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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靖斐

都说文学奖的影响力江河日下,但月有阴晴圆缺本就是极其自然的事。趁它仍有余光,我们来天马行空一番,看看文学奖还有什么可能吧。本期【文艺春秋】请来五位文学创作者集思广益,谈谈文学奖的新模样。谁知道呢?没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这玩意又可以继续热闹些日子…… 【问:文艺春秋  /  答:孙靖斐】 01 巴黎奥运打破传统,将开幕典礼移出体育馆。你觉得,文学奖颁奖典礼不在剧院或礼堂办的话,还能在哪里进行? 奥运开幕走出体育馆,城市地景俨然都成了竞赛炫技的布景板,我幻想文学奖典礼也走到户外。近似音乐祭的设定,在户外草坪搭建舞台,观众与嘉宾席豆沙袋(或折叠椅)而坐,更贴近城市土壤脉动。 (私心偏好豆沙袋,因为音乐听着听着就躺平好像也不赖——) 比剧院礼堂多了不确定因素,可是那也是我们喜欢这届奥运开幕式的原因,野蛮滋长的生命力瑕不掩瑜,还有那种阴雨硕鼠偏吓不走我的铁齿。 或像古晋河滨公园地带,颁奖台以外,有步道可跑步,有空地可摆摊或诵诗奏乐。摊位可以是户外咖啡座,流动吧台,或售二手书、小志和胶片,也提供诗文占卜。一种限时营业,期满关闭的临场感。温婉悠长的沙贝琴声,它让喧嚣轰炸的流行歌曲失色,不过只有愿意驻足倾听的人才能接近它,我想这些都是文学(奖)现在的意义。 02 文学奖不评文学作品(文章)的话,还能评比什么? 直觉其实想到体检报告。文学创作和生活太多事情有一种共性,都是修行斗长命,因为神童是人间少数,祖师奶奶只有一位。 退一万步讲,我想像写美食文学的比赛做一桌菜,写体育文学的来跑一场马拉松(也可以是球赛啦但我偏爱村上春树那种只跟自己斗的清高孤僻)。 独立存在不影响文学作品评比。 03 早一步策划、最后一分钟行动、看准时机不早不晚地出手。以上这三种写作态度,哪一种对得文学奖最有帮助? 我相信对文学奖有所求的人都会提前策划,那可能是日常素材的细密积累,也可能是研读得奖文集,又或是进补写作课。 虽然个人很爱奋斗到最后一分钟,每次懊悔每次重犯,但我要承认,最好的时机不由自主,对缪斯女神应有敬畏之心。你必须准备好等她来,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太失礼了。 04 不需考虑可能性的话,你的梦幻文学奖评审名单是怎样的?有哪些组别?谁当评审? ​ 除了上述非文字评比,也可设组别如下: 把老土的题材写得最新颖 把无聊的故事写得最跌宕起伏 最没有得奖野心的好作品 最适合影视改编的作品 评审就找各领域的佼佼者吧。 05 现今的文学奖还需增加什么元素,来让它不在影像洪流威胁中苟延残喘……哦不,是立地成佛……啊抱歉,是至少不再节节败退? 我感觉迅速流失的是人们对文字的崇敬之心,除了文字我们有太多其他选择。但只要还有人在使用文字,相信文学的美和力量,还有写作者坚守着书的梦,它就不会彻底消失。支持文学奖推出书或影视改编补助,让获奖者的成就感不止于一场典礼一座奖杯。 06 如果你有一个神奇的大喇叭,可以对世界上著名的文学奖呛一句话,而这句话会被全世界的文学创作者放在心上,你会呛什么? 与其担心AI害作家失业,不如先刷掉比AI创作更油腻的作品! 相关文章: 【特辑.非常文学奖】王修捷/创作者别互相瞧不起! 【特辑.非常文学奖】牛油/全世界最好的作品,你还没读到! 【特辑.非常文学奖】疯木圣上/我要喝很醉! 【特辑.非常文学奖】孙靖斐/先刷掉比AI创作更油腻的作品! 【特辑.非常文学奖】吴健闻/想看文学演绎奖可以玩多尽!  
4月前
拾荒也即收集,而且边缘,隐秘。《深夜拾荒手记》(按:作者为陈凯宇)多篇写城市地景,内里折射房屋和家庭。在亲切狎昵的语言里,人们混杂用词,偶将“那间屋子”唤作“那间家”。而“甘榜”有时徒留街道命名用途,作地方和记忆的挽词,或在更多时候作为精神牌坊——“甘榜精神”(kampung spirit)。 海可填,土地可再生,它们都是城市的医美术,而繁华市中心地带的“天空刮刀”,更是科技对抗自然,人定胜天的阳刚隐喻。城市发展无论国境和远近,再造神话再创世纪毫不惊艳。但如果感性逊于理性,纪实屈居虚构,一如怀旧注定让路发展;在写的人只得借由文字,是为记忆的钉子户,拒绝拆迁,拒绝遗忘,时而心甘迷途。 选择拾荒,弃安居换洒脱 拾荒也即收集,而且边缘,隐秘。《深夜拾荒手记》(按:作者为陈凯宇)多篇写城市地景,内里折射房屋和家庭。在亲切狎昵的语言里,人们混杂用词,偶将“那间屋子”唤作“那间家”。而“甘榜”有时徒留街道命名用途,作地方和记忆的挽词,或在更多时候作为精神牌坊——“甘榜精神”(kampung spirit)。离家(hometown?kampung?)远行的拾荒者,也“离开学历证书不被承认,存在一再贬值,拥堵和冲突随年加剧的家和城市”。拾荒相对于安居,相对于温良恭俭让,以一室窗明几净为代价,换取洒脱和自主。他却又是陷入邻国/异国的物质、消费和新身分幻想的糖衣诱引,却不见得就逃离了门锁、揿掣以及其他水电网的日常龃龉。拥有越多,会不会才是愈见匮乏和破败? 爱不仅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对他者丰富多元五花八门的想像,爱是有勇气自毁而见他者。韩炳哲《爱欲之死》说资本化的消费社会是“相同者的地狱”,因而爱陷入垂死挣扎。来到消费社会花园城市,拾荒者即便挣得与猫的片刻亲密,却也“只想尽可能保持生活的极简轻省。不成为爱猫之人,不给猫取一个只有自己会记得的名字,便不会陷落一厢情愿的无底圈套”。 做猫做狗,远离文明囹圄 隔离的猫。世道如此,我们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无论爱情、亲情,抑或是校园友情。情人的命数多舛,经受染色,经受心事外翻,经受善意或恶的欺瞒,经受相看两厌。不若流浪狗远离文明囹圄,无所谓正常作息三餐定时,不受饥渴折磨,没有皮相焦虑。《人间失格》的叶藏,不也对社会仪式规律如一家子同枱吃饭一样深恶痛绝吗。 “不锁,可以吗?”“门始终紧紧闭锁,门内的人却想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张望不果,我也从未要开门惊扰”——文字若是炼术,写作的人遂从中取材筑起自我,试探内外边界,既拾荒,也窥看。
1年前
听我这样唤你,你会欣然微笑还是佯嗔推拒。 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是少女径自发光发热,也径自黯然神伤,难怪往往爱人伤人而不自知。而你的好,从不让人酸溜溜的受伤。 记忆中你一直那样慷慨明亮,也爱说故事(而非说教),一如你爸。因此我们总是那么期待你们来访的日子。从儿时的玩具巧克力到初长成的芳草面膜发油护手霜,你赠予的礼物永远丰足又合宜,而且故事从未间断。 小时候你来,以红楼儿女纷纷为房间命名的意趣,考我和姐姐如何为睡房命名。彼时表哥在一旁搭腔,用我们的名字和喜欢的颜色凑成“蚊子进城”。 到底是一场midnight girls’ talk,一阵笑闹后表哥只好被你赶出房外。蚊子进城大哥出房门,可说来惭愧,现在我也只记得这个无厘头的笑话,后来居上的正经名字,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我决定一意孤行地相信你会原谅。 虽然你不曾纵容我们调皮捣蛋——你是调皮捣蛋本身。 你爸说过,从前还只有我爸和你时,有天他带你们上电影院,进场后我爸说要买门口的冰淇淋,你爸说不行。你倒慧黠,只说要到外面上厕所,经过那冰淇淋摊才说要买。 已站在摊前,还能不买?说起这件事你爸仍在笑,笑你的小算盘,也笑自己甘受算计。 5岁那年随爸妈到吉隆坡找你,你带我看新上映的《海底总动员》,中场我已不小心酣睡在你大腿上。故事并不沉闷,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长大后的安睡属于一种能耐。本来是近乎直觉的信任和依赖,却像极那些我拥有过不很奢靡但别具纪念意义的小东西,明明珍惜,却容易莫名其妙的掉了就再也找不回。 你没有怪我糟蹋戏票和心意,散场后还给我买了森林家族小老鼠玩偶。用一个下午便餍足了小孩心愿,也让我爸妈放了个短假拍一阵拖,光有天真无知的少女心,哪能那么周全? 你有的一切,例如巧笑倩兮或精妙文思,向来看似信手拈来毫不费力,总轻易让人视为理所当然。我儿时唯一的疑惑是你模糊浑然的嗓音。你不在的时候大人口舌松动——很大程度是希望我们也尽量拥有绝口不提的体恤——我才知道那年你怀表哥时,也正与鼻咽癌顽强搏斗。跨过生产与抗癌两道大坎,疗程在把你救回来后却屡屡邀功,它的副作用不仅管你节制饮食,也渐渐要走你的嗓音和听觉。 我不喜欢人们将他人的磨难,粗暴草率地赞颂以“生命的考验”。考验这个词傲慢,一如际遇经常作为各种赏罚之隐喻,但我无法拒绝为你的坚强意志所动。 但我还是不相信奇迹的。奇迹多是消极等待,怎都不比大步槛过动人。你携表哥大步槛过,不足月匆匆到来的他后来茁壮成长,而且继承了你的俊俏——小时像你,长大像爸爸,如你所说是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这说法好玩也好笑,又想起蚊子进城那晚上,你竟为了我们把他撵出去,忽然觉得自己面子好大。至今想起来仍会窃笑,是因为也记得从前我们旅行,深夜有人敲房门,开门后不见人影,戴一张恶鬼面具的表哥倏地冲进来,吓得我们尖叫不已。 想来他更像你的reprise。那年圣诞家庭聚会,你也用一张大红被子把礼物张罗起来,一副圣诞老人的模样跑出来。少女初见世间好物,难免也想一一攥在手心,可你没有。你所有的,总是巴不得别人也都有。于是甜食花茶音乐剧,我只顾着尾随你身后流连忘返,几乎忘了你往往不能与我们同乐。我太任性,以前自顾自的开心,最后也自顾自的伤心。 你走之后,好多人慷慨分享和你的故事,才发现原来许多你给我们的,也给他们;可我还有什么好吃醋妒忌的呢?你便是那样不偏心。 人类习惯对少年少女宽容,深知他们的迷人之处经常关乎易碎和挥霍浪掷的本性。要到多久以后,去挥霍和珍惜才会是同一件事情? 其实不愿你是女神 送别会上闺蜜念出她写了却来不及寄出的信,明信片上两个卡通少女是你们,一个叫美美、一个叫航海。而我好羡慕美美和航海的友情,纵有6年嫌隙也终可冰释,而且摊在半世纪的交情面前,何足介怀。于是我知道,以后不小心又要和哪个谁闹别扭时,也会想起你们。 去年生日你和闺蜜庆祝,照片里桌上左右两侧各一块插上蜡烛的蛋糕,你说这摆设岂不像拜神,我油腻了一把说毕竟是女神。可我其实不愿你是女神。宁可你自此是百无禁忌的老少女,大啖美食毫无顾忌,爱哭爱笑自在随心。 如此我才可以放心和你说再见——我是从来不擅长的,但这次也要节制没日没夜没分寸的伤心了。 我喜欢并且和你提过的作家们都聊过少女的事。你曾回复我:谢谢你指导我维菁的创作风格。如今我尚可斗胆敞开你写的邮件和讯息,唯独这则每次看到都要哭一次,你怎么还那么谦卑?扯远了反正狸奴女子说,少女与中年女子的关系若非母女,账目大多算不清。但再见的意思是,把你放在心中一块澄亮处,时时常相见。那包括日后又要为莫名其妙的事情伤心想哭时,与其自责,却不如耍赖的想:又不是只有我这样。我不管,反正你总要我记得疼自己。 也要继续讨厌陈词滥调,继续有恃无恐向外走——人鱼女子说流浪的人不漂泊,心底必然有份归属感,容许他有恃无恐向外走。 而你向来走得快,不放水我是跟不上的,唯有亦步亦趋,学你脚步轻盈但赤诚对待世间的奇花异草名画剧作,或是越往前越容易纠紧打死结,不得不花上更多时间来解剥的人情关系。 那么就,再见啦。
3年前
3年前
如何把一座城市留在心里?旅途中,常用便携小物速写一个地方——绵软或粗糙、红白格纹或几何花样、透明易碎或几经磨砺的暗哑。在布拉格跨年后,买月历庆祝新年伊始,而后在马拉加城堡花园捡拾小松果、隆达的白底蓝纹西班牙瓷砖、莎翁小镇斯特福拉德的奥菲莉亚丝巾;还有零散的一些至今始终没寄出的明信片。 送礼有几种情况,一在买下的瞬间已开始迫不及待,期待见到对方拆礼物的样子,那焦灼时时煎熬内心,随时要让惊喜穿帮;一是闭眼咬牙赶紧送出去,经不起一再端详和揣摩,否则就要忍不住占为己有。 在约克郡看见印上英国王室照片的明信片,随口问旅伴E,真的会有人买这种吗。她幽幽说:我会呢。也有朋友专挑构图和角度抽象的明信片,错开城市景点最直白又易于辨识的特征。 旅途中的囤物行为,常让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比喻。观众在电影散场后,回家疯狂搜寻明星花边新闻的行为,就像一夜欢愉后收集对方内衣裤,毫无胜算的痴情单相思。读大学的时候,出国交换回来的人,书桌布告板往往贴满旅行照片,盛放一座朝夕相见的怀旧版图。所以旅途结束后的收集再展演又意味着什么呢? 曾经我们以为拿食物当手信就显得潇洒一点,吃完也就没了,然而食物难于收藏,要送人的能看不能吃,其实更为难。物件的形体占据空间,本来就是天长地久的代价。天长地久就是抵挡时空流动的擦撞,视保质期如无物。 和二十几斤的行李相依为命三个月,包括搬抬行李上下电梯阵亡的伦敦地铁站和宿舍大楼,或是急忙下火车赶往相距甚远的月台转车。每每有肾上腺激素爆发的刺激,不过刺激的事情贵在体验,而不是习以为常,试过就好了。就像活到二十几岁,在许多人眼里仍在稚嫩闯祸的年纪,然而和同龄人聊起,无不觉得从前许多新奇事物诸如过山车和跳楼机都是无事找罪受,现在小则头晕反胃,大则心悸恐慌,再也想不起它们的乐趣从何而来。 无可奈何的我们长成了无趣的大人,不爱挑战极限了,还是多一些从容和余裕吧。 不过还是喜欢在路上,还未抵达的正在进行式。车站与行走的车,都是离开和抵达、迎接和告别的其间。有一次坐火车,邻座的老先生不断和月台上的妻子挥手飞吻道别,直到火车开到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的距离之外。还有从隆达回返马拉加的巴士上,前排坐了一位难掩兴奋的老先生,比手画脚的和妻子说话。虽然丝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隔着座位的缝隙里,目睹他博妻子一笑的积极努力。妻子寡言,只微笑着点头。身处在这些似很浪漫偶像剧的画面当下,其实也没想像中那么戏剧性,只是觉得自己好闪。 然而旅途上也不会只有神仙眷侣,反倒经常是关系的试金石,让怨偶或塑胶友情现形。前往布拉格的火车上,车厢对面就坐了一对亚裔情侣,年轻女孩不断抱怨,从男友订到的逆向座位开始——晕死了她说。很遗憾的是基于语言相通,一路上她的怨怼全然传进我们耳里,通畅无阻、毫无代沟。此时此刻终于深刻感受到巴别塔的祝福寓意。 显然我是倾向躲在角落静默凝视的旅人,不热衷参与但也有不得不的时刻。那次因为错过了火车,在赫尔的车站焦灼失措。然后就遇到一名将要前往机场飞泰国的大叔,近乎同情地塞给我两串POLO糖,还问我有没有口罩。疫情开始流行之后,一句轻轻的“take care”也前所未有地真诚起来。 午后隆达的麦当劳只有我们,和三个围坐着打闹的当地小男孩。经过的时候,他们的灼人目光看得我们颇为烦躁,到底在看什么呢。离开前,一个男孩鼓起勇气上前来,怯生生的要求我们帮忙合照,原来如此。相片里三人站得笔直认真,对待这段友情想来也是同样的珍视和小心翼翼。小小的手机不是全新时髦的品牌款式,像素模糊,却显影一桢无限青葱的画面。读中学时,放学后常和朋友到城中坊麦当劳虚掷光阴,其实就是那种青春感。也几乎是在那时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形状圆短的Galaxy Ace如今想来也算鸡肋,当时流行的相机滤镜是Camera 360的大粉暖色系,对比度暴烈而画质低矇,真的只胜在青春无敌而已。 在路上,总是匆匆掠过的人和地方,也还有那些短暂住过的旅宿。布拉格的Airbnb小单位,简单布置两张单人床和一张碌架床,自告奋勇选了那个最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所以我不该反覆问家里那猫,为什么总是跳到高高的橱柜上,一副俯瞰众生的清高还总让人找不到。而那个布拉格房子里没有吹风筒和餐具,旧洗衣机笨重鲁钝,却相貌堂堂摆一座黑胶唱片机,小箱子里挤迫收纳的专辑有披头四和芭芭拉史翠珊。反正屋主的生活轻重很明显。 在马拉加则住进一所丛林风旅馆。铁片焊成一体式床架与储物柜,未至于破落但已各有劳损走形。我同样睡上层,一翻身就要哐啷作响,撼动一屋子人。在那样的风雨飘摇里完稿,也认识了同住的两名阿根廷女孩。我们入住的夜晚是她们的临别之夜,地板在她们敞开大行李箱后就罕有行走的余裕——所以旅行的笨重不洒脱非我独有——两人还选了热辣劲爆的流行乐曲做打包行李的背景音乐:“You can join us and sing together!” 人在西班牙,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一样热情如火。 后来从三岛由纪夫读到“结草为庵”一词,说到日本和讲求稳固牢靠的西方建筑风格很不同,因为地震频仍,宁可就是草芥,轻易崩塌也轻易重建,山无棱天地合,不过春风吹又生。再往后读几页又出现了“会者定离”,珍视旅途中的相会无论好坏,龃龉和恩惠都是无比真切的,却从不奢想留着什么。这包括离开维也纳前把毛帽落在馆子里,明明想起了失物处却不能回头,否则就要错过原来的火车班次了。即使它是故人所赠,有再也买不回的款式和意义。因为进行式的旅人永远在赶路。
3年前
3年前
葡萄牙曾是称霸一时的海洋殖民帝国,也诞生了勇于探索的民族。圣哲罗姆派修道院前的广场竖立发现者纪念碑,立碑的地方据说正是地理大发现的启航点。 维菁说流浪的人常常看遍万千景观,却看不到人。不过,多舛的里斯本之旅就不是那样了,短短三天的旅程经常靠善良的人们营救。 里斯本之旅,始于错过深夜巴士的困境。当时在塞维利亚车站遇见一名同行的奥地利女子,耐心协助我们与巴士人员协调。从事治疗师的Eva,散发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平安抵达里斯本,但城市像是还未甦醒,一片昏暗萧索。Eva陪我们找到了前往旅馆方向的巴士,N将一个暖手包分予她,我们就此分别。 葡萄牙曾是称霸一时的海洋殖民帝国,也诞生了勇于探索的民族。圣哲罗姆派修道院前的广场竖立发现者纪念碑,立碑的地方据说正是地理大发现的启航点。它彰显葡人对探索世界之举的敬仰和骄傲——站立其上的人物雕像除了远航事迹的迪亚士、麦哲伦与达迦马,还有作家、画家与编年史家。诗人卡蒙斯同在其列。 国土狭小、资源短缺迫使葡人在15世纪踏上跨海扩张的路途,而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海啸与大火,几乎摧毁了里斯本,也就此陷落了一个海洋帝国。 在里斯本市区,自然要乘上28号电车穿梭城市。其间途径里斯本大教堂,这座城里最古老的教堂历经数次地震与大火,留下今存的面貌。 而后电车驶入阿尔法玛老城区,地势倾斜的街巷延绵了整座城市的起伏曲折。 里斯本的交通以电车和升降机最具代表性,无非是让人们少费点力气,也能把寻常日子过到稍高稍远处。其实何需远大的征服理想,只是将生命大半光景耗在周而复始的上下斜坡,就足以构成薛西弗斯式的徒劳和耗损了。 除了碰见什么都觉得好玩的旅客,谁能天天这样不感疲乏呢?出于观光意义,我们甚至可以为了体验圣胡斯塔升降机排上半小时的队。 若是当地人,大概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一如中环半山扶手电梯,只有在旅人心中才始终是重庆森林、阿菲和633。 还好圣胡斯塔街也很热闹,排队时一旁还有街头乐队驻唱。 石板街和彩色瓷砖拼贴的小商店也是里斯本城区的典型风景线,还有火车站对面贩售平价餐点炸物的小食店——它们的平易近人又让我想起香港和未曾去过的澳门。 每种语言有它不可译的词汇,侧向诠释那个民族无法轻易转述的情感和文化。葡语中的“saudade”描述失去某些人事物的失落和忧郁,在那之前经常有深深眷恋。但人们也可以对从未发生的事物感到“saudade”,不曾发生却似曾拥有,是有别于怀旧(nostalgia)的幽微怅然。 隔天前往小镇辛特拉。辛特拉距离里斯本市区约25公里,是欧洲首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文化景观的欧洲城市,澳门人还给了她一个极美的名字——仙德丽。镇上遍布古老的庄园城堡,经由崎岖山路探入幽隐秘境,恰好呼应了它玄秘奇幻的名字。 辛特拉以西的罗卡角面朝大西洋,是欧洲大陆最西端,曾被葡人视为世界的尽头。发现者纪念碑上的诗人卡蒙斯为它写下“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诗句——行至天涯海角的浪荡决心,会不会就是他们深入血液肌理的浪漫细胞呢。 旅欧大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后来到罗卡角,如同世间只余下大西洋浪潮和海风的呼啸。它的广袤无垠和苍凉,却宽宏吸纳了旅人身心内外的疲乏和噪音。 原也打算在同一天前去大名鼎鼎的佩纳宫。可惜山上交通不便,景点之间不甚互通,需要回辛特拉火车站换巴士。抵达佩纳公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开放时间。偌大的国家自然公园有严格的营业时间,实在不能随意放行。其实导览员好商量,他破例让我们用同一张门票,隔天再来。 然而还是要落寞失望的。天色将暗,大门前停靠大量旅游车,准备载客踏上归途的浩大阵仗。司机Carlos一眼望穿我们的失落和窘迫,说愿意免费载我们回市区,明天请早,还能再去其他景点。 犹豫了一阵,我们还是搭上了他的便车,直接从辛特拉回返里斯本市区。 Carlos大叔的豁达爽快让人逐渐卸下戒心。聊到辛特拉境内城堡林立,他只觉得再大再华美的城堡,远不及自己的家。然后说到语言,便又提起了那个日语的“arigato”源于葡语“obrigado”的传言——两个词汇又都是道谢之意。我感到Carlos对葡语文化的自豪,特别在他开始吐槽英语文法的愚蠢冗杂之后。 而今想来,车子经常出奇地适合成为告解之处。在短暂的路程上,彼此共享一方空间,也许轻松无厘头,甚或推心置腹,里面总有故事的交易。少了直白的四目交投,司机与乘客之间不用那么快见到彼此奇怪的地方,即便牵扯交易,也不需要剑拔弩张。 我们是同路的,不过旅人的目的地,只是司机的下个起点。
3年前
在人们熟知的地域想象中,南方热情奔放,闲散而不拘小节,不同于北方的拘谨湿冷。在西班牙的时候,只到过南部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无从对比首都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然而从跨年寒冻的奥地利和捷克南下,冬末的西班牙固然还冷,却仿若感受到久违的暖阳热络。 也可能是生于马来半岛以南使然。在那所谓的南部边陲地带,念中学时日日吹拂咸咸的海风,经年累月地晒黑手脚。日复一日的潮汐涨退间,提醒师生把停在海边的车子移走,以免遭到涨潮没顶的课间广播,是沿海而生的校园回忆。沿岸从小食档口云集,直到后来建成连锁快餐店——那油烟炉火气,于是记忆中的士都兰海岸,从来不乏海蟑螂与硕鼠眷顾。 旅欧的时候独爱调料丰富、口味纷呈的南欧美食:葡挞、海鲜、tapas小菜、Sangria艳红水果酒,以及各种各样的米饭面食。在中欧连日大啖肉排后,还是会想念那些平易近人的食物,一如跨年,其实也就是前后几分钟的狂喜盛宴酣畅淋漓,今后的寻常日子还要那样过下去。 南欧美食是comfort food,剥开日常的细密惊喜。吃过西班牙烩饭(paella)、意式炖饭(risotto)和葡萄牙炖饭(arroz de marisco),虽然都是米饭但口感极不同——旅欧之前,不曾知道自己那么爱吃饭。写《饮食男女》专栏的蔡澜曾向读者征求comfort food的译名,我想米饭对异乡人来说,就是其中的“回魂餐”、“开眉菜”吧。 南方的安达卢西亚,连动物都格外热情不怕生。途径马拉加的露天古罗马剧场,只见到几只橘猫在拉起围栏的历史遗迹上慵懒憩息。而后登上摩尔人城堡(La Alcazaba),将马拉加的市景尽收眼底,还可远眺地中海。城堡塔台上停靠海鸥,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 其实安达卢西亚的海岸都有温暖和煦的名字——太阳海岸、圣光海岸和热带海岸,一如胖橘和海鸥的大剌剌懒洋洋。 到过安达鲁西亚的马拉加、龙达和塞维利亚三座城市。马拉加马拉加,念起来像马六甲。历史古城往往刻下政权更迭的遗迹,一如史书和如今的马六甲,都有葡萄牙、荷兰和英国的殖民影子。而安达卢西亚早期虽受罗马帝国统治,后来也由摩尔人统治近七个世纪,因而极具伊斯兰文明色彩。宗教文化混融的建筑俯拾即是,像金灿华丽的塞维利亚王宫,是典型的穆德哈尔(Mudéjar)建筑,结合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风格。 还有马拉加大教堂,自1487年天主教君主重夺马拉加,便把原有的清真寺改为天主教圣殿,后来才建成了今天所见的哥特风教堂。因为右边的高塔并没建成,所以教堂也有“独臂妇人”(La Manquita)之称。汲汲营营的姿态在西班牙是罕有的,他们并不热衷于完工。19世纪开始建造,至今尚在施工的巴塞罗那圣家堂也一样。 圣家堂预计终于要在2026年完工,但马拉加大教堂似乎真的不打算建下去了。 因而,马拉加的随和随性、善于变通,也不时让人想起熟悉的马来半岛古城。 因为听说马拉加前往隆达的火车景观美不胜收,我们在夜里兴冲冲网购火车票,还努力研究视野较好的座位,隔天一早就到了月台。眼见班次快到时,忽然有车站人员带领一众旅客前行,语言不通的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尾随队伍,穿越火车站旁边的一扇门,最后就在那路边搭上了前往隆达的巴士。 原是火车在那天不明就里的临时停驶了。虽然不是结果论的人,也只能无奈接受。 因为语言不通而吃的亏还在后头,那个深夜从塞维利亚出发到葡萄牙里斯本,我们看不懂月台告示牌,柜台也没人,迟迟没有等到巴士。最后我们只好临时补票,上了另一辆前往里斯本的巴士。 后来才知道原来的巴士公司派了不同名字的巴士来载客。到了中途休息站的时候,那辆巴士竟还就停在隔壁。凌晨坐上红眼班次,身心和手机电量一样低迷的我们,实在已经不懂该做何反应。 如果没有那一趟巴士、如果刚好客满——虽然临时补票的昂贵让人捶胸顿足的心疼,无论如何还是有侥幸的成分。 还有在参观马拉加摩尔人城堡时,跟着长长的人龙排队购票,到我们投币时,机器忽然就故障了吐不出门票。一旁的柜台人员用便条纸写了几个字给我们,说用那来进场就好。购票处距离城堡入口有一段路。揣着那张临时门票成功进场之前,整颗心都虚虚的。 这些小确不幸事件,像极了熟悉土地上的成长经历。有点懊恼、有点荒诞、有点莫名其妙,然而所有的哭笑不得也都只有那么一点点,不至于让生活过不下去,气一气也就该放下了。 也许正是一种南方式的洒脱。
3年前
3年前
邻近圣诞节来到维也纳,天气和穿着严寒。圣史蒂芬教堂是维也纳的心脏,连接城市血管一样的地下铁出口。四周繁华商街环绕,毗邻的商业建筑物布下香奈儿广告,女模手握的雪花球里封印N°5香水,馥郁的佳节消费气息弥漫扑鼻而来。 才发了打卡的限时动态,好友鱼的回覆讯息从电话蹦出来。小学的我们沉迷莎拉·布莱曼,一张Symphony维也纳演唱会专辑听了好久。若没有鱼的提醒,实在想不到当年那场演唱会,原来就办在圣史蒂芬教堂。机缘巧合下,十年后几乎浑然不知的朝圣了。 圣史蒂芬教堂里烛火摇曳,光与影在镜头前失焦闪烁,身穿一袭鲜红长裙的莎拉登场。裙上的束腰设计不免让人想起古老的挤压美感,而她的双手又戴金属铆钉手镯,十只手指涂上黑色指甲油。 其实比起开场的Pie Jesu,我总是更喜欢第二首《恶之花》(Fleurs du Mal)——后来也必然要想起19世纪酒神派诗人波特莱尔的同名诗集。莎拉以复仇女神强势回归的姿态又复走进教堂,直至曲末重复吟唱“Comme les fleurs du mal/Un amour fatal”(恶之花一般/致命的爱情),以此结尾。 长大后重温《歌剧魅影》,才意识到故事里的纠葛三角恋之中,克莉丝汀和罗尔之间的才子佳人配还是单薄乏味了,何堪相比既是天使也是鬼魅、是恩师也是恐怖情人的Phantom。 因为层次繁密纷呈,所以引人入胜地耐看。而维也纳恰如气质美好的熟龄女子,庄重典雅也有几分时尚——也可以暗黑反叛。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周边明星(们)。简要列举的话,维也纳是弗洛伊德、莫札特和茜茜公主。他们以布偶、瓷杯、巧克力、磁贴等各种模样,填满了维也纳的商店橱窗。咖啡馆和甜点也因他们闻名,诸如弗洛伊德和其他知识分子群聚的中央咖啡馆、茜茜公主钟爱的沙赫蛋糕,还有直接以音乐家命名的莫札特蛋糕。 有人说维也纳人热衷泡咖啡馆,但比起咖啡种类更迷恋甜点。慕名前去的沙赫咖啡馆店外大排长龙,出于一种入乡随俗,候位时旅伴分头行事,从对街的莫札特咖啡馆外带莫札特蛋糕和苹果酥(Apfelstrudel)以及街边小吃店的沾酱烤肠。后来店员给寒风中排队的人们都递上一杯热茶,这样的体恤似乎让场面变得更有趣了。 天寒地冻的季节里,重口味也变得理所当然。整扇烤排骨、比脸大的维也纳炸猪扒(Wienerschnitzel)之外,蛋糕咖啡上往往挤一层厚重忌廉,橙汁里也可以加肉桂。夜里在美泉宫外逛圣诞市集,季节饰品兴致缺缺,冷天里,还不如一颗面包汤碗和咸脆的黑香肠吐司暖胃暖心。 至于奥地利国家图书馆,与其说是图书馆,更像置身于巴洛克宫殿。四周壁画延绵环绕,直达波澜壮阔的穹顶壁画,两层楼高的桃木书架古书云集。它的富丽堂皇轻易让人想起《美女与野兽》的图书馆。不同的是文物珍贵,何止由不得贝儿放肆——书架旁的木梯丝毫不开放使用,大厅内也禁止使用闪光灯、禁止喧闹(虽然这本是拜访图书馆的普罗常识)。然而,在那里也遇上了确实来朝圣的人,在阅览音乐家手稿时忘情读谱唱出声来,尽管比起我们的观光心理要诚恳多了,却也很快被保安严厉阻止。 临别维也纳的夜晚,偶遇一出经典芭蕾舞剧《海盗》(Le Corsaire)在维也纳国立歌剧院上演。歌剧院慷慨,在大堂外直播演出还设有座位,让行人免费观赏。 我们就在摄氏零度的异国大街上,看完两小时的芭蕾舞剧。 自游香港后就好喜欢电车。在欧洲也常见电车,却多已换成现代化的款式,和遗忘时光的港岛叮叮车不可同日而语。但维也纳尚有观光马车,是穿行街道的古典遗绪。 而我依然喜欢看城市的背面街角的巷口,游离城市的调性和规矩之外,偶有荒腔走板的意趣。我们终究和中央咖啡馆无缘,离开前见一名女侍应生坐在酒店大门前的台阶边沿吸烟,想是她的吸烟小憩时光(smoko)。 流连不同城市,常经过餐馆背后的小巷子,碰上还身穿制服的厨师或侍应生。工作制服象征身不由己,吞云吐雾则是从生活的逼仄中勉强挤出一点余裕,自由轻盈飘散空中。 那些徘徊门外装不进玻璃橱窗的物事,总有它放任自流的原因。
3年前
布拉格的市集和手信店陈列无不高喊:看,我们这里有卡夫卡和慕夏!何况是卡夫卡住过的黄金巷呢,无论买的是什么,反正一定会让你带着卡夫卡头像的包装袋离开。在那里买了一本方型月历卡,收纳布拉格城堡、查理大桥、黄金巷、连侬墙和天文钟。 月历的本质是集邮的,一年十二张就轻巧地拥有了一座城市一些景观。 旧城广场也曾是卡夫卡住过的地方。邻近的卡姆齐科娃街6号建筑物,有丰富的欢场历史,据说卡夫卡也流连此处,经常上门和欢场女子谈哲学。 入夜后布拉格是酒肉甜食。吃完烟囱肉桂卷,就又经过了华丽魔幻的糖果店。名为Candy Miner的店里造成石窟的模样,一车车彩色糖果列于轨道上,输送糖分和童话幻想。走在布拉格大街上,踩过的石砖罅隙经常挟带烟蒂。 暗夜中的城市尽是享乐和弃绝的罪恶愉悦。 但都不如想要拯救女人的男人们。 初抵布拉格那夜在街上遇到男妓皮条客,还有喝醉的男人向与我同行的女伴吹口哨,他的朋友连忙道歉,我只觉得女伴的一双白眼翻得真好。想要快乐的人太多了,但想要给快乐的人也不遑多让。后来走入百货市场打算买零食饮料,迎面而来一名醉汉伸手讨抱,我和旅伴只得疾速闪避。反抗好像从不是一个选项。一年后在新加坡的克拉克码头酒吧也一样,那个半醉的男人贴到桌子边,侍应生前来解围,他一样大放阙词说怎么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每每厌恶自己心中的怯懦,还有男性凝视的检讨目光。直到后来,意识到有太多事情并不需要缘由,甚至不需要那些所谓使人堕落的罪恶东西。只是很多人乐于当笑话而已。 布拉格月历卡小巧,包装纸袋服服贴贴对半折,向下那面便是卡夫卡的脸。他一对浓眉往下是深邃大眼,使人触目而又沉醉。巨蟹的卡夫卡集齐了内敛善感的心性,再想起同为巨蟹的梁朝伟就不禁要感叹,忧郁系男子终究比较惹人牵挂怜爱,让女子暂不察觉异男强权世界的恶意挤压、绞缠和啃噬。尽管也曾有人把卡夫卡喻为螳螂,说他恋慕少女,还总把她们活生生当成文学养分。 然而卡夫卡的挤压绞缠都先给了自己。他深深沉缅于孤独的诱惑,在社会中却无法全然孤绝其外,不免要为造福大众的事情奔走。他念了法律学位从事保险,就算视文学为唯一职业,在保险公司里却也颇有人缘。一副柔弱模样却多情,还能把讨厌的事情做好,极是三岛由纪夫要抨击的对象了,但面面具到就也是矛盾的痛苦。创作追根究底是要和现实反抗的事,至少不能只追求写实。卡夫卡深慕文学,必然也明白文学其实无法供给救赎,而即使情爱恰如出口的曙光,也还是被他订婚三次退婚三次地一再放弃。 再是心向博爱,写作也终究是自私的。 卡夫卡初入中年便病逝,体弱多病的一生受到胃病、失眠、神经衰弱所苦,还有致命的肺结核——那是被过度浪漫美化的疾病,象征病态的审美。 慕夏的画则都是女人和花,像小时候的日系美少女填色书。游走露天市集的时候屡屡看见慕夏的画,那时甚至没想过《美少女战士》原也受他启发。 迷人的少年忧郁,而少女明亮。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永远是少年。 有人后来变成大叔,不再闪亮锐利但为岁月铺上一片哑光涂层。大叔谦虚,自知不足却可以优雅得体的面对衰败,不张牙舞爪以扑杀他人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怯懦。病体也不是大敌,再度患癌的坂本龙一,声称要与癌共生,那意志何其坚韧。 说起来安哥和大叔也是不同的。村上那样的大叔忆起辛苦的年轻日子,时时明白世间总有比自己苦的(但没有谁的苦痛比谁更正当),且对“人生应多吃苦”的说法不以为然。因为相信世代之间没有优劣之分,所以不会主张年轻人易碎应该多受劫难,才不枉老去的人曾经苦过。 有一次在新加坡搭德士,司机谈起刚列为受保留建筑物的黄金坊,说它古老而且倾斜,危楼一样的存在。我说它有它的历史价值吧。司机安哥说,向来女人善变而男人专一。女人的口味会随年龄改变,大龄便会喜欢成熟男人,而男人则始终如一喜欢少女。 这一把抓塞进刻板结论容器的说法好让人怀疑,比危楼还站不住脚。何况我其实觉得,倒也不只是年份的事情,还有对古老和倾斜的容忍程度。急欲把身体汰旧换新的城市容不下古老衰败。浓妆艳抹玻尿酸,勉强要够上时髦的边沿,叫人看着吃力。 都怪年轻就像一张入场券,持券人便有特权。忧郁和明亮都是特权。有人永远是少年,像卡夫卡始终躁郁、混乱还有天马行空荒诞想像,自甘孤独却又享受着人们对青春男女的宽容给予。 离开布拉格前,在购物中心的广场中央见到巨大的卡夫卡旋转头像。42层不锈钢堆叠,彼此独立自转不断变形,使他的面容表情时时变化。广场对面是市政厅,有那么一说,形容头像在它面前嘲笑了官僚体制。 但这好像又简化了他反覆扭结而又疏离的心性。
3年前
BBC曾在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时推出历史情境喜剧《乌鸦新贵》(Upstart Crow),剧名恰恰戏谑地引用了剧作家罗伯特·葛林用于形容莎士比亚的贬损之词——“一只名声大涨的乌鸦”。在他眼里莎士比亚不过是堆砌辞藻、装腔作势的下等人,和高贵的知识分子明明天差地别,无非是沾了他们的金光才飞上枝头的乌鸦。然而历史会说话,莎剧流传之广泛、影响之深远已是有力的回应。 无论如何伯明翰实在留不住人。消磨一天光景,隔天早晨就乘火车前往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福德(Stratford)小镇。买莎士比亚游览套票在此处一日游,从他的出生地、安享晚年的新宫、安妮·海瑟薇庄园、霍尔农庄直到圣三一教堂,简单扼要的经过莎翁五十二载人生。一座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亦建于此,如今仍在搬演他的经典剧作。 首先到访安妮海瑟薇庄园(Anne Hathaway’s Cottage),是莎士比亚妻子的娘家。包围屋宅是照料周到的美丽花园。那境况如今想来有点像最近读的夏目漱石《卡莱尔博物馆》。并无不敬之意,但当下的心情正是那样,面对认真熟练的导览员,偏偏才更凸显自己不够热衷健谈的笨拙鲁钝。同时段的游客只有另一名白人妇女,则心安理得把健谈互动的角色交予她。而莎士比亚故居(Shakespeare‘s Birthplace)一如小镇上多数建筑物,保留了典型的都铎王朝建筑面貌。木条和泥墙相间建成房子,屋内格局规矩方正,抬头就是低矮的三角形天花板。从当今的目光看来简朴,在当时却已算显赫。 海瑟薇家和莎士比亚家都展出床帐、木柜、烛台和杯盘家具。它们如夏目漱石所言的坚固耐用历久弥新,和物主一缕青烟似的寿命倒成了奇妙的对比。不过关于莎士比亚的床极有故事,他在遗嘱里将“第二好的床”留给妻子,简单一句话却各方争论。认为莎翁夫妻不睦的人视之为对安妮的羞辱,说她只配继承次好的物件一如她在莎士比亚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派则主张莎翁所指“次好的床”是两人的婚床,因为最好的床在客房,是留给宾客所用——如此说法就深情浪漫又得体。 甚至海瑟薇家还有一张“求婚椅”(courting chair),据说是莎士比亚前来拜访、求婚时坐过的雕刻木椅。 拾夏目漱石的牙慧,时间像一阵风吹熄了生命幻化成烟。年份岁月的刻度信守承诺,但生命长短不是;婚姻与情爱关系之间亦同。海瑟薇庄园还曾遭祝融之灾,侥幸生还的物事可以天长地久下去,然而莎士比亚夫妇之间,也就只能继续开放诠释了。 莎士比亚故居还展出一扇满是刻字的窗。这间屋子因莎士比亚而名声大噪,四百年来几经转手却无阻它成为热门景点。到此一游的打卡行为真是古今中外皆有之,字里行间还可找到久违的来自苏格兰的沃尔特·司各特。当年的一众文人骚客观光结束后就可到楼下的饮酒厅小酌麦芽酒,好快乐的文学朝圣路线。 活在都铎时代的人,一星期可以喝掉17品脱的酒(也即9升),听上去莫不是个美好时代。但那其实是因为当时当地没有烧开水的习俗,净化水源又太大费周章。城市水源经常受污染大概也是疫病肆虐的原因。反正饮用自来水并不卫生安全,喝酒总比喝水好。 在新宫(Shakespeare‘s New Place)遇见一群亚裔学生,口音彻底是熟悉的新式英语。到了霍尔农庄(Hall’s Croft)的时候再遇上他们——套票的意义就那样,它可以确保人们即使路线有所不同,最后都要殊途同归。 霍尔农庄是莎士比亚长女苏珊娜和夫婿的住处。展览主题与其说紧扣莎士比亚,其实更倾向于都铎时代的生活面貌。好些名人展馆有此通病,巴斯的简·奥斯汀纪念馆到了尾声也变成摄政时代的展题了。霍尔农庄谨遵惯例似的展出同时期的家具用品和油画,不敢断言他们确切用过固然就有点充数的勉强,但馆藏油画还是有趣,像名为《死神与少女》(Death and the Maiden)的油画,左上写上的拉丁文“Mors ultima linea rerum est”意即“死亡是最终归处”。 每日来回伯明翰和斯特拉福德的火车班次有限,赶上傍晚那趟回去前,去了莎士比亚安息之地的圣三一教堂。石板留下他受洗与死亡两行日期,其实也就是油画上拉丁文的寓意。莎士比亚出生、念书、成家而终老长眠于此,此生的轨迹就行走在两则日期间的横线里。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让文人去治国经商无疑完蛋,其实也不然。莎士比亚除了是剧作家、诗人和演员,也是国王剧团的合伙人。国王剧团的前身是宫务大臣剧团,随着詹姆士一世即位后,便授予皇家标志并给予赞助。至于在他私生活上极为有限的记载,为后世留有太多想像的余地,但娶妻生子的基本配备还是齐了,所以谁说作家就要穷困潦倒,自怨自艾的孤独终老。何况莎士比亚活在黑死病瘟疫肆虐的年代,那般高产的事业成就其实也颇为励志。 前往火车站的途中就在镇上漫步。从圣三一教堂出来便是埃文河,夕阳西下还有天鹅游到河畔梳理羽毛。斯特拉福德固然因莎士比亚变得热闹,然而这一路上若是远离人群聚集的地方,行至花圃河畔之处,还是会感到小镇的宁静致远。 所以,好像也就能明白莎士比亚即便曾在伦敦坐拥辉煌的剧团事业,晚年却选择了回返故乡小镇的原因。
3年前
去伯明翰像赴一场不复存在的约。 这趟旅程和恰如其分扯不上一点关系,所有的安排都是勉强。初衷是为了迷幻歌姬Lana Del Rey的巡回演出,然而百般找到网友转让门票后,演唱会却取消了。已经订了车票住宿也就执意前行,却在出发的早上误了火车,临时补票到伯明翰时已是意兴阑珊,然后住进了剩下的男女混宿。总是那样冲一股劲,事后才知忐忑,还好最大的难题也就是房内的独立浴室排水不良而已。浴室积水流到门外,只随便用一块薄布做地毯,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伯明翰是英国第二大城市,理所当然长着一副先进大都会的容貌。车站和其他建筑各有自己的建筑奇想,努力挑战平直的既有架构,以及人们的想像力(或耐受力)。伯明翰新街车站的大厅天花板仿若复眼,它的外观则由钢层包覆,弯弧扭曲反射出城市的其他,建筑物、电车、汽车和行人。钢层中心开出血红大眼般的广告屏幕。而后途径一座酒店大厦,由上至下彻底刷下大片蓝色玻璃。把反射的蓝天白云收为己用,近乎透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错觉。 是一座镜像观照的城市,逼你在视线所及之处不断看见自己。它是铁了心要挑动人的神经,惹起心中某处隐隐的冲击不安。太专注于照镜,或遇见仿若自己双生镜像的人时,也会这样吧。记得俊美自负的水仙少年纳西瑟斯吗?预言早在他出生时就说过,想要活得久,要避免看到自己。 位居第二或许多少有点奋起直追、赶超第一的用力。城市也总在汰旧换新,四处围起装修工程的栅栏。行走间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仿佛回到新加坡的心脏地带。伯明翰运河像克拉码头,未至傍晚路上的酒吧已经开始热闹,人群和音响喇叭同样躁动鼎沸。经过一间名为Bugis Street Brasserie的餐馆,还有中文名称“白沙浮”,雷同于唐人街的概念,搬动千百年的文化记忆,造出眼前的浮幻虚像。 入夜后躲进百年影院Electric Cinema,看《燃烧女子的画像》。 电影中画家玛莉安受到委托,为伯爵之女艾洛伊兹作画像。那是为了她并不情愿的婚礼而作,此前请来的画家都被打枪了。所以玛莉安要秘密进行计划,白天与艾洛伊兹相处,夜里暗自作画。画像顺利完成,玛莉安却自觉背叛了她的信任而坦白。艾洛伊兹看了画,批评那没有捕捉到自己的神韵。玛莉安狠心毁画。 第一次作画是机械性作业,缺乏情感和灵魂。真相大白后,玛莉安在艾洛伊兹的应允下重新作画。谈话中她以画家敏锐的观察力,道出眼中的艾洛伊兹,同时为艾洛伊兹呆坐于被观看的位置感到抱歉。其实艾洛伊兹并不需要同情怜悯,她不甘示弱也说出玛莉安的惯性动作——无话可说时扶额、懊恼时提眉。就这样逆转了被动承受的劣势,着实过瘾的反叛。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同样的位置。” 观者同时被观看,创作者同时被创作。被作品反噬是创作者的梦魇也是罪恶的快感。布列塔尼半岛上的两名女子远离都城政治中心,仿若身在遗世而独立的失乐园,不知俗世规则为何物。最重要的是,两人之间没有性别的剥削和压迫。 艾洛伊兹原是为了代替自杀的姐姐出嫁,才刚离开修道院。玛莉安眼中规矩束缚的修道院,却是她无限眷恋的地方。那里有图书馆,有文学与音乐缭绕,平等的感觉让人自在舒心。其实她即将嫁到文艺之都米兰,何须惋惜不舍,显然更多是对平等自由的珍视和向往。 一个晚上,玛莉安、艾洛伊兹和婢女苏菲围坐讨论古希腊神话《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俄耳甫斯为拯救死去的爱妻欧律狄刻进入冥界,为他的琴声深深打动的冥王答应让欧律狄刻复生,条件是俄耳甫斯在带领妻子走出冥界前,绝不能回头看她。结果俄耳甫斯仍然忍不住回头,使妻子忽而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不能再重返人间。 也许故事都从失约和犯禁开始。人心和世事不可控制的变动发展,让约定显得苍白无力。然而《烧女》结局要不落恶俗就只能伤感了,第二幅画像如期完成,婚事如常进行。多年以后玛莉安还曾在一场音乐会上见过艾洛伊兹,当时乐团演奏了韦瓦第的《四季》,是玛莉安曾为她弹过的曲子。玛莉安遥望艾洛伊兹大为触动而泣不成声。没有和她相认。 所以喜欢这部电影,用艺术表达了爱的终极形式,含蓄自持却仍然炽烈。或许两者都无法争在一朝一夕扭转劣势,或抚平际遇的不顺,但让人可以一晌贪欢,在局促不安的困境中找到新的意义。 上影院经常是为了逼自己正正经经看一部电影,哪怕是商业片、哪怕只为eye candy进场图个眼福,也很难把片子敷衍搪塞过一遍。我想那是一种介乎作者与读者之间,只可意会的协定。所以看到烂片的时候如何不气,如何没有“是在耍我吗”的愤慨。 正是这样,这次看《烧女》才像押重注。如果看到烂片,这段旅程就实在全无美好念想,还好它最终为我的伯明翰之旅扳回一局。可惜人生不能常胜。回到新加坡后也喜欢上独立影院,那次同样点一杯调酒配一部酷儿电影,却大失所望,直到散场时甜腻的爆米花也只勉强吃了一半。也可能是偕着既有的想像和期待本来就太冒险了。从来都是缺乏赌运的人,游伯明翰尚且曾让我相信塞翁失马的绝处逢生。 电影散场后总有倏地回到现实的落寞。夜里的伯明翰跟白天不同了,还是新街车站那一带,街上却只剩下烧亮的街灯和寒风呼啸。零星经过的人尽显颓靡疲态,那些一看就是从酒吧热闹过的三五人群——中间那位已全靠旁人拖着走,还有迷糊呓语的流浪汉。踟蹰一阵还是迅速打包快餐回旅馆吃,炸物油腻可是温暖,像清冷夜里仍然和暖明亮的快餐店。便又是罪恶的快感,热量卡路里堆砌之余,快餐店又不是这里才有。 然而那像一种趋光性。一如沿着繁华市景徘徊兜圈,最后还是会走进同样的地方。那些书店、影院和展馆,就像炫目迷乱的银河中清晰可辨的星座,是让人安全舒心的所在。
3年前
巴斯是奶油色的,巴斯石把城市砌成奶与蜜的偏暖色调。 而且巴斯好适合小资闺蜜聚会行程。在巴斯市政厅市集吃过英式早餐佐咖啡或茶,可以逛古董首饰、皮革制物、二手书店和芝士专门店,还有宠物饲料店——动物朋友的手信也不容疏漏。逛得手酸腿软,就到温泉浴场浸浴,然后在莎莉伦面包屋喝下午茶。最后在皇家新月楼前的草坪看金灿夕阳和人们悠闲遛狗。 简·奥斯汀展览馆 而我独自前行,到过简·奥斯汀展览馆。馆址在盖尔街40号,距离作家住过的25号故居仅约100米。阅读作家们的生平轶事,经常觉得远观时他们像天上的月亮星星,明亮潋滟使人趋之若鹜的向往。但做密友、家人或情人,难免就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难受。简·奥斯汀在答应求婚后,经过一夜无眠竟忽然反口,让大家都陷入尴尬难堪。悔婚意味着她放弃了女人的终极归宿、名利和友情——毕竟惨遭退婚的是闺蜜亲弟。 若用愿受体制折损的寻常心眼去理解,大概会觉得她不识抬举,不懂计数。但她在1814年给侄女的信中如此写:任何事情都比不具感情的婚姻还好、还可忍受。 而简·奥斯汀展览馆谦卑自持的格局,仿若作家一生的隐喻;又似她的本名,一切低调从简。8个兄弟姐妹间,也唯有她不具中间名。简在生前甚至不曾用真名发表作品,小说封面只写上“By a lady”——尚比硬套男子姓名好一些? 馆中展示几幅简的画像。迄今为止,毫无争议是按她本人描摹的正面肖像只有一幅,但却是未完待续的素描。另一幅则描绘她的背影。两幅画作共享的正统性,是因为都出自亲姐卡桑德拉之手。其余的或由她的后人委托画家完成,或理据不足难辨真伪,或仅仅只是黑色剪影。 这般神秘与其说是故弄玄虚,其实更贴切象征了当时的女性处境。人生几经压抑不顺,可以留于后世的本也不多;能够留下来的又未必是本人意愿。作为历史景点,展览馆似乎也自觉篇幅稍显不足,于是在门口摆了她的蜡像。却略显刻意生硬了,毕竟她的家族后人早已放弃为她描摹立体形象。简逝世后,卡桑德拉销毁了大量信件,简的回忆录也由家人大幅度介入,为她写下符合可敬人设的记载。可敬不一定在于文人风骨,可能只是女性长辈该有的形象,扁平的温良恭俭让,像侄子詹姆士·爱德华口中的“Dear Aunt Jane”。 女性作家与书写 文学作品虚构,人们却常要从中挖掘它与现实交合的蛛丝马迹;历史戴上真相的帽子,但其中有几分真实又难以确切量度。简的回忆录无疑已略去众多私密内容,而更多在介绍她的文学作品。 即便如此,当时女性(作家)的空间还是太逼仄狭隘。简的文学成就也并非毫无争议,马克·吐温就做出非常严厉的评价:“Every time I read Pride and Prejudice, I want to dig Jane Austen up and hit her over the head with her shin bone.” “难道非要救国救民才是文学?”大学曾选修香港文学与文化课,课上论及张爱玲时,也提到了简·奥斯汀。老师抛出这道问题。简生于汉诺威王朝乔治时代,也经历摄政时期,但她的小说不见宏大历史,不屑于政治正确,而是撷取日常生活的片段絮语,描写中产女性的社会交际与婚恋故事。然而女性的生活处境不也在反映社会切面吗?张爱玲对钟晓阳《停车暂借问》赞誉有加,钟晓阳又在李维菁逝后出版的《人鱼纪》《有型的猪小姐》作跋,文中尽显怜惜。〈九〇年代〉里李维菁就那么说:“我是那样相信,自古以来,男人治史粗鲁夸言的所谓江湖天下家国政经,其实都可以收拢折叠在一块微型卫生棉之中。” 在简早期的小说《诺桑觉寺》里,她已借女主角凯特琳之口说出:“关于历史我只是出于责任,不得不读了一些。当中无一处不使我困扰厌倦,每一页都在写教皇和国王争执不休,要不就是战争或瘟疫。那些男人全都一无是处,又几乎没个女人——实在让人厌烦。” 女作家处境本已孤独边缘,所以需要知音。如果性子里还多了一份不愿求全的执拗,与男子恋爱只会又是一轮消磨纠缠。而女子间的情谊,虽也有摩擦、变质的可能,但比起总和余生考量相互勾缠的婚恋关系纯粹。闺蜜情谊就这点方显可贵,张爱玲和炎樱如此;情愿相信卡桑德拉作为遗产继承人虽有争议,在简活着时也曾是那样的存在。 简小姐在巴斯 简·奥斯汀研究学者Jan Fergus说,虽然家人对她的生平论述有一定程度的掌控,但研究方向也不能偏颇,执意把她定位在受困于不幸家族生活的可怜女人。二元对立的论述从来是危险的。正如有人说她迷恋巴斯,也有人说她憎恶。其实人的际遇情感恒常流动,对空间物事又如何死守一种刻板单一。对创作者而言这也许更甚。巴斯之于简,既是创作灵感的丰富来源,也是她实际生活过的土地。定居巴斯那几年,有过与故乡截然不同的繁华都市生活,后来父亲却骤然离世长眠于此,奥斯汀家也因此陷入困顿,不断搬家。 都是介乎大喜大恶的光谱之间,经常游移、难以捉摸的部分。 而拟真贴切,或上得了台面的可人,似乎只能在当中择其一,简的画像和留世传记其实殊途同归。然而完美圆滑一刀切的论述也就太无趣、太缺乏生命力了。据说终身未婚的Dear Aunt Jane善于社交与舞蹈,定期上教堂,这些描述极符合她的社会地位,但她也喜欢酿啤酒与橙酒,闲时爱散步(又造福了文学散步地图工作者,为城市长久留下一些为人称道的故事)。 个人生平和出版作品上,简的话语权太少了。庆幸她倒很斩钉截铁的那次悔婚,至少为自己的人生作了主。根据后人记述,简的富二代一日未婚夫哈里斯长得大块头,话少结巴,言辞和相貌一样平庸——不就是《停车暂借问》里,赵宁静后来嫁的熊应生吗。久别重逢林爽然依旧让赵宁静扑了空,看看简,她简直在身体力行说出21世纪的迷因语录句式:“Girls don’t want boys, they want beer, orange wine and a slow sweet walk.”
3年前
布里斯托曾经坐拥辉煌的航海霸业,又诞生了J.K.罗琳和班克西,却也背负沉重的历史污点。这座城市17至18世纪间迅速累积的繁荣富裕,背后是残酷血泪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 初抵布里斯托,在圣殿草原火车站(Temple Meads)月台上偶遇一名高大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熊玩偶。有种反差违和的可爱。火车站几经翻新,如今的门面像儿时筑造的乐高城堡。建筑中央是钟楼,周边由四座尖塔围绕,底部砖墙往左右延伸,又各有一尖塔——资料说这是繁复精密的法国哥特式建筑,我只想起童年时,公主梦幻宫殿的典型形象。 [nonvip_content_start] 克里夫顿吊桥、布兰登山,还有每年8月举行的国际热气球节——这城市实以它的高瞻远瞩为荣,但首先吸引我目光的其实是各种街头涂鸦,高楼大厦或低矮巷口都是它们的栖身之地。布里斯托本是英国涂鸦艺术家班克西(Banksy)的原乡,还推出班克西散步地图、街头艺术导览团,但那又太按部就班了,我偏要不期而遇。布里斯托博物馆与美术馆展出他的“漆桶天使”,那更具冲击性:一桶漆盖在天使头上,粉红色油漆兜头盖脸地一直流到天使脚下的底座。柔情又暴力,甜美但反叛的不怀好意。 还能如何翻转倾倒一座城市,对它的正经八百和丰功伟绩吐舌扮鬼脸?市中心喜鹊广场上的滑板少年成群结队的耍帅。他们脚踩滑板,完成滑行、旋转、凌空一跃的动作,那不畏摔跤的姿态也许同样是答案。 古老的圣尼古拉斯市场诞生于18世纪,它的露天市集上罗列泛黄旧地图、复古衣着、手工瓷器与首饰。除了淘到几张旧明信片,也在附近的斯坦福书店买下Ruth Ozeki的小说A Tale for the Time Being。女主角露丝在加拿大某个岛上岸边捡到一个凯蒂猫便当盒,里面藏了东京女孩奈绪的日记,记下她遭受排挤霸凌,无处排遣的委屈与寂寞心事。这部小说关于过去与现在、作者与读者、历史与虚构之间的微妙交流。其实跳蚤市场上那些并非新造的事物,各自也有它们的前世今生。从何而来、后来由谁取得,又都会是不同的故事了。 我住的旅馆由旧警署和监狱改建而成,原建筑物自13世纪已经存在。但如今已明亮绚丽,像眼下的布里斯托。从前在香港大馆看展,前身也是旧警署;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在英殖民时期也曾为市政厅和高等法院。布里斯托旅馆的四个楼层由笼式升降机接通贯穿,房内储物柜也是金属钢架的外型结构——它对自己的过往如果不是光明磊落的坦然,那就甚至是大胆玩起互文的游戏。 旅馆的装潢采用摩登波希米亚风格,墨绿色墙壁、书柜和沙发,配上亮棕色皮椅、橘红色枕头与撞色花纹毛毯。有天百无聊赖,悄悄越过底楼左侧前台和中央大堂,直往旅馆右室。右室静默无人烟,冰凉白墙显得格格不入,猜想那是洗衣室的所在。洗衣室最是藏污纳垢却又极尽清洁脏污之能事,旅馆混融交杂、活力四射的氛围霎时抽空,只有空白苍凉,甚至有点阴森。 想起了大馆域多利监狱的牢房与殓房。 再怎么光鲜亮丽,历史总有它的背面和地下层。 布里斯托曾经坐拥辉煌的航海霸业,又诞生了J.K.罗琳和班克西,却也背负沉重的历史污点。这座城市17至18世纪间迅速累积的繁荣富裕,背后是残酷血泪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展出“漆桶天使”的布里斯托博物馆,同样收藏一些不属于本国的文物展品,如贝宁青铜像和埃及木乃伊。异域风情的反面是帝国扩张的掠夺与镇压。这段日子博物馆和西英格兰大学的学生校友合作,筹划“Uncomfortable Truth”专题。因为相信文物的官方标签和解说只是片面之词,其后藏匿了令人不安的真相,所以通过这一专题,正视从过去沿袭至今的帝国宰制文化和殖民观点,在当代群众的眼前重新定位。 在台中也见过“不义遗址”巡回展,它指白色恐怖戒严时期,遍布台湾的羁押、审判、监禁、处决埋葬场所。都市疾速的发展脚步不可逆转停摆,但他们拒绝遗忘,以艺文活动寻求转型正义,以及对历史的反省。正视历史的意愿当然只是第一步。不无乐观地想,人类文明的时间只要持续线性前进,改变就还是可能的。 前一天还是蓝天白云的大晴天,隔天就刮来了西亚拉风暴。布里斯托虽然不是重灾区,却也以狂风暴雨的姿态席卷而来。晚上回青旅读到新闻前,并不知道自己正经历二级黄色警报的恶劣天气,仍然自顾自在外走完整个白天。无论如何,幸好不负前日的好天气在户外登高;这天风雨交加时,才能安然又无所遗憾地匿身于室内的Arnolfini布里斯托国际当代艺术中心和Rough Trade唱片行。 英国的天气总那样善变,又大起大落难以揣摩如同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情怀。隔天前往巴斯前,我在邻近火车站的早餐店吃典型英式早餐,烤吐司上涂满牛油、烟熏培根与香肠,别忘了油锅里降生的薯饼、煎蛋和蘑菇。其实嫌它油腻,却眼见店里其他工人大叔的盘子叠得更高更满。这般热量才足够填饱一天的奔波劳动吧,只有那浪荡闲人的胃总是强说愁的孱弱,所以无力消受。反正匆匆吃完,然后就离开了布里斯托,告别它的青春少艾和叛逆潦草。
3年前
苏格兰首府爱丁堡不若伦敦的繁华浮躁,只是恒久的古老神秘。当时住在旧城皇家一英里的青年旅社,每天来往旧新两城,都要经过威瓦利火车站与司各特纪念塔。司各特纪念塔是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建筑,暗黑砂岩的建材更添幽秘与戏剧色彩,惹人浮想联翩,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要再三观望。 [nonvip_content_start] 冬天的日光过早退散,天色渐暗时从平坦敞亮、现代化商场云集的新城徒步回到中世纪旧城。抛在身后是火车驶过铁轨时轰轰作响,地势逐渐倾斜走高,当时总有走入暗夜,踏上未知旅途的冒险刺激。 然而在18世纪,苏格兰也曾经历热烈蓬勃的启蒙时期,为世人的祛魅盗来一点火光。 2004年爱丁堡成为世界上首个文学之城,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赐名自然通过重重标准考验,但看她长久以来对学术人文、理性知识、文学艺术的尊崇与信仰,其实一早有迹可循。而作为魔法文学经典《哈利波特》的灵感发源地,爱丁堡在文学史上又要记一功,后来自然也成为粉丝的朝圣之地。 在赫尔和Rainbow初次相见,她竟说我像电影里的张秋。与男主初恋撞脸何其荣幸,可惜自己实在没有认真看过。因为这般自知之明,在这里常有暴殄天物的惭愧,甚至不敢去大象咖啡屋占位,明知只会是浪费,遑论苏格兰高地或格兰芬南高架桥。只是毅然决然走起室内游览路线,而爱丁堡展览馆大多免费(这何尝没有盗火的热肠侠骨),零星散布而汇聚为城市的人文星座,也勾勒私我的漫游地图。 苏格兰国立博物馆声名显赫,大厅光照明亮,有赖于透亮玻璃与纯白钢架元素,这据说借鉴了19世纪建成的伦敦水晶宫。馆中展区几何对称地分布于左右两侧,可分为自然、历史、艺术、科技与文化展区,让游客随心各取所需。其中的明星馆藏是12米长的霸王龙化石与克隆羊多莉标本。 逛苏格兰国家图书馆倒是临时起意,当时天色昏蒙灰暗,为躲避寒风凛冽走进去,蹭一点亮光与暖意。碰上图书馆正为苏格兰启蒙运动办展,名为北极光(Northern Lights)。爱丁堡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重镇,不少重要的哲学家如亚当斯密与大卫休谟都曾活跃于此,从精妙思辩中激荡出哲学、文学、科学、经济与医药等领域的新思想。 苏格兰国家画廊取用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古希腊式的三角形门楣,以及门廊上圆柱矗立,不负爱丁堡“北方雅典”的盛名。但我其实更喜欢苏格兰国立肖像美术馆,外观是暗红色哥特式宫殿,内墙有壁画与雕饰暗中闪耀。馆中收藏中世纪迄今各种人物肖像,体裁涵盖油画、雕塑与摄影,从另一面观照历史,一如它别具风情的骨骼皮相。 在爱丁堡的最后一个白日到访作家博物馆。它和那些国立展览馆的壮丽堂皇不同,只是古老驼背如智叟,独坐于斯戴尔夫人巷间。兀自展出苏格兰三位文学巨匠——伯恩斯、司各特(司各特纪念塔正是为他而设)与史蒂文生的生平痕迹。 漫步于爱丁堡的巷弄街道,不免想起法国巴黎专为纪念历史名人的先贤祠。实际上整座城就如先贤祠,充分发挥追根溯源的本质。除却各种展馆,街道上也频频矗立名人雕像,一如爱丁堡大学没有明确划分的校园范围,不同院区散落在爱丁堡市区与近郊地带,其实改变了我对大学的认知与想像。 流连此地近半月,像是终于盼来缪思垂怜,逐渐收拾涣散的心绪。在青旅时时写作读书,也结识法国女子克莱奥。那个晚上我们在偌大的共享厨房弄好晚餐,然后盘坐畅聊。谈话中我意识到,在一些课题上中西社会并无二致,例如婚姻观或文理科的前途之争。她谈及自己的不婚主义,谈及长辈苦口谏言:妙龄女子自然可以傲慢地单着,他日年老时眼见同辈人都生儿育女,只剩自己孤家寡人,必将后悔。克莱奥只说,即使最后真的选择成家,至少那是经过考量的成熟决定。同为文科人,相见时易有物伤其类的投契。但也许更多的是,共享对待世事规则的质疑、讥诮、轻蔑与不以为然。也谈及女子的敏锐心事,如幼年时期的超自然体验与糟糕的过往恋情。 那段日子我和克莱奥经常窝在昏暗狭小的床架下铺,她投履历找工作,我写稿子。长久的埋头俯身很快使我们腰酸背痛,直到终于受不了换到上铺,从此多了攀爬的劳顿,但更加舒爽坦然。在一月下旬的某个清晨离开爱丁堡,那时并不知道,世事即将迅速改变。至今仍然不忘当时,冬天的风剧烈打在窗上的巨响,在夜里更显凶猛可怖。因此才更记得漫不经心的足迹和相遇,如何在那些日日夜夜,曾为我充作明亮和暖的火光。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