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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

从1955年第一部《书剑恩仇录》,到1970年最后一部《越女剑》,金庸用平均一年一部的体量,向华语世界馈赠了一个永不磨灭的武侠江湖。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期是金庸给的,我们这一代的近视眼是金庸给的。我们整个中学时代,主修金庸,辅修数理化。我们披星戴月看,不舍昼夜看,不看金庸的同学去了北大清华,我们没考上,但我们不怪金庸。我们有一整个江湖。 这个江湖不仅扩容了孔子对正义的解释,捍卫了司马迁的游侠正义,还在主流价值观的赛道旁,开出了辽阔的行人道。这个行人道,为无数在主流赛道里气没平愤难消的芸芸众生,点了灯。这是金庸武侠小说最重大的社会意义。 比如,主流道义不支持私自报仇,但是,看着金庸的侠客们,天兵天将一样扫恶杀魔,老百姓全体列队鼓掌。金蛇郎君算得上金庸作品中最执着于复仇的人,他也是金庸写得很技巧的一个人物,他在《碧血剑》中出场和终场、他的事迹和情史,都是通过转述而来,金蛇郎君夏雪宜戮杀温姓男丁,奸污温姓女子,他畅饮仇人的哀嚎,享受他们的恐惧,甚至,为了报血海深仇,他还使用自己的男色,让五仙教何红药为爱犯下天条,助他夺取镇教宝剑。夏雪宜杀伤无数,但没有一个读者希望他死。律法可以杀夏雪宜一千次,读者也愿意保护他一千次。这是金庸小说发给蒙冤者的小小旗帜,即便是金庸小说中的大邪大恶之徒,像《倚天屠龙记》中的谢逊,像《天龙八部》中的萧远山,一旦他们的血海深仇裸露出来,读者也会自动站队他们。 这是人的宽度,或者说,文艺的宽度。这种宽度,在本世纪持续生成的意义,一点不亚于当年金庸横空出世的年代。这个宽度,不仅让被碾压的人类在文本中获得呼吸,也让整个社会获得弹性,就像今天,我们看《漫长的季节》,观众甚至希望杀人兄妹能逃脱法律制裁。 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这种文本构成时代情感的宣泄渠道,清代色情小说被收缴后,三侠五义填补进来,五六十年代武侠小说的蔚为大观,毫无疑问包含了民众对社会韧性和延展度的要求。所以,金庸小说会成为一种史无前例的社会现象,跟金庸承担了巨大的社会功能息息相关,就像马拉多纳的出现,整体降低了阿根廷的犯罪率。时代的荷尔蒙有了宽阔的通道,社会才有风调雨顺的可能,这是小说获得它最大意义的时刻。 最好的群戏描写 而就金庸小说而言,很多批评家也总结过,金庸小说大量套路构成,包括误会的套路爱情的套路,所以余华会说,他一点不喜欢看金庸的爱情描写。这些批评大都没问题,但不能解释金庸代代接力的魅力。一年又一年,金庸还在改编榜单上,一年又一年,金庸的主人公还是时代形容词,你聪明你黄蓉,你傻你郭靖,你好玩你周伯通,你走火入魔你炼葵花宝典啊。而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言,最好的金庸是他的群戏描写,这种群戏,一方面接棒了大陆的革命文艺大场面但改变了主题走向,一方面以最激情又恐怖的方式诠释了既先秦又古希腊的崇高美学。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世界最动人心魂的段落,都关乎群雄大战。绝顶高手会战,金庸小说中比比皆是,但有些只发生在回忆,有些就寥寥几句,包括影响少林寺百年威望的火工头陀事件,还有被无数读者想像了几十年的第一次华山论剑,都是蜻蜓点水涟漪写法,让金庸真正倾尽笔墨大书特书的,都是席卷整个江湖的大战,比如《神雕侠侣》中的襄阳保卫战,比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黑水河战役。致敬张纪中先生,为金庸复刻了很多让人灵魂出窍的大战。而在金庸所有作品中,《天龙八部》的读者好感度最高,其中一个决定性因素就是,《天龙八部》中的江湖大战最多。长期来,萧峰一直被读者列为首席大侠,也是因为他参加了《天龙八部》所有最重要的大战,包括聚贤庄大战,少室山大战,第二次雁门关大战。这3场大战,激烈和精彩程度,即便放在金庸全部作品中,都能进入前十,而少室山一战,更是中国武侠第一名场面,《飞狐外传》的掌门人大会、《射雕英雄传》的丐帮大会也都只能跟在后面。 金庸的群戏写法,既有蒙太奇,也有长镜头,有唐宋明清侠义小说风味,又有新中国革命历史传奇气场,既展现人物冲突,又表现家仇国恨,少室山一战堪称六边形战役,一边是萧峰段誉虚竹3人,在天下英雄面前义结金兰共赴生死,一边是慕容复丁春秋游坦之决意速战速决压制3人各取所需,一边是星宿派毒杀萧峰及随从的18匹战马切断萧峰后路,一边是群豪围合准备在萧峰身上各报各的聚贤庄之仇,一边是各方亲友团各怀心思准备接应,一边是作为地主的少林寺以及隐匿在少林的绝世高人准备伺机而动。六边形战场,点位复杂,还包含了多国族历史恩怨,汉人大宋,契丹辽国,大理段氏,燕国慕容家,国仇缠绕人物史,金庸左手史右手侠,有大全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写大特写,他是100年出一个的大场面圣手。这样的气场,只有金庸这种百科全书式人物才写得了。以前的武侠大场面,常是怪力角逐,金庸以后的,是乱神交战,只有金庸笔下的,是有中国地理可能性的江湖大战,而且是息息相关中国历史的大战。看过这样的群戏,才能理解人生的豪华和壮阔,理解中国的山河和岁月。 在金庸越来越可能变成古典文学的时代,国家应该参与普及金庸,用各种方式和金庸发生关系,借此让金庸和下一代发生关系,甚至,可以把金庸变成青少年修养课。通过金庸传递青春中国的美学。这种美学,不是教条的,也不是鬼畜的,是真刀真枪实践过来,而且是流动的,而且是变化的。黄蓉,《射雕英雄传》里最灿烂的人物,到了《神雕侠侣》中,就有了人到中年的世故和退缩,然后,到襄阳大战中,她和郭靖一起重返生命高峰成为侠之大者,同时,这样的人物也让金庸的写作脱离了一般武侠的习气。他的人物有自己的因果和命运,金庸也由此为武侠写作标立了新三观,再比如郭芙这个人物。 郭芙是天选之女,桃花岛侠三代,整个武林身世最好的女孩,但是,读者普遍讨厌她。她没有周芷若心机深重,也没有梅超风阴毒,更没有干叛敌卖友的事,大是大非面前,她也从来身正影正,但即便杨过原谅了她的断臂之失,读者也还是讨厌她。因为在金庸的美学系统中,正邪不两立虽然是主标杆,但就像主流正道边必须有人行义道一样,金庸在正邪两边设置了普通人的情感要道。你出身高贵又怎样,恃强凌弱就该死,而且很该死,郭芙要是生在当代武侠剧,那妥妥的呼风唤雨做什么周围都是一片点赞,但金庸的武侠系统没有这么封建也没有这么唯贵是图,就算你万千宠爱于一身,你还是得不到读者半片心。相反,同样出身名门的欧阳克,尽管坏事干尽但临死关头对黄蓉的真情维护,也可以让读者对他生出好感。 《鹿鼎记》是拓展非终结 所以,金庸最后会写《鹿鼎记》,表面上好像是武侠的终结,实质上是一种拓展。除开金庸身在香港的文化位置所包含的曲折意味,金庸对韦小宝对明教的态度,本身就包含了未来徐克对东方不败的重写。《笑傲江湖》被改编成《东方不败》虽然让金庸本人万分不满,但林青霞对东方不败的塑造,却是对金庸武侠态度的一次彰显,不管他本人同不同意。同样的,灭绝师太今天会成为一种带鬼畜性质的称呼,也表达了读者对金庸态度的认同,那是内置在小说中的对名门正派的嘲弄和讥讽。换言之,正派的残酷比之邪派的恶毒,一样构成人间对侠的呼吁,所以,金庸笔下最受读者喜爱的大侠,常有现代的无间道性,令狐冲一直不能成为读者最爱,也是因为他先天的“君子剑”气味没有除尽。 金庸的存在,就是清风是明月。他安抚了华语世界狼奔豕突的百姓,在他们可能揭竿自毁的时候,金庸出来,重申了武侠的意义: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2月前
一 又有人在谈论金庸的小说,而我仅看过《连城诀》,所以只有听的份,但天晓得连听也听不出所以然来。尤其谈到书中人物的性格,谁谁谁怎样怎样,男生说他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女生说她最爱的是那个谁,最讨厌的是那个谁(我不知道所提到的“谁谁谁”是谁,所以那一大堆名字中勉强只记得郭靖和黄蓉)。处在这样的场合本该是尴尬的,但我并不觉得有多丢脸,不就是插不上嘴么,无所谓。天下事你难道都非得要发表意见不成? 其实在我的书单上,缺席的并不仅仅是金庸小说,只是金庸被提及的几率比其他武侠作家更频密。像梁羽生和古龙在当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吧,不过要持续到今天仍不断为人所称誉,就只有金庸。尤其专家学者,他们不但有理论,有分析,还搞到几近成为一门学科。 我五、六年级开始啃小说,却不知为什么就没接触到武侠小说。所以我的童年时代和青春时代都是没有武侠小说的。即便我是那么爱看小说,几乎整个少女时代都沉迷在小说的世界里。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就是没有武侠。我自己也觉得吊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然而,武侠电影我倒是从小看到大的。而且还看出门道来,门道之一是:报仇。 无论大侠小侠最热衷于报仇。报仇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仇之产生,起因必然有个痛彻心扉的惨绝过程。不论是谁欠谁的,都各有极端的恨,恨到咬牙切齿,恨到深入骨髓。完全否定前因后果,拒绝探源溯本。于是天之涯,海之角,一门心思就是要把仇家给找出来,诛之而后快。 最后大仇得报,事情却还没完,这收场只是暂时的,并非结局。接着下来的日子就等着吧,等下一代寻上门来冤冤相报。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武侠的人生是一个大循环。 门道之二:无敌最寂寞。 试想,一个日日夜夜想着报仇的人,一旦没有了仇人那状况是何等的寂寞? 武侠电影最造诣精深之处,便是拍出了:无敌最寂寞。 启迪人生的同时并带有指点迷津的成分:千万别把仇恨深种,别天天想着要还谁以颜色,如何报心中之大仇。切记,大仇得报,那忽然的空虚、寂寞,凄惶更甚。 二 以前的电影,银幕上出现的都是铁汉。那时初懂人情,略识世故;对事不求甚解,其实要求甚解也是不懂的。那些年的铁汉日本有三船敏郎和高仓健;好莱坞有保罗纽曼、查理士布朗逊。他们外表硬朗,内心却布满伤痕。闯荡江湖,永远都是孤身上路。所到之处,总有个对他一片痴心的女子。但铁汉是浪荡江湖的侠客啊,终究是要离去的,不能眷恋感情,为情所囚。 70年代的香港侠客是王羽、姜大卫、狄龙、陈观泰、罗烈等人,展现另一种铁汉柔情。他们的爱情有时会开花结果,有时即使像盛开的玫瑰,却迟早都是要凋谢的。错综复杂的感情,迂回曲折而兜兜转转,难免会造成遗憾——剧情到底是更丰富了,而且还很“旺血”。日落黄昏,夕阳为背景,侠客在天涯。但不是古诗的“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羁旅愁怀,而是侠客与人决斗的惨烈,那侠客不是姜大卫就是狄龙,他们的那一身白衣,染满复仇的鲜血,与夕阳交相辉映,却比夕阳更耀眼…… 此乃张彻的江湖,他把所有相中的男子打造成一个个铁打的汉子,全都一手给捧红了;女星们反而都成了绿叶,并没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时的武侠电影一片阳刚气;爱情只有一种:异性相吸。 这之后的之后,铁汉那样的人物就要成为过去。而今天,铁汉渐少,因他们的身影已逐渐隐入江湖的尾声中。从铁汉到“花样男孩”,出现的乃是柔美似水那样的靓男。他们不是不健壮,而是气质上“很娘”,化了精致的美妆更甚。越发留念过去的江湖,想念那一片曾经盛行的阳刚之气。 相关文章: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花砖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山中一寺一僧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通胜
1年前
倪老辞世的隔天,我打开脸书,耐心地看完一篇又一篇的追悼文。毫无例外的,大家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卫斯理。当我的小学读物还停留在教条式的道理时,卫斯理早就为我打开了通往奇幻世界的大门。在卫斯理的世界里,有鱼龙混杂的中国帮派、有来自宇宙四面八方的外星人,更有各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 他,武功盖世;他,聪明绝顶。他,唯一的工作就是保持好奇心和冒险。他,是我们对大人世界的一种向往。 卫斯理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呢?众说纷纭。但只要你打开任一本卫斯理,就会被故事吸引。或许,看到故事的最后,你会觉得 “啊,就这样?”“这样也行啊?”,但你不得不佩服他总有办法把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主题,用最有趣最天马行空的方式,讲出难忘的故事。 比如《玩具》。在动画《玩具总动员》尚未面世的年代,卫斯理已经告诉尚是孩童的我,沦为玩具的悲惨命运和骇人之处。看过《大厦》后,只要待在电梯里的时间稍长,我就会忍不住联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空间。又有谁不曾在看完《头发》后,拍案叫绝,不佩服这样的想像力,把头发设想成通往天堂的媒介。 我曾以为我读懂了卫斯理——当我读得足够多的卫斯理小说,熟悉的套路变得理所当然的时候。于是,渐渐地,卫斯理淡出了我的视野。 保持着悲观的清醒 开始工作后,我陆续地补齐了一些未曾看过的卫斯理小说。褪去童年的想像,以成年人的眼光看它们,我才更能读懂其中值得玩味的隐喻。近年最受吹捧的莫过于《追龙》——若非浊世中的清醒之人,如何能写出如同寓言的故事,预见了一座繁华城市的陨落。 又如《极刑》里蒙受不白之冤的灵魂,无不遭受了极其残忍的酷刑,“受刑人无罪,施刑人有罪”——真实的历史总是黑白颠倒,真正有罪之人往往逃过了该有的惩罚。 倪老对于人性永远保持着悲观的清醒。他不迎合不低头,于此,他成了真正的卫斯理,成了游离在俗世之外的奇人,真正意义上的大侠。 如今,大侠终于离开人间。或许,是化成了一组脑电波,离开了地球,寻找新生的地点。他来过,他走了,留下了有趣的故事在人间。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