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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

3月前
8月前
12月前
12月前
卓振辉/叻摆叻(上) 前文提要:慢慢食啦,我小声说。叻摆叻困惑地看看我,接着,就地坐下。继续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饼碎。 我从未与他如此靠近。小时候,只要远远望见,我会绕一大圈快步离开。有一次,我和妈在大姨丈的杂货店买了日常用品,大包小包地准备回到车上,经过新邦波赖的露天茶餐室,叻摆叻迎面走来,我焦急地说,妈,行蹶点,行蹶点啦(注2)。妈苦笑。毋使惊,佢毋晓边让嘅。很快,叻摆叻近在眼前。他随手拿起一张圆桌上的杯子,仰头,將杯里喝剩的薏米水喝得一干二净。薏米一粒不剩。接着抓起圆桌上的盘子。盘子上有残存的饭、鸡肉、咬不断的支离破碎的蕹菜。叻摆叻全倒进嘴巴。汁液从嘴巴留下,渗透进衣领,划出长长的河流般的痕迹,从衣服尾端流出。看得年少的我触目惊心,满脑子吃别人口水、不卫生、病毒啊、细菌啊、吃别人口水、吃别人口水啊…… 我蹲下身子,按压住身体的颤抖。很微、很微的颤抖。直视叻摆叻。我从未认真看过叻摆叻。而此刻,我对他,充满好奇。你是几岁啊?看样子,45左右吧?你什么名字?我是说原名,不是叻摆叻。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其实仔细看,眉宇间是有股帅气的哦。你晚上都睡哪儿?不怕野狗吗?你有朋友吗?你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很怕你的啊……你听得懂吗?会听客家话吗?要是听得懂,我想跟你道歉。真诚的道歉。对不起,年少的我,曾暗地里如此厌恶你,以至于希望你,如此肮脏、衰败、不顾卫生的你,早早消失。对,早早从人间消失吧…… 多无知。多蒙昧。 原谅我吧。 ● 妈,或爸,从来没告诉我叻摆叻是哪条路哪个家的谁谁谁的儿子。事实上,成长的漫长岁月,从未听任何大人说过叻摆叻的事。但我直觉,他们知道。新邦波赖,小地方,新村人之间多少知些根底。小时候,只要是流浪汉,便会自动被我归类为乞丐。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叻摆叻是乞丐。乞讨者。但到了某个时间点,中学吧,高中,人比较醒目,灵光一闪,顿悟叻摆叻不是乞讨者。叻摆叻可以随时随地以天为屋檐、以地为床、以白云为被、以野狗为伴,就这么在墙下入睡。但叻摆叻,从未摆出乞讨的动作。新村人,从未施舍于他。新村人,都懂他,都知道他。叻摆叻,头发会定时处理、衣物定时更新、食物(据说)也有固定来源。是家人吗?是陌生人吗?不清楚。但新村人,他饿,会让他吃;他渴,会让他喝;他喃喃自语,会尝试沟通;偶尔眼眶泛泪,莫名其妙地哭起来,uncle、aunty 们也会柔声安慰。不会太过靠近,但会安慰。叻摆叻没有攻击性。叻摆叻是一只瘦弱的、断了翅膀的、忘了家的鸟儿。简而言之,他是被细心地照顾。叻摆叻不是没有家。叻摆叻没被遗弃。 从我意识混沌初开,叻摆叻已在新邦波赖街上游荡。小孩子对叻摆叻的行为举止,是找不到语言描述、找不着合理解释、找不到参照物参照的。 于是你会问妈,他是怎么sot掉的?终于你会听见叻摆叻的传说。叻摆叻小时候很聪明、很会读书、很精、很叻——妈会在此处说,考试都拿第一名哦——但就是太会读书了,读着读着,脑子里的机关便卡住。零件坏掉。读着读着就Sot掉。人会读书读到如此境地?难以置信。但后来教书,曾听一些资深前辈说过,在考场遇见学生将考卷揉成一团、撕裂,或忽然站起声嘶力竭推翻桌子,或整个就从座位上倒往地上昏迷不醒。零件坏掉。但传说是真是假,很难断定。因为老一辈新村人似乎就有读书读久了就会Sot掉、如此根深蒂固的概念。像我爸,小时候每晚在二厅做功课、复习、阅读,这副静止而美好的画面,却不知怎么地似乎刺激着他的神经。别读了别读了,休息下休息下。印象中,阿婆也曾向我妈表示过类似的关心。你儿子读书读得那么凶,等下他啊…… Sot掉。多粗俗啊。 还好,尽管承担着众人的担心,我毕竟没Sot掉。或许有些忧郁?梁文道某一期的《一千零一夜》,有观众来信问,道长,您读那么多书,不会忧郁吗?道长露出他典型的、稳妥而有礼的笑:不会啊。读书读多了就会忧郁?那肯定是我书还读不够多吧。哈哈哈哈。我读书不到道长的千分之一,不,我不忧郁。 那么,叻摆叻为何叫叻摆叻?除了他很叻之外,恐怕还需更多衍生说明吧?妈说,你瞧,瞧那两只特别长的手,手掌形成一定弧度、扭成一个姿势,像是捧着什么,又像是即将挥出一套武功招式,就这么甩啊甩,摆啊摆,走起路来前甩后摆,无甚美观可言,却很像童军步操啊(嗯,我,我没看出来)。童军口号,嗯,类似Left, Left, Right, Left之类。童军口令是这样的吗?是啦,是啦。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从那时起,只要看见叻摆叻,脑中便会自动播放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仿佛某个遥远的地方,艳阳底下一群幽魂般的童军步操,冷硬单调的单曲循环。 ● 叻摆叻,要是某天,你忽然清醒——脑中机关通顺了、零件修复了——你会想知道什么? 你零件坏掉以后,世界变了好多。90年代,经济起飞,全国在搞建设,大马荣登亚洲四小虎之一。但后来跌落神坛,一蹶不振。迈克尔杰克逊2009年去世了。记得他吗?原本是打算办完人生最后一场演唱会。This is it。谁知老天却对他说,Ok,That’s it。英女王去年也仙逝了,全世界好多人哀悼。原来她是柯基狂热爱好者。金庸,就是TVB《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的原作者,也不在了……新邦波赖吗?新村这几年,好多老人相继去世。包括我阿婆和外公。你认识他们吗?阿公说和他同辈的,如今只剩那是条路个家的谁谁谁,和是那条路那个家的谁谁谁了。对了。两年前,全球陷入一场大瘟疫,封城锁国,现已陆陆续续解放,航班重新启动,餐饮业逐步恢复,有人发现居家上班的乐趣,有人急着回办公室与世界接触。但基本上人人还在戴口罩、喷消毒液。电影院座位需隔开坐。以防万一嘛。世界好像历经过一次死亡,尔后又复活了。生与死,有个日本作家说过,不是对立面,而是相互依附的存在。是皮和肉、肉和皮的关系。 你想听什么呢? 告诉我吧。 我全都告诉你。 ● 叻摆叻吃完香饼,我问他,还要吗?他没回答,而是站起来,满嘴的饼干碎在他一路走去的路上,像旋转慢舞的雪片般掉落。叻摆叻的背影,让我想起李健一首不怎么有名、安静的歌。〈风吹黄昏〉。 又是个黄昏,凛冽的寒风 人们赶路匆匆 我又看到他,更苍老, 像风中枯树 他跟随人群,像孩子一样, 摇摇晃晃 随后慢下来,向前方张望, 神色慌张 谁知道他是谁, 谁知道他去向哪里 突然间,狂风呼啸 一眨眼,就空空荡荡 此刻仍是白天,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黄昏远在好几小时后。不该哀伤的。 咪咪aunty从背后叫我。 阿辉,毛企等遐位咯(注3)。到你剪头发咯。 我转过身,走进理发店,准备剪去三千愁丝。 注: 2. 客家话:走快点,走快点啦。 3. 客家话:阿辉,别站在那里。 相关文章: 卓振辉/叻摆叻(上) 卓振辉/小镇 ‧ 都市 ‧ 泡泡 卓振辉/无疑是悲剧——《奥本海默》的一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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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用张爱玲那卅年前的月亮作比喻,如今在天台上观望的月亮,或许是身体无恙,或许是国安稳家安在,个人即便脱了节,那黄黄的月,没有陈旧的感觉,仍是月光明。 我是说与文字脱节卅年。 若是像那些电视剧的故事,整个人与时空脱轨,那也就曲折离奇。我不是,我仍然从黑白电视、七彩电视、数码电视,到不怎么看电视;后来对着的是手机视频,在我的视线里,逐步逐步少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没买书了,杂志不买了。买了十几年的书,又后来十几年不买书。不买书的那些年,也只买张氏生前或死后那些挖宝出版的书。报纸杂志在什么场合有,就翻两翻。那翻两翻,偶尔看到陶杰,偶尔看到梁文道,都是学识那么好,很有洞见,也没买其书。至后来,他俩也常在视频里出现,用那样的媒介表达他们自己,也觉得甚好。 从视频知道一些事,几乎与文字失联。偶尔从谷歌寻找八卦——亦舒发生什么事么?啊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她没有预备要相见欢,而选择不见。她同期的林燕妮死了,之前看林的访问视屏,她也真孤单,弟妹癌症死了,妈妈死了,家庭里只有她一人和儿子,她自己也死了,佩服她死前的一天专栏仍继续,那已是2018年的事。 2020年的灾,没有预警,之前根本想像不来,竟然会有封城、封国、封世界。早年看张爱玲的“封锁”还不怎么体会那状况。 那年像囚住,偶尔释放,活动只能短路程。外出一人,只购日需。早上下午晚上,日子瘫痪,像是退休像是病人又像是囚犯。 路障警察问我:“先生你去哪里?” 答:“哦……买个早餐买份报纸。” 买报纸。是的……要知道马来西亚如何了,邻国如何了,世界如何了?小民当如何活? 现在已没有他处报纸可翻两翻。 时间也不是24小时,好像一天已是48小时。 竟然发现亦舒迷还在 看诺希山,看本国数目字上上下下,看本国或死或还可活的数目字,这是怎么啦?是战争每日伤亡报告么? 消解恐慌,看看副刊。 脱了节卅年,副刊文章都各有专长。写生物的有之,写甚爱其物者也有之。有医者的心事,也有患者熬过的激励事。有关日本文化的,中国古文的,名画的,现代绘本的,没有专长写不出。也有行走各城各乡各镇作记录,又有荣休者和学者,回想城中大小事,还有那年那些事。竟然发现亦舒迷还在,竟然发现有人写明星写进对方的灵魂,这法眼神功也太厉害。 夜晚“听”文字,听蒋勋说了许多“美的沉思”,记得他常引述——天地有大美。又说“美”是羊大为美,为何是羊肥大为美?中文字多为象形的视觉,而这“美”或许不指向视觉,而是味觉——肥羊烤后味美啊。 文字是那么吸引么?有人问青霞,若人生重来,她选择演戏或写作,她选择写作。她这些年来积极学画学书法,志向是——艺术家。最没想到她欣赏的作家竟然是那个常感荒凉的张爱玲,更没想到另一欣赏是很丧的太宰治;也是吧,她有怜悯之心,她说她心疼这两人的遭遇。 我呢,与文字脱节卅年,此时翻着读着,笔在执着,明知力有不逮,只是心在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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