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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痴

爱书者一生与书打交道,以读书、买书、教书、著书为乐。“箕踞浩歌君会否,书痴终觉胜钱痴。”诗句来自陆游〈苦贫戏作〉。形如畚箕,舒展而坐,随意自然,偶尔高歌,想读哪页,就读哪页。痴书者日子虽然相对苦贫,心中却觉得自己比钱痴者幸福充实。 文人爱讽刺钱痴者,有一故事我听人转述无数次。主角严监生,家财万贯,极度吝啬。临死,见灯盏内点着两根灯草,恐耗油过多,他伸出两个指头,迟迟不肯断气。其妾揣知其意,挑掉一根,他才放心告别人世。 故事来自《儒林外史》,书痴当然比钱痴可爱,往深一层思考,看不开才应该是讨论重点。书痴及钱痴,本质上有相似之处。钱是身外物,书也是身外物。人生无常,无常难料难测。人生有常,生老病死是规律,知道当中变化,就不会在舍得和舍不得之间挣扎。 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晚年生病,张中行住附近,常去看他。魏建功敬重老师钱玄同,几十年前影印其遗墨赠送友人,张中行收到,保存没丢。原信藏抽屉,一些已送出,尚存十几份,魏建功要张中行任选一二。张中行挑中1931年8月29日钱玄同所写信函。内容说北大决定请魏建功担任研究所职务,月薪280元。“钱先生还是那样幽默,马字用甲骨体写,画成象形的马。”张中行在《负暄琐话》这么写。张中行一向钦佩钱玄同。得到“行草很精,内容又涉笔成趣”的真迹,非常高兴。“不过回来的路上,想到桑榆晚景,及身散之的冷落情怀,心里也不免一阵凄凉。” “凄凉”是领悟人生甘苦后而散发的悲感。寒暑人生,岁数超过100者不多,把基本面看透,更可宁静平和。“及身散之”,在世时做好准备,将心爱之物赠送知音,是成人之美,是好故事,是好传统。 身外之物没有好归处的例子比比皆是,爱写书话文章的朱航满在《立春随笔》谈藏书家故事,引刘自立谈报人张契尼文章,我上网找到刘自立原文,如朱所言,书之聚散,引人唏嘘。 刘自立父亲和张契尼为《大公报》同事,张契尼本在香港工作,和金庸同一时间考入报社,虽然才气不输金庸,但是名字不响。他后来到北京,是开创北京《大公报》的先锋队员。他懂七国文字,藏书丰富,德文、法文、俄文都有,英文最多。 为爱书安排一个好归处 张契尼晚年生病,儿子住其屋,要装修,把他的藏书都卖了,邻居是《大公报》老同事,看了不忍,说其父尚未合眼,何至于此?并问能卖几个钱,儿子堂皇语5000元人民币。此时儿媳妇跑出来,一句“你他妈管得着吗?”邻居惊愣。张契尼藏书,最后被卡车载走,送到琉璃厂。 刘自立是爱书人。赶到书店时,书已上架,他想要购买的《荷马史诗》希腊文版的英文注译本,已被人带走。《莎士比亚》德文版,1864年出版,标价4000元人民币,他买不起。最后花千余元,所挑之书,都有张契尼眉批和注解。其中屠岸《莎翁14行诗歌》中译本,“有张赞成和反对其译法的批注”。《人民的英国史》上,则“页页批注,横七竖八地,批文把书都画花了。从中,可以看见张先生的缜密之思”。 我没读过张契尼的文章。但是“你他妈管得着吗?”这几个字在脑海中久久不散。当然管不住,却有很多未雨绸缪安排可供参考。 1996年秋天薛冰拜访汉学大师程千帆。程千帆说他早将藏书捐给南京大学图书馆,后来又将手稿和往来书信的文献资料捐出。“他屡屡看到师友身后图书资料散失,十分令人痛惜,所以决定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就处理好这些事情。”薛冰在《书生行止》中这么记录。 写这篇文章,纯粹是因为张契尼藏书命运而起。为藏书留下遗嘱是另外选项。文史专家王伯祥要家属记得“书籍希勿分散,赠与公家,供需用者之用”。他去世后子女遵照吩咐,采用王伯祥好朋友叶圣陶建议,将万余册藏书捐给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王伯祥嗜书如命,娴熟掌故,生前节衣缩食,到处访书买书。叶圣陶经常到他家,“每次来访,总要借回一大包,定期再来换取”。文研所收到藏书后,奖励家属六千余元。孙玉蓉在《往事:人与书》提王伯祥藏书捐赠经过时说王家兄弟姐妹认为既然是捐赠,就不该受赏,征得叶圣陶同意,派代表到文研所恳请退还奖金,“最终未能如愿”,孙玉蓉说。不拿奖金面对阻碍,确实让人奇怪。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