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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学

正午太阳酷烈,我与勤伯一起背靠桥墩,吃着盒饭。头顶汽车疾驰而过,咻咻声不断,勤伯慢慢地吃完最后一口。即使有大桥遮荫,空气依然闷热。我们早就喝光分配给我们的瓶装水。勤伯熟练地从旁边的破烂布袋里掏出自带的水瓶,喝了一半注意到我正看着他,于是把水瓶递给我。他的大垃圾袋里装满碎纸片,而我的只装了底下薄薄一层。 我和勤伯被安排来清茉莉路高架桥下面的小广告。我第一次干这么辛苦的工作,而勤伯显得游刃有余。他身穿旧制服,领口和袖口都发白了,口里哼着小曲,一手刷子一手酒精喷壶,动作有力而灵巧。勤伯的刷子锋利如宝剑,所到之处,广告们毫无反抗之力,齐齐脱离了它们紧紧依附的桥墩,而我刷得大汗淋漓,一上午也只清理了他三分之一的区域。 “后生仔,大学生?学什么的?” “学美术的……” “要做画家?”“有这么想过……” “好啊好啊。后生仔有前途,还有爱心,会来当志工。年轻人,努力最重要。” 我回以讪讪的笑。勤伯说他退休前在市政局的城市服务部门工作过。 我问:“城市服务部门是做什么的?” “扫街,还有倒垃圾,修剪树木、浇水,很多工作。清理非法广告也是有啦。每天上班我管着工人,叫他们做事,自己不做。但是下班后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来做志工,结果自己做跟外劳一样的工作,一做十几年。哈哈哈哈。” 勤伯还说了很多他家里和工作的琐事,我就不一一细述。总之他教会了我如何更有效率地清理贴在墙上的非法广告。喷了水要先等一等,让纸张被水渗透,铲的时候要保持贴近墙面的斜角,才不会白费力气……他还把心爱的铲子(被擦得锃亮)借给我,不过为了早点完成工作,很快又拿了回去。 茉莉路离商业街很近,是非法广告的重灾区。每张广告上面都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大部分关于高利贷,也有房地产、清洁工人等……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产品和服务。 我也想学勤伯那样快狠准地清理广告,但是那些小广告实在太吵了。 房地产广告喜欢故作神秘:“你看我一眼,就一眼,你肯定会惊讶……” 高利贷广告的声音很难听:“死仔,有胆你铲我,明天你冚家铲……” 清洁工人广告被喷了水,发出一阵听不清楚的嘟囔,而不可告人的广告像念咒语一样低低地重复:“我知道我上面写了不好的字,可我本身是无辜的……” 当我用力铲墙,它们无一例外都会惊恐地嚎叫,然后沉默,导致我每铲一下,就感到一阵愧疚。勤伯说:“习惯就好,你管这些没用的,明天都做不完工。” 勤伯可以不理会它们,我却做不到不分心。听着它们的声音,我会想起不久前自己刚为了赚区区的20块,帮人设计过非法广告。 虽然对方并没有对广告的美感有太多的要求,但我依然花了一晚上认真做了配色方案。广告发给客户,他们非常满意,只要求为电话号码圈上红色边框,并放大加粗。红色的字体边框和湛蓝的基调很不搭,最终成品的品味糟糕。我至今还记得那张壮阳药广告是怎么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令人尴尬的污言秽语。之后我拿那20块去买了新的画笔。 工作结束,勤伯拍了拍我的肩膀,给了我几句上个年代流行的鼓励,离开了。我与勤伯只有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多次梦见在那桥墩下清理广告的情景。 我一直是个多梦体质,梦境多到我已经懒得解读。多数的梦在我醒来后闪烁几下就消失,少数会在我脑海中停留久一些,不过那样的梦境在我30岁之后不多了。我对把梦记下来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一向任由它们擅自来去。也许老了,最近两年,有的梦开始重复出现,在我快把它们忘记时,突然来袭。清理小广告的梦就是其中之一,它时不时地出现,让我重温22岁的焦躁。 梦里我没有工具,又不能用指甲去抠那些贴得紧紧的广告。我面前的广告写着:合法贷款。借1000拿800。我手边只有一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我用瓶口去铲,圆滑的瓶口无法伤害广告一丁点。高利贷广告发出刺耳的嘲讽,还说起了英语:“你这个穷鬼loser,来求我借钱啊……” 勤伯就在我身旁,边做事边说话,他可能听到高利贷广告的话,回骂了一句,又说了一些什么别的,我记不清了,我没空理他。越没效果,我就铲得越用力,发誓下一秒就要将那烦人的广告清除。矿泉水瓶被我的手挤压,发出惨烈的爆炸声响,我便被吓醒了。 我记得的,一共梦到过四次和勤伯一起清理小广告。这种梦着实不让人愉悦,每次我都是烦躁地醒来。好消息是,反复梦见同样的场景让我学会从上次梦境中吸取教训。最近一次梦见清理广告,我终于想起要向勤伯借铲子。不过舒爽地铲下广告们的情景一直没出现,桥墩的一隅始终没有呈现想像中清爽的灰。睁开眼睛,感觉焦躁中多了空虚落寞。 多年前我设计非法广告是为了赚点小钱,而加入志工卖力清理它们是为了得到免费的午餐饭盒。做这两件事的目的本质相同,但两者相比,设计非法广告显然更轻松。我后来又惭愧地做了几个非法广告的设计,直到一家正规的广告公司给了我第一份正式工作——广告设计师。那些正规广告说话好听多了,可是长期与它们相处依然不容易。 终于我在半年前辞职,没找到新工作。租住的隔间到期后,我回了老家,一个半岛南边的小镇,云吞面永远3块8,咖啡冰50仙。 我的小学、中学时代都在小镇度过。小时候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离开这里。然而小学六年级学校组织的毕业旅行改变了我的想法。那是一次吉隆坡三天两夜的旅行,期间正好碰上世界巡回的美术展,学校就把参观美术馆排进了行程。 带队老师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因为展品包括18世纪意大利天文学家和画家马可·德·蒙泰利奥最有名的作品“至善之圆”。这幅画作在学校课本里有介绍,配图是一张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模糊小照片。 美术馆大厅的一个角落,工作人员向我们介绍了画家蒙泰利奥的人生。 蒙泰利奥于1657年出生在意大利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成功的皮料商人。他从小就对天文感兴趣,成年后也发表过几篇质量过关的论文。然而他在业界内得到关注主要还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当时设备最先进的天文台的运营者。天文台的投资人自然是他的父母。 25岁的某天,蒙泰利奥观测到有颗奇特的流星。当时的天文学家大多相信流星是按直线运行的,而这颗流星的轨迹是条曲线。蒙泰利奥判断那是一种没被识别过的天体,这个发现让他兴奋极了。他后来坦言,当时他心中已经开始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新天体。叫它蒙泰利奥曲线流星,简称蒙泰利奥星,往后倘若发现其他类似的天体,可以叫猎户座蒙泰利奥星I、英仙座蒙泰利奥星II-3…… 蒙泰利奥高调地公开了他的新发现。他在研讨会的讲台上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发现这颗曲线流星的过程,等待众人的赞叹。台下的一名年轻人发问:“您说的不就是彗星?” 蒙泰利奥成为了天文学界、甚至全国的笑柄。他在回忆录中这么写: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和星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被很多的后人记得,是我能为自己做的最好的事,所以我选择了天文学。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只要侥幸发现一颗新的星星,就能以我的名字命名。以后人们提起那颗星星,便会念出我的名字。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个计划非常完美。但是却没有实现,也许上帝有其他的安排。 他承认自己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竟然没有发现所谓的“曲线流星”和彗星的相似之处,导致他虽然计算出轨迹,却没有发现那实际上应该被称作“轨道”。他一生的荣耀在一瞬间变成笑话,在人群中飘散。他确信人们在他活着期间都会牢记这个笑话,而等他一死,他的存在就会同这个笑话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论文写好当天自己甚至得意洋洋地向家人、亲戚和朋友保证即将会有一种全新的天体以“蒙泰利奥”命名。一想起这件事,他就羞愧得无法再次面对亲友。 这个打击令蒙泰利奥开始整日躺在床上,除了厕所,哪里都不去。他一躺躺了半年。一天他的妻子受不了,就做了他最喜欢的咖啡,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打起精神。据蒙泰利奥自己描述:玛塔端着咖啡进来,眼神凶狠得像要拿剑把我从床上剜起来。我有些愧疚。这些日子都是她照顾我,她没有像泼妇一样地对我破口大骂、指责我忽视了身为丈夫的责任,尽管她有时会表现得不耐烦。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已经对未来毫无憧憬,但她仍在极力维护他的尊严。想到这点,我就更加自责。自责让我好几次差点决定振作起来,即便只是假装的,但我无法欺骗自己。 玛塔把咖啡放在我的床边的小桌子上。我看得出来她想劝我。也许她打早晨起就开始反复练习说辞。我能想像她在厨房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揉面团的样子。她坐在我床边,我等着一顿数落,但她什么也没说。很久之后她终于问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这个关键的问题,改变了我的人生。她问,你能向我解释,那颗星星长什么样子吗?她的语气很温和,让我相信她是真心对我饱含善意。玛塔和我从小认识,她是个好女人,但对数学和天文学一窍不通。为了让她明白,我决定以绘画的方式表达。正巧我床边有纸和笔。我什么也没想。刚才玛塔把咖啡杯放下时洒出了几滴。就在我日常的草稿纸上。我拿起笔。一个圆。玛塔突然站起来,我也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时差点把咖啡打翻,幸好我们及时救下纸张。 草稿纸上的圆,便是后人称作“至善之圆”的画作。蒙泰利奥靠这幅画名声大噪,后来他放弃天文学,转而成为了画家,就结果而言,确实完成了他小时候的理想。(待续) 相关文章: 傅采杏/至善之圆(下) 傅采杏/洗衣机卷死了什么 傅采杏/松动(上) 傅采杏/松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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