,赤道的热气冉冉向上。可是屋子内部却尽是水,浸湿裤脚浸湿肚子浸湿头顶。 大姑二姑三姑四叔与我与表哥表弟堂妹表妹。 水与我与水。 浩浩荡荡地水的存在不再蔓延而是涌动。所有水引领着我游向母亲。 母亲正端着热腾腾的豆腐羹汤走出来,脚一滑手一抖,伴随着一声痛楚的尖叫,盛着豆腐羹汤的大碗摔落在地,碎回一块一块的陶瓷。 我们这些水蛇的行动轨迹戛然而止。 洪水褪去。露出表妹怯生生的神情,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刚刚……脏……所以……”地板上不知何时偷渡的积水滑动,与豆腐羹汁相融。母亲的脚板红肿,唉声连连,但还是故作坚强地摆摆手,笑着向亲戚们说“不用紧啦不用紧啦小孩子不懂事嘛”。一句话将亲戚们的欢声笑语召唤回来。 我低头想捡起碗的碎片,一愣。 那却是碎掉的马桶水箱盖。 ● 那天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月,厕所没有修好。每日每日需要另装一大桶水以作冲水之用。我与母亲定时抢在孑孓漫生之前把水换掉。然而,厕所漏的水逐渐浸透天花板,黑色霉菌点点发黄。衣蛾连夜搬家。没搬多远。 历史的冤魂阴魂不散,游连于茨厂街,到处寻找附身的对象。商贩。的士司机。开口闭口“便宜一点算啦”的各式肥羊。2012年书店开业,2023年停车场生意蒸蒸日上。行走、行走、彳亍街头,我的蛇尾断裂成两半行走的腿,上半身维持相连,以确保理智存有。步伐不愿等待我。 汩汩流水向下游奔去,我发现我依然停不下来。“汇流雷解”是好听的话术,罪恶将被消解于水流会合之处,可母亲的手脚开始浮现青紫色的纹路,发肿膨胀——我发现我与母亲形貌相似全无二致。 但没有罪恶。 没有坏。 ● 颈后凉凉的。我伸手一摸,是些许透明的水。抬头一看,整片天花板承重弯曲,霉菌与菇沿着水痕四下奔逃。我想起那日打开的马桶水箱,有一条完整的水蛇骨架静静沉在底部。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许颐蘅/快问快答 【新秀个人特辑】许颐蘅/坏 【新秀个人特辑】许颐蘅/诗四首 许颐蘅/雨季 许颐蘅/在病重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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