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网
星洲网
星洲网 登录
我的股票|星洲网 我的股票
Newsletter|星洲网 Newsletter 联络我们|星洲网 联络我们 登广告|星洲网 登广告 关于我们|星洲网 关于我们 活动|星洲网 活动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变形记

20年前在书展发现残雪的小说。残雪是谁?从没听说。捡起一本随手翻动,匆匆一瞥,收在书中多篇小说行文晦涩,情节有悖常理。施叔青序文中说:“残雪对理性更是深恶痛绝,她在作品里要求达到绝对的非理性,更是反逻辑、反理性的极端例子。”   这段话改变了我的想法,毫不犹豫地掏钱购买。很想深入了解施叔青对这位当时每天手握剪刀和量尺,夜里伏案写小说的裁缝所下的评语。开卷,面对书里跳跃的意象、缺乏真实感的故事,还有貌似凌乱的叙述世界,停停读读,终于翻到最后一页。必须承认残雪小说表面杂乱无章艰深难懂,但只要细心琢磨、梳理,把多层次结构、毫不相干、光陆离奇的事件连系起来推敲,隐藏在荒诞情节里的真相不难变得显著。 这本在1990年出版(初版)的集子收录13篇小说,〈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是其中一篇较长的中篇。残雪聚焦家人及以5个蹊跷的梦,描绘了古怪荒谬的场景和故事。因为是梦,梦中世界不管怎样荒诞乖张或超现实(例如“他像河马一样在水池里住了好多年”,“母亲说,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蓝皮肤的婆子像马蜂一样振翅飞翔”),读者被授予独特视角。通过一个个离经叛道的情节审视生命的丑陋与阴暗。当然,很多时候读者无法对文字背后隐藏的意义获得一致的解释。 不可否认,〈种〉充满对传统叙述方式的挑战和革新。荒诞的情节,让阅读者伤透脑筋,同时又提供了很大的想像空间。小说发表于三十多年前,无疑的,在创作方面,说残雪是遥遥领先的作家一点都不言过其实。 《种》生动地描绘父母、哥哥、妹妹和妹夫在房里和房外经历的各种状态,如焦虑、逃避、挣扎等,令人印象深刻。她写妹夫:“他走进我们的厨房,一下跳进蓄水池里不肯起来了。” “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贴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贴在天花板上……。” 妹夫是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写父亲:“他接近于昆虫类,因为他给我一种有甲壳的感觉。”(令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她写母亲:“她从抽屉里找出梅花针,咬着稀松的牙齿往皮肤上扎,边扎边挤压。”简直读得心惊胆颤。扭曲的人际关系(如页223,提及父亲一直和姨妈私通),也逃不过作者的法眼。你需要有耐心,静下心慢慢品读和思考,分清现实与梦幻的混淆。 《种》充满了梦幻与现实的交错,或以象征、或以预言或其他形式,揭露繁复尖锐的生命现象,它梦魇呓语般的文字锐新了我的阅读体验。是的,现实中,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是无法健康成长的,不过想像的力量无远弗届,终会长出硕果(页258)。 【花踪】第11届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得主残雪/ 获奖感言 专访残雪 | 搞文学就必须耐得住寂寞
2年前
变形记(上篇) 变形记(中篇) 前文提要:我们蛙类实在有太多优点老头来不及发现了,他情愿沉迷于我们进食的动作,就是不愿意欣赏我们的歌唱。 不知道当初那些蛙卵长成红腹锦蛙了吗? 如果你问我还有什么夙愿,那就是想再见一见那娇小、优雅的蜜糖色锦蛙。 也许我能顶开盖子跳出去。 首先我得重新锻炼我的两条后腿,毕竟奥运金牌也是三分天才七分努力,有些天赋经久不操用也是会生锈的。 且在成功逃狱之后,我还需要有个谁来指引方向。放眼望去,这屋子的窗门已全被老头用铁网包围。据我所知,就只有那条橘斑球蟒有过出逃的经验。你瞧,她现在正盯着我看,一边吐信一边接收信号。 我记得有个叫余尊的人说过:“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的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流水和风的仇敌。”——可惜他没有说明一个人可不可以成为一只动物的仇敌,这迫使我放手一博。 这里就不赘述我是如何从那让人窒息的玻璃缸中跳出来的了,总之我安全无恙,但不能说是轻而易举,过程介于之间。那是将近破晓的时间,爱熬夜的老头刚进入深沉的睡眠。其他缸里的动物都因为我的破格行为躁动不安,只有那只讨人厌的Pac-Man还保持伏击的状态。解救橘斑球蟒的过程相当顺利,我使了一招jump back,盖子就被踢开了。橘斑球蟒谨慎观望,等了好一会儿才挺直脖子,从开口处爬出来。她比初遇时更肥大了,完全是老头创造肥胖阶级的顶级物种。我安全起见跳下铁架,而她并不急着攻击我,我们似乎达成了共识。 我尾随她进入这间廉价屋后方被清晨空气渗透的天井,冰凉又潮湿,我能感受到我的新陈代谢因体温下降而迟滞。橘斑球蟒丝毫没有松懈,沿着水管盘缠而上,我只能一节一节沿着固定水管的凹扣施展攀岩技巧。她带我进入漆黑的屋脊空间,房屋进入了某种巨大的生物的肚腹,我听见老鼠逃窜的脚步声。我一边跳一边想像着隧道尽头的亮光,期待温暖的阳光能给我升温的血液注入巨大能量,我渴望着与那些美丽锦蛙重逢,即便我是于它们而言身形过于庞大的丑陋的食蟹蛙。我必须感谢老头,要不是他拿我开直播,我还没有机会见到自己清晰的模样,我的肤色呈大便青,浑身疙瘩,我记得那天我正在蜕皮,从屁股开始,死皮从背脊裂开,两条后腿打起太极,嘴巴好不容易才咬到一个角,拼命把皮都塞进去,费了十几分钟才把死皮全部吃进肚里,我才明白生而为人的时候,脱衣服,包括脱自己与脱别人的,原是那么轻而易举。 无论如何,认识自己总是好的。 出口堆满枯叶,被橘斑球蟒一头顶开,世界即刻被温暖的日光刷白,我们从屋簷排水沟钻了出来,屋院的芒果树向她伸出枝桠,而我选择一跃而下。廉价屋区已渐渐热闹起来,小学生白衣蓝裤吵吵闹闹挤上校车,从车牌判断,那是马哈迪时代的老马赛地了,吐着不合时宜的黑烟,而那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司机,右手抵着窗口,左手指着小朋友,骂骂咧咧的,明知道无济于事,还是要咆哮发泄,显显自己作为成年人的威严。其他有的刚跨上摩托车准备上班,有的已经从巴刹买好了菜回家,我们点线连连看,在草丛间规避式行进,事实上也没有人敢来惹那条球蟒,只不过蛇屁股跟着一只青蛙,想必不是所有人可以轻易接受的,但愚蠢的人类并不知道,这一刻我们已是盟友,况且我们在跟时间赛跑,要在老头醒来之前逃回野地。 我们又经过那回教堂,还有几个白褂男人在晨祷结束后仍流连着没有回家。白晃晃的天空慷慨地辐射热力,我受之有愧的皮肤开始干燥皲裂,领头的球蟒也似乎受到热力影响,分不清方向。远方有个白发白须胖老头的头像招牌,稍稍挡住了更远一些的M字招牌,来往的车子卷起仆仆烟尘,我们试着穿过锌板围栏终于抵达目的地,有人在我的林野凿了个巨大坑洞,放眼望去只剩下零星几棵青龙木枯瘦在背景中,哪来什么溪水池塘。 我几乎窒息,全身上下热辣辣地刺痛着,沙尘刮伤我的眼珠。 我美丽的红腹锦蛙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无恙?我悲伤得好想歌唱。 就在我沉浸在深深的感伤与怀旧之时,球蟒发动了攻击,我的右脸被吸入她的大嘴,左半身仍露在外头,视觉被切割为一黑一白,而我竟因她口腔内的濡湿而得到莫名的安慰,有一股念头想要往更深更黑的右边下坠。如果还有什么愿望,我希望蟒蛇也能分泌毒汁马上把我杀死,至少我们就不必纠缠那么久。她的长牙已经刺穿我的头骨,而我露在外头的三只可笑的蛙腿,正放弃抵抗似的伸长着。这个画面其实并不陌生。 我能感受到她婀娜身姿的盘缠收紧,那野性的力量将我的腿我的盆骨我的脊椎通通压断。 我潜入无尽黑暗,再次失去了四肢,失去身体,失去眼睛嘴巴,在她的腹中慢慢解体,身而为人的残存记忆也跟着烟消云散,世界并不因为我的死去而有什么变化。我试着眨一下眼睛,咽下最后一口唾沫,也许就会像刚开始那样,一眨眼就恢复了人形。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工地开始作业了,各种噪音四面八方散去。 或许,更没有什么是比终结更平静的了。
3年前
变形记(上篇) 前文提要:门外种石榴的多是华人家庭,种香蕉就是马来人吗?这种想法真可笑。 裹着纱笼的胖大婶握着剪子来到邻居门前,嘴里一边喊一边动手摘咖哩叶,剪子完全多余,而那气味正熏醒我人类记忆的好几块淡漠碎片。铁花门、洋灰地、三夹板门,LED灯一下子就刷亮了客厅,大伯公和土地爷两边摆着三层式铁架,一个个玻璃缸养着吉罗鱼、花罗汉、透明蝶鱼、魔鬼鱼、密密麻麻的虾子,气泵就摆在观音像旁,伸出十几条管线,给每个缸注氧,几十条鲶鱼见到老头身影全挤到缸沿,发狂地摇着尾巴。客厅另一面墙摆了几个四层式铁架,豢养着星龟、鬃狮蜥、变色龙、蝎子……有的孤独无依,有的成群结队,而右下手那大缸里,上百只白鼠践踏着彼此争取呼吸空间。老头把橘斑球蟒放入正中央一个布置精美的玻璃缸内,从那蛇类婀娜从容的仪态,从那有假树有假石的造作设计,以及那物试图捕猎我的鲁钝动作来看,来自异域的美丽球蟒应是老头的心头肉。只见他赤手空拳进入鼠堆抓起两只早被同类刮伤啮咬的白鼠,丢到球蟒住处,球蟒才终于将固定于我的视线移开,咬住一只,进入缓慢的吞咽与消化程序。另一只白鼠则把头掉开,朝我的方向,一直嗅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在老头的设计中,每个玻璃缸都是一间小studio,他会拿着手机切换频道似的从一个方格移动到另一个方格,让他的演员表演生猛吃播。眼前的趣味性画面调剂了我作为一只蛙的平凡生活,变色龙跳着它的机械舞,鼠辈在拥挤中交媾,老头仿佛上帝,为这些动物设计阶层,也正是因为有了物种、阶层之间的不平等,娱乐才得以成立,时光消磨,我就这样嚼着蟋蟀蚱蜢一天天长大,加入这间廉价屋内秘密动物园中的肥胖阶级。 我对肥胖有种莫名的感伤。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我的人类盟友,那个风趣的胖岳母原是多么可爱可亲,她经常给我们准备好吃的,煲汤炖肉蒸鱼,她会观察我们前一晚是不是做爱了,笑脸迎人,言语中总是充满期待,她会针对她所期待的事情烹煮相应的菜肴,韭菜蚝煎莲藕花生汤,直到我们不知从哪里学来健康饮食理念,开始非议她的作风,嫌弃她的品味,渐渐担心起她的身体来,批评她老是讲不听不肯运动不肯改善饮食习惯,甚至还把她送进诊所,剑拔弩张,抽血验尿量血压,不出所料,密密麻麻的数据给她判了死刑,她从一个快乐的人变得沉默寡言,每次从医院回来身体都仿佛被人取走了一块,她的空洞从眼神蔓延到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我们必须防范,防褥疮防摔跤防止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于是我们买了可调节的床,安装警铃系统,网购闭路电视远程监视,还聘请了一名壮实的外国女佣帮助她吃喝拉撒,最后的日子里,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跟被单一样单薄,这其实并非我们的本意,我必须经常贴着那小小的监视屏幕,确保她那维系着生命的胸脯仍在起伏,有时我也会感伤,毕竟从前那个胖岳母正在消失,恍惚中她会给我们一些善良的建议,她的嘴角满是懊悔,我们开始怀疑,如果没有做那无聊的身体检查她是不是就能够如常生活,不用去经历那么多繁琐痛苦使人消沉的治疗,是不是就可以快乐地长命百岁? 某种不可解释的原因使得生而为人的那个我迷恋上一切瘦削的事物,收集筷子、掏耳棒、针线、藤条,为那long long软糖的广告笑到抽筋,甚至打算报名学习西洋剑。 晚餐迟到的那天,老头推开美工刀仔细割裂保丽龙箱上的封条,如获至宝的眼神让人饥饿。老头戴上手套捧起一只圆滚滚的牛油色生物,一对骄傲的红眼在头顶炫耀,我的天性告诉我,那长得跟电脑游戏里Pac-Man一个模样的家伙,绝对是种危险蛙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头悉心喂养Pac-Man,他那充满期待的神情像极了Jim Smiley,那个训练青蛙的天才。仿佛只要如此这般持续喂养下去,Pac-Man就会成为战无不胜的蛙中龙凤。迷你动物园的生物们齐见证了这只Pac-Man逐渐膨胀的胃口,凡是放得进嘴里的他都绝对买单,面包虫根本塞不了牙缝,当然这是玩笑话,蛙类并没有牙齿,只有一些能够勾住猎物的勾勾,主要还是靠那触手般迅猛的舌头。Pac-Man也爱蟋蟀、蟑螂、蜘蛛,甚至连小老鼠也不放过,慢慢从一颗可爱的小馒头长到排球般大小。 老头将过多的爱灌注在Pac-Man身上,使Pac-Man鲜黄的皮肤长出艳丽的红斑绿纹,那不是俗不可耐的金蟾蜍雕塑可以比拟的,甚至连天上的月亮都无法与之媲美。Pac-Man生活的玻璃缸摆在客厅中央,老头在四周架设脚架,打算360度拍摄其进食风采。鱼虾螃蟹、蜥蜴、蝎子、小蛇、雏鸡、乌龟,甚至史前时代就存在的鲎,老头的菜单推陈出新,出色地运用所能掌握的食材,等到时机成熟,老头拿一些小青蛙当饵,激发Pac-Man绞杀同类的本性,他甚至再买了几只体型较小的Pac-Man蛙,力图证明自然界中体型作为王道的法则,展开单向运行的俄罗斯娃娃游戏。看着那些在Pac-Man嘴外挣扎,伸得老长仿佛箭矢的蛙腿,我竟然生出了恻隐之心。在老头的设计中,饮食不再是基本生存条件,而是形而上的娱乐审美,情感于是诞生。 自从老头不再将镜头对准我生活的小天地,身体停止发育让我意识到自己迟早也将进入Pac-Man的菜单。我发现沉迷于Pac-Man使老头日渐消瘦佝偻,其实在他悉心喂养我的几个月里,在他每次温柔指爪包覆我的肚腹,将我捧在掌心观察,兴奋拍摄攫取闪烁时光,一种条件反射式的爱意于我心田萌芽。我必须声明,王子吻青蛙的俗烂戏码从未在我妄想中出现,我更担心的是,他会因此变成青蛙。无论如何,这种超越物种和性欲的感情使我得到特殊而无可自拔的快感,所以Pac-Man的出现难免教我妒火中烧,更糟的是,想像到未来它将以最原始的形式取代我,吞噬分解消化,我真心难以忍受。 种种迹象显示我是一名囚犯,可我却并未因此产生恨意。我记得生而为人的时候读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词条,我不知道这彼此间有没有关联,我一定是受到什么非理性的影响,也许是因为,相对于野地的混沌,老头在他可以掌控的空间里适当地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勾引出我心底的种种欲望:我想要得到关爱与瞩目,我想要更多的食物……事实上老头也正被他自己的上帝游戏反噬,在喜新厌旧的狂喜与折磨中消耗心灵的中性介质,受限于沟通鸿沟,我没有办法劝阻他,且在关爱瞩目与食物的欲望无法满足的悬崖边,我开始用两条臃肿的后腿给干燥的屁屁抹润滑,转而思考起自由来。 老头经常捧着珍珠奶茶在他创造的天地中逡巡,一边走一边吸,皱皱的双颊竟还能够塌陷的样子相当有趣,也许是缺牙漏风的缘故,嘴边不干不净,也许导致了邋遢的灰毛雨后春笋般乱长。我记得这种饮料还有个名称,叫青蛙撞奶,一颗颗黑糖珍珠模拟着我们蛙类的卵。老头走到我面前,整张脸霸占了我的视线,一颗又一颗珍珠随着他强大的吸力通过吸管消失不见。听说非洲沙漠里有种蟾蜍,他们的卵可以在干燥的沙尘下等待雨季到来,耐心守候所有艰难条件再破卵而出发育成长。我忍不住想像,如果这些黑糖珍珠进入老头肠道,突然孵化变态成为一只只活蹦乱跳的蛙,会不会沿着他身体内部复杂的管道找到出路,或是直接内部爆破,来个肠穿肚烂,随火山喷发向四面八方跳跃飞散,如树蛙张开四只脚蹼,表演滑翔。我们蛙类实在有太多优点老头来不及发现了,他情愿沉迷于我们进食的动作,就是不愿意欣赏我们的歌唱。(2月18日续) 变形记(下篇)
3年前
“或许,没有什么是比终结更平静的了。” ——米兰·昆德拉 变成青蛙的第二天,我终于习惯眨眼把猎物吞进肚子的程序。 感谢那只叽叽喳喳的蟋蟀让我意识到我已经变成一只青蛙的事实。当时我的舌头情不自禁,那种肌肉如弹弓似从紧到驰再收缩的过程,让我颅内高潮不已,似乎勾起了某种残存记忆,但我就是说不清。蟋蟀兄在我嘴里挣扎了好几秒钟,忘记如何吞咽的我惊慌不已,只好稍稍张嘴,它趁势要逃,但很遗憾,它的屁股早被我涂了浆糊的舌头黏死,我条件反射,以洪荒之力合嘴,啊,就像夹鼠器,结果蟋蟀兄的头就在我嘴边爆开,仿佛香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还记得,作为一个活生生人类的时候,我曾经在许多人的面前,抓着一瓶香槟,用一种很猥亵的方式摇晃,结果软木塞射进那团俗不可耐的琉璃吊灯的闪耀之云,最后跌进我岳母紫色礼服撑起的一对老奶里。这件事为我的家庭和睦争取到了不错的分数,每次家庭聚会大家都会谈起,我顺水推舟夸耀一番,因为我知道,岳母从软木塞抵达的那刻起,就已成为我的盟友。 不过野地里要找个盟友不大容易,大家为生存而忙,有的善于埋伏,有的灵活蹦跳,各自有各自的领地,稍稍踩过界就要引战,有人隐姓埋名,也有些色彩斑斓的毒蛙公开警告:别找我麻烦。 面对这些自然规则,我从容适应,似乎前世为人这一点颇有助力。 每天太阳西沉,各路青蛙蛤蟆蟾蜍都要歌唱,三角枯叶蛙点点滴滴,斑纹牛蛙哀怨,琴箫和鸣的巴氏小雨蛙,超长气的黑眶蟾蜍,还有其他听起来像蟋蟀的,连珠如机枪扫射的,高高低低,更兼远处传来回教堂晚祷苍老男人沧桑的颂唱,织成澎湃交响,让我也忍不住要发出咯咯咯咯咯五连拍节奏配搭。 虽然我能辨认出身边一些蛙类,我却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品种,实在汗颜。我想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蛙类在进化工程中早摒弃了脖子,我头顶两颗大眼360度扫描周边世界,却是个大近视,我想这是我前世带来的诅咒,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好玩的是我的后腿非常灵活,皮肤干燥的时候就靠脚蹼给屁股涂润滑,不说你不知道,两边脚蹼顺着尖尖的屁眼滑下去的触感滑溜销魂,已经成了我的最大爱好。正滑间,我仿佛听见汪洋飘渺远远传来落难客求救笛音,孱弱的哔哔哔哔,每发四响,如斯反复。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在一片枯黄的叶上找到一对连体瘦蛙,蜜糖色的身体捧着黄金般眼珠,浑身洒了金粉似,满脸贵气,他们交叠在一起仍非常小,小得可以一口吞进肚里。嘴馋了,不好意思,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干,因为我记得这是本地快绝种了的红腹锦蛙,电视上见过的,一个其貌不扬说话畏畏缩缩的男人做了某种呼吁,不外乎保护自然,气候暖化两栖类首当其冲这类陈词滥调。我当时就觉得啊,如果换个美女来说,事半功倍。不是我低俗,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这个世界只能靠美色调度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某些国家硬是把漂亮的明星通通抓起来,因为他们知道美可以改变世界。变成蛙类,我倒是能欣赏红腹锦蛙之美了,他们的小心脏高速跳动着,不一会儿就窜入了树丛。母蛙选在一片树叶背面产卵,一颗又一颗剔透晶莹的宝贝啊,真想不到她那小小的身子里竟藏着那么多生命。树叶正下方是断木积水形成的砵,再过几天小蝌蚪就会破卵而出,如水珠涓滴进入砵体,再历尽造物者赐予的变态奇迹,长出四条腿,消失尾巴,从素食者变成肉食动物。 我想见证那些丑八怪蝌蚪变成娇艳动人的红腹锦蛙的瞬间,所以赶着转移阵地之前,先到小溪边晃晃,直觉告诉我那边有好东西吃。我的跳跃能力越来越强了,看似平凡的蹲式其实是在绷紧肌肉储备能量,我能跳出我身长十倍的距离,一点也不脸红气喘,姿势可想而知,一定非常优美。蛙类的天赋异禀使我越来越惭愧,生而为人的时候,真不该把那些跳党的政客比喻成青蛙,那些家伙是何其创意匮乏,他们的弹跳力永远只在那几个政党之间,如何同蛙类弹跳之优雅比拟?小树蛙会背着蝌蚪攀上擎天神木,在树杈寻找寄生蕨类拱起的水洼,确保娃娃不受鸟兽袭击。有的蛤蟆爸爸会把受精卵吃进肚子,采取海马战术,最后吐出一只只黏糊糊的小蛤蟆,不知刺激了多少惊悚电影的创造。听说北地有冰蟾,冬季来临,五脏六腑血管筋脉悉数结冰,直待春暖花开才从冬眠中醒来,我似乎读过什么小说里出现过类似的物种,吃了能让人变身超人。其实许多毒蛙本无毒,他们专吃蚂蚁和一些带毒的昆虫,吸取猎物体内的毒液以防身。蛙类世界华丽又精彩,现在的我以为,将政客们比喻成青蛙,简直是对蛙类的不敬。 雨林的湿濡使我精力充沛。淙淙溪流里住满透明小鱼小虾,却是一只奶白色小溪蟹勾起了我的食欲。它缀满黑点的六条腿看起来是那么可口,一对瘦螯毫无威胁,典型的外强中干。我优雅如滴水嘴兽蹲在某颗较大的溪石上俯察,那可悲的溪蟹正机械式涉水觅食,朝天的灰壳氤氲忧郁气质,它走起路来是多么失落,黯淡的眼珠还沾上了泥巴,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度引起我的怜悯,但这晴朗的天气坚定了我的信念,可口的溪蟹正通过它的特殊气质召唤我的猎杀。果不其然,捕抓过程没有激起多大水花,我的弹跳力与舌头确保猎物无处可逃,它的一只瘦螯露在我的嘴边摇晃如败阵的拳手求饶,我却享受着我那扎实的咬合力,全身都感受到溪蟹外壳破裂时绘出的美妙波长。这是一次值得骄傲的行动。唉,我是多久没能体会如此单纯直接的自豪感了?只能说生而为人的时候,非常惭愧。 我费了一点功夫才把溪蟹歪七八糟的腿全部收纳腹中,眼睛眨得好酸。 饱餐一顿,我想我就可以好好地守在树砵旁,但要消化一只溪蟹费了我不少能量,过程中数度莫名低落,记忆碎片如壶菌肆虐,堵塞两栖类皮肤黏膜汲取氧气的机制,使我惶惶不可终日,老是想起从前下属对我的背叛、我对妻子的不忠、病痛对我的折磨。我合理猜测肚里溪蟹也曾经是个人类,因为某种特殊因缘变成甲壳类节肢动物,他没有变成他理想中挥动翅膀飞翔的禽鸟,只能在阴湿的雨林溪畔,囿于极其狭小的空间生活,捡食水藻或腐肉为生,他的变形记并未给他的生命意义带来转机。 生命起源的秘密从来就都躲在无知之幕背面,你无从得知也无从选择。你可能是天之骄子,也可能是一只潜伏土中多年终于破土而出踌躇满志的蝉,以为赶上了交配的狂欢季节,结果一展翅就被鸟儿叼走,或是被卷入我的嘴巴。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这些苦闷,其实全都源自于意义的发明。忘了是哪个伟人说过:“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那么排除意义是不是就能让人类无为自化?可是排除了意义,事情就变得难看了,因为人类就只会是病毒一样的存在,不受控制地繁衍。有了意义,才能称之为文明的扩张。人必须不断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理由,而一只青蛙如我,不必去考虑那么多。 额外的思考足以耗尽蛙类所有能量,我不知道我瑟瑟发抖的身体是因为附近公寓工程敲打地樁的震荡还是因为我的庸人自扰,盯着蝌蚪们在树砵里打绕,太极图不停旋转,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几乎把我变回人形。如果可以回到人间,我不确定我能够弥补此前犯下的所有过错,也注定无法摆脱懦弱与犬儒,但首先我须得从记忆碎片中拼凑我生而为人时的模样,我的连贯的履历和故事,遗憾的是,记忆永不可靠,记忆不是夸大就是闪躲,记忆是人类头脑防御机制虚构出来的完美叙事,越努力按图索骥其实越不得要领,处处都是陷阱与骗局。眼前蝌蚪们在树砵里打绕,他们在死水中靠着与生俱来的养分,进入变态阶段,其中两只较大的屁股两侧已有长腿的迹象,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思考成长的意义,自然规律正催促他们履行这一物种独特的变态定律,没有多余的道德感和价值观阻扰,一切圆融无碍,看着看着,渐渐平复了我的思绪。 当我终于静下心来,才意识到一脉冷冽且饥饿的目光,正穿透长满蕈伞的灌木葱桠,直射我背脊。我忍不住用了一句深埋记忆的陈词滥调,“说时迟那时快”,在暗杀者发动攻击之际奋力一跳,逃过了劫数。转过身来,那物俨如某路菩萨从天落下的一串鲜艳念珠,在偷袭失手后,自我缠织起来,橘色珠斑不规则地流动着,跳起神秘舞蹈。我猜那暗杀者一定是某种非洲球蟒,似乎还很年轻,妖娆地吐着信,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      *     * 我们再度僵持,只是如今已有厚厚的玻璃将我们隔开。球蟒上次突袭碰壁,在玻璃上留下讪讪水气。 不知这是幸或不幸,我又回到墙里,在人类用砖块和债务筑起,毫无个性的房子里,重新感受LED灯泡让人目盲的烈焰,还有粉墙的苍白。老头把我们从林野战场擒来,球蟒被投篮,而我被装进透明塑料袋,连同空气被他熟练技艺打包,经过晚祷结束的回教堂、空无一人的足球场,越过沉默的马路、孤独的龙沟,沿着铁锈斑斑的坡梯而上,抵达拉萨时代建造密密麻麻的廉价屋群,马来老头骑着摩托正准备展开新的探险,华人小孩正从补习班回来,路旁一棵芒果树还未成熟的果子已经被虫蚁盯上,树身流着伤心的乳液,垃圾桶不是被龙船花就是被班兰叶包围,门外种石榴的多是华人家庭,种香蕉就是马来人吗?这种想法真可笑。(2月15日续) 变形记(中篇) 变形记(下篇)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