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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影带

1999年2月里的某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买了一台很大的电视机,画面清晰,看得见穿透林叶间阳光中缓缓飘扬的薄薄微尘,色彩像但丁叙述的天堂般纯净,同时也见瑰丽璀璨,舒服柔和的斑斓彩光。光像早晨的海洋那般柔柔的包围着整个森林。远处有海。我把电视机安置在家里一个很舒适的位置。我躺着,躺得心安理得。 然后来了一群粗暴的人。 他们用力地拆掉电视机,随意将之组装成不伦不类的样子,然后又扔掉电线,拗断电板,用螺丝批戳入按钮的洞里。他们把电视机破坏得支离破碎后就离开了,那身影和姿态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仿佛在说这样而言对我最好,是最大的仁慈,我只配拥有散掉坏去的电视机。电视机像死透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但奇怪的是扭曲的屏幕仍有画面,出现那种伴随着沙沙沙沙声的不规则雪花。屏幕偶尔会出现一闪而过的弯曲彩线,但很快就消失了。这群粗暴的人随意拆解我心爱的电视后就走掉。我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连握紧拳头的力量也没有。仿佛一握拳头我就会遭遇更大的不幸,会整个人从空气中消失掉。 在梦里我悲哀地看着死去的电视机,依然记得它最美好的模样。 ● 午后阳光炙热,晒得“港台影碟出租店”外的柏油路火烧般烫,水汽蒸发,远远看去像隐隐约约的透明小蛇缓缓舞动。顾客怕热,甚少会在这个时候到我们的店里租买影碟。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小的电视上第N次播放的《唐伯虎点秋香》,所有的对白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周星驰能红不是没道理的。你看他多努力,努力到几乎所有演员都在配合他,围绕着他打转。每次看他的电影都为他的努力而动容。他真的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兼全力以赴地搞笑啊。”在我身边的阿玲一边说,一边赞许地点点头。 “原来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是小李老母飞刀……真可惜……”我喃喃自语念着唐伯虎的对白。 “……” 阿玲是高材生,成绩比我好,每次考试都拿全级第一名。我们是同班同学,刚考完SPM,不过因为她比我早一个月在店里打工,所以算是我的上级。阿玲看事情的角度与我不同,总是比我深远多了,仿佛已经在用一个大人的眼光看世界。例如某天华文老师出个自由题作文,让我们随意选择,写一写自己喜欢的题目减压。阿玲写了〈蚊子的自述〉,我因为刚好看了电影《香港制造》,就仿着屠中秋的语气写了一篇古惑仔的心声。隔周华文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称赞我们两个。老师称赞我的时候,我心想导演陈果到底有多讨厌过节啊,让男主角名叫屠中秋。老师接着称赞阿玲,说她用一只蚊子的自述,表达了一个中五生对未来升学的疑惑和申诉。我满脑子都是问号。到底一只蚊子要怎样去表达对未来的疑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惜的是老师没透露太多,阿玲也立刻把老师批改后的作文收进书包深处,压得紧紧不借任何人阅读。偶尔“港台”没有顾客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会问阿玲那次写的那只蚊子到底有多厉害,是吸了超级英雄的血还是中了辐射,可以表达出那么多东西?那篇传闻中的〈蚊子的自述〉能不能借我读一读? “这位施主,你还是放下一只蚊子吧。阿弥陀佛。”阿玲说。 “……” “港台影碟出租店”实际上只有半间店面,另外半间租给了卖黑眼镜、帽子、项链、塑胶手表等服饰品的小店。小店的店员是个刚刚中三毕业的肥仔,常常要求我和阿玲播放周星驰的电影。肥仔跟我们一样看了很多遍的周星驰,但每次他都好像初次看般开怀大笑,让我由衷佩服。 今天的天气非常闷热。店里的冷气完全被击溃,热气入袭,肥仔受不了跑去附近的餐饮店吃ABC杂果冰,还要求我们帮忙他顾店一会儿。我们没气没力地点点头。我没关掉肥仔钟爱的周星驰电影,任由唐伯虎嬉皮笑脸地求神,然后被武僧一脚从不可大声喧闹的佛寺踢飞出去,连嘴里的水都狂喷出来。 “只有两种人会发这种梦。第一种人是在感叹时局,政局,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心里对自由的向往和梦想被一群无耻的政客破坏。电视机比喻的就是梦想。你看着死去的梦想,觉得非常悲哀。”我把昨晚关于电视机的梦境对阿玲说。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这么说。 “国家大事我识条铁咩。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三餐温饱,然后每年都有新的周星驰电影可看。”我说。 “我连去年被捕的副首相到底犯了啥事,到今年都还搞不清楚。”我继续说。虽然我觉得可能前副首相自己也搞不清楚。 “那么你可能就是第二种人。”阿玲说。 “什么人?” “很想拥有一台最新款的大电视机的人。” “有道理……”我猛点头赞同。我家电视跟“港台”里的一样小,只有21吋。平日路过怡保商场,看见各种厂牌的大电视机画面栩栩如生,仿佛比电影院的画面更清晰。世界杯足球赛事的球员飞铲,连汗水和草碎飞起来都明显易见;那些阳光万丈的早晨,浩瀚无垠的海洋,浮云堆叠成橙红色一道道壮丽晚霞,巍巍大山顶峰上的白雪皑皑,仿佛是人类的犀利神器,一机在家,无需出门便能神游四海。 “所以我的梦只能解释成想要拥有一架电视机,那么简单而已?”我问阿玲。发了一个怪梦,原来只因为想要拥有一台电视机也太逊了。 “因为你不读新闻,所以只能这么解释。”阿玲双手摊平,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 “……” ● 周星驰的贺岁片《喜剧之王》上映后不到一星期,就出现了简称戏院版的盗摄影片。盗版效率之快超乎人们的想像,像野火燃烧迅速蔓延整个干枯草原,盗摄的盗版商只用几天时间就印刷好了封面和封底,抄录大量VCD,火速贩卖到全国各地夜市和影碟出租店。其余的盗版商纷纷跟进,用最初的版本翻录。不到一个星期时间,几乎全国人民都看过了戏院版的《喜剧之王》。即使画面劣质,底下有黑色人影憧憧在片头和片尾时走动;声音模糊,偶尔还会听到隔壁有人讲电话,不过大部分顾客都不在意。他们通常会先卖戏院版,等到清晰版本(又称原装版)到了,再买一次,反正也不过10块钱左右,所以一般人家中会藏有两到三个版本的当红电影VCD。 “港台影碟出租店”的老板每个星期都会搬个纸箱给我们,里面装着新影片的VCD、封面封底和一堆塑胶袋。我们负责把VCD装入塑胶袋里,再放入崭新的硬皮封面和封底,新片可能就放两三套让顾客出租,再放一些到木架子上让顾客购买。旧片新录就摆放到架子上的空位摆卖。影片大多是戏院正上映的片子,双周一龙,又或是史泰龙、阿诺、尼古拉斯基、汤汉姆斯和汤告鲁斯的新旧电影,也有王晶的三级片,日本和欧美的有码或无码成人电影,应有尽有。 阿玲休息的日子,由我和牛棚顾店。牛棚是隔壁班的同级同学,也跟我们一起考完SPM。他是传奇人物。早上8点多的课他一般都翘了,快10点的时候才穿过学校后方一条隐秘的羊肠小道,踏上小木桥跨过一条小溪,然后翻墙而入,静悄悄地潜入教室内,鬼祟隐秘的程度堪比日本忍者,连班上同学都没几个发现他。我问他干嘛那么迟才来学校。他说晚上跟朋友到怡保迪斯哥跳舞,一个星期可能连去五六次,早上睡迟了。 “牛,真牛……难怪大家都叫你牛棚……”我喃喃自语。 今早老板拿了一箱VCD新片给我,要我放入封面和套子贩卖。老板一走,对面的肥仔就过来打开纸箱,翻找有啥最新的电影。他拿起又放下成龙的《玻璃樽》,然后喜滋滋地拿着周星驰的《喜剧之王》VCD,停下我看着的《肖申克的救赎》,抽出光碟,再把《喜剧之王》第一片光碟放入光碟机里播映,好像这里是他家的私人影院。 “正啊……”肥仔说,丝毫不在意戏院版的《喜剧之王》有人走过,还挡住了字幕。黑色走动的人影像马来皮影戏的皮偶。偶尔我会从他们的身影去猜测是男还是女,或年龄等,但都没有答案就是了。 “我叫Pierre。你叫我阿Pi,或者阿Erre都得……”电影里头发有蟑螂,耳朵有虫子爬出,满嘴菜叶,满眼眼屎的八两金如此说。 “……”我叹了一口气,放弃看完《肖申克的救赎》的念头。 电影播到快一半,牛棚来上班了。阿玲和牛棚完全不会碰面。我偶尔会胡思乱想,怀疑他们会不会像电影《斗阵俱乐部》那样,泰勒和男主角不会同时出现,但其实是同一个人。阿玲或牛棚其实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写〈蚊子的自述〉是我,每晚到迪斯哥抽烟跳舞的也是我,在“港台”上班的全部都是我。不过当我看到今天的牛棚有点异样,就停止了胡思乱想。他脸部有擦伤红红的还未结疤的伤口,拳头包着沾染了黄药水的纱布,走路一拐一拐的。 “炒车?”我随即望向停在门口牛棚的摩托车。车子光鲜亮丽,没有发生交通意外后破毁损伤的痕迹。 “不是。”牛棚说。 原来牛棚昨晚在“工商体育会”打架。“工商”的卡啦OK只有一个大厅,一个大荧幕,摆了十来张桌子沙发,让酒客坐着饮酒作乐,在一张纸条根据歌簿上歌曲名称的字数或者歌星曲目写下编号,让侍应拿给看音响的工作人员播歌。歌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粒圆形旋转舞灯,转呀转的,照射出五颜六色的迷彩灯光。酒客们本来该根据桌子号码,轮流一人唱一首。但牛棚倚仗着跟工作人员熟稔,一连唱了好多首歌。当牛棚正唱着伍佰的〈痛哭的人〉时,隔壁一桌七八个马来小伙子起哄狂嘘,因为一直没播出他们点的英文歌马来歌。牛棚立刻放下麦克风,对他们呛声。两边于是吵起来。那伙人跟牛棚说到后面停车场干架解决,牛棚拿起头盔也跟着出去,还没走到停车场就抢先发难,拿起头盔盯着对方的其中一个声音最大的家伙猛敲,打得对方头破血流。 “我瞄准其中一人,抓住他狂殴,打得他在地翻滚,最后送入医院。当然我也被打得乱七八糟。”他拉开衣袖,给我看后背的处处瘀青,拳头也血肉淋漓,脸被压在地上擦伤了一大片,但所幸筋骨强健,居然没有任何断骨的严重损伤。不过被牛棚盯上狂殴的家伙就没那么好运了,那人被头盔狠敲,满脸鲜血,也不知道断了哪条肋骨,呕了几次血。(待续) 相关文章: 那天晴/港台岁月(中) 那天晴/港台岁月(下) 【星云】2月份驻版作家/那天晴:奇侠韩东雅 【星云】2月份驻版作家/那天晴:善良最可贵 2月份驻版作家:那天晴【有来有往】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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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中学时期,我曾在录影带出租中心兼职。打工的时间不长,晚上开工,仅工作几个小时,因为晚饭后的客人通常比较多,很需要人手帮忙。大概忙到10点就没什么客人了,可以落闸,关门。90年代末是这行业没落的时期,我也算是见证了这行业由盛转衰,到绝迹的过程。这段时期,也是VCD机崛起的时候。 出租中心的常规工作没什么特别,客人上门还录影带,找客人资料卡(那时还没电脑化),填写归还记录,迟还罚钱,再看客人有没需要租另一套剧,记录好,开收银机,收钱、找钱就完事了。任务简单,流程也不复杂,手头上没活,就边看店里播放的最新剧集。通常公司为了省下版权费,除了少数录影带是正版,其它都是自己翻录复制,所以有时租到的录影带回家看,会发现花屏(那时的术语称雪花),或者画质不佳,主要原因都是同一个录影带翻录太多次了。 与录影带的渊源是从小学开始的。我和弟还小,母亲为了照顾我们,无法外出工作,只好当全职家庭主妇。为了帮补家用,也有当保姆,帮人家带看顾小孩。我偶尔帮忙,当个小保姆什么的,带带小孩陪同玩乐。妈妈在家里闲着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追港剧。80年代,港剧的黄金时代,我每天有个任务——骑着我第一代的铁马战车,帮妈妈跑一趟录影带租借中心,归还和租借新剧。 港剧陪伴我的童年,粤语也是那时候学到的。那时最迷武侠片,《射雕英雄传》(黄日华版)、《神雕侠侣》(刘德华版)、《倚天屠龙记》(梁朝伟版)、《天龙八部》等,我完全被它们的剧情和故事所吸引,导致后来也迷上了武侠小说。时装片也不赖,《千王之王》、《上海滩》也是经典中的经典。后来回想,我的想像力也是那时被启发的,常常发白日梦,幻想穿梭各种时代场景,历尽无数惊险时刻。 怀念看片的时光 还有合租的模式呢,比如说我们和邻居都追同一部剧,又何必让录影带中心赚那么多呢?于是大家谈好,有时是各自租不同的剧,看完就传给下一家;不然就是一家先出钱,每个月总费用除二或除三,就看几家共享。共享的概念在那个时候运用得淋漓尽致。 当时我还身兼录影机的技术人员,当雪花一朵朵出现,就得去检查了。磁带上若有一连串的牙齿痕迹,那就没救了,只好拿回去更换。不然就是机头肮脏了,熟手的拿根棉花棒,或撕下一小片报纸边缘,沾点酒精(黄色小罐),清洗机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卡带”,磁带卷进机头里,那就得打开录影机盖子,将磁带慢慢取出,再手动卷回去。只有同时代的朋友们才知道我在说啥,不然只能自行脑补了。 录影机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呢,就是自己录影。有朋友还有可以复制录影带的两台录影机,就好像录影带中心的做法。我家只有一台,于是常常录下不想错过的电视节目或精彩的电影。记得我录了不少周星驰和成龙的电影,有几套都可以把台词背下来了。当时空的录影带买了不少,录制也是很考功夫的,要进广告时,必须飞快按下暂停键,暂停录制,然后全神贯注等待,广告环节一结束就按下录影键,分秒必争,无缝接轨。这样看回影片录制才比较流畅,很有满足感。 录影带终究扛不住时代变迁,走进了历史。与之承接的是昙花一现的LD(Laser Disc),之后是存活得比较久的VCD(Video Compact Disc),再来就是DVD(Digital Video Disc)了。那以后我们进入了网络时代,现在任何剧和电影都可以通过TV box 、电脑、手机等轻易看剧了。 现在影片的获取变得非常容易和方便,大家可能也就没那么珍惜看片的时光。好怀念从前辛辛苦苦才拿到手的录影带,播放时甚至不敢上厕所怕漏掉剧情,再准备好用零用钱买的零食和汽水,完全像在电影院看大片,有满满的仪式感。按下播放键,找好沙发最佳位置,好戏才要上场。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