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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

文坛重量级作家白先勇的经典作品《台北人》,今年适逢出版五十周年;今年的台北文学奖得主,也正是由白先勇这位在当今华文文坛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获得。 台湾文学杂志《文讯》与尔雅隐地先生合作完成【《台北人》出版50周年精装典藏版】,书法家董阳孜重新挥毫,经过20年沉潜,新版「台北人」三个字,更添几分灵动与沧桑。封面是砖红色的京都元素纸,「台北人」字体烫金,搭配淡粉色书腰;内封则是美术设计黄子钦挖掘出1960《现代文学》创刊时,由张绪先设计的前卫图案,简单耐看,表现一种现代都会追求速度,但也内缩封闭的「骄傲与孤独感」。由外到内,希望呈现半个世纪不坠《台北人》的文学经典与世代风华。   今年是《台北人》出版五十周年,五十年间如反掌,半个世纪的岁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隔着这么遥远的时光,回头再去翻阅自己的旧作,不禁惊诧,《台北人》这部书竟承载着浓浓如许的愁绪,满纸沧桑,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细细回想,恐怕须得从我童年、少年的经历讲起。   我出生于民国二十六年,七七抗战爆发的那一年,可谓生于忧患。在山清水秀有如仙境的桂林城市,度过六载不知忧愁的童年。那时我们刚搬进风洞山下东正路的新家,一片大花园接着山脚一溜岩洞,那是我们家的防空洞,日机来轰炸桂林时,我们全家人便躲进风洞山的岩洞里去。花园里遍植桂花树,都是黄澄澄的金桂,秋天来时,满园子飘着桂花香。   在我的童年印象里:桂林是碧湛湛清可见底的漓江,漓江两岸那些绵绵不断、此起彼落、嵚奇秀拔的山峦,象鼻山、马鞍山、老人山各具形状,还有月牙山,山上尼姑庵的老豆腐,山下是花桥,桥头米粉店里的马肉米粉,漓江艇仔上的田鸡粥,这些桂林美食,小时候吃过再也不会忘记。   民国三十三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这是抗战后期日军对中国最猛烈的一次攻击,桂林机场有美国陆军航空队,日军担心美机利用桂林机场直接轰炸日本本土,因此制定「一号作战」计画之初,便锁定桂林为头号攻占目标。是年秋季,日军二十万部队攻打桂林城,桂林全城燃烧,一片火海,我们风洞山下的花园洋房也毁之一炬,把我童年对桂林的美好记忆烧得精光。母亲领着白、马两家亲戚眷属八十余口,仓皇赶上最后一班火车,逃出桂林城,加入了湘桂大撤退,抗战最大逃亡潮之一。火车上,挤满了难民,火车顶上也坐满了人。火车穿过许多岩洞,火车顶上的难民一不小心,便被岩石刮下车去,死于非命。火车过载,蹒跚而行,日军天天追在我们后面,大家紧张万分。经过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抵达重庆,逃难中,祖母九十高龄,小弟先敬尚在襁褓中,母亲所受的压力太大,一到重庆,便病倒,从此患上高血压症。日军攻打广西,广西受了重创,四分之三的县市沦陷敌手十一个月,桂林五万七千多家房屋烧得只剩下四百七十余户。桂林守军壮烈牺牲,第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与城共存亡,举枪自戕。最后八百多官兵退入普陀山七星岩中,负隅抵抗,被日军施放瓦斯毒气,以及喷火,全数殉难,是为广西版的「八百壮士」。八年抗战,广西军民死亡二百一十万。   八年抗战艰苦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晚上我跟家人正在家中院子里乘凉吃西瓜,重庆街上开始此起彼落有一两下炮竹声,接着愈来愈大,整个重庆的炮竹冲天而起,全城劈劈啪啪,好像炸了锅似的,炮竹响了一整晚,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声音都哽咽了,宣布:日本投降了,八年抗战胜利!我们全家都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就像杜甫的诗所写的: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战后我们全家便欢欢喜喜由重庆飞往南京,这座千年古城,中华民国的国都,八年抗战,南京是受伤最重的,南京人民经历过惨烈无比的大屠杀,三十万军民死于日军的刀枪下。如今抗战胜利,政府还都南京,南京人民欣喜兴奋之情,难以形容。那时南京城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气氛。我们从重庆这座黄泥斑斑的山城来到六朝金粉的古都,到处都是名胜古迹,令人目不暇给。在明孝陵,我爬上那些巨大的石马、石象上照相,在雨花台,我挖到一枚半透明晕红起螺纹的彩石,那枚彩石日后变成了我纪念南京的信物。父亲带领我们全家到中山陵谒陵,告慰国父孙中山在天之灵八年抗战胜利。我在桂林念中山小学一年级,我们的校歌头一句便是:我敬中山先生。那时年纪虽幼,可是也明白爬上中山陵那三百多级石阶是一项隆重的仪式。在秦淮河畔的百年清真老店马祥兴,我尝到南京著名的咸水鸭。我在南京居住的时间很短,但南京的印象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那时南京是我们的国都,而我看到的南京是抗战胜利后的南京。那一刻,是国民政府在国内外声誉最高的时光。   抗战期间,上海除了八一三保卫战受了一些损伤,并未遭到兵祸的破坏,战后的上海仍然是中国第一繁荣的国际大城。我在上海住了两年多,看到了旧上海最后一瞥的华丽。国际饭店十四楼的摩天厅、永安公司第七层楼的七重天、大光明戏院楼梯上厚厚的红绒地毯、美琪大戏院金发碧眼的洋妞带位员。我在美琪看到梅兰芳和俞振飞合演的昆曲《游园惊梦》,也在百乐门舞厅门口看过婀娜多姿的舞小姐,姗姗步上石阶。还有汇中饭店的嫩羊排,五芳斋的蟹黄面,我一双童年眼睛好像照相机一样,把这些上海风情画一张张咔嚓咔嚓都拍了下来,收在记忆库里。 回去,已是39年后的事了   可是好景不长,没有多时,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民国三十七年底,徐蚌会战开打。上海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夕间,上海繁华落尽,市面一片萧条,经济崩溃,通货膨胀,人们彻夜排长龙到银行挤兑,到处疯狂抢购物资。街上学生游行闹学潮,在我就读南洋模范小学,我亲眼看到对面交通大学的学生,一卡车一卡车被抓走。十二月,我们全家又开始打包准备逃难了,这回是逃共产党。我因生肺病被隔离,一个人住在法租界毕勋路一间法式洋房里。那天,大门一关,我便离开了,在车上只看见我收养的那一头流浪狗──狼犬来西,一直追在车后,不停的狂吠,好像它知道,它的主人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的中山码头坐船沿长江直下武汉,武汉已进入寒冬,大雪纷飞,我们在父亲的华中剿匪总司令部,住了一阵子,司令部树上的老鹰都被冻得掉下地来。徐蚌会战,国军大败,武汉震动,母亲领着我们乘上粤汉铁路的火车,摇摇晃晃,一直奔向广州。广州到处都是北边逃来的难民。本来我们以为在广州可以待一段时间,家人还打算把我送到东山培正小学去借读,才上了两个礼拜的课,没想到共产党的军队南下这么快,广州也不稳了。于是我们又急急忙忙坐船逃往香港。我在船上睡了一晚,睁开眼睛已到了香港的油麻地码头,这一离开中国大陆,再要回去,已是三十九年后的事了。   我离开大陆时十二岁,在我童年、少年时期,经历了八年抗战,将近四年的国共内战,可以说是成长于战乱之中,我曾目睹战争对于中国那片土地所造成的灾难,一瞬间,山清水秀的桂林城焚烧成一片焦土。经历过仓促上道,逃离共产党的彷徨慌张。当然,我也曾见证抗战胜利后,南京、上海暂短的荣景,当时还误以为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充满了桂林、南京、上海这些城市兴与衰的画面。在我的认知里,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那场天翻地覆、天崩地裂的历史大变动里,在大陆的那个中华民国已经亡掉了。台湾的中华民国是历史的另一章。在我心中总隐隐地埋着一股无法释怀的亡国之痛。这股哀痛,有意无意间也就渗透到《台北人》这部书里了。 《台北人》是以文学来写历史的沧桑。 我的故友柯庆明教授在一篇短文中如此描述我的作品:   它们大半是以华美流利之笔触,写〈黍离〉、〈麦秀〉的当代幽思:寄孤臣孽子去国离家的深情于放浪形骸云雨悲欢的感官际遇。整体说来是一部宣叙不尽、追怀中华古典文化的现代〈哀江南赋〉长卷;或者竟是本本以「魂兮归来,哀江南!」作结的当今《桃花扇》传奇。真的是:点血作桃花,谁解其中味? 庆明说得很好,《台北人》的确是我的《哀江南》。 民国一一○年九月十二日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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