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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益

真正阅读严肃文学,已经是25岁以后的事。那时刚进入硕士阶段,在中文系氛围的熏陶之下走进文学世界。半工半读和写论文之外,只有被筛网过滤后残留在碗底的时间碎片能用来阅读。于是我培养出极怪极异的选书习惯:出席作家分享会之前或之后,购买阅读他们的书。 像我这样的读者,短短几年下来贪婪的食书兽一样啃下韩丽珠、言叔夏、海凡等作家的书。毕业出社会后依旧维持这个奇怪的习惯,在不知道该读谁人的书,就去看谁即将举办分享会。久仰大名的自然书写作家吴明益,直到他去年到槟城办讲座,也因为这样奇怪的理由才正式被拉进我的阅读清单。 那是11月槟城文学节的最后一天,我拾级而上黑水壶咖啡馆的上方空间,座位已满,坐着的老外不少,我只能坐在工作人员靠后临时增加的椅子。吴明益说一句,翻译员小姐传译,中英转接,语速不缓不急,照顾所有语言背景的听众,可惜一来一往拖延时长,没法谈更深入的部分。 时间有限,但吴明益还是谈到了一些重点。他将作者分成九类:诗人、掘墓人、哲人、传道人、魔术师、说谎家、拾荒猎人、迷宫绘图师、博物学家。早期写出《睡眠的航线》的他是掘墓人;写《复眼人》的时候他是传道人;《单车失窃记》所展示的幸福牌脚踏车的历史知识和脚踏车的技术知识,还有罗列的参考文献,如此秉持写论文的态度去写一本小说的人,无疑是博物学家的姿态;最后的《海风酒店》,他自认是一名拾荒猎人,打捞过去的他的或者别人的生活经历,淬炼成一部他一心想写好的小说。 讲座结束,场地归还咖啡馆,签书移到别处。我和其他一样怀里兜着书等他签名的读者,三脚食蟹獴一样一路尾随,沿着土库街,途经食物狂想馆、静思书轩,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右转,签书地点在Prestige hotel对面的Loft 29。在那洞穴一样的空间里,签书队伍人数不多,但冗久,吴明益仔细聆听每个人的话,再认真思考、回应。 轮到我来到他的面前,抓紧时间迅速抛出阅读《海风酒店》后想不透的两个问题:歪脖子村长多年后重遇童年那头长大了的熊,为何会哭了出来?白狗Idas只出现在小说的前面和后面,为什么会缺席中段的大半时间? 他盯着字条上我写下的自己名字,再复制到小说扉页上,耐心回答。深入思考的片刻他一时忘了名字怎么写,回头查看那张字条,才谨慎签在第三本书上。 ——歪脖子想射杀小熊的时候,他还不是村长,但那时的他对村子有很强烈的归宿感。重遇同一只熊,双方都已长大成熟体,但他出卖村子为利益,已不再是当年一心为村子谋福利的小男孩了,因此流下内疚的泪水。 ——据我接触的原住民说,狗是每个男人的帮手。督呶曾有一段时间进入文明社会,此时他的原住民身分被隐蔽起来,作为象征的Idas自然也缺席。等到后期他以原住民的身分为村子抗争,Idas自然又出现在他的身旁。 领略到文字艺术的美好 作家投来坚毅有神的目光,深深触动我的灵魂某处。他使我惊叹,即使是小说里很小很小的,细微得几乎让人忽略的细节,都有作家下笔以前的考量和布局。创作者对文学的坚持可以如此打动人心,真不无道理。 抱着签好名字的书走入阳光底下,从站着的位置看向左方,道路延伸的尽头是海。土库街某根柱子上贴有蓝底白字,描述这段街的简史:“从港口延伸,是具有历史性的贸易集中地,北段是欧洲及华商的银行与商业地带,南端则是布满活跃的批发贸易活动。”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海风酒店》某处的场景:Truku歇息在船头靠岸的傍晚海滩吹海风,海风酒店里的村民、外籍工程师,以及城市来的人们静静喝酒听人唱卡拉OK,小欧绘画的童绘悬挂在屋梁底下和柱子上。在故事里,玉子、督岩、Idas和三脚食蟹獴走进巨人体内的洞穴;而在故事外,我们在作家精心安排的路线里,一步一步走进故事的洞穴,从而领略到文字艺术所营造的美好和想像。 话说,吴明益将签好的书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火字旁的焌,好特别的名字。接着还说了一句,或许让双方都感动的话:“谢谢你把小说读得那么细。”
6月前
在上大学的第二周,我徒步到一公里外的一家旧店铺,买下一辆二手脚车“小青”,自此开展我的大学生涯。那段3年的岁月,小青见证了我熬夜赶作业、加入鼓队、失恋/谈恋爱的重要时刻。因此,当我读到吴明益的《单车失窃记》,我不由得想起后来给W在实习时期充作通勤用途,毕业后卖给一位学妹,再后来也毕业离校的学妹转让给不知谁人的小青。我不知道它的牌子和型号(很大可能是东凑西拼的产物),但它会在偶尔难眠的夜里闯入我的脑海,用它的链条衔接在记忆的齿轮上,启动踏板,将10年前的场景皮影戏一样投射在梦的投影幕布上。 小说里,作者以叙述者的身分,在追溯幸福牌脚车的历史的过程中,接触到不同的人物事。这些故事一开始以辐条状的方式开展不同的支线,日子久了变成荒废如久置不用而生锈的轮辐。当叙述者重新发掘这些故事,他宛如一只吐丝的蜘蛛爬在不同的辐条上,让这些时空间背景迥异的人物、悲欢离合的故事之间产生联系,再回头一看,发现所有故事的源头都是位于轴心的脚车。 谁会想到,小说开头的那辆幸福牌脚车,除了改写叙述者的家族史,竟还引领叙述者和读者走进台湾、日本、缅北森林、马来半岛等地,将叙述者、他的父亲、阿巴斯、老邹、静子、萨宾娜、穆班长、胜沼先生等人的命运串联在一起,回顾那些鲜为人知的蝶画发展史、二战逸事、动物园处决史。脚车的移动性,让人们的移动增加了更多的可能,能够进入细微幽深的小径,进而发现/被发现不同的故事。一辆脚车,可以是家族维持生计的工具,可以是士兵杀入战场的坐骑,可以是运送人物前往幸福的,或者是逃离苦难的载具。作者巧用脚车作为媒介,带领读者去阅读世间的众生面相。 为什么脚车叫作者难以忘怀?我想,唯有曾经将自己的生命历程捆绑在脚车上的人,才会感受到那份共鸣。作者在收集、研究脚车的过程中,接触很多同道,以及不同历史背景的脚车。在不同人的手里、不同地区的流转之间,脚车作为拥有者的附属品,从客体慢慢变成众多故事的主体,吸纳人们对生活的期望、寄望、失望和绝望,这些日益沉重的情绪最后沉淀进铁架管里,成为车体的一部分。直到日后的人重新发现它,触摸车体上的积锈,也能感受到那个逝去的时代某些美好的事物。林连玉纪念馆的第一展区“一介布衣留青史”展示的众多文物之中就有一辆铁马,虽然不是林连玉曾经使用过的那辆,但铁马所象征的意义和时代性,能让访客感受到林连玉大义凛然的精神。 在小说的结尾处,叙述者撑起后立架的脚车,在原点上不停地踩踏。这个场景展现脚车本身的“动”与“静”性质,富含隐喻性和思考性。脚车具备移动性,但同时它也是一种锚。我们为了生活,从原点出发,不断在逆流的环境里向前迁徙移动,但终究发现,身上的某些东西依然遗留在久远的过去。人们会怀念的,不是正在拥有的物事,而是曾经拥有的、现已逝去的那些物事,就如同那段小青陪伴我度过的3年岁月。
8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