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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慧敏右手两只手指抠住一个岩穴,让四只手指短暂承受身体的重力,左手伸入后腰的镁粉袋里抓粉,然后迅速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块。沾满粉的手白白粗粗的,像在搓汤圆,她忘了上次和母亲一起搓汤圆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她侧踩在一块露出不足2公分的石块,脸几乎贴着岩壁观察四周,辨听岩锤敲击几下在岩壁上的回声,便卸下腰间的电钻,瞄准一个点开始钻孔,直到能插入膨胀螺栓。 这是她打入岩壁的第38个安全点,按照她事前反复研究山形地势后预设的路线图,离登顶还需要20个安全点。 想要歇息的话,慧敏会用对讲机通知地面的伙伴要休息一下。等绑缚大腿和腰部的安全绳套传来一股抗衡地心的力量,她放开手脚让身子半天吊,抓出一支蛋白质能量棒来啃。 开放这条攀岩路线是她的建议,附近已有不少别人开发过的路线,但这片岩壁奇迹般地没被发现,直到去年偶然被慧敏遇见。那天日光正猛,她循着神圣般的光寻找森林的出路,机缘巧合来到岩壁面前,就产生一种要征服这座岩壁的想法。 但母亲一直对她说,女孩不要整天说征服这个那个的。母亲用她的大手包裹慧敏的小手,她的小手包裹兀自转个不停,从立方形慢慢变成圆柱形的红褐泥块。母亲说,对待陶土要温柔,这样陶土才会变成你想要的形状。那天母亲的手指有大大小小的胶布,不方便制陶,只能指导慧敏做出她要的形状。没多久慧敏忍不住伸出无名指,细口长颈花瓶变成东歪西倒的葫芦,母亲捏了一下她的掌背。 吃饱喝足的慧敏通知地面上的伙伴她要准备攻顶了,对方没来得及回应,另一边厢就传来“啊,有山猪!”啪嚓一声像是对讲机掉落的声响。慧敏下意识打开腰间的勾环勾住她打进岩壁里的攀岩点,不一会儿腰间的绳索失去了张力,不再支撑慧敏的重量。按照正常流程,在这种状况不明的情况下,她只能留在原点等待救援。 第一次到攀岩场是慧敏被朋友拉去的,后来只有她付费报名攀岩课程,在短短几周内成功挑战攻顶室内最高的人造岩壁。攀岩从不是一种舒服优雅的运动,慧敏经常带着一身伤痕去上班,那些在办公室坐出一身病痛的人可能出自某种善意,或者自觉男性尊严被挑战,暗示她去尝试更适合女孩子的,羽毛球高尔夫球之类的运动。上司递文件的时候摸一把她的手指,说“女孩的手指要摸硬邦邦的东西,但绝不是岩石”,或者在走廊擦肩时说“女生的肩膊不用练得这么厚。” 对讲机音讯全无,手机也没有讯号,慧敏仰头观察前方的山势,果断打开勾环。 得知她将攻考攀岩教练执照,母亲只是静静坐在电陶轮前,给自转中的陶泥拉胚。慧敏读懂陶艺室里的安静空气,脱下鞋子踏在竹席上跪坐母亲身畔。等一炷香的时间,母亲用一根铁线割断被时间定型的陶泥,慧敏赶紧端起铁盘到她的手边,这时母亲发出一声叹气。 慧敏考获SEACF攀岩执照没多久便辞了那份全职工作,当起了攀岩教练。每天监督指导来体验攀岩的新手之外的时间,她都用来钻研攀岩法,加入攀岩学会与其他攀岩爱好者去挑战更高难度的岩壁。当她的攀岩总时数已累计到一定时间,她就萌生开发新路线的想法。 爬得越高,越能感受到自身背负一座山的重量。袋里的镁粉已没了,慧敏将整支汗水淋漓的手臂硬是挂在又圆又滑的岩石上,手指手腕传来灼烧般的痛感,她只能继续攀爬去对抗疼痛。 她没告诉母亲的是,辞职是她抗议公司没即时处理职场性骚扰的举动。不过即使母亲知道实情,大概也不会支持她的做法。母亲是那种喝醉的伴侣推倒架子上的陶器后,蹲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片的女人。 而当手指触碰到接连天空的岩壁边沿,慧敏一路背负的重量在一瞬间消解殆尽。她仰躺在地上,再也无法移动任何一根手指,就像那一次她全身耗尽力气,将那个索取无度的无赖父亲赶出家门,还母亲一个平静的生活。 看着天空,她决定下个月要到印第安溪攀爬宽缝。任性这件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相关文章: 隽衡/猫语 隽衡/在岛屿上打鼓的人
2天前
人说,老伴,老来伴。可是,她才不想要那样的老伴。 结伴,无非就是为了能够成立一个相互照顾彼此的团队,就算是牵手,任何一方的力度多了少了也不行。好像卫星跟着地球,好像地球牵着月亮,都是适中的力度,才能旋转共舞。 而她的老伴,犹如缓慢撞向她的彗星,这个老伴靠向她的力量越来越重,已经越过她的保护罩,她快承受不住了。 早知老年如此,她宁愿当一个孤独的行星,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轨道,自己为自己的轨道负责。身边有个人,有时候真的不如自己一个人好。 她如今过的不是自己的日子,而是身边这颗彗星的。好比说现在,她一见到他站了起来走进厕所,她马上跟了去,守在厕所前,耳闻里头嘘嘘簌簌的动静,是“开大”的,就要等事后他把裤子拉起来之前帮他抹屁股,是“开小”的就要等慢慢挪出厕所的他离开后,带着尚有余温的尿液,马上冲洗马桶周边的黄渍。一如既往,他对别人提供的服务皆接受得理所当然,仿佛,他的病同时也啃噬了仅存不多的尊严。他命好,独子,至少到大别人都是少爷少爷地呼唤。他凭着祖荫不用努力也可以优雅很多年,却没想到,叶子落下来的大树,已经无法保护树脚那棵营养不良,还要发育停顿的小苗。 她嫁进来那一天,没有想到自己的责任是要帮上一代照顾这棵发育不良的苗。 他是少爷没错,但她不是少奶奶,他却一直以为她是,至少他以为她会是他妈妈那种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少奶奶。 有人说她好命,被一个富有人家相中当媳妇,又在结婚翌年生了一个男娃。有人担心她会不会在这个豪门面对婆媳问题,唯听说她生了男娃后心就安了一半。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从来不曾面对婆媳问题,记得“初归新抱”的她对着家婆敬酒的那一刻,和家婆对望一眼。家婆给了她一个复杂的眼神,里头带着愧疚。她没看错。结婚没多久,家婆在她三朝回门那天就去乘搭渡轮旅行。即便她生了儿子,她也没有抢着要照顾小孩,让她回娘家坐月子。如今她懂了,家婆不过照顾这儿子30年照顾得累了,如今是解脱。 她家婆照顾她儿子不过30年;而她照顾她的儿子,快60年。 忙碌了大半辈子,如今她连腰都弯不到了。日前那个笨笨的抹地机器人钻进沙发底出不来,她连弯腰将它捞出来都不能。她不是不想请护理上门,是他当年坚决不要的,当他还很清醒的时候,脑子里计算可清楚了,他说什么——请护理很贵的呢,都是以钟点计算,不如你来做?于是,她扛起了全部家事,仿佛,她的力气可以用足80年。 终于某天他重提请护理的事。他说:反正一个小时10块钱,咱们请护理上门打扫卫生吧,顺便煮食,你看你煮的东西越来越不好吃了。 这句话对她来说是多重的伤害。好不好吃,都吃了大半辈子,现在才来投诉?更何况,他到底知道外面的市值吗?他懂不懂现在10令吉值多少美金?10块钱一个小时请一个钟点工人?看来他的少爷时光永远停留在自己觉得最好的时刻。 他现在可好,医生一个诊断老人痴呆,他就可以不负责任忘记地球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责任,包括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他依然是那个少爷。虽然,他清醒一点的时候,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丈夫的责任。他虽然不烟不酒不出轨,但是,即便他肉身是出席的,但父亲的角色还是从缺。 因此,儿子也真的无从参考。 她这个儿子眉清目秀,机灵聪明,的确不是她生坏的。只是,当他转成小大人,不晓得哪里出了错,成绩一个优秀,拿到了奖学金出国留学,就不回来了。甭说新年,就连视频也不见得要关心家里的两老。好听是男儿志在四方拼事业,其实也是在逃避奉养父母的责任。 她为他们家服务了那么多年,孩子也是跟着他的姓。而她这个外姓人,好像也渐渐被遗忘了。得此晚年,还不如一个孤独行星呢。 现在的社会,已经不是女性蹲在城门等候男性打完仗凯旋而归的时代;男性要付的社会责任,也不是打猎驮了个战利品回家就是养育一家的英雄。男人的责任,早就改写,只是,男人拒绝承认。有些男性物种还停留在过去那个辉煌的好时代。 没有办法让老公成为一个暖男是上一代的错,她和自己的丈夫没有办法养育出一个负责任的暖男儿子已经是错,她绝对不要祸害别人的女儿。一代的错误,就止于她这一代身上好了。 她联想到的,是邻居这位独身女孩。她的丈夫也不是没觊觎过这位邻家姑娘。 “她好像和咱们儿子同龄吧?” “同龄又怎样?难道你以为只要同年龄,又是一个男一个女就可以结婚了吗?那不如找一只母狗,三四岁的母狗就好,二十多岁人的年龄,和你儿子般配。” 她那时已经开始对他不客气,直接撂狠话堵住丈夫的想法。前10年,她还可以为了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而将所有的委屈压下来,但是,即便这样谦让,孩子也不见得会争气一些。更何况,让人沮丧的是,这种男人,不管你对他温柔,还是恶言相向,他都不会听进去。他就只是沉默。沉默面对所有,包括自己应该不应该认清的事实。 因为是合法夫妻,法定的照料者,她逼无选择才走上这条路。邻居女孩挺好的,她何必要毁了人家的一生。 这邻居女孩是真的好,她虽没问这屋子是她租来还是她是业主,但是,看她努力照顾这屋子,感觉上比租客还上心,应该是打算长久租下去。毕竟,这公寓人口密集,每个邻居都很重要。于是,她对女孩多看两眼,没有别的动机,纯粹出于母爱。  于是,她从来不把木门掩上,每天都可以观察到女孩的作息。 早上7点准时出门,5点半准时到家,非常安静的一个姑娘,除了偶尔听见的新闻和音乐,甚少制造噪音,就连上门的客人,也眉目和善,没有留宿,也不会开派对制造噪音扰民。 她没有想要她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只要是个好邻居就够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今天是她的好邻居救了她一命。 起初,她慢慢搬了一张凳子到冰箱前,想好好收拾,突然,整个胸口像是掉下来般疼痛,心跳加速,盗汗。但她还是来得及在昏倒之前喊了一声。眼前一黑之际,她还来得及看见她那所谓的老伴,正呆呆地看着她,他准以为,在冰箱前倒下的自己为了不知道要煮什么而发愁。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身旁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生身影。女生忙着和医生理解,英文说得非常流利,连生涩的医学词汇都懂。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儿子,因为,这是儿子才能做到的事。 “老eh,”她说了一句,连自己也猜不到会说出来的话。死后重生的那一刻,她竟然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丈夫,旁人还以为他俩鹣鲽情深呢。 女生听见她有了动静,马上转过身来。 “阿姨,你醒来了。” “我……老的呢?”她的确担心他,他这个不会思考的肉团,每天坐在那儿等肚子饿吃肚子疼了去大便,什么也不懂,更别说去开冰箱找食物。话说,他连拉门的力气也没有。 “我暂时替他注册,让他进入护理院了。” “钱……”果然,他的病还是感染了她。她从一个大方的女人,变成对自己需求都苟且的斤斤计较女人。 “我先替他交了报名费,就等阿姨醒来,我再问问阿姨保险的细节。阿姨,如果你或你的丈夫有买保险,或许有这保障。” 这些事情,本该由孩子来办的。她脸一阵红。 “阿姨,您这是胃溃疡,同时还有心律不整。医生说需要留院观察。请问你要我帮忙联系你的儿子吗?还有,阿姨,我转职责,现在居家上班,一个星期才会到公司报到开一次例会。阿姨,日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我给你我的电话。” 女孩不光只是人好,还设想得那么周到。 “你那么好……”她已经虚弱得只能说出四个字。也分不清她所说的是:你那么好?你那么好!抑或你,那么好。总之,她遇到好人就是。虽然,她不是没有想过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管。 “我知道阿姨一定很纳闷,为何我一直那么留意阿姨吧?阿姨记不记得7年前某一天?我是砂拉越人,离乡背井来这里工作,不论是办公室还是这栋公寓,我都举目无亲。恳恳勤勤工作半年,终于病倒。当时我重感冒,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看医生拿病假回来,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你当时看见我回来,马上叫我,给了我一把陈皮梅。我那时可是一边哭着吃苦涩的药,一边吃着你的陈皮梅。抗生素让我整个味蕾烧了似的,什么味道也尝不到,但是,阿姨你的陈皮梅让我活了过来。阿姨,我家里两个老人家不在身边,每次见着你,帮助你,感觉上就好像将功德回向了给家里的老人家一样。你给的陈皮梅,味道我还记得。” 陈皮梅?她忘了。她也没有想到有个女孩因为一颗陈皮梅记得她,她身边这两个男人,手把手喂饭长大,也不见得他们会感恩一些些。 人情至善。有时候,还真的不如一颗陈皮梅。 相关文章: 王筠婷/数位人生完胜 王筠婷/草屋顶(上)
6天前
那天很热。可能有37度,教练说。没关系,放轻松。一只乌鸦在飞,那么高,场上人们都成了蝼蚁,挤作一团。或许它想在人群中找食物,或许想作弄哪个可怜虫,或许只是单纯地飞着。我不知道。它看起来很冷静。它是否不敢靠近,因为人们习惯驱赶乌鸦?还是它根本不怕,因为其实没人能拿它怎么样。它盘旋几圈,停在一棵高高的树上。 我就在那树附近,离终点很近。近得离谱,大概只有20米,可以清楚看到横在赛道中间的布条。 两侧工作人员举着那象征胜利的彩色布条。左侧靠近我的那位,他的汗顺着头发滴进领口,看起来很不舒服。但人一动不动,模样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真有毅力。想必他和我一样敬仰着选手们。要说毅力,谁比得上选手。100公里,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更别说必须始终维持一定的速度。世界纪录是6小时05分35秒,立陶宛的跑者。我对他的国家一无所知,今天却反复想起这个难念的国家名称。或许我该去多了解这个小国。 我很早就来了,占了个好位置。周围人群贴着我。我被旁边的背包磕了几次。那人一动,包里的东西就碰撞我腰,有点痛。包里是什么呀,像根棍子。如果她不是个瘦小又愉快的女人,我该怀疑她携带武器。啊,原来是把伞。虽然还在上午,但阳光很烈。女人拿出伞,想打开。小姐,请考虑一下背后的人,有人说。她有风度地收起伞,朝说话的人笑笑,一场可能的风波就此平息。没热闹看,大家只好继续盯着远处道路消失的地方。 人呢?凌晨4点开跑,已过了超过6小时。现在是冲线的关键时刻。人再不出现,别说破世界纪录,连奖牌也要丢了。我多希望看见祖国的国旗在赛场上飘扬。我们选手举着国旗,用最后的力气,在场上奔跑庆祝。虽然精疲力尽到几乎软倒,但有快乐支撑着他,让他得以完成这次胜利者的绕场。那时候若他哭,我也会哭。 好几年前,甚至更久以前,我就一直盼望这一天。让这寂寂无名的小国扬威国际,让这一刻成为全国人的荣耀。 对面的男子或许也这么想。他的上衣颜色鲜艳,是红色,橙色,还是黄色?我记不清,这不重要。我一眼能看出他是我同乡。虽然互不相识,但我们对上了眼神,在无聊的等待中,朝对方笑笑,点点头。 我们的选手很有希望夺冠。后半程他始终保持在第一梯队。快来吧。人影。人影。人影!人们开始喊叫。我们的选手领先,身后是埃塞尔比亚和日本。躁动席卷了所有人。我看见男子疯狂挥舞手里的国旗。我国国旗。他很兴奋,和周围人一样。 观众在沸腾,人们都好开心,而防护栏成功阻隔了欢快的氛围,让它到不了赛道里。100公里,足以让任何人双腿颤抖、膝盖软弱。即使领先,选手也不能松懈,决不能提前庆祝。紧贴在我们选手身后的两人在不断试探,恶狠狠地想要超越。稳住,即使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渴望,庆祝也要押后。先过线。过了线,想做什么都行。坚持。你可以,保持呼吸,加把劲,就是这个速度。 说真的我没想这么多。主办方设置的防护栏是连续的,每片之间有机关相连。防护栏高度到我的腰,虽说翻越它不是太难,但我没想过这么做。选手满脸是汗,疲态尽显,还强撑着一口气,保持在第一。是否选手跑得太靠右?还是我们短暂无声的交流给了他某种肯定?总之有什么突然给了男子灵感。有时,人做事只凭一瞬的冲动。就像那穿红衣还是橙衣的男子,他举着国旗,急切得面目狰狞。我没空多想。我忙着翻越防护栏。旁边的女人好像被我推倒了,但我没空管。想想2018年那女孩,想想拿着国旗却痛失冠军的心情。这倒霉事不会重演,我不允许! 刚才和我相视而笑的男子已化身恶魔。不,我的言辞一点也不激烈。任何只凭直觉行事的人都是恶魔。工作人员还在呆愣,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行动。他离选手好近,离我好远。我想朝他扔水瓶,砸在他脑门上,把他砸倒。但如果他倒在赛道上,会阻碍选手勉强抬起的脚步。不行,太冒险,我必须立刻把他弄到旁边去,即使需要横穿大半个赛道,即使这一扑,我俩都会受伤,我也要去。我要把他按在地上,重重警告他,他愚蠢的行为会打乱选手的节奏,让他丢了冠军。选手忍受伤痛,放弃与妻儿相聚,孤单训练,含着期许,含着委屈,只为了今天。他们不晓得他灵魂深处有个急剧扩大的空洞,那么迫切需要被填补。一个即兴的、自以为是的、自诩为锦上添花的举动,可能让他的一切希望化为乌有。没人比选手更渴望品尝胜利的果实,国旗是他想要的,但他现在不能受干扰。 我还是太慢,赛道为何那么宽。闪开!我大喊。别挡他!他不听。他太顽固,执意要把国旗塞给选手。你会害了他!我无能为力。没人能阻止他。没人有这个时间。“消失啊!!!”我用积攒了一生的力气喊出最深的渴望。当愤怒达到顶峰,呐喊里包含太过灼烫的祷告,会有奇迹发生。不可思议得像动画一样。那红衣男子消失了。就那样凭空消失在赛场上。没人有异议,没人多说一个字。 比赛顺利结束,选手获得了属于他的金牌。不知谁、在什么时候给了他一面国旗。总之他顺利拿到国旗。如同千万次想像中那样,疲惫但感恩地把国旗高举过顶,让它随奔跑飘扬。都在欢呼。啊!他做到了,圆满了,这份满足可以填饱他许久。一觉醒来,挂在床头的是金牌——我是说,如果有人阻止那可恨的男子的话。 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只要有一人,就那么一人,替我把他拉到一旁,拍醒他混沌的脑袋就好了。如果不行,就让他消失,不管消失到哪里,总之别让他出现在赛道上。铜牌被我锁进抽屉,我不想看见它。埃塞尔比亚得了金牌,日本得了银牌,而我只有一枚可怜的、无人在意的铜牌。一想到它,如同有人把弱小无力拍在我脸上,耻笑着我的努力。我离胜利那么近,却没能做到。没错我还有机会。像教练说的,这仅仅是一场比赛,我的跑步生涯里还会有更多比赛。 但不一样,任何其他比赛都不是这场比赛。人也不会有两日拥有完全相同的状态。事实是,我输掉了本该胜利的战役。除了独自怨叹,又能做什么?命运如此,谁能抵抗。我该振作起来。而遗憾如同信念,将永远陪伴我。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 01】傅采杏/快问快答 傅采杏/相约的那一天 傅采杏/至善之圆(上)
1星期前
小说是一种虚构的文学体裁,通过人物刻画、故事情节、氛围渲染和丰富的想像力去搭建一个叙事空间。在小说里面,作者可以嵌入宏阔的社会主题,亦可描绘人性的深层情感。不过,学者型作家葛亮笔下的小说却是虚实交织,充满丰富褶皱,并隐藏了很多历史细节和行业知识。 以他的“家国三部曲”收官之作——《燕食记》为例,为了复刻粤港茶楼的饮食文化史,葛亮耗了约6年时间,走遍粤港等多个地区,做了一系列的田野调查、口述史采访、文献考究。在撰写过程中,每一笔都细入毫芒,通过岭南文化美食见微知著,挖掘出隐藏在料理后面的历史与人情世故。 “(这样)你的读者才可以有情绪上的共鸣,因为它的细节很真实,特别是有关于日常的部分。” 报道:本刊 林德成 摄影:本报 陈敬晖 部分照片:受访者提供 历史最为丰满的地方在于细节,而细节往往散落在旮旯之处,需要仰取俯拾,才能将各种脉络呈现得具体和细致。翻阅《燕食记》时,一股人间烟火气息便扑面而来,语句间有很多粤语词汇,读起来有一种旧时代的代入感。葛亮的笔触很细腻地刻画出岭南饮食文化,还添加了一些挺有趣的茶楼行规,像客人指着鼻子就是要“香片”,指指嘴即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于指指眉当然就是要“寿眉”了。 这部小说从香港最古早的茶楼“杏花楼”开始叙述,带领读者体验茶楼空间的流变与社会变迁,亦融入很多关于粤港美食的习俗文化。葛亮举例广州人喜欢在过年前后吃黄沙大蚬,因为“蚬”取“显”的读音,有显贵的寓意。对当地人来说,吃蚬既是一种风俗,也是一种记忆回溯。 葛亮笑说自己并非老饕,不过对饮食情有独钟,并认为食物是一个很好的载体去叙述岭南文化和特质。同时,食物还能够衍生很多文化元素,如戏曲、空间、其他非遗的部分。“中国人的道理都在吃里面。吃是很永恒的东西,你的口味代表着你对于这种文化的一种极度认同感。” 不过,他为此作品也做了很长时间的情感准备与沉淀。“(记者:担心写坏吗?)倒不是担心写坏,而是我觉得你要动笔的话,我希望笔下的一方水土,必须要有感情的。否则,你会觉得写它的意义是什么?写作一定是一个有温度的事情。” 筛选少量考据素材“调味” 下笔之前,葛亮会有一系列考据过程,运用很长时间搜集资料、田野考察和构思作品。在创作“家国三部曲”时,《朱雀》用了5年,《北鸢》则是7年。然而这种长周期的写作,对他而言是一种沉淀,能够不断地反刍文字,用最精准的词汇去表达。 葛亮每一部长篇小说动辄要30至40万字,这样才能完整地表达内心的创作意图和面向,比方说构筑一个非常完整的记忆城市、一个家族历史,“它真的是需要有这个体量去完成。所以在完成的过程当中,你的心态一定是很充实跟愉悦的。” 纵使有庞大的资料素材,他会悉数筛选,只动用少量素材为作品“调味”,让小说故事更为立体鲜活。不少人会以为在采集口述史时,受访者会不愿透露行业细节或流程。葛亮直言,许多老前辈比很多人想像的通达多了,观念也很新颖。 “他们没有说很多东西是密不外宣。在过程中,有些东西专业性太强,我一时可能catch不到,他们会说,‘葛老师,我来做给你看’。” 从未想过能当作家 葛亮有很显赫的家族背景——太舅公是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祖父是著名艺术史家葛康俞,表叔公则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由于出生在知识分子世家,外界将他比喻为“文坛贵二代”。面对这个标签,他却学会顺其自然,不给自己添加任何压力。 当然,他年少时期压根儿没想过当作家。在南京大学就读中文系时,班上倒是很多同学喜欢写作,系上还出版自己的文学刊物。“但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做美编,负责画插图和封面。”他开心地笑道。 不过,能报读中文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葛亮是中国“一孩政策”底下的第一代,那个时期,孩子的大学专业方向不属于个人选择,而是整个家庭的选择。为了争取更好的职涯机会和前途,许多父母会要求孩子攻读商科、法律或电脑相关的科系。 其实,葛亮的父母亦是理科出身,分别是物理和工程数学。 惟,两老都没有改变葛亮的梦想,反而支持他读中文系。他坦言,选读中文系或多或少与父亲有关。从小,父亲给他阅读《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培养对文学的感知,学习文字的语言审美。随后,主修俄语外语的父亲又给葛亮接触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无形中,他又被苏俄小说所影响,打开了小说的格局感,学会宏大的叙事和开阔的结构。这些“训练”为小说写作带来很大的裨益。 “我祖父的一些艺术见解肯定也对我是有影响,不光是艺术观、审美观,甚至也包括写作观。虽然他不写小说,毕竟是艺术史学者、一位画家,所以他的著述(《据几曾看》)也是围绕这个部分,不算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电影是写作养分之一 其实,电影也是葛亮写作的其中一个养分。早在1998年,还在读大三的他就常常流连于南京的西祠胡同BBS论坛,其中“后窗看电影”板块尤其吸引他。而这个论坛是中国最早的电影论坛之一,为他带来了很丰富的电影资讯和启发。 “我现在香港浸会大学里面,除了教文学,我也在教文学向电影转化的课程。”不过,主轴始终围绕在文学,专注在剧本分析和文学语言,探讨原著小说如何通过电影改编,达到有效的转化,成为另一种艺术介质。 然而,电影与文学的叙事空间终究不同。文学通常更加开阔,其叙事方式和语言构成为读者提供更大的解读与想像空间;一旦转化为影视作品,许多原有的想像会随之变得具象而具体。 “这两种介质(文学与电影)中间转化的过程,对我而言蛮美妙的。”葛亮透露,其作品《燕食记》也在筹备做改编,“我自己没有参与,但我会关注艺术家在这个过程中会怎样(处理)。” 第一篇小说在香港诞生 出身在书香门第,葛亮会不会很早就开始写作?其实不然,由于他对写作存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动笔。直至他在千禧年远赴香港大学攻读硕博时,才开始创作第一篇小说《无岸之作》。而这部小说成功刊登在文学刊物《收获》上面。正是因为这次投稿成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亦开启了他的文学创作之旅。 5年后,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谜鸦》,拿下第19届“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他缓缓地说,这个奖项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如果没获奖,很大可能写作兴趣会中断。“我觉得台湾在这个方面对年轻的写者的这种鼓励,然后它的力度还是比较大。当时有出版人跟我讲,希望跟我合作(出版)一个小说集,包括《谜鸦》之后的一系列小说。它会是一个很实在的动力,让你继续写下去。” 长居香港的葛亮认为,南京是创作的温床,香港是写作的磁场。所谓温床是潜移默化地,让他能积淀题材、文学审美的感受,也包括历史感。虽然在南京古都成长,但未必会想要用文字有序地去表达。香港却带他踏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重新认识故乡南京 “南京,我觉得是一个非常适合生活的城市。你在生活的过程中已经达到了想要的一种审美体验,哪怕你是不自知的。但是到了香港,你会觉得,它和你的故土,作为一个城市而言,它的气韵的反差还是蛮大的。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种躬身反照的心理——原来我的家乡还是很不同的。” “你会觉得,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当时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原来你换了一个生活的环境, 才发现家乡如此的不同。”有了这样的落差感,驱使他用文字去记录这些事迹。毕竟在香港生活了20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欠了家乡和情感的债务。 “你太习惯了那个环境,没有发现到它(南京)的意义,或者没有发现它的美。” “南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城市地标,是来自于六朝(古都)的神兽,叫做‘辟邪’。”有一次,朋友到访,便问了他,为什么“辟邪”会成为南京标志?辟邪是干嘛的?由于这个标志太普遍了,就算是南京香烟品牌也有这个标志,反而不会特别留意或研究。 “他追问很多问题,我发现我无法解答他所有问题。这个时候就是我说的所谓的习惯和蒙昧。” AI会不会影响创作? 在人工智能(AI)时代,许多人都会好奇AI会不会影响创作?葛亮则很淡然地说暂时不会。 “为什么我说不会取代人类,因为人类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有情感的,而情感会导致你不会在所有的节点都是完美的。恰恰是因为人类会有缺憾,因为有遗憾、缺憾,反而造成了人类在创作方面某些特质。这是其一。其二是因为有缺憾,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带来了难以预计的一些意外。” 他说,AI太完满了,在AI里面没有任何“意外”。“所以我觉得恰恰是你看似的一些遗憾的部分,是人类最无可预计,最精妙的部分。” 简介: 1978年出生于南京,作家,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品涵盖小说、文化随笔与文学评论,代表作有《飞发》《问米》《朱雀》《北鸢》《燕食记》《灵隐》等等。他曾获第8届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家年奖等海内外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燕食记》、《北鸢》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曾获颁《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全球汉语文学年度作家、海峡两岸年度作家等荣誉。 更多【人物】: 电视烹饪节目主持人甄文达 /推广中餐文化也探索美食 期待遇见心动的美味 影视界里的侠士毛尖 为人民看烂片 书法家王冬龄/乱书是自己的艺术语言
2星期前
【花踪17.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恰到好处的细节,让小说变成生命的寓言(上) 前文提要:“我没选〈边界之外〉,主要是因为他的叙述方式冷静平实,比较接近散文。”——龚万辉 ●〈初生戒疤〉 葛:我在〈初生戒疤〉和〈边界之外〉间选择。〈初生戒疤〉起码在题材上撞击了我,我更欣赏它的文字,它的文字更冷静、平实。 〈边界之外〉是比较清晰主观的文字,而〈初生戒疤〉相对来说还是有些意义上的留白,及叙事的复杂性,〈初生戒疤〉做得更好。因为有时在叙事视角,或说你去表达时间的切入感、体验感上,往往我们会执于一端,就是你以一个医生的角度,看到病人只是你工作的对象,甚至可能是你长年在这个职业里深耕会不自觉地去摒除这种情感。它讲到蛮多作为手术医生副手如何冰冷看待病人,小说力量来自于同时换位;当时他也把自己当作病人,非常自然及完整地把作品视角与小说结构换位,我读下来觉得这篇在类似题材中高人一等,所以它在我的三甲之内。 龚:〈初生戒疤〉我也蛮喜欢的,它在我的第四名。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笔触蛮冷静,写的东西其实还蛮血淋淋的,非常真实,也非常残酷。它的文字没太多问题,不太煽情,笔触就是不断拷问别人,不同的社会经验、不同的社会层次。我觉得那是站在女性角度所呈现的反思,或是一种抵抗。但以剖腹生产的那个疤作为没法抹除的疤痕,我又觉得这个疤痕其实是一个小孩的诞生。这种种的对比在小说里非常强烈有趣。 徐:这两篇的写法有点接近,都是在探讨某个问题,在执著地探讨某个关键词,〈边界之外〉探讨的是边界,〈初生戒疤〉探讨的是“第一次”的问题。〈初生戒疤〉的语言叙述的确比〈边界之外〉好,更有文学韵味,但中间游离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了一下字数,它在9900字,也就是说有意识地控制在1万字内,但中间有部分,就是医生那一块完全游离出去了。不同的医生对第一次不停的责问,不管干了多长时间,有时都会出于职业需要,出于手术需要,他都会质问“你是不是第一次”,有些纯粹是推卸责任,也有的是发泄结果,这些都没问题,但中间游离的东西有点多,多了以后造成一个断裂感,相互之间的张力反而小了。作为编辑,我可能会要求它修改,比如中间医院那部分实在太长,删掉1000或2000字主题会更加集中,现在反而因为横插一大片东西,整个小说有点失衡。 ●〈一个饥饿的男人〉 龚:这是我选的,主要是觉得这篇最特别,叙述方法蛮有趣。它是好看的小说,里面有很多人物,它的故事是流动的,而我们刚才讨论的作品很多故事都不太流动,情节较少。 另一点我非常喜欢的是它的魔幻,像那个虫子的隐喻。虫子从他父亲死后跑出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还有胸口碎大石,有一只石头鸟从里面跑出来,有人死后忧伤的女人流泪,眼泪会变成植物等等,这些魔幻的情节都很吸引我。 但它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整个结构是不同的家庭,不断背弃原有家庭来到另一个,然后喜欢上另一个女生、生小孩等等。它似乎充满隐喻,因为提到很多历史事件,包括日本侵略,可能还有1969年的513,它似乎想用小说跟整个时代历史连接,这样想的话,整个故事是否就是华人的离散史?从父亲南来,背弃自己家庭去更好的地方,去的那个城市应该就是新加坡,因为他里面写的红头巾妈姐之类,不断离开,不断逃离身为父亲的身分认同,那是不是在隐喻南洋华人的离散史。他写得蛮隐晦,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他用这样的方法也可能是希望不把东西说得那么明白。当然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连结太刻意、太明白了些,这是它的缺点。 我喜欢它人物之间的互动、人物个性的塑造,它的文字非常有活力,跟其他作品相比是比较活泼的一篇。 葛:它是决选作品谱系里,意志感较强的一篇,这是它有趣的地方。读的过程我会有所期待,因为它开头蛮好的,包括铺陈到3页左右,会让我感觉它像在向传统魔幻主义倾向的文本致敬。就是男主人公背后有个不知来处的家族,这个家族人和人之间关联也都带着非常有趣的魔幻意味。但读下来我渐渐不满足,就是它不断重复这样的手法,当它涉及历史,它也没有把这部分展开。有时这在一些成熟的文本铺陈中是有效的,叫“点到即止”,但这个作品中所谓的历史阴谋,处理得较浮光掠影。 我也考量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阅读感受。其实还有一个它自己内在事件的架构,就是一个男人犹豫于各个女人组建的家庭中,围绕着他的人生流转,而几个女人之间实际上还有一种情感的博弈,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最后的那种效果其实有一点点苟且。他最后回到了一个女人身边,故事结尾也表现出一种由衷的自我满足,甚至有种胜利感;特别是中间这种隐喻也非常明显,几个女人都用花来命名,所谓的四君子梅、竹、菊,我的感觉就是,它以男性中心视角,把这几个女性全部物化了,还要求她们要做君子,没有自我主动争取和博弈的过程,几个人都在争取这个男性。通俗一点讲,这个男性很大爷,他整个生命的铺展是在几个女性,以及相关家庭的选择过程。实际上他处在不怎么讲基本伦理的社会,没有真正把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贯彻到底,就是在现实主义层面出现了刚才我讲到的这种意蕴的割裂,所以初读和读到最后,心理反差蛮大的,这也是我没法把它放前面的原因。 龚:对,我读完就发现他似乎真的只有饥饿。就是他对欲望、对整个爱恋不断的背离,又不断的组建不同的家庭。 徐:前面一半都挺好,非常独特。因为我对马华文学有个期待,也是这么多年读马华文学的自然反应吧,希望语言或是日常生活里有些魔幻的东西,正好这篇小说满足了我这个期待。但可能这个作者前面还比较清楚,写到一半以后自己就乱了,有点找不到方向而乱来的感觉。因为他缺少逻辑上的说服力。这种逻辑不是现实逻辑,而是一种魔幻自身的逻辑,他没有很好地呈现出来。尤其到了后半部,整个戏码是写到哪算哪,很多东西无论是在现实逻辑上的理解,还是小说本身经营出来的魔幻逻辑,都缺少说服力,有点随便。 细挑每一段,我觉得特别好,整个想像力特别棒,但从整体上看是“有细节,无完整”。我读了两遍,特别想把它的微言大义给搞清楚,包括政治上的隐喻,但两遍以后依然很费解,我就在想是我的问题吗?后来反过来一想,没准也是作者的问题。他在写的时候本身就挺费解,这样一想我就把它给放弃了。 【第二轮讨论结果】 龚:6篇得票作品都大致聊过,那现应该在这6篇内投选我们的两个名次,好吗?就是心目中的首奖和评审奖。 徐:只能投两篇吗?我的首选是〈土〉。 葛:对,我也一样,这个我们比较有共识吧! 徐:剩下两篇,我就在〈云之国〉和〈边界之外〉里选,最后看你们两位,我可以服从你们的,就是两者之间哪一篇都行。 龚:那葛亮老师呢? 葛:第二篇会选〈云之国〉吧。 龚:我的话〈土〉会入选。然后考虑的是〈云之国〉和〈初生戒疤〉。以现在票数来看,〈土〉是一定得奖的啦,〈云之国〉在徐则臣老师的考虑之内,也在我考虑之内,葛亮老师也选它,那如果就让它得奖,老师们有没意见? 徐:我没意见。 龚:好,这样两篇得奖作品就产生啦:〈土〉和〈云之国〉。最终的评选就是首奖,该给〈土〉还是〈云之国〉? 葛:好像也蛮明确的,〈土〉得前面3票。 龚:好,那这样看起来〈土〉就是我们这一届华踪小说首奖。〈云之国〉是评审奖。 徐:认同。 【整体印象与结论】 龚:我常觉得文学奖入围靠实力,所以对这10篇并没预设一定要有怎样的主题,也不会说必须要有本土题材,或是必须要反映社会等等,这都不是我会考虑的,有的话是附带的价值。1万字的短篇小说,作为一个故事容器,它像个箱子,你可以在里面装什么东西?因为超过1万字就满出来,所以你必须控制到底要装什么。 这些小说作者的写作和叙述方法大概有两种,一种是用比较多的细节描写,堆叠出故事,它可能不是故事性很强的小说,但它营造的氛围或细节的建构,会让我觉得短篇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另一种是里头有很多情节的流动,给我们目不暇给的故事,这样感觉也不错。所以我没预设必须要选出怎样的作品。但今天选出来的也是我所喜欢的两篇。 这届也有一些东马的小说创作者,可能可以提一下。他们基本上已脱离了张贵兴或李永平那种东马作家擅长的雨林书写,但他们也一样有那种对故乡的幽微心理纠葛。这些都是期待之内的小说,但我反而希望有一些期待之外的小说。他们的语言和文字调度、技巧是好的,但题材选择还是比较守成。 葛:这次的花踪决选作品还蛮符合我对马华文学的期待。首先,题材精彩纷呈,它有马华文学独有的特质,就是稳中有齐。它有多元性和开放性。特别是几部有共识的作品,我们能看到非常丰沛的细节,包括仅在1万字的体量里呈现出难得的格局感,这都非常值得称道。 但万辉讲的我也心有戚戚,就是我提到的稳中有齐,从这角度上来说,我更想把着眼点或焦点放在“齐”。因为马华文学作为华语文学中气象鲜明的一支,已非常有成就,包括它的叙事体系也相当成熟和完善。但像万辉讲到的守成,作者也更倾向于向经典叙事靠拢,所以我也希望看到更多的突破与新意。 徐:整体而言它们特别的丰富且多样,拓宽了我过去对马华文学生态的了解。这里面既有对宏大问题的关切和探讨,也有很多幽微的个人经验呈现,比如女性或是同性的爱情,以及性别经验的挖掘。阅读这些作品,我觉得马华文学对华语的使用做出了巨大贡献,像契合一种新的语法和表达的经验,给了我非常大的触动与启发。它们保留了南方的入声字的表达,以及中国古典文学一直传承下来的内容。跟马华文学相比,可能中国大陆的文学更口语化、更日常化,失掉了部分东西。 但评奖本身就是这么残酷,手背手心都是肉,也得做出选择。目前选的两篇我都非常满意,评奖结果很好地代表了马华文学当下的华语文学,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的一个重要文学生态,所以这两篇非常有代表性。当然也有一些小建议,或不是特别满足的地方。就是有一批作品在整体感、评分感上稍弱,打磨还不够。 总之,这次评选,包括上届我也做过一次评选,马华文学虽像刚才两位老师说的有些守成、比较传统,但整体呈现出来的还是一直在拓宽写作题材,一直在寻找新的表达方式,以及更深入地对很多生活现实问题的经验呈现。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恰到好处的细节,让小说变成生命的寓言(上)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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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4年8月31日 时间:上午10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委员:葛亮(简称“葛”)、徐则臣(简称“徐”)、龚万辉(简称“龚”) 记录:本刊记者 张露华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奖共收到97篇作品,经初审评委叶蕙、许钦斐、林韦地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黄俊麟、黄琦旺、邓观杰选出10篇进入决选。龚万辉被推举为主评。 龚:徐老师好,葛老师好。上一届我当过复审,花踪对我来说比较熟悉,所以我就承大家不弃,担任主评。大家手上有10篇作品,选出的名次只有首奖和评审奖,所以建议先把各位最满意的3篇选出来。 徐:有些可能不需要花太多力气讨论。 龚:对,先选出最满意作品,再看结果怎样。我大概列出一些自己喜欢的,可能就由我先来。 【第一轮投票】 〈土〉3票(龚、葛、徐) 〈云之国〉2票(龚、葛) 〈一个饥饿的男人〉1票(龚) 〈初生戒疤〉1票(葛) 〈香火〉1票(徐) 〈边界之外〉1票(徐) 龚:现在入围的有6篇,4篇不在讨论范围,大家有意见吗?这4篇对我来说还好,看大家对这4篇有没有遗珠之憾,若没有那我们先讨论这6篇。 【得票作品讨论】 ●〈土〉 龚:虽然它故事性不强,但细节很丰富、扎实。他写出耕耘一片土地的不确定感,因为那不是真正属于他的土地,所以没有归宿感。他常常在自己的橡胶园里迷路,种种描写似乎在隐喻华人在马来西亚这片土地的处境。他有不断延伸出来的一些梦魇,写被困在土地上,想要耕耘出新的东西,后来却徒劳无功。这个题材写得蛮好的,他特意用许多华文之外的语言,包括方言、马来文等等,这种混杂对我来说是熟悉及可以接受的。 第二,他在描写农务,包括种香蕉的过程写得还蛮真实的。先不论他是不是农地出生的,至少耕地考察还做得蛮好、蛮写实的,这是我选它的一个理由。 葛:我对这篇也蛮有好感,文字特别,细节非常扎实,万辉也提到它有非常浓厚的在地感,作为马华读者,可能觉得更亲切。在马华之外,陌生感呈现出来的文学张力还蛮强的。特别是他有大量关于农作非常细节的在地知识性展示,这跟我个人审美叠合,尤其是接近于格物的部分,他一定是做了大量田野考察,才会集中展现。 它的节奏感蛮好的,不会特别密集,不会被知识所捆缚,又有一种很微妙的松弛感。他选取了非常鲜明的马华本土题材,呈现出非常纷呈的文化混杂性,它也提到外来文化对本土的影响,甚至于不同阶别、国际的人交互,这也蛮有意思。它也呈现出一种无助感,体会到对于生活的无力感。在这种无力感之下,它又有点微微自嘲,所以赋予整个作品的气韵相当高的完成度,我给这篇的分数相当高。 徐:按照我的标准打分,〈土〉是最高的。它也可能是完成度、成熟度最高的一篇,包括语言和叙述。我喜欢它的原因是,虽然那是一个马华农夫一生的某个片段,感觉这一段大概前后不过几个月,但这段时间像一生那么漫长,呈现出非常强烈的命运和轮回感,感觉他像他父亲一样,走在父辈队伍里,慢慢慢慢也变成了父辈的一员。但这种生活依然会前仆后继,接下来假如他有孩子,也可能依然是这样的命运,所以又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命运感。 它的细节,像葛亮刚才说的格物,非常详尽,但这个详尽很耐烦又不拖沓、不累赘,让我不觉得节奏特别慢,因为它整个语言和叙述都特别的清爽。 我做编辑久了会有个毛病,看东西都会拿着笔,有时忍不住要给它改。但是这篇小说我基本上没怎么动,整个语言的叙述虽然有些可能跟大陆、跟我的语言表达系统稍微不一样,但是放在他自身的逻辑里完全是自洽的,整个语言特别流畅。它也让我想到很多小说,比如胡安·鲁尔福写墨西哥的《烈火平原》,还有像阎连科《年月日》那样的小说,它就是对着一件小事一直盯着走,很简单的一个事,就是一个人的事,但最后慢慢写成了一个寓言。他的细节落实得特别好,呈现出来的整体感就是那小说的意义。它也没有什么宏大或是微言大义的东西,但是小说呈现出的命运感,最后慢慢变得像寓言。它脱离了非常现实的那一块,虽然它非常现实,但写着写着最后变成一种,就像福克纳在小说里说的:我们都在苦熬,就一下变成这么一个东西。所以我对这个小说比较满意,我还在想这样的小说是不是我们也可以发一下,作为编辑,这是职业病啊! ●〈云之国〉 龚:〈云之国〉是我和葛亮老师选的。它大概就写一个男生对自己性别的疑惑,在整个青春成长时候对性别的探索。然后可能对身为男孩的抗拒,他想变成一个女孩,他希望有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子的身分。他在小说里遇见的人,像隔壁的男孩学长、自己的父亲,还有一个变性的马来人,性别转换在马来西亚当然是个蛮敏感的课题,尤其是马来人,他们的教义非常严格。对于这点,我在小说里也看到,这种想要改变自身性别,却需面对很大的现实考虑,里面的细节很吸引我。比如他常常在凌晨时分听见祈祷的声音,反正睡不着,他有时会跟着哼,这些小细节让我感受到他的孤独感,那种不被理解的感觉。 他描写跟父亲的关系时,有点暧昧。我可能解读错误,但我觉得他跟父亲之间有一些蛮耐人寻味的情愫,可能他也以父亲为学习对象,但父亲后来出走,离开了那个家。 他的文字也掌控得好,很多情欲流动的部分,有些还蛮露骨,但他不煽情。以这样的题材,他用这样的手法,还蛮难得的。当然它的故事性不强,但可以看到自己的纠葛,我们也可从中看到整个大环境、现实对性少数者的压抑,所以我蛮喜欢这一篇。 葛:他写的是相对来说比较锐利的题材,但其实在当下吧,特别是这个华语文学界,年轻一代的作者处理这一类题材也不为少数了,它涉及性别觉醒,甚至是性别认同的问题。我在上创意写作课时,每年都有学生涉及此课题。但这篇给我蛮深刻的印象,他想处理的问题还蛮复杂的,而且这种复杂性下面能看出这个作者的勇气。 是它体现出实际上马华所处的语境,一个所谓的宗教体系之间的冲撞。其二就是社会伦理的冲撞。万辉也说到小说中间的暧昧,这在作品中形成了一个线索,他跟父亲的关系有很多层次,其中一个就是父亲对他达到了一种性的启蒙。然后是代际之间的处理,因为他一直到了后期,包括选择伴侣、在情爱方面的诉求,都有非常鲜明的向父辈倾斜的倾向。父亲成了他人生的依赖,这在作品中还是非常明确的。它非常动人的一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在外界没有清晰的指引下,表达出自我和解及博弈的过程。 他有一个马来朋友,这人的出现好像是他的一个文化,乃至于性别认同的引渡者。实际上这也是他自我启蒙的过程。这和他的文字表达是切乎相关的,伴随着一种非常深重的痛感。 但这一篇我没有把它放到最前面。因为我一直觉得似曾相识,特别是文字表达,较像朱天文早期的名著《荒人手记》。《荒人手记》也在处理这种题材,也在表达一个人的这种内部觉醒,表达他和外界的种种交互,甚至也会有种非常深重的疼痛感。虽然当下这作品的完成度相当高,但就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有更多考量,所以我暂时把它放在后面。 龚:徐老师没有选这一篇,我还是希望听听你没有选它的原因。 徐:我不是没有选,只是排第四,刚才说选三篇嘛。两位谈的我非常赞成。这块在大陆写作里相对来说较少,他写得非常好,对性别醒觉的认同等意识,呈现得非常彻底。那种纠结粘稠的暧昧,包括作者的勇气,这些我都非常认同,但他更多的是细部的呈现,缺少了某种整体感或是目标感。它跟〈土〉的感觉不太一样。〈土〉也是呈现细节,在细节上一点一点的推进,好像心无旁骛写一个农夫面临一片土地,改种香蕉的整个过程。〈土〉有一个我可以抽象出来的东西,但〈云之国〉更像一个平面的、拼贴的不同经验,缺少一种纵深感。 里面虽提到宗教关系,但是作为短篇小说题材,它的攻击性还是少了点,也就是说目标稍微少了一点。它的篇幅受限于1万字,按照这样的写法与思路,这小说可以写很长,把同样的经验反复不停地拼贴,它可以越来越广。它在对自我的认同和发现过程有一定的推进,但有些经验是比较单一的。所以我稍微有点不满足,整体感可能弱了一点。 〈香火〉和〈土〉是同一题材。同一题材的确有些遗憾,至少参赛作品该有不同的样貌,写作生态才能有比较全面的体现。虽然我把〈香火〉的分打得比〈云之国〉要高,但最后综合一下,用〈云之国〉替代〈香火〉我也能接受,它能更全面地呈现出马华生活的现实和经验。 ●〈香火〉 龚:花踪比较残酷的就是它只有两个名次,首奖和一个评审奖,以前有3个奖。但在题材选择上是不是要有考量,我觉得还可以再斟酌,后面还有好几篇,所以不急在一时。我们就接着徐老师提的,直接进入〈香火〉。 徐:〈香火〉是我看的第一篇作品,因为我打印以后就往那一放,再随便抽一篇来读,抽的第一篇是〈香火〉。看的时候特别兴奋,第一篇就写得这么好,那10篇的质量应该都是非常棒的。 之前做过一点黎紫书的评论,所以读到这个作品时我就觉得整个叙述是比较地道、比较本色的,整个语言和叙述都比较马来西亚。语言挺好的,虽然故事性不是很强,但生活的繁琐交待得比较完整,而且小说里的任务有一种躲不掉的宿命感,这种宿命感随着故事的展开而逐渐饱满和充分。〈香火〉对东南亚,尤其大陆南方意义重大,但这个重大的意义又由于小说中那种虚无感结合起来,写得特别有意思。 从一个读者角度来看,透过〈香火〉可以对马来西亚关于香火的认识有了比较丰富、到位的认知,从语言叙述上知道它的确有这样一个问题。后来我看了〈土〉,就觉得它的语言有点拉杂,或者说语言没有〈土〉那么清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它比〈土〉更丰富、更博杂,但在阅读感受上它不如〈土〉,所以我选〈土〉。 葛:对,我的感觉其实蛮相似,因为我也是先读〈香火〉,当时确实有审美上的撞击感。老实说这些年也看了一系列的马华文学作品,这一篇十分地道,像真实人物跃然纸上,比较集中在一个家庭空间展开所有故事,围绕着所谓的社会伦理,对整个事件逻辑铺陈的路径也非常在地与独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土〉的分别。 初读〈香火〉,你会觉得它的文字老到,而且整个铺陈自然和舒展,但〈土〉的完整度甚至格局会更鲜明。〈香火〉确实有些值得称道的地方,比方文字叙述特点鲜明,对于家族成员矛盾,他都用四两拨千斤的笔法,让我觉得这个作者在文字表达上游刃有余。但整体结构或格局和〈土〉相比,可能稍稍逊色。 徐:葛亮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叙述和文字兩相比较就是,〈土〉是打磨过的,〈香火〉还需要再打磨,就是那种边边角角、丝丝拉拉的东西有点多。 龚:这一篇我没有放在太前面,主要也像刚才葛亮老师说的,就是他用了近万字,但还是给人一种小品的感觉。当然他在人物塑造方面蛮成功,个性蛮鲜活,人物互动也蛮有趣,但若用〈土〉来比较,〈土〉的深刻感觉是它没有的。它以香火为题材,从现今的角度来看就已经有点落伍了,我希望在小说里读到一种可能对香火传统的反讽,虽有一点但不多,相对于整个故事就是个家庭剧场,父亲死后财产怎么分配及各种冲突等等。 对于家庭剧场,我反而更喜欢〈一个饥饿的男人〉,在文字表达和创意方面,我更喜欢这篇。 ●〈边界之外〉 徐:〈边界之外〉可能跟这次的小说都不太一样。我觉得写小说有两种,一种是以写小说、讲故事的方式去写;还有一种是用写论文的方式去写。当然我不了解这个作者,也不知是谁,但我感觉他应该是个学院生或做学问的人,他以写论文的方式来写小说。他在论证,是一种学者式的小说,用故事、细节论证自己的观点:边界在哪里、边界之外是什么。它以不同的生活、学问、对猫如何等几个方面、几条线交叉,相互论证他的主题,就是边界的问题。这与其他小说迥然不同,整个叙述比较冷静与理性。虽然有点干涩,但这种问题的意识我是比较赞成的。这是它给我的最大感受。 有些小说细部特别好,把一段生活或现实场景呈现得特别好,但缺少某些意识,尤其是问题意识。这小说基本上是弥补了其他小说的态度,从这意义上来说我挑了它。 葛:我跟则臣一样都给每篇打分,这篇的排名是比较高的。它在题材考量方面比较完整。我也选了另一篇〈初生戒疤〉,两篇对读,因为它们都涉及了女性的自我认同问题。它的起点是,把问题置于所谓的学术政治范围内考量,或说一个学院政治的范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它最后对自己生命的再次选择跟放弃。实际上它是看到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学院政治的刻板印象,因为我们能感觉到它有一系列隐喻,伴随着女性的自我认同;比方说少数族裔,甚至是性别少数的部分。它有两个角色:阿里和依布拉欣,这两个角色的隐喻感非常强,就是一对男性伴侣。另一个是猫和狗,在小说里也是很重要的隐喻;比方说“你们华人一般不都是养狗的吗?为什么你会倾向于和我们一样”?通过对猫的关注,它或也代表着主人公身为女性的自我认同,就是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学术政治上的一个缩影,也是一种伪世界政治的表达。 相对来说,它有一个比较清晰的霸权体系。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七、八年时间都拿不到学位,就是因为她的论述体系跟所谓的学术要求,产生了非常鲜明的砥砺跟冲撞。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要有一个屈从而牺牲的姿态,面对这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游戏规则,接受整个世界的对她的评估,才能嵌合在里面。但她最后选择了放弃,实现了自我生命的肯定和选择,所以从她的个体角度上来说,她其实是胜利了。 这个小说主题很鲜明,它的题目已概括了我们刚才想探讨的。从“边界”这个角度上而言,这个女生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要冲破这个边界,所以这个作品相当有力量。 但后来因为我又读了〈初生戒疤〉,它用医生与病患的双重视角,去切入“女性经验”这种非常切肤的生命体验,让我那种感受更加深切。首先〈初生戒疤〉的叙事相对成熟,文字特别冷静和自持。我们在表达一种很锋利的生命体验时,往往会有很强大,特别希望跟读者共情的角色,这种共情会表现出强大的情感指向。但在〈初生戒疤〉里,你看到它的文字流淌是非常冷静的,而且那个铺陈过程游刃有余,因为它涉及大量场景的切换,相对来说〈边界之外〉较是自我心路逻辑的铺设跟延展。就女性经验而言,〈初生戒疤〉技巧更复杂,两篇相较,我会更倾向于〈初生戒疤〉。 龚:我没选〈边界之外〉,主要是因为他的叙述方式冷静平实,比较接近散文。它有很多东西写得太明白,失去了小说值得玩味的部分。包括面对刻板印象的各种抵抗,如刚才讲的华人养狗,马来人养猫,或者男生就要喜欢蓝色,女生就要喜欢粉色。而最重要的是,它对男性女性这个学术圈子的权力不等,我还是觉得它写得太一目了然。最后他把收容所的动物都放走,自己也分享了所谓的一个边界之外的自由,对我来说理所当然了一点,所以我没有选它。我比较喜欢〈初生戒疤〉。(11月26日续) (备注:马华小说奖入围名单——郑家瀚〈海马体〉/ 赵佳浩〈终于失恋的麦先生〉/ 颜家升〈土〉/ 谢阳声〈香火〉/ 赖威竣〈云之国〉/ 杨焌恒〈边界之外〉/ 蔡晓玲〈出走〉/ 李宣春〈我们很快乐〉/ 王晋恒〈初生戒疤〉/ 方肯〈一个饥饿的男人〉)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恰到好处的细节,让小说变成生命的寓言(下)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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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从〈序章〉 开始读起,那这是父亲写给女儿的呓语。那些如梦般荒谬如记忆般扭曲的情节的预设读者并不是我们这些一般读者,而是那位本该继承他们的女儿。 当我读完《人工少女》的前5章时,我还在思索,人工少女莉莉卡到底在小说中有着什么作用。她不过就像个新游戏开篇里出来给玩家引导和学习操作的NPC——哦不,莉莉卡甚至都没说话,而自顾自带我们游历小说内一处处记忆的,是主人公“我”。 小说里的各种记忆被称为“房间”,里头承载了主人公所欲让莉莉卡经历之事或记忆。这个被“提早被唤醒”而没说过半句话的人工少女为何总是被迫陪着她的父亲去经历各个门背后偶尔荒诞甚至惊异的事?万辉在最后一个房间〈房间的雨林〉 里给出了答案: 你依着母体留下的DNA,被复制……必然要再一次经历同样的人生和记忆,以及时间轴上那已经重复了许多遍的毁灭时刻。 但这是否是身为父亲的我的最初想法?似乎不是,让我们看看〈 序章〉 里莉莉卡提早被唤醒时,作为父亲的我的想像: 我也想像过,你出生之后,我和你一起生活的各种细节——我将教会你各种不同的知识与技艺……但结果我也只能带着你不断地在迁徙而已。 于是乎,仿佛宿命也仿佛枷锁,无论重生或轮回,莉莉卡都必须跟着父亲重复推开那些记忆的房间,“继承”双亲的过去——一个出生于未来的人工少女,竟然要一直回到过去。 可这依旧无法解惑,一个篇幅极少的虚构人物却总是做着开篇引导的工作究竟为何?直到我读到〈后记〉。如果后记不是小说的一部分(看起来不是),那万辉乃是将自身现实中存在的痛(但愿已不再痛)建构出这样一个故事。正如后记标题所揭示的——看不见的女儿,以及看不见的父亲——小说这门技艺为现实中无法企及或意欲寻找安栖地的情绪、意念、回望提供了居所。 回到小说阅读,如果我们从〈序章〉 开始读起,那这是父亲写给女儿的呓语。那些如梦般荒谬如记忆般扭曲的情节的预设读者并不是我们这些一般读者,而是那位本该继承他们的女儿。 那如果我们从〈后记〉读起呢?那我便才知道那些为莉莉卡打开的房间有着什么意义。对于这点我想万辉是有自觉的,因他在〈后记〉 里说到: 这本小说的完成,其实有点像是钢之炼金术士的等价交换——以看不见的女儿,换取了一个情节零散的故事。 无独有偶,《钢之炼金术士》是我喜欢的日漫之一(还曾为它写过一首诗),天才炼金术兄弟在尝试炼成已死去的母亲,哥哥为此付出了一条胳膊,弟弟则付出了整个肉身,而他们等价交换回来的母亲,不过是如同丧尸的肉状人形,没有几分钟便死亡。 那万辉交换回来的故事呢?我私心觉得该从后记开始阅读,莉莉卡的轮廓才会第十二房间结尾处,那星空下的转身前,清楚显现。 (按:龚万辉《人工少女》夺得2024年花踪马华文学大奖)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文学大奖决审会议记录】得奖作品获评审一致肯定 |花踪17|第17届花踪文学奖得奖感言——文学之路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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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秀小说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黄伟綝《我见青山》 赖威竣《闷雷》 黄于殷《双重否定》 赖晨芳《跳河》 黄馨旋《阳光普照》 白湘怡《锯脚》 刘恺璇《旮旯》 许颐蘅《失业者》 ◆ 新秀散文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梁嘉琪《琐碎》 金睿瑜《团圆的祖先牌位》 刘欣薇《那是一直以来平静的街道》 陈煜澔《头痛》 陈德兆《我们之间》 谭钧泽《工》 林良《答问——给重逢的一封信》 张容瑄《杀死那个优秀生》 孙靖斐《葬猫》 ◆新秀新诗奖入围名单 首奖:奖金3000令吉,及“花踪”锡雕一座 评审奖(二位):每位奖金1500令吉,及奖牌一面 章楷治《于是我看着一滩深沉渐浅——致罗兴亚越狱事件》 黄丽芯《掉队》 陈弘毅《那些年我们选的不举》 陈德兆《龙在何方?》 胡嘉敏《朽木》 傅译萱《双唇交接之残暴》 林良《素描:作为生活指南》 吴彦燊《前途》 陈玟璇《手机微日记》 |成绩揭晓|星洲日报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颁奖典礼 日期:2024年10月12日(星期六) 时间:10AM 地点:柔佛新山南方大学学院4A大讲堂 *凭票入场,请受邀者于9:45AM前入场;服装:端庄。 |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评审委员会| ◆ 新秀小说奖 决审评委:牛油小生、方肯、杨隶亚(台) 初审评委:关丽玲、丘凯文、吴鑫霖 ◆ 新秀散文奖 决审评委:蔡晓玲、黄子扬、赵晓彤(港) 初审评委:郑铂豫、陈凯宇、王晋恒 ◆ 新秀新诗奖 决审评委:杨嘉仁、周若涛、罗乐敏(港) 初审评委:梁馨元、胡玖洲、管伟森 *备注:第17届花踪文学奖新秀奖只限1998年1月1日或以后出生,且为马来西亚公民,或曾经在马连续居留10年或以上的青少年参加。
2月前
不知何时起,卧房里的衣橱开始不停冒出霉菌。无数细小的霉点汇聚成大大小小的灰白色圆形,像水母被压扁后贴在上面。 起初,角落出现硬币大小的白点时,她以为只是灰尘。在这乌烟瘴气的城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沾灰。直到有一天,她拉开窗帘让阳光入室,光照下的橱门上突然浮现一层白色花纹样式。她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揩过,闪亮亮的尘埃颗粒瞬间在空气中游弋。 掀开橱门,橱身里边满是圈圈点点的痕迹,如此形状,必不是灰尘所能形成。她把湿布拧干,将衣橱里里外外抚过一遍,不忘往里头塞一盒除湿剂。搓洗抹布时近看,沾在纯棉布上的粉末是灰绿色的。 过了两天,霉菌再次蔓延。她出门时顺道从超市提回杀菌消毒液和几块新的抹布。她拿起干抹布蘸点消毒液在橱板上用力揉搓。一来一回,角落的灰尘一并擦去。 希望不会再长了。她盯着眼前的衣橱,甚是满意。 消毒液都用上了,干脆把屋里各个角落全都擦一遍。各类清扫用品轮流上阵,海绵、钢丝球、凹槽刷、百洁布、一次性纸巾、大小吸尘机、双头马桶刷、360度无死角拖把、硅胶刮条与刷头二合一洗地刷。还有针对不同材质的洗涤剂,粉状、液状、膏状、块状、混合状。这些东西的发明,让她对这个不耐脏的世界还保有一丝容忍。 小小的居室很快弥漫着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那是一种日子安稳、岁月悠长的气味,仿佛生活的污秽不曾存在。她横在澄亮的地板上,让身体的疲劳一同被消毒液溶解。 待一阵门铃声刺入耳膜,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官再次堆叠起来。打开木门,铁花外是两名披着制服的警员。 打扰了,我们只是问几个问题。较高的那位说道。她点点头。 最近这里有居民高楼抛垃圾,你知道或是见过吗? 她立马又摇摇头,视线绕过铁花,瞧见高个子警员的深蓝色衣袖上有一层灰,像白色彗星划过夜空。 要是知道些什么麻烦拨打我们警方的热线,谢谢配合。 另一人也没多问,两人转身就去敲下一家。估计这样的对话今天重复了上百次。 傍晚丈夫回来,药水味已几近消散,但还是让他鼻头一颤。如此细微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花点心思,再细小的东西都能看见。 晚餐时,空气里混入一股煎鱼的味道,从邻居厨房的窗口绕进来的。一天没见几次面,彼此每天的伙食倒是知根知底。坐在对面的丈夫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说着公司的事。 婚后她发现,丈夫尤其在吃东西时话特别多,像是嘴巴都动起来了,还不趁着多说几句。 复印机一天竟然卡纸五次; A同事用公司的复印机印旅游机票被主任发现; B同事抱怨老板的信息错发到工作群组去; C同事的女儿考进了附近那所名校; 午餐打包的杂菜饭肉都没几块; 衣橱又发霉了。她淡淡插入这句,仿佛只是丈夫一连串琐事的补充。 丈夫没再接话,用筷子挑了一块鸡骨。滑溜溜的鸡皮加上移动速度之快,一下就滚出桌面。她直勾勾望着鸡骨坠落在地,仿佛它来到桌上就是为了这一刻从她眼里滑出去。很快,丈夫弯下腰徒手抓起鸡骨放在桌上,继续夹下一块啃着。 桌脚旁落下几块黑渍,她甚至可以闻到瓷砖表面渗透着的酱油味。她起身进厨房,出来时手上挂着一块抹布,躬身把它盖在污渍上。眼前登时发黑,她感觉有一块布幕同时盖在她的头上,在极度黑暗的世界里,她看见似曾相似的画面——丈夫始终坐着,她在他的注视下跳着单人舞,一面往身上浇灌火辣辣的现代洗涤剂,一种施虐的快感被引燃,如某种亘古不变的宗教仪式。 而城市的夜晚总是无法达到彻底的黑。 在漏光的房里,丈夫早已入睡,唯有那张嘴老开着,像吸尘机的吸头,无条件接纳空气中的颗粒。她躺在另一边把被子掖得紧紧的,深怕只要有一丝缝隙,那些霉菌就会飘进被窝,穿过皮肤表层,侵占她的内里。 万一又发霉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换个新的衣橱?刚刚睡前她轻摇丈夫的胳膊,暗自希望他也还在烦恼衣橱的问题。然后他们会为此谈上至少一小时,一同找出解决方法,再愉快地相拥入眠。 不是擦干净了吗?别想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了。说完后像吐出最后一口气,沉入柔软的床褥里。 除了丈夫的呼吸声,她感觉房里还有其他有生命力的东西正在滋长。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卡通片,一集一个故事的那种。其中一则小故事叫“灰尘怪物跑出来了”。里头有两姐妹,为了教育孩子,妈妈告诉女孩们,如果不打扫,半夜时灰尘怪物就会跑出来。姐姐听话,马上动手清扫房间,而妹妹懒,偏不扫。剧情发展可想而之,妹妹晚上就被角落生出来的灰尘怪物吓着了,第二天起早开始打扫。 从那时起,她的心里也住了一只灰尘怪物。 他们刚搬进来的那一天,新家一团乱,大大小小的箱子四处堆积,一些刚送来的家具也还未组装。她坚持先打扫一遍卫生,丈夫阻止她,说,现在扫也是白扫,箱子拆完后肯定又脏了。 她说,不行,半夜时灰尘怪物会跑出来的。 如今,不断跑出来的,还有霉菌怪物。 果然还是没除尽吗?又过了两天,吃早餐时,她喃喃道。 清不掉的,都钻进去了。同样的位置上,丈夫抓起面包往嘴里塞,她望着总是会掉落出盘子外的面包屑,叹了一口气。 丈夫出门后,她独自思忖了很久。 看来还是要彻底些,螺丝洞和螺丝钉也忘了擦,我怎么没想到。 仿佛找回希望,她把上半身栽进衣橱里,然后环抱着堆叠的衣服退出来。如此来回几次,把衣橱清空。当中还发现一盒拆封过的验孕棒,两支只剩下一支。接着,她去储藏室取来螺丝起子,把衣橱关节处的螺丝钉一颗颗扭开。原本臃肿的衣橱被卸成大小不等的瘦巴巴板块,她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也松松散散的。再次取来消毒液,把所有板块的表面和洞孔都抹两遍,最后再用干抹布重复一样的动作。必须晾一晾才能装回去,成堆的衣服和大大小小的板块就这样被四处摊放,蔓延到房门外。原本狭小逼仄的房间,连走动的空间都没了。 当初决定在这座城定居买房时,夫妻两人考虑了各种因素,最终买了一房式的单位。这代表什么?夫妻俩睡一间房,不打算有孩子了。签合同的那一刻,仿佛跟后半生立下了谢绝婴儿的契约。 搬家后,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找回生活的规律。一个下午,她半蹲在房间里把双人床上的最后一道皱折拉平。床架与对外窗之间的走道,恰好可以嵌入一个人。她摘下后脑勺的发夹,让整个后背贴着地板躺下。旁边晾晒好的床单还有余温,掉落在她身上的洗衣液粒子,温暖且清香。 她听见房外有动静,便卷起身子走出去。 一眼望尽的客厅里,丈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一个摇篮边缘,摇啊,摇啊。她走近,一团软绵绵的婴儿陷在里面。四周很安静,空气是静止的,室内所有物品都让人安心地待在适合它们的位置。突然,丈夫疾走向窗户,推开玻璃窗,一只飞蛾扑扑棱棱飞了进来。由它领头,尾随其后的是呼啸的狂风和震耳欲聋的噪声,不顾她的阻拦,肆无忌惮侵占他们的家。它每振一次翅膀,就落下一些粉末,如亮晶晶的魔法。然后,他们的家变了样。起先是喝完的奶瓶、裹着屎的纸尿布、奶味的玩偶、流到地上的米糊,然后是摔坏的玩具、涂鸦的墙、断掉的蜡笔、撕烂的故事书,再后来还有沾上泥巴的白鞋白袜、吸满汗水的校服、电池耗尽的游戏机……摇篮里的婴儿,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咯咯咯地笑着。她怔怔地望着它,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微凸的小腹涌上心头。 再后来,她买回了验孕棒,确认上面只有一条红线。这一切,她没有告诉丈夫。 如今窗户下的走道,因为橱板的挤压,只勉强空出一个小窟窿置放她卷缩的身体。她倚着墙,手心贴地,一股冰凉从指尖袭上颈脖。她猛地对眼前的一切陡生厌倦,身体里埋藏已久的另一感官系统豁然打开。全身肌肉传来酸痛感,就像是在海里游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为何在海上,回过头时,身边满是漂浮的板块,可她却已不想奋力抓着。 那些不断发霉的板块。 傍晚,她又见到丈夫了,这次是眉头皱折比床单还多的丈夫。她还缩在原地。对岸的丈夫扫视着排列冗长的板块,十根脚趾尖动了动。她原以为丈夫会转身离开。下一秒,他提起膝盖,左一下,右一下,玩起障碍赛,瞄准板块间的空隙踩下去,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迈进。一蹦一跳,汗珠顺着他的下颌骨涓涓流下,在下巴汇聚成一串动人的情话。她有些恍惚。 阿呜!什么东西? 嘶喊声毫无怜悯地震散了她好不容易掬起的怜爱。门框下的丈夫抱起右腿,另一只脚本就倾斜着,随即整个人往后一倒,正正躺卧在平放在地的一个橱门上。被庞大身躯所覆盖着的地方,有一道无声的裂缝在蔓延。 胸口怀揣着愤怒混合好奇,她急匆匆爬过去。不太远,大约五块瓷砖的距离就能到,她数过的。不仅仅是数量,这屋内的每一块瓷砖,她都能清楚记得它们的所在位置。特别是房门口进来的第二块,90度尖角正正对上双人床右下的直角,每次拖地拖过去,都觉得那是世上最完美的对角。 比他们唇贴唇的角度还完美。 不顾膝盖的磕碰,她张牙舞爪来到丈夫面前,用搓去污垢的力气把丈夫搓走。 门板上裂出一道狡黠的笑,她把眼皮贴在上面。天色渐沉,在比夜晚还黑的夹缝里,那些顽固的、难以忽视的东西,以往日三倍的速度在她眼前滋长;煮饭台上的油渍,碗槽的皂垢,餐桌上食物的余渍,马桶上的尿渍,排水盖的粘液,瓷砖上的绿苔,花盆边缘的淤泥,鞋子旁的沙粒,扇叶的尘垢,水泥墙上的衣蛾茧……都是肉眼所能瞧见,她不明白为何丈夫总是看不到,对于她所有的怨怒与哀叹,丈夫也总是置若罔闻。 她幡然醒悟,原来那些霉菌,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附着在看不见的罅隙中。何止是霉,所有腐蚀她生活的东西都在悄无声息地生长,占据任何可见或不可见的表面。 风从窗口进来,一双无形的手在空气中来回揉捏,如揉面团般,角落里一团黑黝黝、毛茸茸的不明物在膨胀。她欣喜若狂,朝那来路不明的巨型怪物伸出手,扭头望着丈夫:“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灰尘怪物跑出来了!” 丈夫瞪大的双眼悬在空中,她无力地笑着。感觉有一股力量支配着她,她半瘫似地站起来,举起门板,用力地往窗外掷去。 终于不用再见到了。 相关文章: 邱向红/是我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诗作两首 邱向红/急症室夜行
3月前
我和佳华在机场不期而遇。我从澳洲飞槟城,在新加坡转机。等待取行李时看到输送带另一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敢确定是她,也不愿意会是她。一时迟疑,要相认还是不要,同时下意识地闪在人后,不希望她看见我。行李出来,我赶忙去拖自己的箱子,一忙就把这件事忘记。我出到入境大厅,东张西望,找去出境大厅的告示牌。一转头就看见她在身后,见她愣了一愣,知道她肯定也认出我,这时只好别无选择地与她的目光相接。我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倒是她开口叫我,她说:紫蕾,是你吗? 我说:是。你是佳华? 她说:是的。好多年了。你好吗? 我回答说我很好。我们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继续谈。良久,我才问她是不是还住在新加坡。她也问我是不是还住在悉尼。当她知道我必须等6个小时才能飞回槟城时,就提议我们去喝咖啡谈谈。 我们拖着行李去找餐厅,她在前我在后,我想起那一次我们去欧洲,她因为曾经在伦敦念书,老马识途,每去一处都是她带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前一后走。从中学时期起,我就是比她矮一截,体型如此,心态也如此。欧洲之行是最难忘的经验,我们住最便宜的背包客住宿,轻装便捷,早起早睡,佳华计划整个行程,我乐得轻松放任,一切依赖她。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我看到罗丹的沉思者,欢喜若狂。前后15天的旅行,我们相处融洽,我以为,知己莫若庄佳华,是她带我走入艺术的殿堂,开拓我的心灵之旅。 找到一个比较静的座位,我们点了咖啡,没有多点食品,仿佛心照不宣,都不想久坐。我们没话说,回避互相的目光,气氛有点僵,我看餐厅外的人流,想我和佳华的种种,涌起很多念头,我有很多话要问她,就是一时不会表达。我想问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复我的电邮,想问她为什么在我的联络网中自动蒸发。但是我不想说出来,隔了这么多年,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的存在或不存在已经没有意义,再把她失踪的原因问出来也没有意义,不如就像两个没有过深厚友谊的老同学那样,碰上了随便聊一下。 咖啡来了,我让她付账,然后我们品尝咖啡,她说机场的咖啡不能要求太高,我们终于有了个话题。谈咖啡、谈近况,却尽量避开过往,我感到我们的交谈太勉强太表面,可是,她客气的语气令我无法向她表现熟络,我也自觉已经跟她距离很远,找不到交叉点,她是一个紧闭的圆形,我是另一个不在她圈圈内的封闭圆。也许她也感到我的话语中没带感情,或许这是一场错误的相遇,我们其实应该寒暄一两句就各走各的,何必坐下来谈呢!举手投足间,我发现她的小动作还是以前的样子,她的声音沉得多,沾了年岁,不然她一点都不显老,丰腴了一些,眼神依然带着自信,52岁,不上不下的年龄,她似乎处理得自如。 她赞我保养得好,总是富贵命。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人到老来大家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在她面前尽量要保持低调,现在都已经不是知交了,何必还在乎怎样在她面前放置自己呢!从中学时代起,她就是我心目中最要好的朋友。我是独女,她不但是好朋友,我还把她当姐妹一样。但是,她对我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仿佛我们的关系不是互爱,而是施舍跟接受。于我这很自然,因为她是全级功课最棒的学生,功课好、课外活动活跃、办事能力更强,我在班上属于芸芸众生中一张平庸的面孔,我们能凑在一块儿,纯属天方夜谭,所以,她对我好使我受宠若惊,几近感激涕零。她家境好,常常带我到她家吃糖水甜品。那个时代,她妈妈已经流行英式下午茶,邀请了一些很高尚的妇女,我们小孩子没有上桌,只让我们自己在厨房进行我们自己的喝茶仪式。英式下午茶从那时起就深嵌我的意识,代表一个高不可攀的、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神圣境界。 佳华没有生养,她到婚后就不太顺遂。工作好,丈夫却不好,出轨。她离婚后,我结了婚,随丈夫移民澳洲。我们的交往便靠电邮。我的生活渐趋佳境,家庭经济越来越好,不用出去工作,就只专心相夫教子。我一向没有大志,只盼平安健康,在悉尼的生活匆忙紧凑,带三个孩子等于没有自己的空间,我倒能应付过去。跟佳华十年如一日,每周总会通一次讯。跟她谈,是我的稍息时间,暂时忘记身边琐事,写信给她,就像在跟自己的心灵沟通,是向她倾诉也是向自己内心观照。我们的友谊,在我的感觉中,在来往的书信中,比中学时期深厚得多。也许是远距交流,我更能坦然跟她诉说,从柴米油盐到未来的憧憬到生活的苦乐,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我们虽隔得远,我总感到我们这样反而更接近,我的生活重心在家庭,精神堡垒在佳华那里,她在职场上是女强人,在我心目中是神,她的睿智一向是那颗不让我迷失的启明星,我理所当然地仰望她。 现在我们坐在餐厅里,我竟不能直视她,因为我的眼光变质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变淡,像喝茶喝到第五泡,茶味剩下一丝幽魂,游离而苍白,我因自己的淡漠而涌起歉意,要梳理情绪让昔日的情感复燃,要唤回那份对佳华的崇敬,要再度匍匐于她的光晕下,已经做不到了。我有犯规的感觉,自觉不可以降低她却不由自主地亵渎她,是的,亵渎!一个你把她奉为神明的人,现在被你降格,连寒暄都想廻避,连起码的尊敬都丧失,剩余的是客气、生疏。她告诉我现况时,掩盖不住落寞,使我警觉性地避免告诉她我的顺遂,避免表现得意,尽管我对孩子们的成就有多骄傲。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她曾说的:厉害的女人不是女强人,而是成功找到好男人的女人。我敏感地知道她的隐喻,但不肯承认针对的是我。我百分之百地忠诚于她,也毫不怀疑她对我的忠诚度,只让她的话轻轻拂过去,不留痕迹。 见面相聚的那一次,我因久别重逢,特别兴奋热烈,告诉她我把英式下午茶继承下来,已经成了一个对过往美好回忆的纪念仪式。她的反应令我有点失望,我意识到她嘴角边的轻蔑,仿佛在指责我,说我不配借用她家的优越氛围,把名种蝴蝶兰移植到与扶桑凤仙杂处的篱边那样地糟蹋。我陈述自己的幸福及生命给我的恩宠,以为她也能为我高兴,把快乐分享给她的时候我深切地期待她的喜悦及祝福,同时感激她曾开启我观望世界的窗口,让我的视野开阔起来。她的眼神没有表情,看我时像穿透我望向没有尽头的虚空,我错愕地静下来,她轻搅咖啡,茶匙在杯缘叮叮响着,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小心地调错了我们的位置。可是,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过度自信,我粗心地反观她的失意,对她生起怜悯,而自作聪明地把她的微妙变化当成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然反应。 如今我们再度对坐喝各自的咖啡,我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我,佳华更不是我心目中的佳华,我们都笑说样貌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心都老了。我自忖,我们的心难道都已经风化到歪扭畸形,分辨不出本真面目,没有回头的可能,就像我们的情谊那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一个失重到丢了分量的境地?如果佳华重拾这份情谊,我会如何反应?我凝视杯里的咖啡,是一潭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液态暗夜,吸摄了一切光,没有前尘,我意识到,“时过境迁”原来很无情,它让人不知不觉中割舍掉过往而毫不惋惜,仿佛往事只不过是一个个过渡到现在的生命片段,过去了就如飘远的烟云,不带半点重量。我真的淡到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都不能挂上钩,风过也无痕。面对佳华,除了仍然不自主地缩小自己,已经透透亮亮不带云彩,而有了一种通透的澄明,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回到过去,往日情谊不会再现。她怎样想对我也不重要了。 我们谈到同学会,佳华表示不屑,跟中学同学见面大家吃吃喝喝、嘻嘻哈哈,没有深度,就免了。我感到她原来还是她,年月没有磨圆她,那些棱角还在,是不是都被隐藏在她如今显得落寞的眼神后面,言谈间幽然流露出来?那我自己呢?我没被生活磨圆,却让富裕堆叠敷饰得像甜腻的奶油蛋糕。我在同学会的确是笑脸迎人,嘻嘻哈哈。我俩从前的情谊,她的高尚和我的平庸曾经给过我们很长的一段愉快共处时光,当时我没有怀疑我们的关系,现在回想,我顿悟到我曾那么讨好地攀附佳华,她是书生我是书僮,她是小姐我是奴婢,我们一直是一高一矮、一尊一卑的形象。曾几何时我借着金钱来堆砌我的身分,妙想天开地以为生活的优渥能让我一级一级地趋向她的高度,甚至调转我们的位置,物质泛滥的优越感使我产生膨胀的自信。现下的我仿佛是一个充饱气体的汽球,以为自己上升得能直达天外,陶醉得能抹杀一切过往,把自己抬高到可以漠视佳华,事实上,她一直在主导我们的故事,她随意在我的生命中来去,她的高傲永远左右我的心态,我以为是我不要重拾友情,原来是她的态度逼使我采取这样的决心。 咖啡喝完了,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结束这场相遇。佳华淡淡一笑,说: “ 祝你在马来西亚度过一个快乐的假期。”我机械地谢谢她,说:“也祝你一切都安好。” 我们没有交换联络管道,我们都有互相的电邮地址,却都不提起要再联络。我要去出境大厅,我们就在餐厅出口道别。她先转身离开,我看她的背影,一如以往那样在她的后面。我从头到尾都走在她后面,不管我的地位和身分再怎样改变,佳华永远在前头,她走得优雅洒脱,在我生命里烙印之后又从容抽身而去,我相信她不会有歉意,她从没欠我什么,我无从要求或抗议,或者我们的关系只是施与受,她不愿意再施舍感情了,我凭什么再拉扯死缠?接受,也许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特长,我不可以执拗,只能顺应本然,看着佳华的背影放她走出去,也同时收回自己,接受。 从马来西亚回到悉尼,一切又落实回日常。风和日丽的一天,我烘焙了松糕饼干,约了朋友,搬出茶具。在庭园里准备英式下午茶,插瓶花时忽然一阵惆怅,这场英式下午茶一刹那间变得很滑稽,我的喝茶仪式是那么可笑,我原来只是一个扮演成贵妇来讨喜的小丑。我凭什么把不属于自己的美丽晚礼服穿搭在自己身上,不合身的、别扭的扮相,不但糟蹋了衣服,更突出身材的臃肿丑陋?我这才了解,我一直都在做白日梦,幻想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境界,以致没有好好地低头看看自己——那个双脚踏地的自己。我醒觉到,是时候从虚幻云端降落下来,回归土地了。我收起茶具,把它们装箱放进储物室。从昏暗的储物室出来,眼前一片耀眼的青草地,我有一股冲动,想在草地上打滚,深深闻吸泥和草的芬芳。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上) 扶风/丽晴 扶风/缓缓流去(上)
3月前
竹竿的个子高高瘦瘦,他的同学们都叫他竹竿,结果全校同学也都这么叫他,连老师们上课时都会脱口而出:“竹竿!专心点,你成绩很不理想!” 竹竿的学业成绩向来不好,老师们看到他都觉得头痛。他没有什么朋友,休息时会一个人跑到学校的某个角落,有时躲在楼梯口后面,盯着墙上的裂痕发呆;有时他会跑到厕所去躲;有时也会到篮球场旁的垃圾槽躲。 但同学们始终会找到他,把他揪出来,然后高喊:“竹竿!晒衣服咯!” 竹竿就必须表演晒衣服。同学们搬来两个垃圾桶,逼竹竿双手伸直,抱住前面的垃圾桶,然后把他的两只脚抬到另一个垃圾桶上,竹竿只得死命撑住。然后同学们轮流坐在他的背脊上,上下弹啊弹的,大声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曲,或是练习高喊污秽不堪的粗口,竹竿只得死命撑住。只要竹竿稍微松懈,其他同学就会伸脚去踢他的胸口和小腹,竹竿只得咬紧牙根,死命撑住。 垃圾桶的腥臭冲进竹竿的鼻腔,每当他忍不住松手,狠狠跌落在地,撞翻垃圾桶,倒卧在垃圾里,同学们都会大骂:“没用的竹竿!”然后十多只脚一齐往他身上招呼。上课铃声响起时,同学们一哄而散,竹竿只得忍着一身疼痛,回到教室,再忍受老师的责骂:“怎么顽皮!怎么弄得那么脏!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坏!”所以竹竿后来也变得精明了——休息时,他会脱下校服衬衫,穿着体育T恤;休息结束,他会把校服套上,回到课室。 那一次,竹竿见到同学们在学校外抓着一只鸡。他们大声吆喝,大把大把拔掉鸡身上的羽毛。竹竿很好奇,站着从远处观看。鸡已经没在挣扎,显然死去了。同学们失去兴趣,把鸡扔在草地上,拔出来的鸡毛洒落一地,兴高采烈地离去。 竹竿走上前一看,只见鸡紧闭着眼,血迹斑斑,身上光秃秃的,只有头部还有些许羽毛。竹竿仔细观察,却不见鸡的身上有什么致命伤口。他心里一阵伤感——这只鸡活活被扒光羽毛,是活活被同学们虐待至死的。路上满满的羽毛,色彩鲜艳,被风卷去,一些飞到了附近马路上,一些飘到了附近草丛里。 竹竿轻轻抱起鸡,双手颤抖,走到附近的大水沟,轻轻地把鸡扔进急流里去,看着鸡随着水流而去,遂消失。竹竿感到无可奈何,忽然听到身后一位陌生阿姨大骂:“真坏的孩子,怎么可以乱把小动物丢进水沟!”竹竿转过头,看见那戴眼镜的阿姨指着自己,正在对身边的孩子说:“你不要学他!那是坏孩子!” 竹竿从来不敢招惹他的同学。每天下课铃声响起,竹竿都不会立刻踏出校门,有几次他躲在学校,直到黄昏时刻,学校关门前,竹竿才冲了出去,结果还是被埋伏在学校外的同学们逮着,拖到校门旁的那个阴暗角落去。 “很厉害是吗?让我们等你等那么久?打死你,打死你!”同学们乱拳招呼,竹竿抱着头颈,一声不吭,让同学们更加兴奋:“这竹竿很耐打嘛!” 每次竹竿回到家,在暮色中,冲凉换衣,立刻就洗米煮饭。他不开灯,为了省电、省钱,于是在阴暗的厨房里煮饭、烧菜、煮汤。然后妈妈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来了,母子俩在夜色中一起吃饭。竹竿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妈妈就看不到自己脸上的伤。 吃了饭洗了碗盘,竹竿就拉一张小桌子,一张小椅子,出门到走廊去。走廊有灯光,他就在那里做功课,为了省电、省钱。每一次他都会听见楼上的夫妻吵架,楼下大叔们喝酒时喧闹大笑的声音,邻居电视节目发出的嘈杂声音。有时会有警车,警察冲上楼,竹竿就会抱着功课匆匆奔回屋里,紧锁大门,听警察和不知哪一间单位的住户对峙。 有时竹竿在走廊做功课,敌不过睡意,就会伏在小桌子上睡着,直到天明。竹竿睡觉时常常做梦,有时梦见过世的奶奶,有时梦见自己在与巨大的恐龙搏斗,有时梦见自己在外太空俯瞰地球,周围一片静默安宁。 所以那一夜,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他只是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做的梦越来越荒诞离奇了。 微凉的晚风拂过他的发梢,弄得他眼皮发痒,于是他再睁开眼,一抬头,就看见了圆月。 竹竿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遂从悬在夜空的椅子上掉了下来。他急忙伸手抓住椅子的脚,自己两脚悬空,这才惊觉,他不是在做梦。 竹竿看着脚底下的城市。整座城市像是一片发光的电子板,静默无声。路上有些车子缓缓而行,像是落单了的蚂蚁,又像是毫无意识的甲虫。竹竿往上看,月光耀眼,竟然让他的双眼隐隐作痛。 竹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处境,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死命抓住椅脚。他的手心冒汗,就快要撑不住了。竹竿想,一旦撑不住,他明天就不必上学了,喔,这样也很好啊。竹竿忽然很怡然自得,嘴角微微扬起。 然后竹竿忽然想起了妈妈。一想起妈妈早晨醒来,找不到他时,会是如何着急,会是如何难过,竹竿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竹竿哭得很伤心。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哭了。爸爸3年前在工地因为一场爆炸死去以后,竹竿就再也没有哭过。他此时重新感受眼泪的温度,感受眼泪像远古时代的河流宣泄不止,他的胸口大力抽搐,鼻涕直流…… 竹竿想,要是这样松手,一落下去,就可以结束一切痛苦。想到这里,他满腔悲愤,无法自已。他想起母亲望着他时那种茫然空洞的眼神,想起死去的爸爸从前活着时总是一副累得笑不起来的疲态。 然后竹竿忽然想起,老师们每次叫他“竹竿!”时,总是一副轻佻的神情。他又想起每次挨揍时,同学们的笑声和掌声。他总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身边的人那么讨厌他,但如今悬挂在半空中,双脚无力,双手渐渐滑下椅脚,竹竿忽然明白,原来在学校里,他是所有人快乐的泉源。 在黄色的月光下,竹竿终于明白,自己作为竹竿的价值,他存在的一切意义,就是为了让学校里的人发笑。那是他在家中永远做不到的事,因为在家里,他不叫竹竿。 于是竹竿自己也渐渐笑了起来。 他初时笑得很不自然,那笑声像是什么坏掉的电动扶梯那样难听。但渐渐地,竹竿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怀。天色暗了下来,月色朦胧,黎明即将破晓。 在黑暗中,竹竿全身起了异样的感受。他定眼一看,看见自己两只手臂正冒出羽毛。 这不是梦。竹竿清楚感觉全身上下都在冒出羽毛,也清楚感觉脚指甲快速变长,化作爪。竹竿看见自己的嘴往前凸出,变成了如指甲般坚硬的喙。他听见自己全身骨头“嘎啦啦”扭曲、缩短,骨头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但竹竿根本不觉得痛。他看见自己身上长出色彩鲜艳的羽毛,然后他的双眼被拉开,视线拉宽,看见了左右两侧,看见了广阔的天空,漫天星光。 天色渐明。竹竿的双手完全变成了翅膀,他抓不住椅子了,于是直直落下。 时间仿佛变慢了。竹竿在空中翻滚,羽毛在空中被大风扯得凌乱无比,他张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努力伸出两翅,巨大的气压几乎要把他的翅膀拉断。 地面上的事物越来越近,他看见大厦,看见树顶,看见街灯,看见清晨穿着校服排队上校车的学生们。然后在接近地面时,竹竿使尽全身力气,大力拍打翅膀,“呼呼”两声,急速滑过地面,飞过众人眼前。 他看见众人惊讶诧异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间看到其中一位同学的满脸恐慌——就是那个抓着他打,每天叫他表演竹竿的其中一位同学。竹竿自然知道,那位同学肯定认不出现在的他了。但竹竿很肯定,此刻那位同学肯定想起了被扒光羽毛的那只鸡,恐怕那一天是再也无法挤出任何笑容了。 竹竿把众人抛在后头,死命拍打翅膀,飞过了草地、飞过了大水沟、飞过了大马路、然后飞到了自己居住的组屋单位。其时朝阳初起,四处都是鸟儿嘈杂的啼叫,红日染红了一座座的组屋,组屋窗户反射出耀眼的日光。 竹竿期待看见妈妈。于是竹竿张开嘴,对着朝阳,发出了一声嘹亮的鸡鸣。 相关文章: 王筠婷/数位人生完胜! 周少龙/黑豆泥鳅汤(上) 朱洺衡/钱包(上)
3月前
陈就就想起的那场雨,是长滩岛的雨。 ● “多年以后,你会如何回忆长滩岛的雨?” 陈就就在电脑荧屏前打下这几个字之后,手指在键盘上凝固。 “不知道。”她自顾自地嗫嚅着。或许有一霎,她想写的,是真正的多年以后,她会如何回忆那场远在吉尔吉斯坦比什凯克樱花旅馆12年前的初见。可最近都城疯狂落雨,她总在梦里想起岛屿的雨。于是她决定写一场雨。不,是几场雨。 属于岛屿的几场雨。为了纪念一场重聚与分离。 ● 陈就就怀疑她会否在多年以后再想起一场海滩上的骤雨。但她总不会忘了海滩绵长而岛屿欢乐,是吧。 诚然,她无法预知多年以后。然而那场旅行一周年以后的如今,她依然对当时风的声音、海浪的吟唱、人声的鼎沸,感受真实得仿佛那些豆大的雨滴此刻仍拍打在身上。那种热带的湿漉混合着汗液的黏腻,在暗夜的风雨里肆意张扬。因为情境里有他,她记得。 有人和她说过,记忆力太好其实也不是一件好事。啊不对,就是他说的。 岛屿和海滩的雨在陈就就的回忆里如此揭开序幕,之后又如此突兀地被拉下雨季的帷幕。 就像他们相识逾10年,在疫情3年以后忽然一起旅行,又忽然在一场岛屿的酣畅淋漓的行旅以后无声分离。 在陈就就来不及正式告白以前,戛然而止。 ● 面对着布拉博海滩的那个迷你吧台,顶上铺着密密麻麻的茅草。大滴大滴的雨珠从茅草尖端密密融融地、滴答滴答地坠落。陈就就抬头凝视那就着雨珠散发昏黄光晕的小灯泡,沉默着。 他在她身后,大概和她一样在发呆或刷着手机。 一个小时前,陈就就正悠闲地与他在长滩岛布拉博海滩边上的Levantin餐馆啜饮着饮料。他选择了清爽的Calamansi汁,陈就就喝的是西瓜汁。他们俩当时舒服地斜躺在餐馆外的藤椅上,迎着日暮的海风,顺带让风稍稍缓解了热带岛屿的湿腻感。 他们已经在岛屿几乎徒步了一整天。彼时彼刻,一起凝望着属于布拉博海滩的浪漫。或许只是陈就就心里私以为的浪漫。 陈就就觉得,面对着海洋,一切细小的、零落的时光碎片都会变得浪漫。比如骑着脚踏车的人经过,停下与遛狗的人闲聊两句。比如吹着海风漫无目的地散步。比如仅仅只是看着椰树迎风摇曳。而更多的也许,是她可以和他一起观望这一切的浪漫。虽然天空有些灰瑟,雨云似乎从远方开始积累。 结账以后他们踱步在海滩的步道上,走入夕阳时分凉快的热带风里。陈就就就是没想到海岛的变天如此猝不及防。蓦地,狂风与暴雨交缠缱绻,巨大的黯黑幕布刷的一下狠狠覆盖。在大约距离那家民宿前两百米,大雨倏忽哗啦倾盆。 陈就就手忙脚乱了地“啊”了一声,拔腿就跟在早已迅速反应的他的身后,往前碎步奔跑。 然后他们就如此尴尬地伫立在别人家民宿小吧台的帐篷底下。洋人老板正与住客在小吧台闲聊,他们与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四人很有默契地别开目光。陈就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大部分时候言不及义。发现他没怎么回应,才想起他一直不太回应无意义的“聊天”。 彼时陈就就遽然醒觉:哦,他会觉得烦。陈就就见着他总是开心地吱吱喳喳,他们虽相识于逾10年前的旅途,却常年分属不同城。每一次的相见她总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说。以至于她偶尔会忘了,自己曾被他嫌弃分享太多。可即使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能与他同在屋簷下还是让陈就就太开心了。那是他第一次叫上了她一块儿来旅行也。 虽然彼刻,他们被困雨中。 陈就就在有点窘迫的氛围里开始狂想。看来大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该怎么办呢。陈就就记得酒店房里有伞。狂风吹雨滂沱的时候她四顾环视,瞄见了民宿的几位女生正在狂风暴雨里收拾早已东倒西歪的阳伞和几把晾在地上的伞。 陈就就一动念:“不如我和她们借把伞然后走回酒店再来接你?”她天真地向他提议。可其实她当时不太记得回酒店的路。 “……” 沉默片刻,陈就就又动了另一念头:“啊不然我穿雨衣回去酒店拿伞过来?”她的包里有雨衣。 但她不穿,执着地坚持与他一起躲雨、一起狼狈,大不了不过是一起雨湿。 “……” 她咬牙继续绞尽脑汁,都是些毫无创意的脑汁。她也没认真赋予行动。 陈就就似乎也不太记得后来自己还提过了什么建议。只是有点着急要将他俩从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雨里解救出来。但他一直不置可否。 于是后来陈就就只好继续杵在小吧台边上,默默无言地刷着手机。偶尔再抬头,凝睇着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带沙的地上划上泪痕的雨滴,听着布拉博海滩的肆意晚风与浪。偶尔觉得无聊,又转个身和他搭话。话不到几句终究还是让无声陷落在雨声里。 于是陈就就等待。无言。再等待。再无言。 往后陈就就回忆起这段渐渐模糊的事,总忍不住嗤笑。仿佛在回顾电影片段,看见那个后来有点赌气又默默气鼓鼓的自己,在狼狈的雨夜里,拼命想着怎么解救彼此却遭受忽视。她一直不清楚他心底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不做无意义的尝试。 一直到雨势终于稍歇,他蹦出了一句:“雨小了些,我们走吧。”随即大踏步走出民宿,回到仅剩微弱街灯映照的海滩步道上。雨未全歇,依然密密。但已比此前好了许多。 陈就就愣怔了一会儿,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在溟蒙模糊的密雨里快步奔走。她赶紧把小背包拉起搁在头上聊以慰藉似地顶着雨势冲进雨夜,就在那一瞬间的一个冲动,她哑声大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生病!” 那些发疯似的狂想,想要取伞给他的念头,全是因为“不想你生病”。陈就就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挺诧异。那是她觉得很有重量的一句话,怎么就轻易说出去了呢。 撇落的雨丝在步道上的微弱街灯下闪烁不定。陈就就遥遥地看见他回头了。然而瞬间密度加倍的大雨必然吞掉了她的话。陈就就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复闷头顶着雨紧紧追上。好不容易等来稍歇的雨,倏然雷霆万钧地哗啦啦复倾盆。陈就就慌张地加快步伐追上他。 陈就就后来回想,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她必须得紧追他的步履。此后的路途,她总不觉察他是否离得太远,因为在往后的6日旅程里,他仿佛总在身边亦步亦趋,不曾远离。而她很自然地,即使在某些看不见他的时刻,心下从未慌乱。他总在陈就就开始焦虑以前找到了她,或在她焦虑以前,让她一抬眼就见着了他。 瓢泼的雨落,沿路右首是夜色里早已看不见的布拉博海滩,左首是某家酒店门口的护卫亭。纯白色的,有个小小梯级的护卫亭。陈就就和他唯有冲进这座小小的护卫亭里。他往阶梯上边挪步,让出阶梯下的位置予陈就就。 稍稍缓了口气,陈就就抬头。眼神对上的刹那两人都笑了。那是严肃的他难得的笑。可陈就就没说什么,只是傻笑着,觉得这样的狼狈终将特别难忘。 雨忽骤忽歇。某个忽歇的时刻,他催促着她:“走吧。” ● 后来陈就就与他终于在逐渐疏落的雨里回到了那家暮日时分懒洋洋地坐着迎风喝果汁的Levantin餐馆。决定就在那儿吃晚餐。 雨终于落成了稀疏雨滴。 松了一口气,饶有兴致地,他发现了餐桌上昏黄的蘑菇灯可调节亮度。陈就就调皮起来,摁着摁着,在灯光的变幻里看着桌上的披萨和carbonara也跟着转换色彩。陈就就忘了最初在民宿里躲雨的尴尬时光,开怀地笑着,第一次觉得这场雨让她非常快乐。 ● 岛屿的雨总在夜晚降落。白日里,陈就就跟着他几乎把白沙滩的沙子都踩了个遍,在海滩与海滩之间来回逡巡。他们先是看尽了狂雨和风,后又看尽了绝美日落。 某天日落以后,又来了。轰隆隆一阵雷响,噼哩啪啦下起了瓢泼大雨。陈就就正在杂货店里东张西望,发挥着莫可名状无聊的好奇心。下起雨才猛然想起他在杂货店对面的7-11便利店外呆坐等候。 发狂的风把雨打乱了节奏狂扫进了两面通风的杂货店,游客急急忙忙地往里头挤。员工紧紧张张地把铁闸拉下一半。那时候陈就就不晓得得等多久,仔细观察了一下,买下了篮框里的最后一把伞。张望着在7-11前刷手机的他,等候着。然后来到了他跟前,得意地说:我买了把伞也。 他不置可否。然而那一次的雨很快地收起声势,他张望着外头有些收敛的雨,对得意的她笑了笑,说了声:“走吧。”就起身。 “欸欸欸,我们一起撑伞吧。”陈就就急切地喊着。他回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伞,微微皱眉严肃地说:“不用了。你自己撑伞吧。” 然后他快步奔在前头。她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也没追逐他的身影,更没留意他在一眨眼的功夫是怎么消失在游人群里。当她正犹豫着该在哪个路口拐进通往酒店的路,原本低头望着地上泥潭水的陈就就猛然抬头。就瞧见他站在前方一角。似电影定格画面,如织的游人走动都模糊成了影子,而她看见他就伫立在那里,她一抬眼的方向。 后来的后来,他总是在陈就就需要的时候,那么刚好就出现在眼前。她也总在人群里,一眼就见着了他。而除了那些时候,他总是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边,听陈就就很无聊的胡言乱语。陈就就记得,那段短短的旅途中,他依然像12年前初遇之时一样,莫名地给了她满满的安全感。虽然他依然不回应无意义的话题,但他会调侃她丢三落四,也会在她没在意的时候,将煮开的水倒进水杯里,摊凉了才提醒她记得喝水。 咦,怎么想起了一杯水?陈就就心想。这个一周年,她不是想写关于那场岛屿的雨吗? ● 歪了歪头,微一思索,陈就就又在键盘上打了这一句话:“多年以后她终于想起,在那临近雨季尾声的岛屿里,就长滩岛最后几场的剽悍风雨里,正式确认她原来悄悄爱着他已逾10年。从初见后不久。” 只是这10年,在一场后疫情旅行之后,他们于阳光底下毫无波澜地告别,却从此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陈就就觉得,或许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他友好而她幻想太多。如同他曾经念着她:“怎么老是想那么多?” 雨季在那晚结束。后来他们飞离了岛屿,来到岛国的都城。她得回返而他继续旅程。最后那天早上在马尼拉,陈就就在朦胧睡醒间和他含含糊糊地说:“飞机延误了。”凌晨时分她收到了航空公司的信息。 她依稀、恍惚间,听见他说:good。 她以为那是他不舍得她陪伴的微弱证据。只是后来陈就就发现,那仅是自己的异想世界。或者,他不是说好,只是说嗯。 因为在一起吃了都城的星巴克早餐之后,他们告别。回到各自之城,他忽然沉默不语,终于无声远离。也许他在她后来的社交媒体上察觉了什么,因毫无心思而只好选择默默冷却关系,让她知难而退。陈就就伤心过吗?在一场快乐旅行以后,他们反而从此天涯。 面对着亮灿灿的电脑屏幕,此时此刻的陈就就于是又写下了这句话:“也许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热带岛屿的雨,才幡然醒悟,一切不过是她的雨夜狂想。道别的那天,他说的不是‘good’,是‘嗯’。”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又兀自摇头。最终,她用滑鼠选择了select all,然后按下delete。没有多年以后,没有岛屿,没有雨。也许故事得从12年前说起。陈就就觉得。 如今都城的雨依然每日落着,她依然偶尔会梦见。这篇呓语毫无意义。这只是她一个人记得几场雨。为了纪念没有如她所愿发生的情感关系,她想把他们最后的相聚写下来。她终将知道,她是陈就就,不是他的某某某。 Delete按键才是她的最爱。管她记得或想起哪场雨。 相关文章: 区秀屏/话你知啊,旧阵时嗰度…… 区秀屏/如果世界一直不好 区秀屏/身后的诗, 与生活的野蛮疯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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