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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安详

1940年4月26日,江冬秀自上海写信给胡适,说有人向她道贺,胡适要回国做中研院长了。江冬秀提醒胡适:“你千万那(拿)定主意,不要耳朵软,存棉花。千万你的终止(宗旨) 要那(拿)的定点,不要再把一只脚跶(踏)到烂呢(泥)里去了。再不要走错了路,把你前半身(生)的苦功放到冰泡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 “耳朵软,存棉花”,二人知识悬殊,但是对丈夫弱点,她知道不少。信中别字不少,不过他不像年轻时一一标出,她大他一年,再多6个月足50岁,不要求了,达意就好。她所提之事,并非空穴来风。不管出于个人恩怨,或是争权夺利,他不止一次成为箭垛。 1940年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在香港去世。当时只设评议会,没有后来的院士制度。评议员选出3名人选,再由总统圈定其中一人为接班人。蒋介石通过幕僚陈布雷传达,他属意顾孟余,评议员认为顾孟余分量不够,更不满被指示投票,这是对自由思想和学术正气的侮辱。陈寅恪带病表明:“来重庆就为投胡先生一票。” 即便选出胡适,最后一样徒劳无功,支持胡适的人何尝不知。同是评议员的陈西莹说,胡适最适合院长一职,但是“在美国的使命太重要,不能回来也是事实”。 学人骨气还是得坚守,表态是重要过程。岳南的《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说1940年3月23日,评议会选出3名候选人,翁文灏和朱家骅同得24票,胡适20票,李四光6票,王世杰和任鸿隽各4票,顾孟余1票。蒋介石不快,他告诉行政院长孔祥熙:“他们既然要适之,就打电给他回来罢。” 6月22日,胡适回江冬秀信:“你谈起中央研究院的事,此事外间有许多传说,我无法过问,也无法推辞。我并不想做院长,但我此时若声明不干,那就好像我舍不得现在的官了。所以我此时一切不过问。” 那几个月日记附有剪报。其中《基督教科学箴言报》1940年7月18日一篇以〈适的新职位〉(New Post for Shih) 为题的新闻说:“胡适博士不久将离开华府,改任中研院院长。” 他觉得自己该交待立场。1940年7月20日的日记说他“发愤”写信给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王世杰,说他即便不做大使,也不就中央研究院院长。“大使是‘战时征调,我不敢辞避。’中研院长一类的官不是‘战时征调’可比。” 学术界标杆  象征多于实质意义 胡适国内外知名,作为学术界标杆,傅斯年、陈寅恪等积极推他入前三,象征多于实质意义。1940年8月14日傅斯年给胡适信说:“举先生者之心理,盖大多数以为只是投一废票,作一个demonstration,从未料到政府要圈您也。”他弄巧成拙,内心不安,于是努力斡旋,蒋介石最后收回成命,舍胡适而圈定朱家骅。 受任于败军之际,大使任务艰辛。国民党内部对胡适不满声音从没停过。胡适对身居要津的孔祥熙和宋子文都有意见。行政院长孔祥熙本来就不喜欢胡适执行工作时不给他面子,不断在蒋介石面前贬低胡适能力,批评胡适“只好个人名誉事,到处领学位”。 宋子文则直接涉入胡适工作,1940年6月宋子文被派到美国负责借款任务后,胡适的实权被架空。1940年8月15日日记中胡适说宋子文“毫无耐心,又有立功的野心,来了若无大功可立,必大怨望。”1941年12月23日,宋子文被委为外交部长,继续长驻美国。胡适第二天记2人谈话。他曾告诉前外长郭泰祺:“若有更动驻美使节的需要,我随时可走,请千万不要迟疑。”同样的话他转述给宋子文。胡适说宋子文表面客气,不以上司自居:“我们只是老朋友,我们要合作。”事实并不如此。1942年5月19日胡适日记说:“自从宋子文做了部长以来,他从不曾给我看一个国内来的电报。他曾命令本馆,凡馆中和外部,和政府,往来电报,每日抄送一份给他。但他从不送一份电报给我看。有时蒋先生来电给我和他两人的,他也不送给我看,就单独答复了。”胡适说他将这些事记下来不过是“为后人留一点史料而已”。 胡适为人温和,很少发怒,日记中骂人的话少之又少。储皖峰集他的话作对子:“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胡适说上句可以改成“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他在1955年2月15日的日记中说“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语调积极,意思是“要尽责任。到了近世,始有人解作敷衍了事,似是错的。”
7天前
1938年12月4日,胡适在纽约哈摩尼俱乐部演讲,题目为〈北美独立与中国战争〉,结束后到朋友家中宵夜。几人同坐沙发。他忽然站起来说身上剧痛,脸上汗流如注,有人递给他一杯威士忌苏打酒,他一饮而尽。他的好朋友雷格曼Harold Riegelman要人送他回大使饭店。“这是胡适第一次患心脏病,此后在医院住了99天,但是他不肯遵守医师的命令,在发心脏病的第二天还坚持在另一个重要场合再度发表那篇‘佛尔居山谷 ’演说,然后才进医院。他的医生告诉我,人家好意递给他的那杯威士忌苏打酒,也许救了胡适一命。”雷格曼给陈之迈的信这么说。  陈之迈在〈关于胡适之先生的一种第一手资料〉翻译了雷格曼的信。胡适在演讲中所提佛尔居山谷,取自美国历史学家John Fiske著作《美国革命》。胡适演讲内容生动,他运用自己对美国历史文化、政治制度和社会心理的了解,采取听众习惯的表达形式,希望他们理解和支持中国抗战。胡适说美国革命成功,不只因为国际形势有利美国,也因为美军在佛尔居山谷坚韧的作战精神。胡适说陷于水深火热的中国人民和美军历史相似,他预测中国将完成救国任务。  胡适是优秀演说家,他以浅白易懂的语言将中西处境结合。他接受蒋介石委托,1937年9月抵达美国后,到处演讲,经常熬夜备稿。1938年7月20日,胡适收到蒋介石请他出任驻美大使电报。电报先寄美国,胡适正往英国船上,船在法国暂停时,钱端升被驻法大使顾维钧嘱托呈交电报。胡适毫无心理准备,在港口和顾维钧通电话时,说电报使他“十分为难”。7月24日抵达伦敦后,接到行政院长孔祥熙电报,希望他接受任职。3天后蒋介石再发电报。胡适本想推荐施植之取代,并说自己一如以往,从旁协助。后来回念一想,“既不能辞,不如伸头一刀,之为爽快”,他回电说:“国家际此危难,有所驱策,义何敢辞?”他在日记中交待心情。 一定要回到学术生活  胡适排斥当官,妻子江冬秀也反对他投身污浊政界。1938年7月30日他还是特使时,写家书保证战事一完结“一定回到我的学术生活去。”决定接任大使一职时,他无奈说“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所以不能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家书中又说他长住旅馆,灯光太高,所以眼睛差了一点。他说他刚配新眼镜。“头发两鬓都花白了,中间也有几茎白发了”。几天以后,他送照片给代表中国政府在美谈判借款的陈光甫,左边题字道:“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已近中年。做了过河小卒,只许拼命向前。”后来胡适重写此诗时文字小有变动:“略”改成“偶”,“已”改成“微”,“小卒”改成“卒子”,“只许”改成“只能”。同样一首诗,他寄赠给很多谈得来的朋友。  江冬秀在1937年9月初从北平搬到天津,11月中旬搬到上海。丢下家人,胡适为遥遥无期的归程感到内疚。美国日子一样难挨,还好他有不少好友。雷格曼长居纽约,是著名律师,二人是康奈尔大学同学,多年交往不曾间断。胡适去世后,他发起“胡适基金金”,分设于胡适母校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他四方奔走募集,本人出钱出力。陈之迈又记一温馨故事。他说雷格曼将自己大女儿安.厄尔曼(Ann Ulman)所写《胡适小传》寄给他,书稿完成于1938年她17岁时。她5岁认识胡适,敬佩这位长者。胡适在1943年的一次酒会中称她是“他的第一个美国籍的传记作者”。陈之迈说她文字流畅,叙事有条理。他在1966年收到书稿,不少内容已经散失。原本书稿分四节:生平、哲学、新文化运动、参考书目。照目录看来,“书稿至少有42页,现在仅存20页,每页约100宇。”  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篇初稿》引用雷格曼对胡适心脏病发的叙述。胡适共住院77天,不是99天,胡颂平纠正了错误。又说胡适喝的是白兰地,“原信作威士忌苏打酒误”。  胡适爱喝酒。台北胡适纪念馆展有他生前随身携带的方形酒壶,里面装白兰地。他相信白兰地救过他一命。他不讳言自己曾在心脏不舒服时,喝白兰地,然后服药,1948年5月24日他写信给赵元任夫妇时说他因为心脏病,把“纸烟戒掉了”,但是不提戒酒。胡颂平在《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说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监督他的护士只允许他每次喝20cc酒。
2星期前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是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第二首。此诗写于1192年秋天,宋朝南迁65年,陆游在山阴,破晓时分,他步出篱门,一时怅惘,写诗遣怀。黄河滚滚东流入海,山峰高耸直入云霄,百姓在金人压迫下泪水流干,年年盼望大军北伐,年年失望。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蒋介石召开庐山谈话会,7月16日开始,22日结束。会后胡适飞南京,住了一个多月,没有再回北平,先是寄居教育部寓所,后大楼被袭,转住中英文化协会。胡适情绪低落,陆游的不甘他心领神会。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说南京“许多人请先生写字,他常写陆放翁的‘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两句诗。”  胡适写信给妻子江冬秀说1937年7月12日飞九江时,想起20年前同一天,他从外国回来,在上海新旅社里发下一愿,决定20年不入政界,20年不谈政治。“那20年中, ‘不谈政治’一句话是早就抛弃的了。‘不入政界’一句话,总算不曾放弃。”他有些感慨,知道未来难测:“今日以后的二十年,在这大战争怕不可避免的形势里,我还能再逃避二十年吗?果然,不出两个月,我就跑出去了。”  1937年9月4日,蒋介石派胡适、钱端升、张忠绂三人,以非正式外交使节身分到西方。钱端升和张忠绂都是留美博士,主攻政治学,对国际事务了然于心。胡适要和南京共存亡,不想离开,中间经过许多朋友二十多天劝说,他没有改变主意,最后被傅斯年说动,胡适答应委派。  决定后一刻都没耽搁,9月8日离开南京,26日抵达旧金山,当天安排对华侨演讲,以“算盘要打最不如意的算盘,努力要做最大的努力”为题,要他们和祖国同在。10月1日,胡适在旧金山哥伦比亚电台发表演说,讲题为〈中国在目前危机中对美国的期望〉。5日,飞华盛顿。12日偕驻美公使王正廷访晤美国总统罗斯福。  从1937年12月下旬至1938年9月初,胡适辗转于美国、加拿大、英国、瑞士等地,他在1937年12月30日给江冬秀信说:“心里时时想着国家的危急,人民的遭劫,不知何日得了。我有时真着急,往往每天看十种报纸,晚上总是睡得很晚,白天又要奔走。”当特使期间,胡适一共做102次演讲,不少演讲行程密集。他在日记中留下记录,从1938年1月24日出行,走了1万1000里,3月18日回到纽约,不足两个月时间,他共做57次演讲。 胡适以北大院长身分作民间外交 非正式外交使节定义含糊,胡颂平说胡适是以北京大学文学院长身分作民间外交。他一面巡回演讲,一面拜会当地政要,争取美国和欧洲对中国抗战的了解、同情和支持。除了胡适经常受到不同单位邀请演讲,张忠绂和钱端升都没有特别任务。胡适在1938年1月的几则日记中说他们“谈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活动的方式。”二人都想回国,钱端升“恨无可立功,此念使他十分难过。”胡适只能相劝,他早知“本来深知来此无事可做,无功可立,所以当时不肯来。既来了,必须耐心住下去,有事就做事,无事就留心研究”。二人最后还是离开。张忠绂1月底回国。钱端升4月离开纽约到英国,胡适送他上船。日记这么记:“今天忽飘雪,送别殊难为怀”。第二天他写信给江冬秀:“我很觉寂寞。”  张忠绂在《迷惘集》说胡适和钱端升比他早到纽约。胡适为省钱,不选公寓,只在旅馆租两个房间。他抵达时,旅馆只剩大房。胡适是长官,理应归他,却以麻烦为理由,坚持不搬离小房。张忠绂说胡适待己薄对人宽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薪金由胡适分配,“适之要端升和我每月拿几百元的薪金作国内家中用度,他自己不准备拿月薪。”二人最后也受影响,谢绝薪金。张忠绂又说胡适回避在旅馆门口叫车。战争时期,给旅馆侍者小费都是负担,胡适担心“有损国体”,外出时转个小弯,不让旅馆侍者看见,然后再叫汽车。“我在政界服务期间,所见的长官能如适之清廉或稍能望其项背的极为少见。”张忠绂说。
3星期前
李埏在〈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说1938年他在西南联大念书时,钱穆住宜良,每星期四乘滇越火车到昆明,中午12时出发,5时半抵达,然后乘人力车直奔课室讲授中国通史。星期五和星期六继续上课,都是7时到9时。听课者众,椅子坐满,席地而坐不少,也有坐在窗台上的。课排晚间,只为迁就大众。西南联大继承北大自由讲学之风,允许校外人士旁听,而且尽可能兼顾其便。  星期四最匆忙,从昆明车站坐人力车到课堂需一小时,晚餐顾不上,只能途中买蛋糕充饥。学生不解为何不早一天抵达。钱穆说他忙着将完整讲义写成,资料在宜良,早一天便停写一天。完整讲义就是《国史大纲》,1938年他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集中于此。  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说借住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别墅,原因是此楼静僻,游人不到,“正好一心写吾书。”他早餐后出寺,到山嘴处远望南山诸峰,云气转淡后离去。晚餐后,又到山下散步。“由山之东侧转进一路,两旁高山丛树,夹道直前,浓荫密布,绝不见行人。余深爱之。”秋冬日短,则晚饭前去。白天心无旁骛,专注写《国史大纲》,入夜读一阵《清史稿》后才入睡。  “楼下泉声深夜愈响,每梦在苏锡乡下之水船中。”战乱中和家人分居两地,偶涌伤感,但是心情很快收复。他不忘初衷,从没想过要和社会绝缘,他应昆明各报馆约,每星期四上午撰文一篇,轮流分交各报。吃完午餐,匆匆赶到8华里之火车站,星期日一早又从昆明回宜良。  在山水间散步,感受水的活泼,“水声悦耳,可以清思虑,除烦恼,怡情养性。”他说。情趣发自内心,大自然提供不可计数的启示和慰藉。离他住处向东8华里有温泉,通常在星期一上午,他携《陶渊明诗》,一路吟诵到那里沐浴。有商人在温泉大池旁建屋,隔为数室,浴者互不相睹。浴后坐石级上,“浓茶一壶,陶诗一册,反复朗诵,尽兴始去”。午饭后,他到县立中学图书馆借书,馆藏有二十五史。校园中多盆景,“有百年以上之栽品,亦如在苏州所见。” 课余时间游乐山水间  “夫谤与誉,非君子所恤也,适于义而已矣。”这是王安石名句,钱穆引过无数次。强调做人基本准则,只做合乎道义的事,不用担心名誉损失。他在西南联大不参与行政工作,不发表政见,默默耕耘,游山玩水不过是生活调剂,让他走得更远更踏实。他一生执教不同大学,学生对他的评语是:尽责、有教无类、贯彻言教身教精神。  不管何地教书,都找到徜徉山水间乐趣。即使在北京,钱穆一样可以品味大自然之美。李埏说1936年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就读时,钱穆来校兼课,有一天李埏求教,二人徒步沿林萌道边谈边走,到了西单,钱穆踌躇ー下,邀他到中山公园小坐,享受闹市山林之趣。“只要能立志、能用功,何患乎无师。我就没有什么师承。”钱穆说。李埏在中山公园频频点头。五十多年过后,让他一生受用不尽的话,还在耳际。  1992年出版的《钱穆纪念文集》除了收录李埏的文章,郦家驹、洪廷彦、方诗铭、诵甘、吴沛澜、洪德辉等都有文章纪念老师,几乎都提钱穆养生之法。钱穆父亲钱承沛41岁过世,长兄钱挚40岁过世,他对延年益寿之道极为敏感。诵甘提醒钱穆叮嘱学生照顾健康,并说清朝大儒钱大昕四十多岁时,小便失禁,后来身体转好,活到七十多岁。钱穆说学问要进入高深之境,没有锻炼身体是不行的。  1947年秋至1948底郦家驹在无锡江南大学随钱穆读书。每逢假日,一起外出同游。钱穆反复强调读书时心在书上,观赏风景时,心在山水间,心无二用,自然能从中感受到乐趣。读书如登山,拾级而上,登临山峰,俯视山下,必有不同,一到顶峰,方能领略一览众山小的全新境界。钱穆说读书不可自喜于一隅之得,游山不能死守于一个狭窄天地里。  “马来亚高山清凉,必有宾馆,为前英国殖民政府官员休假避暑处。余夫妇每逢假期,亦遍往游憩,少则三五日,多逾一星期,而尤爱槟榔屿,住其山上旬日。”1967年7月钱穆来马大中文系执教,学生陈启云刚从哈佛回来,也在马大中文系,一有假期,就带他旅游。钱穆不能适应湿气,胃病让他烦不胜烦,游山玩水雅兴也被破坏。本来计划留10个月,最后提前两个月回返香港,要不然《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会出现更多本地山水风景。
3月前
1937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因战争内迁,组建联合大学。联大文学院临时设在南岳。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说他本一人独居一室,后来被安排和吴宓、闻一多、沈有鼎三人同住。室中一长桌,入夜,闻一多燃灯置其座位前,勤读《诗经》《楚辞》,有新见解,立刻默坐撰写。吴宓为备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有合并,有增加。吴宓在清华教书逾十年,流寓中上课,认真如昔。只有沈有鼎觉得无聊,天天想找人聊天,吴宓申斥:“汝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人。” 严谨不苟者包括钱穆,他一样书不离手,不喜言谈无味者。《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说每星期六早,他下山到南岳市图书馆借书。图书馆藏有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四库珍本初集》,他专攻宋明各家集,都是以前未见者,借归阅读,勤作笔记。其中王安石新政诸条,后来出现在《国史大纲》里。又借王龙溪和罗念庵二人集子,读后“于王学得失特有启悟”,最后写成〈王龙溪略历及语要〉及〈罗念庵年谱〉,并且为他“此下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之最先开始”。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我读过多次,7月初飞香港,手提行李箱装的是这本耐读的书。钱穆说“余之为余,则胥父母师友之赐。”他为人刚正,不喜阿谀奉承言论。书中记他在南岳时,有二学生赴延安,众人集会欢送,冯友兰和钱穆受邀演讲。冯友兰发言时对两位学生倍加奖许,钱穆致辞时却大泼冷水。他力劝在校诸生安心读书。他说青年之为国家栋梁,和将来有关,非指当前。学生努力读书,能求上进,以后就是国家栋梁。“目前前线有人,不待在学青年去参加。况延安亦仍在后方,非前线。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 在逃亡中做学问,并非冷对世界,恰恰因为离乱人生,不可着急。余英时在〈一生为故国招魂〉说钱穆16岁萌发爱国思想文化意识后,一直给亡国问题困扰。在新亚书院时,他多次提起梁启超的“中国不亡论”曾在他少年心灵上激起巨大震动。他没有走政治救国的路,而走进历史研究,他想寻找中国不会亡的证据。从北大到西南联大,他都承担“中国通史”的教学,就是这一立场的鲜明表现。何兆武听过他的课。他在《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中说“《国史大纲》就是他的讲稿。和其他大多数老师不同,钱先生讲课总是充满了感情,往往慷慨激昂,听者为之动容。” 在西南联大执教期间,陈梦家劝钱穆为平日课堂所讲“中国通史”整理成教科书,这是“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也是“为时代急迫需要计”,钱穆听进去了。动笔不久,文学院迁往昆明,钱穆说昆明“交接频繁,何得闲暇落笔”,遂决定留在距昆明不远的宜良,以半星期去昆明任课,半星期闭门撰述。如此一年时间,写完《国史大纲》。寒假时汤用彤和陈寅恪过来探望,陈寅恪说:“如此寂静之境,诚所难遇,兄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 孙国栋在〈师门杂忆〉中回忆钱穆,说他进入研究所第一天,钱穆要他列出所读过学术书籍。看后钱穆要他先读《国史大纲》。第三天上第二课,钱穆问进度,孙回答读了一百多页,又问心得,孙随口提几点意见。钱穆面色一变:“你完全未领会《国史大纲》的作意。你为什么两天只看了百余页?”孙辩以忙为理由,钱穆更生气了。他提朱熹名言,说做学问要有“救火”、“追亡”般迫切的心情,排百事而为之,然后才有可成。“你既已愿献身于学术,哪里能因些俗务而荒疏学业。”孙国栋听后汗流浃背。 孙国栋不避当年尴尬事,他说钱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从钱穆身上学到做人做学问的道理。有一次在火车途中,钱穆谈及南岳他所喜一寺,该寺庄严开阔,使人起安详宁谧、和平清静之感。抗战时,寺庙被毁。战后钱穆重游。方丈已换,遍种夹竹桃。花开季节,极为美丽,吸引许多游人。钱穆却愀然不乐,夹竹桃高不过三丈,寿不过30年,此寺必将一无所有,若改种松柏,高可千尺,寿可千年。方丈只知短暂繁华,胸襟狭窄,毫无眼界。李白诗有“松柏虽寒苦,羞逐桃李春”句子,夹竹桃和松柏之间选择,让孙国栋一生警惕。他说钱穆轻轻一语,听者终生受用。
3月前
1936年夏,蒋复璁致信冯至,说上海同济大学愿意聘他为教授,冯至回复同意,7月下旬一人到上海。其妻姚可崑,同一夏天受聘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教职,听取冯至父亲劝告,她婉拒邀请。家公认为天津局势不稳,非久留之地,她最后带着两个月大的女儿到上海和丈夫相聚。 他们在吴淞镇租一座小楼房,住所离同济大学附中不远。姚可崑被安排在同济附设高级职业学校教德语,校址在江湾,乘小火车往来。 不久二战爆发,同济大学迁至浙江金华。不过两个月,金华也成战区,同济大学转到江西赣州。一年不到,轮到赣州不安全。本预定迁往广西八步,还未上课,日军来袭,于是改为迁校昆明。 1938年秋,姚可崑染阿米巴痢疾,十天十夜,不省人事。冯至坐在床边,拉着她冰凉的手,日夜守护。她康复不久,冯至父亲去世,局势动乱无法奔丧,冯至读着家书泣不成声。不如意事接二连三,加上同济大学日子不好过,冯至心情坏透。他兼任附中主任,面对校内左翼和右翼斗争,伤脑筋事层出不穷。他认为领导无能且狡诈,欺善怕恶,一度辞职抗议,被国民党组织部长朱家骅挽留。 1938年12月冯至一家抵达昆明。一住就是7年。日子一样贫苦,并且几次感染疾病,但是后来转到西南联大执教的冯至心情大好。那里文人荟萃,继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学风,思想自由,各不相扰,只要把书教好,谁也管不了谁。“冯至回国已经4年,可以说是首次找到适合于他成长的土壤。”姚可崑说。 漂泊人生,淡笔浓情,姚可崑的《我与冯至》,确实好读。虽然历尽沧桑,笔下却没有悲戚控诉。出现人物,大部分是冯至益友。偶然涉及负面人事,都是蜻蜓点水。小场景处处流露温情,提供另一种维度的人生意义。 冯至才华横溢。璧华的《中国现代抒情诗100首》是我中学时期一翻再翻的现代诗赏析集。冯至有4首诗入选,和徐志摩并列。被选中3首诗的诗人有闻一多、卞之琳、艾青和蔡其矫,大部分诗人只有1首或2首入璧华法眼,冯至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有意义的事是共同散步 冯至是德国文学权威,在上个世纪50年代北大西语系,用柳鸣九在〈回忆与思考朱光潜〉中的话,冯至和朱光潜齐名,是“超越众大家的一级教授”。对众所周知的文坛和学术地位,姚可崑只是轻描淡写,多年来相亲相爱、互助互谅、休戚与共的经历才是书写回忆录动力。“在中国社会发生重大变化的岁月里,我们和中国一般的老百姓一样,都不免要经历某些必然的苦难和欢乐。但总的看来,我们一生的旅途上并不曾受到过什么带有致命性的打击。换句活说,生活很平凡。平凡的人走着平凡的路。” 说没有受到“致命性的打击”,不过是看透生命本质。回忆录只写到1965年。若把文化大革命中离奇古怪的事迹写入书中,她说可以凑成一章,但是“她不想写”。她在结束语说冯至在十年浩劫中是双料黑货:“既是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黑线上的人物”,反复受到批判。罪状不胜枚举,夫妇二人从容面对时局。“更寻高处倚危栏,闲看垂杨风里老。”在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慌乱岁月,她说他经常吟诵老师沈尹默诗句自解。 姚可崑大冯至一年,二人相恋始于1929年。1930年冯至领取官费到德国留学,姚可崑193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后,留在女附中教书。省吃俭用,每月工资大部分储蓄起来,备出国之用。1932年9月,她到德国:“我们不在一起时就是各人搞个人的学习,在一起时,最有意义的事是共同散步。” 姚可崑说冯至性格温和,脾气好,是好丈夫。在赣州时,冯至有要事到武汉。赣州、武汉常有敌机轰炸。因为要理家,她强装平静,事实是夜不安眠,食不甘味。身处孤城,举目无援:“我整天悬心吊胆,怕他出事。” 姚可崑自己也是杏坛备受尊敬的人物。她本是中文老师,后来专注德文教学。她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创办元老,也是该系知名教授。姚可崑2003年过世。《我与冯至》完成于1989年,但是迟至1994年冯至离世一年后才出版。 “一个85岁的女人,能有机会谈一谈跟她的伴侣共同度过的几十年的生活,自己感到是一种荣幸。”姚可崑说。“荣幸”二字,是相濡以沫,是夫妻之间相知相处的绝佳境界。丈夫点滴,她如数家珍,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细水长流,晚年说出,力道更强也更有味道。
4月前
“三十年代我否定过我二十年代的诗歌/五十年代我否定过我四十年代的创作/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看过去的一切都是错/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于是又否定了过去的那些否定/纵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诗句引自冯至1991年3月25日所写〈自传〉。冯至在1979年另有文章也以〈自传〉为名,他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澄清了头脑里的一些混乱思想,好像又一次明确了文章应该怎样写,学问应该怎样做,力求实事求是,不作违心之论。”一诗一文,见证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坎坷道路。 1993年3月2日冯至去世。徐梵澄写〈秋风怀故人〉悼念老朋友。“逝去了这位老友,多次我忍住了恸哭,只默默在深静的心思中,祝他永久安息!安息!安息!”徐梵澄说。《徐梵澄传》作者孙波说当徐接到冯至女儿冯姚平电话,被告知冯病危时,他就愣住了,随后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赶到医院,“看到在弥留之际昏昏睡去的冯至,坐下来,双手握住他这兄长的左手,头抵在床边,像孩子一样啜泣不停。” 朋友去世,掉泪正常。但是徐梵澄当时已经84岁,且有世外高人之誉,我读这段文字,不免思考何以重视冯至至此。徐梵澄说冯至当入儒家者流,其言行无佛教、道教、耶教、或道学家的点染。他毕生悔人不倦,桃李满天下,“一贯是传统儒家精神,自知或不自知其品德已甚崇高,人望亦复增上。”又说他学养深纯,为人温和、诚笃。这些风度在其他学者或也见到,但冯至不单是学者亦是诗人。“其新诗创作,中间灵气回旋,甚为时人所爱读。其诗好,由于性情真。诗人是性情中人,其于朋友,也是以真性情相见。从来没有机械之事。” 冯至出生于1905年,1922年入北京大学德文系,毕业后担任中学老师。1930年以官费留学生名义赴德留学,1935年获海德堡大学博士学位,论文题目为《自然与精神的类比:诺瓦利斯的文体原则》,回国后在上海同济大学教书。二战期间,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工作,大战结束后,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 人要不断努力提高境界 我在中学时候读过冯至的〈蛇〉,收录在璧华《中国现代抒情诗100首》里,这首情诗以“蛇”为意象,抒发一位男生对一位女生的单恋感情。在诗中“蛇”和“爱”为同义词,“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一句。冯至写这首诗时21岁,那是敢于将澎湃心绪付诸笔下的年龄。 然后读《杜甫传》。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杜甫传》前折页中说这是“一部融自己的人生经验、创作体会和研究心得于一炉的著作。”1937年,冯至颠沛流离辗转多地,途中读《杜工部选集》,切身体会杜甫漂泊心情。“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他决定为杜甫撰写传记。二战结束后,他终于可以安心动笔。利用多年收集资料,“只希望这幅画像使人一望便知是唐代的杜甫,可是被一个现代人用虔诚的心、虔诚的手给描画出来的。”他说。 学术研究讲求客观和理性精神,但是有“虔诚的心、虔诚的手”,著作才有生命力,才会耐读。冯至著书译书,重视心灵感悟。他是歌德专家。研究歌德时,冷静文笔中流淌情感。他将歌德和杜甫并列,说在二战期间,他感觉更能接近他们,从中吸取精神营养:“他们遗产中的精华具有深刻的思想、精湛的艺术,给人以智慧和美感,使人在困苦中得到安慰,在艰难中得到鼓舞。”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这是冯至〈十四行诗〉其中一首。人的一生要领受可预测及不可预测之事物。不只酸甜苦辣,也要领受奇迹。人要不断努力提高境界,作好心理准备,奇迹到来的瞬间将会耀眼夺目。 鲁迅1935年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赞誉冯至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从不沾沾自喜,他对周良沛说罗石君的诗写得比他好,他“观察深刻,起点高。虽然罗石君后来到日本去了,不再写诗。可是现在提‘沉钟’的诗人,忘了他那不是真的历史。”冯至对待朋友完全没有私心,徐梵澄高度赞扬他,此为原因之一。冯至遗嘱简单:“希望与我有关系的后代,老实作人,认真工作,不欺世盗名,不伤天害理,努力作中华民族的好儿女。”
4月前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杜牧的〈江南春绝句〉。千里江南,黄莺歌唱,绿树红花,相映配搭。傍水村庄,依山城郭,酒旗迎风摇曳。杜牧爱酒,出现酒旗正常,“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他官场不顺,经常无所事事,空闲时间都在醉梦里度过,自问愁有多少。 这一回出现“酒”字,只是信手拈来衬托春景,喝不喝不是重点,诗兴才是关键。水山同现,动静对比,声色交融。杜牧捕捉的是一瞬间体悟,画面是辽阔江南,没有特定地点。 本是晴空万里,突然就下雨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让人凄迷的是这两句,既深邃又有韵味。寺庙交错,在迷蒙烟雨之中,走近江南,一边想起当下,一边怀古,既是渺小人间,又是浩然人间。 南北朝佛教兴盛,渗透政治、经济、社会、民俗。梁武帝执政期间,大肆修建佛寺,门阀士族纷纷仿效,寺院数量大增,全国当时共有寺庙2800余座。他4次穿起法衣,入庙修行,最长一次为37天。 杜牧自小接受儒家熏陶,认为“知经义儒术”,才有益社稷。他感叹精通儒学,雄才大略者,不得重用,批评执政者“不知儒术,不识大体”。杜牧对佛教意见很多。他在〈杭州新造南亭子记〉说“梁武帝明智勇武,创为梁国者,舍身为僧奴,至国灭饿死不闻悟。”他认为君王若溺于佛教,终成歪风,百姓蒙蔽,危害经济,国家灭亡。 “日暮千峰里,不知何处归。”这是杜牧〈池州废林泉寺〉句子,和尚突被勒令还俗,生活艰难。他虽起同情心,却认为应该从大局看社会变迁,他质疑很多人信佛不过是私心作祟。“有罪罪灭,无福福至”,不惜财力佞佛者,多是德行有亏之辈。百姓受“买福卖罪”思维愚弄,收入有限,却给和尚供奉。杜牧支持唐武宗毁佛政策:经济和民力是国家繁荣基础,人民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四百八十寺”出现诗中,与其说非议佛教,不如说他将当下注入历史洪流,天地之间运转循环、日月交替是永远不会变的。杜牧有强烈历史感,叶嘉莹在《说中晚唐诗》讨论杜牧诗〈赤壁〉、〈泊秦淮〉及〈将赴吴兴登乐游园一绝〉都有同一特色:流露对盛衰的感叹。 身在混乱时期志难舒展 杜牧祖父杜佑曾任宰相,杜家地位显赫。杜佑去世后,各家分开。杜牧父亲杜从郁不善理财,名下三十多间房子在他死后全归债主。杜牧当时最多不过15岁,奴婢四散,只有一位老仆人不舍,留下照顾他与小他4岁的弟弟杜顗,天天吃野菜度日,但是从不荒废学业。杜顗自小患有眼疾,当了几年小官后,因为眼睛失明辞官,杜牧带着他到处求医,因为告假超过百日,弃官数次,兄弟情在杜顗45岁时过世告终。杜牧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他本性潇洒,又重情意,为人有谋略,也懂兵法,但在牛李党争混乱时期,夹于其中,志难舒展。但他毕竟是通达之人,了解盛衰之道,对不如意事不斤斤计较。 当然还有不少笔记可做。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说杜牧写诗爱用“数目垛积”,如“汉宫一百四十五”、“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南朝四百八十寺”等都是,当然可为〈江南春绝句〉加另一注释。《南史·循吏·郭祖深传》说:“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四百八十寺”应是“五百余所”演化而成。 杨慎另一番话也可一引:“十里莺啼绿映红,后人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清代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有不同看法:“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他说“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看前人评诗,确能提高鉴赏能力,有趣味处比比皆是。 杜牧诗作创作年代不详者不少,〈江南春绝句〉是其一,我好奇该如何置入杜牧传记中。张锐强的《诗剑风流:杜牧传》将此诗引在846年杜牧转任睦州刺史,途经杭州时。他说“这首描写春景并感慨佛寺林立的诗作,自然不可能写于这次赴任途中,必定写于唐武宗毁佛之前”,含糊说法,不引更好。猜想作者喜欢这首诗,不舍在力作中丢弃。
5月前
1979年3月16日,徐梵澄到北京。冯至临时有事,由女儿冯姚平迎接老友,贺麟由学生薛华陪同,同在车站的还有徐梵澄侄儿徐崇善以及外甥女姜丽蓉。徐70岁,冯74岁,贺77岁。这一幕,冯姚平和徐崇善分别写进〈怀念徐梵澄先生〉和〈怀念吾叔徐梵澄〉里。 徐梵澄晚年能够安定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著书立说,冯至和贺麟功不可没。他们尊重学问,不亏待老友,确保徐薪金高于他们。我最近看书常不经意流连学者和同辈人在晚年互动过程。照顾朋友是美德,欣赏朋友才华是智慧。他们本非浅薄之人,早就超越施恩图报的年龄段。 三人都是德国留学生,初识于德国西南部小城海德贝格,贺麟著有《近代唯心主义简释》、《文化与人生》、《当代中国哲学》等书,是新儒家思潮中重要学者。冯至是翻译家,是歌德研究专家,也是著名诗人,他引人注目的著作还包括《杜甫传》,毛泽东读后说他“为中国人民做了一件好事”,1985年我在吉隆坡上海书店购得此书,只卖马币5角。 冯至和贺麟同月同日生,每年二人寿诞日,三人都会小聚,颇似叶圣陶晚年心境。海棠盛开时候,叶圣陶都请少年好友王伯祥、章元善、顾颉刚、俞平伯赏花。酒饭之间,忆旧而已,设宴不过借口,在白发萧疏,历尽沧桑时仍能相聚才是重点。 贺麟1982年加入共产党,徐梵澄写信祝贺。扬之水问为何不同行,“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徐梵澄说。不甘寂寞不含贬意,徐说贺有风云之气,他自己没有,又说鲁迅有“大大的风云之气”,于是乎我们理解风云之气指涉入世哲学,有为思想。徐说他是世界的旁观者,不积极参与社会进展,他只有“浩然之气”。 1992年,贺麟去世,徐梵澄参加告别会。他也83岁了,一路由哲学所老师蒙登进护送,回程时他一路落泪。扬之水去看他,请他写纪念文章。他沉吟半晌,摇头拒绝,说对不起贺。扬之水和陆灏合著的《梵澄先生》记徐梵澄说贺麟与蒋介石结缘,他是推手之一。蒋复璁引荐徐梵澄给陈布雷,徐拒绝,推荐贺麟。贺被蒋介石接见,拿到经费,成立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蒋介石又请贺讲课,一来一往,“成为贺麟以后说不清楚的历史问题”。 心胸宽阔的老学者 徐梵澄和贺麟交往几十年,彼此尊重对方,见面都提前写信通知,不逾规矩。徐需要帮忙,贺施予援手,徐初回国,需要用书,贺将所藏,包括绝版书无私借出,又把一台德文打字机借予使用。 徐梵澄和冯至互动则更加从容不迫,随时敲门,想去就去。二战期间,徐经常在昆明冯家借宿,一度当冯姚平书法老师。冯姚平常到徐房里,看他刻字画画,她写他用冯至小花瓶当烛台点蜡烛,以致把花瓶烧坏。花瓶为德国好友鲍尔所送,冯至爱不释手,他骂徐胡闹,荒唐,但是徐只是顽皮地对他笑,“父亲拿他这位老朋也没办法”。 冯至去世,徐梵澄写〈秋风怀故人:悼冯至〉,这篇文章我读了好几回。徐梵澄说留学德国的人数不多,没有成派,但立身处世之节度,待人接物之作风,有形或无形,能保持中国传统美德,又能抱取德国文教之蓄华。徐梵澄说其风格“是崇朴实,不尚华靡。行直道,不尚乖巧。守忠诚,没有变诈。通物理,亦近人情。”考其缘由,类如古之儒家,近于“逸民”,又说这些人“终其身为学者,亦非全然默默无闻,似乎皆能守其专长,深造自得,亦复乐天知命。”宗白华、陈寅恪、冯文潜、张贵永、赵伯昂皆在此列。冯至也“算得一个”。 贺麟和冯至文革时期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多次被批斗。徐梵澄告诉陆灏他问起“文革”遭遇,二人不说。后来从董鼎山处借巫宁坤英文回忆录《—滴泪》,徐梵澄才知大概。冯至并不在意谁伤害过他,他更在意他伤害过谁。憾事包括在“反右”中批评艾青。风平浪静以后,觉得言论过激,艾青受委屈了。此后他好几次在公众场合为艾青平反,纠正自己错误,高度评价艾青作品。艾青谅解不理性言论产生的文化氛围,冯至生前最后一次住院,艾青也在相同医院留医,冯至重病中去看艾青,两位老人高竖拇指,互赞共勉,留下照片。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诗句来自冯至〈给孩子的诗〉,读徐梵澄和贺麟及冯至关系,看到心胸宽阔的老学者,所谓学养,所谓人品,所谓善念,所谓厚谊,大概如此。
5月前
1924年5月底赵元任和杨步伟离开哈佛,启程到欧洲。清华大学办国学研究院,聘请赵元任,他答应,不过先要履约到欧洲,旧事清了,心里才踏实。他们先去英国,再往法国,又到德国,见朋友,住40天。杨步伟在《杂记赵家》记旅程经过,包括捕捉留欧学生不为人知一面:鼓吹离婚。其中陈翰笙和顾淑型及徐志摩和张幼仪成为焦点,“张其时还正有孕呢”。杨步伟点到为止,没有多加评论。 陈翰笙和顾淑型同在1897年出生,都是学界风云人物。陈翰笙1915年留美,考进波莫纳学院。先念地质学,后改学欧美历史。在留学生中以成绩标青著名。顾淑型在1917年留美,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教育系。二人是自由恋爱绝佳示范,1922年婚后同到德国柏林继续学业,夫妇一向合作无间,被怂恿离婚,匪夷所思。鼓吹离婚事我在文章引过,奇怪举动。沉思一会,没有纠缠前因后果,历史中群体心理被扭曲案例,岂止一桩? 赵元任和杨步伟婚姻也被点名,罗家伦在德国遇见他们,说有人看见赵元任和他母亲在街上步行,揶揄杨步伟比赵元任大,杨步伟不甘示弱,要罗家伦不要挑拨,“我的岁数,人人知道的。”她说。杨步伟是医生,见多识广,能力和口才都非泛泛,没有人敢唆使赵元任离婚。 1918年《新青年》出版“易卜生专号”,《玩偶之家》被重点讨论。书中主角娜拉反抗性别歧视,为摆脱夫权束缚的玩偶命运,离家出走。胡适写〈易卜生主义〉,指男尊女卑是文明耻辱,他乘势批评婚姻制度:“老辈人看见少年男女实行自由结婚,便说是‘不道德’。为什么呢?因为这事不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习惯。” 婚姻自由是知识青年理想。徐志摩为离婚,写堂皇信给张幼仪,说真生命、真幸福和真恋爱都是“自奋斗自求得来”,他们应该“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徐志摩千方百计要离婚,朋友全力支持。张幼仪在回忆录《小脚与西服》中说离婚协议书是在德国柏林吴经熊住所签定,第二儿子彼得出生大概一个月后。“他有四个朋友也在客厅里,他们绕着他走来走去,一副要保护他的样子。我只认得其中两人,吴经熊和金岳霖。”签字以后,“他的朋友挤在我们身边向我们道贺,大家都想握徐志摩的手。”她几乎控制不了情绪,想“对他们每个人发起火来。” 老舍著小说《离婚》,初版于1933年。男主角老李的婚姻是父母之命,没有感情基础。生有一男一女,太太是农村妇女,只会做家务,出不了厅堂。到北平后,处处成为笑柄。他有离婚冲动,却挣不脱桎梏。他暗恋隔壁马少奶奶,她丈夫长年不在,对她不闻不问,以为关系迟早结束,不料丈夫回家,马少奶奶与丈夫和好如初,老李希望破灭,决定离开北京回到家乡。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专门一章讨论老舍。他认为老李不离婚,是性格“软弱”使然。他说以“离婚”为书名,“象征着一些人不能做到的一种勇敢行为,因为他们满足于‘婚姻’……对奇糟不堪的现况卑躬屈膝。”不离婚原因昭然若揭:怕冒险,怕社会眼光,没有人“有胆量先提出来。” 爱情不是生命唯一事 这是从男方角度思考,女方怎么想,无法兼顾。徐志摩离婚后,家里不能谅解。老师梁启超也反对他离婚,认为“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又提醒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 梁启超当然知道自由婚姻之可贵,但是好伴侣可遇不可求,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满足得宁贴也极难”,一直期盼梦想之神圣境界,不过是自寻烦恼。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这是胡适诗句。胡适鼓吹婚姻自由,纯粹为他人做嫁衣裳,他承受新旧文化冲突,了解梁启超苦口婆心。怎么可能不爱自由呢?爱自由的意念他人未必了解,选择“不自由”,也是个人自由。五四人物精彩地方在于处处凸显张力,提供后人思考空间。胡适和江冬秀不般配结合,却白头到老,“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说的是无奈处以及生命的多样性和可能性。胡适不会同意不离婚是软弱性格使然。爱情是生命重要事,但不是唯一事。这是命运题,不是选择题。还好如今配偶被安排的例子少之又少。
5月前
1987年11月7日,《读书》编辑扬之水为《异学杂著》出版事到徐梵澄家,徐梵澄收到誊录好的《天竺字原》序文,重新审定目录,嫌书单薄,将《行云使者》拿出来,嘱扬之水帮忙誊录其序及跋。谈完工作二人闲聊,徐梵澄说散原诗句“落手江山打桨前”,初读觉“落手江山”老套,半年以后,忽然惊悟,原来是击水时见江山倒影,不禁一笑,“细玩其意,得无妙哉”。扬之水和陆灏合著的《梵澄先生》记有此事。 静则生明,读诗如此,读哲人经典也如此。遇不解处,毋妨存疑,待心思更虚更静,知觉性潜滋暗长,理解力增强后,就恍然明白。扬之水看不懂《五十奥义书》,他说不急,总会明白的。他强调介绍学术,不须张扬。智慧的吸取和人的经历息息相关,自求自证,在学习过程中好处更多。又说不管什么宝典,书始终是书,是外物。到真正没有疑难之后,可将之舍弃。处在高境往下看道理,提起或放下,皆无不可。 他有过目不忘本事,1938年在湖南艺专教书,后来成为名画家的丁天缺是他学生。学期末考题为“略论魏晋思想” ,三天交卷。丁天缺连夜挑灯,完成22页论文,交卷第二天,两人偶遇,他称赞丁读书不少,可惜方法有误。他背一段丁的试卷,从头到底,一字不差,然后点评。丁吃惊。虽说是自己所写,百分之百和原文一样,重新默写,丁说他绝对没有能力。丁是中国第一位介绍毕加索的艺术家,丁在《顾镜遗梦》中说徐师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被形容为得道高人,徐梵澄有接地气的凡人色彩。“学习是为了活着,不是活着为了学习”,德国老师的话,他拿来劝人,邻居詹志芳却认为他实践的是后半段。他和不少老派学者一样,不工作凸显不出自身意义。80岁时决定封笔,半个月不到又动笔。写不完的学术题目,清一事算一事,尽心尽力。他对侄儿徐崇善说,要“为国家学术稍撑持局面”,因为“后起多秀,然深造尚遥,俟其大成而已”。 命运有基本规律不需忧愁 陆灏听施蛰存说过:“钱锺书,我不说他聪明,我说他用功。”徐梵澄适合类似形容,单靠聪明,上限不高,用功才是实力凭借。人至晚年,他一样不轻易浪费时间。他视为亲人的詹志芳在〈琐忆徐梵澄先生〉说他生活有规律。身体好时,天不亮就起床,喝咖啡,背梵文。天亮,做健身运动,抽一斗烟,吃早饭,然后写书或翻译,12点休息。看报纸,吃中饭,小睡一小时,起来抽一斗烟,又工作。晚上休息,除非赶稿。 学者生涯枯燥,徐梵澄的经历却有奇特处,留下的隽语和故事,读后难忘。1985年,社科院宗教所代表团到曼谷出席佛学会议,他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出访的代表团撑起场面。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渊博知识是强项,英语、德语及梵语的造诣更让与会者称奇。宗教所长任继愈说他“挥麈纵谈,不亢不卑,处置得宜”,孙波的《徐梵澄传》记了当时经过。 徐梵澄1984年1月出版《五十奥义书》,同年5月出版《神圣人生论》,社科院院长胡乔木拍板说:“赔钱也要出”。以为曲高和寡,不料二书销路不错,都再版。因为对中国、德国、印度的古典语言和哲学切实钻研体会,金克木说徐梵澄将《奥义书》译成。他和徐梵澄是同行,但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中译《奥义书》:“我对于梵澄同志的功力和毅力只有佩服。” 虽然谢绝访客,有机会和他接触的年轻人还是不少。例如扬之水、陆灏、孙波、詹志芳、他的侄辈们以及鲁迅博物馆多位研究员。《读书》及《鲁迅研究月刊》和他关系密切,他不只供稿,也经常被咨询,在编者看来,贡献不小者获杂志赠阅理所应当。但是他坚持订阅:“我最反对中国这种乱送刊物的做法,我一定要付钱。” “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侄儿徐崇善遇不如意事,徐梵澄引《易经》句要他释怀。侄儿爱和小叔谈诗论艺,本在北京工作,后来被调到江苏泰州,他提醒侄儿命运有基本规律,不需忧愁。安于自己所处,讲究仁义,就能带着宽厚的爱心积极面对世间万物。 “人入暮年,可有孤独感?”扬之水问他。他说可做之事很多。手绘丹青,操刀刻石,这是业余爱好,还有一堆早已拟定的工作计划,又要看书读报,白天够忙。晚上则手持一卷断代诗别裁集,通之,批之, 都是乐事。他说:“孤独与余,未之有也”。
6月前
1990年5月,徐梵澄写信给侄儿徐崇善,说岁月悠忽,已至老年,正读《百源学案》,有感一事。邵雍病重时,程颐去看望他,问永别以前,有何劝告。邵雍说:“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乎?” 邵雍自号安乐先生,喜爱《易经》。他眼中的程颐为人严厉,一板一眼。他认为处事圆融,一切留余地,才是待人之道。徐梵澄赞誉:“此乃阅世极深后,为后人作一极佳之箴言”,并提起“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的人性弱点,要侄儿警惕。 经历越多,越能消化前人智慧。引古人箴言,不过是提自己服膺的修行之道。徐梵澄处事恬淡,对物质不讲究,也不慕名利。和他来往密切的邻居詹志芳在〈琐忆徐梵澄先生〉说他晚年写作不要稿费。又说有一次她策划给癌症病人开办音乐会筹款,徐梵澄不留名,捐出1000元,为捐献者中最高者。他去世后,詹志芳在遗物中发现另外多种捐款收据。 徐梵澄在印度33年中,其中28年是在阿罗须多创办的修道院中,阿罗须多有圣哲雅号,和圣雄甘地及圣诗泰戈尔同列印度“三圣”。阿罗须多于1950年去世,晚年只专注著述,掌舵的是一位名叫密那的法国女人,里头的人称她为“母亲”,贵族出身,能力极强,从经费到实际管理,她一手操办。 徐梵澄敬佩“母亲”,有3次他起回国念头,都被“母亲”以中国局势不稳定阻止,其中一次大发脾气,说他躲不过反右和文革。修道院有具规模的手工造纸厂、印刷厂和发行网,“母亲”给徐梵澄经费,让他在香港购买华文铅字,印刷他认为有用的作品。徐梵澄不领薪水,生活起居由“母亲”照顾。他利用修道院收藏,完成多本著述。 扬之水不认同“母亲”作法,孙波的《徐梵澄传》依传主,沿用“母亲”,扬之水在她和陆灏合著的《梵澄先生》,则以“法国女人”称呼她。她认为她虽然重视徐梵澄才华,“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作高级雇工使用的:不开工资,只包一切生活用度。他著了书,出版后,也不给分文稿费,甚至书也不给一本的。”她去世后,学院衰败,“梵澄先生才争得了归国的机会。” 连宾馆钱也付不起 扬之水愤愤不平有其依据。1978年,徐梵澄回到中国,临走前身无分文,只有一张机票。他到大使馆,听说他是鲁迅和毛泽东的学生,又写得一手文情并茂书信,虽无国籍,工作人员对他客气,护照办成。抵达香港,却因为1949年以后不曾入住中国,需要签证,回家日期又被蹉跎,还好香港朋友邵嘉猷资助,处理大小事,最后徐梵澄安然无恙抵达长沙三哥家。 家人不知怎么处理这位一贫如洗的归国学人,徐梵澄连宾馆钱也付不起。最后长沙市外办出面解决,将这位老侨胞安顿在市委招待所。孙波的《徐梵澄传》叙述这一段尴尬行程。 最后联络上在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好朋友冯至和贺麟,徐梵澄的学术地位被抬高至大师等级。他被安排到任继愈领导下社科院宗教所,院里无权任命一级研究员,他被定为一级半研究员。虽低冯至和贺麟半级,但是两位老友对他关怀备至,以他华侨身分,将月工资定为500元人民币,成为当时社科院中薪水最高研究员。社科院也答应徐梵澄要求: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带研究生,不接受任何采访。 淡泊惯了。“先生居室的简单。大概是我所有认识的人中之最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朝南的书房内,一张书桌,两个小书架,两个沙发,还有两个上了锁的立橱,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电视机、音响之类的……朝北的一间,也是书房,桌上笔墨纸砚,旁边还有一盘未下完的围棋。”这是陆灏对他居所的描述。 加一则有关马新小事。1973年,“母亲”病逝,修道院停止出版工作,他的生活大不如前,闲时重温古典,以优美笔调,叙述苍凉而感伤的故事,发表在马新华文报纸上。之前编辑频频来信索稿,说写什么登什么,并且稿酬优厚。虽所得无多,但不失为小补。 他告诉扬之水,他的几组文章“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都是当时书写。有一次友人将新加坡《星洲日报》剪报寄给他,发现编辑把“梵”写为“焚”,一字弄错,意思大变,真是由“静”趋“动”,由“生”至“死”了。初觉滑稽,忽而又觉此中有歪打正着理趣。他说:“善哉,此等文字,焚之可也。”
6月前
1921年泰戈尔用所获诺贝尔文学奖金,创办泰戈尔国际大学。1937年,谭云山受他所托,设立中国学院,蔡元培和戴季陶领导的中印学会协助募捐,所需基金最终到位。1945年12月,徐梵澄乘军用飞机到中国学院任教,同行者包括常任侠。郭沫若和郑振铎送行,机舱门临关合时,郭沫若喊“要取真经回来。” 此去33年,不受内战以及各种各样运动波及,何尝不是幸事。院长谭云山经历丰富,其中1924年至1928年间在马新活跃。马仑《马华文艺脉搏》有章节论其文学活动,指谭云山诗集《海畔》是新马华文坛第二部新诗集,意义特殊。不过谭云山重心始终在教育与研究,他先在新加坡工商学校、麻坡中华学校教书,又在瓜拉丁加奴中华维新小学担任校长,最终一站为峇株巴辖,帮忙创办爱群女学,后来成为其夫人的陈乃蔚为第一任校长。谭云山在印度活跃超过30年,和徐梵澄都有现代玄奘称号,但是方向有异,谭云山为募款经常中印来回,徐梵澄只专心教学和著述。 我读谷林〈醰醰多古情〉而知徐梵澄,后来又读扬之水和陆灏合著《梵澄先生》描绘他晚年生活,印象慢慢累积。孙波2009年出版,2019年再版,字数38万的《徐梵澄传》,更是一部让我有机会走近这位纯粹学者心灵的力作。 “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这是萧军诗句,徐梵澄在〈蓬屋说诗〉中说“苍生霖雨,气魄浩大,而谦谦君子,自谓身轻”,此两句让他“触目惊心”。云彩下完雨后消逝无踪,这是自然规律,人该还原做天下雨,轻盈洒脱。孙波说他写《徐梵澄传》,目的是体会“超越与会通的学术意义和人生境界”。 徐梵澄是多语学者,精通英、德、法、梵、拉丁、希腊、印度等多种语文。他的侄儿徐崇善在〈怀念吾叔徐梵澄〉说二战时在乡下,徐梵澄天天读书,晚辈不得打扰,有一段时间自修法文,“抱着一部法文字典,逐句逐字地死记硬背。”1949年底,徐梵澄转到梵文教研中心贝纳尼斯,他在海德堡大学念书时已习梵文,觉得方法不对,于是重新开始,跟小时候读经书一样,靠熟读、背诵,然后再理解。“学得苦呀”,他说。但是值得。在学问路上,不走捷径,印度古代经典50种《奥义书》,他有效地由梵文译成中文,靠的是基本功。徐梵澄另一让人珍惜的成果是翻译室利·阿罗频多所有哲学、瑜伽和社会学著作。 柏拉图式恋爱 孙波花大篇幅叙述他和游云山感情。游云山小徐梵澄3岁,广东南海人,毕业于香港丽精美术学院,后投入岭南画祖高剑父门下,二战时,避居桂林,有一次往长沙写生,将战迹画作在重庆《中央日报》发表,其中在桂林湘雅医学院速写的两幅被日军炸得稀烂的校园,感动不少人,后来她受邀在重庆举行画展,画坛地位由此奠定。 游云山于1948年到中国学院执教,她和徐梵澄一见如故。从相识到相知,话题不断,感情行云流水似增长,孙波以游云山的散文与徐梵澄的诗作,印证二人经常寄意,相伴相行。1949年国民党兵败,泰戈尔大学中国学者资助经费中断,有回大陆者,有往台湾者,有往海外者,她选择和徐梵澄同进退,二人据说曾经在加尔各答华文报登载结婚启事,但是他们在文字的互动只提及“同心侣”,未提过婚姻。孙波所叙述二人关系,更像柏拉图式恋爱。二人后来同到阿罗频多学院工作,8个月后,游云山回香港,启程那天是1951年10月4日,阴云天气。 终究有缘无分。孙波举分手原因,虽都精通佛学,但徐重视学理,游在意佛法实践。游的老师高剑父有浓厚国民党背景,游受影响,也是三民主义信徒。徐性格内向,一直是非党非帮非派非伙之人。后来游以母亲病重,需回去照顾,将这段感情画下休止符。 1948年游云山曾在雪兰莪中华大会堂举行过画展,我之所以跳不开二人恋情一段,因为游云山即是马来西亚不少人熟悉的晓云法师,弟子众多。她于1958年出家,1990年于台湾创办华梵工学院,后改名华梵大学。2018年12月,在她圆寂14年后,她的弟子将她38幅禅画,在麻坡展出一星期,《中国报》报导时说她“遗风长驻”。 晓云法师2000年在台湾71画龄回顾展中,展出旧作,其中有徐梵澄题诗。2007年,孙波到台湾游学,看到其80岁时所作《秋林图》中,抄徐梵澄诗句:“深林宴坐妨人觉,红叶如花乱扑衣。”
6月前
“鲁迅去世后,停放在万国殡仪馆的小房间时,梵澄一清早就去吊唁,悲伤至极,泣不成声,当时他告诉许广平,鲁迅给他的信,可以集成厚厚一本。”这是赵家璧在《文坛故旧录》所记。赵家璧在《编辑忆旧》也提徐梵澄。他说鲁迅晚年十分看重周文、葛琴及徐梵澄,为他们改稿写序。周文1952年去世,葛琴在文化大革命时被迫害致残,只有徐梵澄长寿平安。 鲁迅宠爱徐梵澄,他告诉许广平“凡有可造之才,不忍其埋没”。赵家璧说他收鲁迅49封信,其中8封谈徐梵澄所译《尼采自传》。徐梵澄写有〈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长2万字,眼高手高,文气飘逸,灵光处处,隽永耐读。 赵家璧说鲁迅死后,徐梵澄“杳无音讯”。原来侨居印度33年,从事教学、著述与翻译。1979年回国,受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一样大隐于市,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他终身未婚,甘于淡泊,饮食起居自己料理,不收生,不立门派,独来独往。扬之水和陆灏因为编者身分,和徐梵澄来往频密,二人在2009年合著一本小书《梵澄先生》。 徐梵澄用英文介绍中国文明,著作包括《周子通书》、《肇论》、《唯识菁华》、《易大传——新儒家入门》,又用中文介绍西方文化,翻译《尼采自传》和《苏鲁支语录》等书。他在印度文明造诣更少有学者可以匹比,中译印度哲学经典有《神圣人生论》、《综合瑜伽论》、《五十奥义书》等书。悠悠人生,视一切偶然。他告诉扬之水,他并“没有匡世救国的心,不过求学问,求真理,一日不懈此志罢了,又引了鲁迅的那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徐梵澄常写古诗,扬之水爱“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一句,说“很有韵味”。徐梵澄身材瘦高,爱散步,人和诗,学问和悲喜,处处引人联想。 最可贵的是可掌握意愿 虽然担当得起重量级学者称呼,著作曲高和寡却可以预见。俗名因为鲁迅关系,稍有提升。20岁时,写杂文和短篇小说,寄给鲁迅,经推荐后刊登。到鲁迅家,目的为领稿费,却更爱听教诲。他启程到德国留学前一天,向鲁迅告别,不断出现沉默时刻。鲁迅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钞票,说是所存稿费,却比平时增加。走时鲁迅送到大门口,他鞠躬,一伸身,鲁迅突然目光辉射,执着他右手猛然一握,“我感到那手力极强。这是以前未曾遇到过的,我吃了一惊,便分别了。那一握,是教示,是勉励,使人精神振起,要努力,要争气,要在外国好好读书。”徐梵澄说。 1929年8月,徐梵澄入海德堡大学。鲁迅托他代购版画及书刊,徐梵澄所选,皆为精品。二人信中内容,虽有不少涉及银钱、书画汇收之事,但是讨论艺术品之余,可看到美学造诣。徐梵澄在大学选修几门艺术课,闲中学习版画创作。鲁迅珍藏版画中有6幅徐梵澄作品,其中一幅鲁迅中年半身像,用在鲁迅编译《一天的工作》包封上。鲁迅“两眼炯炯有神,突出中式长袍衣领上的两颗盘纽,刀法粗矿有力,颇有特色。”负责编辑的赵家璧说。 徐梵澄有不同常人作风,鲁迅欣然接受。鲁迅推荐徐梵澄杂文时说他“无派而不属于任何翼,能作短评,颇似尼采”。徐梵澄要求保留原稿,鲁迅请许广平代劳,抄了几次许广平发牢骚,鲁迅只好亲自动手。他向《自由谈》编辑黎烈文求助,说抄录费力费时,“忙时殊以为苦,不知馆内有人抄写否?”徐梵澄不知自己要求造成鲁迅困扰,他以为鲁迅身为大作家必有助手,原来是两老代劳。徐梵澄说他自己“真该死”。 鲁迅的信不幸在抗日战争时,和徐梵澄藏书同时丧失。徐梵澄记忆力超强,“信中的话,格言似的,当时揣摩很久,所以记得。”〈星花旧影〉共引述14封来信内容。 第2封信中有这样一段话:“贫贱而肆志,富贵则骄人,中国现在嚷口号的人,大致皆有此病。”徐梵澄说鲁迅在谈话中,多次讲到有些革命人士,成了反革命者,怎样“用他人的血来洗自己的手”。鲁迅校刊过《嵇中散集》,将嵇康诗句“贵得肆志,纵心无悔”改动,嵇康原意说人生最难能可贵的是可以随心所欲掌握意愿,无怨无悔追求理想。徐梵澄说他“自抚生平,从来未尝富贵过。处贫贱是其常情,也未曾怎样肆志。”我忍不住用毛笔将嵇康诗句抄了下来,虽然知道所谓境界,常常知易达难。
7月前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是鲁迅诗作〈无题〉,内容说面黑老百姓流离失所于荒芜野草中,不敢慷慨悲歌,不敢引发动地哀声。鲁迅心里千头万绪,但是他思维开阔,连通广袤大地。虽然表面沉寂,却坚信春雷即将萌动,将黑暗化为光明。 1934年5月日本作家新居格到上海拜访鲁迅并求字,鲁迅以诗作相赠,落款“戌年初夏偶作,以应新居先生雅教”,其中雷一字,用古字“靁”。1961年10月,毛泽东以狂草横幅书写,送给到访日本民间代表团,纸高33厘米、宽85.5厘米,毛泽东说诗是“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里写的,说明他在完全黑暗的统治下看到了光明。“又要郭沫译成日文。毛泽东加持,媒体宣扬,诗更为人所知。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第二天,新居格以日文发表文章纪念,同年11月被译成中文,以〈鲁迅其人〉,刊登于上海《国闻周报》。文中称鲁迅为“文学者而兼思想家”,又说鲁迅成就“非其他的作家文学者所能企及的。” 新居格于1951年去世,1976年鲁迅展览会在日本仙台举行,其夫人把鲁迅手迹拿出展览。新居格崇拜鲁迅,其夫人说,裱好的诗作,“挂在书房里,以便经常诵读,缅怀鲁迅,激励自己。” 诗里诗外,都有故事。其中惊雷二字,更是马大学生多年心中抹不去痕迹。我1984年进马大念本科时,参与华文学会复办工作,对春雷大汇演历史步步追踪。马大华文学会1974年12月被令关闭,春雷大汇演是导火线,除了零星剪报,政府为此事所发表白皮书我一字不漏阅读。 李亚遨所编,2010年出版的《于无声处听春雷——1974年春雷事件的回忆与见证》,书名不瞒鲁迅提供的精神资源。吴建成回忆1970年他入马大就读,大一下学年收到传单,有些惊奇,因为之前华文学会宣传文字全篇英文,偶尔出现中文,也只为点缀用途。“才知道马大华文学会改组了,从此以后不再英文至上” 。能进马大者,都是天之骄子,马来文英文皆可,如吴建成者,在意中文尊严。心灵被触动,毅然加入华文学会,后来认识很多志同道合朋友,“我整个生命因此而蜕变。” 吴建成形容那段岁月“浪漫又自豪”,他爱中华文化,情怀不孤。赖兴祥在英校念大学先修班时,华文是第二语文,滋味不好受,进马大后参加华文学会,和坚守自己,不随波逐流的人一起,顿生“殊荣”之感。 姚丽芳和陈丽碹捕捉当年印记,感受大体相似,以“无怨无悔”形容冷暖经历。刘崇汉说关心社会,走入民间为“正道” ,侯亨能说是“气概”显露。事发三十多年后,虽曾沧桑,澎湃心情,依然可见。 马大华文学会在1972年举办“春自人间来” 南北马巡回演出,各地华团如教师会、校友会、华文独中协助承办,随后学生以文艺推动社会改革的热忱不断强化。1973年马大华文学会联合四十余华团筹办春雷大汇演,为华文独中发展基金募款。当时政府排斥左派意识形态,冷战思维浓烈,华文学会和社会运动结合,很快成为被怀疑对象。1974年3月春雷大汇演3位筹备成员被捕,但是其他人不畏惧,坚持完成任务。一切准备就绪,4月彩排时,警方郑重告知不批演出。1974年12月,政府以共产党渗透校园为由,查封马大华文学会,更多学生被拘留。 12年没有华文学会 春雷惊蛰,一声巨响,受影响的不只当年马大学生,后来者的大学生活也变了样。马大整整12年,没有华文学会存在,筹办文化节目举步维艰。中文系学生自由度相对宽广,但是参与者不能涉及外系学生。悲情笼罩校园,不知如何寻找空间控诉。 李亚遨在序文说虽然春雷大汇演无法正式演出,却不愿历史成灰,遂编书从头细说。他说数十团体联办,数千演员参与,数千幕后工作人员默默付出,受关注度是空前的。马大华文学会串联南北马以及东海岸团体,频密出版快讯,韧度和深度,确实值得纪念。虽然只在吉隆坡一地演出,“如果在国家室内体育馆连演7天,观众可达4万人。改为容量较小的雪兰莪中华大会堂,9天演20场,亦会有2万5千人。”李亚遨说出他们策划时的激昂心情。 侯亨能回想从前,忍不住加一句:“我们那一代人现在还对生活充满热情吗?”时代变了,表述方法必然不同。我读鲁迅诗,读马大华文学会历史,始终相信冷漠不是马来西亚华人的共性。
7月前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句出自《论语·学而篇》。为人弟为人子,进家孝顺父母,出外顺从兄长,行为谨慎、守信,有爱心,并且亲近仁者。上述几点做到之后,若有余力,则应研习六艺之文。 白先勇在《蓦然回首》说他在成功大学念了一年水利工程后,发觉没有兴趣,第二年转台湾大学外文系,事先没和父母商量。其父白崇禧秉性刚毅,喜怒不形于色,知道儿子善读书,在水利工程系考第一名,不解。儿子说了半天,父亲知道大势已定,没有坚持,但忍不住用“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发出惋惜话,白先勇说他只能含糊回应“人各有志”。其母发挥慈爱本色,“行行出状元”,她说。 几年以后,母亲病故下葬,白先勇按伊斯兰教仪式走40天坟后,出国留学。白崇禧送机,步步相依,送到飞机梯下。“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白先勇说。文章有感情铺垫,就是耐读。 读胡适《南游杂忆》,想起中学时白崇禧名字如何进入眼帘。胡适书中两篇文章〈广西〉和〈广西的印象〉提白崇禧,以其字健生称呼,印象是好的。1935年1月胡适由广州飞梧州,第二天在南宁见白崇禧。胡适被力劝延后归期,增加演讲次数,顺道旅游。住了15天。 胡适因反对读经、拜孔、拜关岳等复古活动得罪广东政府,不获准在广州演讲。走后第二天,广州各报刊登中山大学中文系古直、锺应梅及李沧苹三教授联名电文。他们致电广东省党、政、军、警、宪各首脑,要求将胡适截回,“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可也”。又致电广西省党、政、军、学首脑,要求将胡适截留,“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矣。”意料之外是李沧苹发表声明否认参与此事,胡适将此闹剧记在《南游杂忆》里。 广东将领有流氓气,白崇禧有文化气。他礼贤下士,作为邀请人,一切安排妥当。胡适乘坐飞机,除梧州和南宁,又到武鸣、柳州、桂林、阳朔等地。胡适说读经、拜孔、拜关岳、修寺、造塔等迷信或恋古风气,他在广西境内看不到。 白崇禧有幽默感 胡适提广西家喻户晓故事。白崇禧下令将香火鼎盛的桂林城隍庙摧毁,地方绅士担心得罪神灵,要求白母出面劝阻。白崇禧回应方法独树一帜,他在庙墙贴上公文,声明如有灾殃,与人民无干,他一人承当。地方绅士接受解释,负责人则在拆庙时事先烧香,说明上命差遣,概不由己。白崇禧破除迷信有法,不惹民怨。胡适又记有一次收到祀孔通令,白崇禧幽默地说“得造个新孔庙”,因为原有孔庙早已移作他用。 胡适在《四十自述》回忆自己11岁时受范缜和司马光文章启发,成无神论者。有过将泥菩萨抛毛厕建议,虽因同行者反对作罢,但是却大无畏拿着石子丢掷神像。白崇禧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胡适竖起大拇指。 白崇禧外号小诸葛,有运筹帷幄军才。他与同学李宗仁、黄邵竑在军阀混战时崛起,建立新桂系,成功统一广西全境。三人团结一致,后来黄绍竑离开广西,投靠南京政府,位子由黄旭初取代,但无损分工合作氛围。胡适南游时,是广西最稳定时期,胡适借用美国传教士艾迪(Sherwood Eddy)的话,称广西是中国模范省,爱国者“必然感觉广西是他们的光荣”。又借艾迪的话对比广州政府,艾迪“很明白地赞美广西,而大骂广东政治的贪污”。《南游杂忆》还附录大公报主笔胡政之文章,里头称赞“广西改革力量达到下层”。 国民党失守大陆,蒋介石将不少责任推给白崇禧。1994年白先勇在美国提早退休,那时他57岁,希望重写民国历史,为父亲讨公道。他与廖彦博合著的三册《悲欢离合四十年:白崇禧与蒋介石》最为人所知。白崇禧在大陆三次反蒋,埋下祸根。他在台湾虽持陆军一级上将职位,却无实权,且被特工监视,外出有黑色吉普车跟着。“车子号码是155429”,白先勇记得一清二楚。白崇禧有幽默感,一次吉普车抛锚,白崇禧要侍从告诉特工不必紧张跟丢,他们的车子会等吉普车修好才开走。 1952年11月,胡适自美返台,白崇禧及一些国民党将领到机场接机,白先勇所编《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收有当时合照。胡适捧着花,白崇禧在旁,灿烂笑容掩不住沧桑历史。二人晚年都在台湾,都因心脏病去世,都回不了中国,都带着遗憾。
7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