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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

1星期前
8月前
看《五月雪》,很難不想起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都是講國家的禁忌悲痛歷史。兩部電影也有一個共同點,用了很多空鏡頭。侯孝賢的空鏡頭裡面是飽滿的餡,張吉安的空鏡頭…… 《五月雪》,張吉安的電影。一聽到這部電影拍攝時,就告訴朋友我很想看。原因不是張吉安,我不認識他,只知道他拍了《南巫》,在金馬獎得了最佳新人導演獎,看過一些他拍攝的農曆新年廣告短片,就此而已,所以不會為他去看一部電影。想看《五月雪》,是因為它講五一三事件,一個大馬敏感禁忌的題材。作為馬來西亞公民,吸引力太大了。 《五月雪》能在我國上映,不能不說是個奇蹟。雖然預料放映版本不會是完整版,能上映好過不能上映。它在海外上映價值不大,五一三事件發生在馬來西亞,這裡人民能看到,這部電影才算是任務完成。 我做了一件沒做過的事,求一個朋友幫我取一張《五月雪》的首映票,我要第一時間看。 《五月雪》上映後,在我國引起很多文化界、藝術界、知識分子的議論紛紛,有褒有貶,五花八門的內容,有學術性的深度長文,有與電影本身好壞無關的題外話。最好讀的是談電影裡的隱喻,真的是影評比電影好看得多多了。 看了《五月雪》,也想插上一嘴,可是不會寫有深度的影評。臉書友張錦忠說我可以寫沒有深度的觀後感。 拎著滿懷熱情看《五月雪》,結果失望。上映版本雖然是被剪、被禁聲和馬賽克,但是看了張吉安的拍攝手法,很難想像完整版能改變我的第一印象。《五月雪》是拍給文化人看的電影,很明顯動機是拿出國外參加影展的藝術電影。它的對象觀眾不是大馬的普通老百姓,因為它太“藝術性”了,本地觀眾霧裡看花昏昏欲睡會不少。我不是低估大馬觀眾的觀影水平,事實會擺在眼前。 五一三事件這題材,可以用山雨欲來風滿樓或表面水靜河飛底下暗流洶湧方式來拍,張吉安卻用了曲高和寡的種種隱喻奏出一首催眠曲。 看《五月雪》,很難不想起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都是講國家的禁忌悲痛歷史。兩部電影也有一個共同點,用了很多空鏡頭。侯孝賢的空鏡頭裡面是飽滿的餡,張吉安的空鏡頭是一個 空水桶。沒有幾分火候,是無法駕馭空鏡頭運用的。就如平庸作家很喜歡崇拜曹雪芹,但是寫不出《紅樓夢》文風的小說。 從第一個鏡頭,我就全神貫注看,也盡我所能去解讀種種的隱喻。當我感覺某些隱喻是為了讓電影看起來更有深度、有文化歷史感時,我開始心不在焉了。直到阿英下德士進入小徑尋墓地,突然又精神起來,因為喜歡那個跟著阿英背後走的鏡頭。阿英看到路旁的墓碑後,鏡頭一換,對著阿英的臉前進,觀眾由跟隨阿英尋墓,瞬間變成了帶路人。我的心又沉下去了。這段墓場重點戲肉,張吉安意猶未盡和前面的戲呼應。拆舞臺當然是提醒大家前面的舞臺,竇娥對墓碑唱戲重現她在戲院屋頂舞臺式的悲痛哭訴伸冤。那場戲我是出戏了,我不太能接受這種藝術露骨的戲劇形式表演。墓碑前再唱我已無動於衷。 篇幅有限,因為五一三,鼓勵各位去電影院看《五月雪》。喜歡不喜歡,看懂看不懂,是另一回事。
9月前
9月前
當晚我印象最深刻的致謝辭,來自於最佳導演蕭雅全。他說他曾向電影監製侯孝賢致謝,但侯孝賢說:“不要謝我,你想跟我道謝你就去幫助別人。”蕭雅全說,是侯孝賢教會了他“道謝是有重量的…… (圖片取自金馬影展臉書) 上週看金馬獎頒獎典禮直播,我一個人隔著熒幕觀看,有好幾段竟然感動落淚。(難道人到中年容易流目屎?)。其實一場電影頒獎典禮約莫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得獎者的致謝辭,是那些感謝的話打動了我。 有的致辭很短,精簡利落,意味深長;有的冗長囉嗦,猶如沉寂百年的睡火山終於盼到痛痛快快爆發的時機,一發不可收拾。有的措辭真誠,聽得出由衷的喜悅和謝意;有的一副官腔,淨說漂亮的場面話,不然就是藉機強調自己拍片的苦楚多於感謝曾經相助的人。 為什麼大家都要感謝那麼多人呢?明知道快要超時,還是不願意漏掉任何一個名單上的名字。因為電影是團隊創作,每個部門崗位環環相扣,絕非一個人可以單獨完成的事。 [nonvip_content_start] 或許也因為,“道謝是有重量的”。當晚我印象最深刻的致謝辭,來自於最佳導演蕭雅全。他說他曾向電影監製侯孝賢致謝,但侯孝賢說:“不要謝我,你想跟我道謝你就去幫助別人。”蕭雅全說,是侯孝賢教會了他“道謝是有重量的”。 從事醫療口譯之後,我時時刻刻置身於服務提供者和接收者之間,冷眼旁觀人們在享有醫療服務以後,表達謝意(或不表達謝意)的態度。這世上沒有一種給予是理所當然的,但很多人卻認為那是自己應得的權益而不言回報,在接受了別人的善意後卻不懂得感恩,更不會主動幫助更多的人。 一句謝謝,說起來很輕,但其實很重。 從一個人的致謝方式,也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性情和底蘊。最佳男配角陳慕義的得獎感言不提自己的成就,而是用幽默的言辭逐一形容劇組幕後工作人員的辛苦,儼然一場脫口秀,俏皮有趣卻赤裸裸地揭示了電影工業真正的幕後英雄。 道謝,也可以不說一句話。 大會宣佈最佳攝影獎時,攝影師余靜萍上臺接過獎座後卻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鞠躬了5秒鐘,匆匆擁抱了頒獎人便下臺。貴為金馬獎成立60年來首位女性攝影獎得主,此刻有太多值得激動和驕傲的理由,但余靜萍卻選擇了低調的姿態。後來她向記者解釋,大意是說自己是一個躲在鏡頭後面的電影幕後工作者,光芒留給明星們就好。 我看到了一個謙卑的、虛心的,致謝的姿態。
1年前
1年前
1年前
1年前
1年前
電話詐騙猖狂,無孔不入,人人處於危機中,防不勝防。《孤注一擲》的宣傳金句是多一人觀影,少一人受騙。我天真無知以為《孤注一擲》是部寫實警惕電影,原來是個騙局…… 《孤注一擲》一開場,男主角受棄置沒被晉升為高層,他一怒之下辭職另尋高職。他在網上看到一份在海外有機會讓他大展拳腳的工作,因此而掉入了詐騙集團設下的黑洞陷阱。 到達緬甸後那場街頭綁架的追打戲,一看我就心涼了。接下去一場一場完全脫離現實感的戲劇化,我一直看一直搖頭嗨嗨聲。最令我雞皮疙瘩是最後的“高潮”挽救受騙者戲。電影已不是想傳達電話騙局的信息了,而是宣揚強國搶救陷入水深火熱有生命危險的海外同胞的偉大使命感,和“戰狼”是難兄難弟。 電話詐騙猖狂,無孔不入,人人處於危機中,防不勝防。《孤注一擲》的宣傳金句是多一人觀影,少一人受騙。我天真無知以為《孤注一擲》是部寫實警惕電影,原來是個騙局。 《孤注一擲》是成功商業片,中國和馬來西亞票房大豐收。《一時一時的》導演葉瑞良說他下一部電影要拍商業片,我祈禱他不好拍像《孤注一擲》這類商業片。票房再好,肯定招人吐槽,我必是其中最大聲的一員。 [nonvip_content_start] 葉瑞良在臉書貼了他2005年在砂拉越製作電影系畢業的短片《當我們同在一起》的視頻Link。我打開看了,講父子關係,可以說是講母子關係《一時一時的》的前傳吧。 在沒有充足資源下,為了節省開支,葉瑞良很聰明的用了小津安二郎、侯孝賢式不移動的中鏡頭、遠鏡頭講故事,把幾場戲串起來就完成這部畢業短片。 《當我們同在一起》有些戲是不容易理解,所以我要自作聰明用有限的想像力來解讀。比如父親打了油,摩托車半途沒油死火,是因為路途太遠,還是父親給了錢兒子買東西吃,因而不夠錢只能打了半桶油箱?還有借宿馬來同胞家,馬來同胞替父子準備晚餐,為什麼會炒一碟炒飯,一碟炒麵,是因為父親已知道兒子不喜歡吃麵,要求馬來同胞炒飯?但是不明白為什麼要炒麵,只能說這都是為了要拍兒子分一半炒飯給父親,自己分享一半父親的炒麵來表達父子開始粘結的親密關係吧。我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最令人費解的是父親來載兒子時,兒子在男廁所門上寫的留言:我喜歡你,劉淑琳。勿忘我。劉淑琳是男生還是女生?不會是女生吧?女生怎麼進入男廁所看到留言呢?假如劉淑琳是男生,兒子和他的友情可真有無限空間的想像了。《當我們同在一起》,短短十幾分鍾,卻比《孤注一擲》的兩個小時好看。 同時在油管看了幾部葉瑞良的短片,不知他會不會辦一個短片全集欣賞會,讓有興趣者一口氣看完,來個座談會,當作是場電影交流會?
2年前
事後在總結時發現兩個有趣的問題。比如漢文化四禮中的冠禮,中國早已廢除,而日本今天仍在傳承;從西漢開始的年號制度在20世紀初就取消了,日本卻沿用至今。已過的日本年號,幾乎源自中國傳統典籍。例如“昭和”取自《尚書·堯典》的“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平成”取自《尚書·大禹謨》的“天平地成”…… 7月19日回曆元旦那天,全國假期。在董總課程局的安排下,我以“從漢文化看日本”為題,給全馬獨中歷史科教師上了一堂3小時的網課。 就廣義來說,漢文化即漢族的傳統文化,包含文學、藝術、宗教、道德、倫理等漢族的智慧結晶。漢字是漢文化的一部分,漢字文化圈以中國為中心,而日本是受漢文化影響最大的國家。若要了解日本,首先必須認識日本文化具有矛盾的二元特質。這個國家既開放又封閉、內聚又排他、固守傳統又積極進取,驕傲又謙遜有禮。提起日本的美學理念,腦海中自然浮現“物哀、靜寂、幽玄、風雅”這幾個詞。 作為東亞史課本的補充教材,要從龐大的漢文化資料中抽絲剝繭,找出日本文化元素,頗費一番功夫。說什麼?怎麼說?有點後悔平日沒有好好留意TED的演講影片。想到太多理論的演講會讓聽眾不耐煩,所以在製作PPT時儘量避免晦澀難懂的內容,發表語言儘量精簡,並將內容鎖定在國風文化的議題上。 [nonvip_content_start] 線上聽眾都是有涵養的教育工作者,安安靜靜地聽完前面150分鐘的“花言巧語”後,在Q&A環節中也沒提出刁鑽的問題,這該歸功於主持人何玉萬老師靈巧的應對。雖然在歷史語境中的儒家文化選項無法做到十全十美,事先預備的短視頻也因時間關係無法播放,然而整體活動流程順暢,總算中規中矩地達成任務。 事後在總結時發現兩個有趣的問題。比如漢文化四禮中的冠禮,中國早已廢除,而日本今天仍在傳承;從西漢開始的年號制度在20世紀初就取消了,日本卻沿用至今。已過的日本年號,幾乎源自中國傳統典籍。例如“昭和”取自《尚書·堯典》的“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平成”取自《尚書·大禹謨》的“天平地成”。不過,從2019年開始使用的“令和”年號並非出自中國古籍,而是日本《萬葉集》的“初春令月,氣淑風和”。 日本從中國大量吸收唐朝文化,卻又發展出符合自己國情的文化特色。從公元7世紀開始派遣遣隋使和遣唐使到中國,其後二百多年,唐朝的圍棋、書法、音樂、舞蹈、陶藝、茶道、花道等唐風文化源源不絕地傳入日本。日本國號的確立、中央體制、考試製度、政治律令等各方面的改革也多以唐製為藍本。京都和奈良是最受唐風文化影響的千年古都,臺灣導演侯孝賢為何拉大隊去這兩個地方拍攝《刺客聶隱娘》的外景?因為只有這裡可以重現唐代風情。漢文化中很多好東西都不見了,令人深感遺憾。 保留傳統思想的同時吸收中西方文化,發展出獨有的日本國風文化。和魂洋才,和洋折衷,大和民族的確有了不起的特質!
2年前
陳偉智紅人在臉書貼“臺馬中文電影交流會”特別放映一場《悲情城市》交流會,立馬向他求票,原因是我沒在大銀幕看過《悲情城市》,只看了DVD。雖然這部電影不是以美學視覺格局拍攝的電影,非在大銀幕觀賞不可,既然有機會,哪有唐僧肉擺在眼前不吃的道理。 為了要在大銀幕看《悲情城市》,生平第一次去Starling Mall GSC。泊車後拍照怕散場後找不到車,因為以前有前科,而且這次人生地不熟,更容易重犯。人算不如天算,散場後果然找不到車位。整個停車場空空蕩蕩,燈光也不亮,求救後才重見月亮。當時慌張不安的心情倒有點類似《悲情城市》電影人物在那年代臺灣的…… 陳偉智紅人在臉書貼“臺馬中文電影交流會”特別放映一場《悲情城市》交流會,立馬向他求票,原因是我沒在大銀幕看過《悲情城市》,只看了DVD。雖然這部電影不是以美學視覺格局拍攝的電影,非在大銀幕觀賞不可,既然有機會,哪有唐僧肉擺在眼前不吃的道理。 [nonvip_content_start] 反而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一定要在大銀幕看不可。倫敦詩人知道我很想看《刺客聶隱娘》,一早送了一片正版DVD給我。他多次問我看了沒有。沒有。我想堅持等到有機會在大銀幕才看。為什麼這樣固執,因為我知道它是以美學視覺講故事的電影,看DVD會失去一定的效果。時隔34年,有機會在大銀幕看了《悲情城市》,希望不久將來也能如願在大銀幕與《刺客聶隱娘》見面吧! 在大銀幕看《悲情城市》有新感受嗎?有。在黑暗空間看戲,更有專注力,音響效果好,背景一些聲音,只有觀眾聽到,電影裡的人物是不會察覺的。那場開飯戲,家人坐下吃飯,侯孝賢用了不移動的標誌中鏡頭,炒菜鍋聲很響。觀眾感覺身處廚房,和端菜傭人出入飯廳和廚房。鏡頭不動觀眾動了!這種別有用心的處理處處可見。 梁朝偉在《悲情城市》裡的演出有如玫瑰莖上的刺,刺痛了我的眼睛。友人覺得侯孝賢安排梁朝偉演個聾啞的弟弟,是在隱喻一段不能說出口的歷史,我聽聞這個安排是因為梁朝偉沒辦法說臺語,才造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倒是認為設計梁朝偉這角色經營相館為生才是更有居心,他拍下的人物照片是間接留下那一段不能說出口的二二八事件鐵證。不是不提不說就可以抹滅某些事件,一如那張身穿白襯衫長袖黑褲站在坦克車前面的無名勇士照片,一次又一次提醒大家那天發生過悲慘流血死亡事件。 歷史是不可以被改變和刪除的。 散場後有個交流會,主講人是臺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執行長聞天祥和《悲情城市》剪輯師廖慶松。聞天祥是個能言善道的演說家,廖慶松爆了個有趣的料∶原本《悲情城市》是要拍兩百多場戲的,但侯孝賢只拍了一百多場,原因是覺得其他很囉嗦。我很好奇有沒有漏了一些應該拍成的片段,同時電影裡有沒有拍了一段囉嗦的呢?想了一想,有。那段寬榮勸文清與妹妹寬美結婚的戲。 有個問答環節,想問一個問題。沒問,因為我口齒不清,說話詞不達意,不想在兩位主講人頭上鋪上一層霧水!
2年前
賈樟柯的樣子比他拍的片子清秀——當然,指的是他年輕的時候。有那麼張照片我看見的時候是喜歡的。他專心地坐在侯孝賢身邊聽侯導說話,也許是因為攝影角度無心插的柳,我發現賈樟柯的鼻子長得真挺,乍眼看上去,竟出奇地秀氣,就好像一座灰撲撲的老縣城的村屋,突然有一扇窗被推開,露出雕得特別精緻的窗欞,跟他在煤炭山上風沙滾滾的出身,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一個人,討不討人歡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總有別人做不了的事情。而我常覺得,賈樟柯拍出來的電影,有點像正午的太陽,由於光線太過猛亮,因此形成一個所謂的“閉環”,把所有他不屑、企圖阻擾他的力量都隔絕在外,兀自在裡頭散發他自成一格的力量。就好像《小武》收尾的那一個鏡頭,賈樟柯讓警察把小武帶到街心,並將他銬在一根電線杆上,那鏡頭看得出來是即興的安排,可卻出奇地寫實,並且那寫實裡頭,有滿得就快從屏幕裡溢出來的迷惘與哀傷。這樣的賈樟柯我懂。他習慣將他推向邊緣的人物突然又拉了回來,然後用最漫不經心的方式,把我們司空見慣的世俗情感,包裝得淡淡的,悠悠晃晃的,定格在鏡頭面前,讓你慢慢去仔細品味——但更多時候,賈樟柯的鏡頭給我的感覺像個失業的民工,領著我們回到他生活的鄉縣,一路上彷徨地橫行漫走,那畫面又嘈雜又凌亂,讓人禁不住心煩氣躁,但他的嘈雜和凌亂背後,其實在表達一整個時代墜落下去的荒涼——澎湃的荒涼。 賈樟柯自己說的,他不愛好在電影裡頭舞刀弄槍搬弄傳奇,也對電影裡頭漫天飛舞一幕幕壓過來幾乎讓人窒息的視覺美學十分不耐煩,他最喜歡的是提著攝影機,以拍紀錄片的方式拍劇情片,那麼樸實,卻又那麼切實,完全不逃避自己跟邊緣社會的聯繫,也從來不切斷自己跟土地的關係,他把他看到的,老老實實地拍給大家看——而且從他的眼睛看出去,都是時代變遷底下最世俗的市井氣,當中穿來插去的,都是最渺小最卑微的人物,賈樟柯一直都很迷信,他迷信小人物的樸實,才能刻畫出時代的真實。歲月絕塵而去。往事一籠籠地蒸發開來,留下的,僅僅是這個時代的一縷縷輕煙。而賈樟柯坐下來,一格一格,對著菲林剪出他的電影符號——無所不在,晃盪著,瀰漫著的迷惘。而我看見他手裡夾著根燒了一半的煙,因為心神全栽進了菲林裡,混沌沌地走散了,所以久久都忘了把煙遞進嘴巴里。 [vip_content_start] 從侯導電影找到自己 而我喜歡賈樟柯,其實是從喜歡他寫的電影文字開始。他是極少數我相信如果不拍電影,也可以考慮當作家的導演。而且他劇本里再怎麼江湖氣的情節,也還是保留他獨特的文青氣息和詩意。和前面幾代導演不同的是,賈樟柯的電影沒有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霸氣,不會一落接一落的全是大排場,也不會動不動就一字排開來都是大明星。 這也是為什麼,我記得賈樟柯寫過一篇文章提起侯孝賢,說侯孝賢拯救了他的藝術生命,讓他沒有死活往大製作大卡士大時代的衚衕鑽進去。他說,他第一次聽到《悲情城市》這個片名,單是“悲情”兩個字就馬上把他擊倒了去,後來《悲情城市》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賈樟柯蹲在縣城郵局門前的報攤上讀到這條消息,又興奮又心酸,一個人騎著單車,在暮色就快罩下來的黃昏,看著沉默的遠山和躁動的人群,用力地往前騎,往前騎,往前騎——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臺灣導演,可以那麼瞭解中國小鎮青年的迷惘和彷徨? 我一直都很相信,每個搞藝文的人,只要夠虔誠,總會等到另一個人善意的擺渡。賈樟柯第一次見到侯孝賢,是他帶著第一部片《小武》到南特影展,他在酒店大廳看見一大群人圍著一個華人訪問,才發現那個人是侯孝賢,他靦腆地站在一旁等候,心裡面也不是沒有不激動的,就單純地希望可以跟侯導當面打個招呼,說兩句話什麼的就很開心了。後來賈樟柯說,侯導第一次見面就告訴他,劇本雖然重要,但他是先有演員才有電影,他最關心的不是去拍什麼樣的故事,而是要去拍什麼樣的人,所以他可以為了一個演員而翻山越嶺而海枯石爛地去更改故事,以期讓那個演員在電影裡,如期地炸裂開來。但賈樟柯不是的。他的電影裡只有微小如塵的人,從來沒有明豔照人的女明星,即便女主角,幾乎也是那個在現實生活中陪他在人生的江湖裡出生入死四海為家的那個女人,因為只有趙濤才知道,賈樟柯想要把生活活成個什麼樣子,就是他想把電影拍成的那一個樣子。 我記得陳丹青說過,成名之前的賈樟柯,總是深情款款,帶著他拍好的片子到處走,一有機會就停下來播給大家看,而因為全片混雜著的都是東北話和山西話,沒有配上字幕,所以每一場賈樟柯都站在最後一排,凡是演員一張開口說對白,他就熟練地同聲翻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把陳丹青也給感動了——我特別喜歡《小武》的縣城和場景,太陽熱辣辣地,一整片丟到馬路上,把小武無聊又躁動的青春燒得吱吱作響,而小武帶著粗黑框眼鏡,老是穿大兩個碼的西裝,舌頭總是頂著腮幫子,在一個大興土木,把舊城的磚頭一塊一塊地全拆掉,說是要邁向繁榮的小鎮上,無所事事地重重心事——明明是一個專門偷別人東西的扒手,到最後,卻讓自己被這個時代給扒走。而在賈樟柯透過屏幕彷彿還嗅得著小武嗆鼻的汗臊味的實驗電影裡,我漸漸明白,青春本來就應該用來丟失的。 中國電影裡最懂詩的導演 而賈樟柯的電影常常在說的,不外是“消逝”這一件事——一座小縣城原本的安靜的流逝。一段青春躁動著的焦慮的流逝。還有一份愛情突然上升到半空然後還沒有落下來就破滅的流逝。賈樟柯相信,流逝,才能證明曾經存在。他的電影不是劇情片,也不是紀錄片,更加不是用盡心機在說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他要他的電影處於一種被掏空的虛空當中依然結實飽滿的狀態,這樣他通過長鏡頭把整個時代記錄下來的過程才有意思—— 另外我一直相信,賈樟柯絕對是中國電影裡最懂得詩,也最有詩性的那一個。他喜歡海子,喜歡海子在詩歌裡一寸一寸的借火車轟然前行的節奏計算時光的距離,他也喜歡坐在火車上,半夜停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站,而他把卡位上的窗簾撩開來,看見外頭掛在田野上的月亮,油亮油亮地,清涼如洗。 我們都是江湖兒女。賈樟柯說,他從來沒有打算詩歌化這個世界。我特別喜歡江湖這兩個字,覺得江湖本身就是一首詩,它直接,它不矯情,它可以眼睛眨也不眨,替我們把身上的汙穢都洗去,讓我們可以平等地和命運交手,也可以平等地和敵手較勁。尤其我們誰不都在江湖裡頭闖蕩遊走,有些人一蹴而就,揚名立萬;也有些人,一世潦倒,到最後還要錯過愛情賠上性命。但江湖自有江湖的魅力,吸引每一個人奮不顧身地朝它一縱身躍下去。電影是特別有靈性的藝術,總是玄妙地,改變著拍電影的人,也影響著看電影的人。沒有江湖,哪來兒女,更成就不了電影的水裡來火裡去的江湖氣,以及古代武俠小說裡才有的,闖蕩江湖的俠義感——後來賈樟柯才肯靦腆地透露,他結束第一段婚姻之後和趙濤談的,也是江湖兒女的愛情,裡頭俠義的成分比柔情的成分多太多。 但賈樟柯是個知情重義的人,他常會想起高考那年他落榜了,因為撥不開的迷惘,也因為春風少年突然被憂愁撲上了身,於是他避走高原畫畫,把自己流放到一個連自己也不太認得自己的地方。然後有一年高中老同學聚會,他從北京回汾陽老家過年,大家見面時竟陌生並客氣地暗中打量,掂量著誰比誰過得好,於是賈樟柯突然就覺得有點累了,一個人先離場,走出院子騎上同學的摩托車,漫無目的開了就走,最後竟停在一位老同學的家門口,他記得以前縣城動不動就停水,一停水他就拉一輛水車到這位老同學家裡拉水,而他進到屋子裡,看見老同學的床單和被罩,甚至簡單的一桌一椅,到現在都和當年他離開家鄉前看到的一模一樣——賈樟柯站在屋子裡,兩人終究沒有見上一面,但那原地不動的回憶,卻兜面一拳,狠狠朝他揮了過去。他只是很想知道,村子裡的黑夜,肯定比城市裡的黑夜還要黝黑還要深沉,他那老同學是不是也和當年的他自己一樣,偶爾會在黑夜裡看見自己黑不見底的未來,把頭捂進被單,暗暗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又或者剛巧相反,當其他同學們磕磕碰碰地在人世間奔走,應付著命運不懷好意的搬弄和刁難,其實只有這位老同學在北方寒冷的黑夜裡依然四季如春?歲月如驚濤駭浪,就算海水還沒有完全變藍,賈樟柯依然樂意和過去的自己達成協議,將來還是要風塵僕僕地回到汾陽來,至少一年一次,回來給自己的記憶賀一賀壽。
3年前
3年前
4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