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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格弟

(一)日常 这边厢,他枯坐窗前,面无表情。窗外风雨交加,玻璃窗的倒影显现风中剧烈摇晃的树枝,几分钟的长镜头里,他始终纹风不动。 那边厢,他料理晚餐,有条不紊。拨弄炉里的火炭,红色的星光点点;蹲在盥洗室里洗菜、洗鱼,历时更久的长镜头,把饭菜煮熟。 “日出是免费的/夕阳也是/深夜是免费的/星光也是”(〈Ophelia〉,作词:李格弟) 生活的日常,衣食住行当然都有经济的打算。但陪伴日常生活的,还有窗外的风雨,室内火炉的星光,都是免费的,为生活加分,如果懂得品尝。 (二)河流 这边厢,他站在室外的园林间,伸展脖子。镜头跳接到香港,治疗有如酷刑:脖子和肩背上的铁片连接着电流,炙热,甚至不慎烧灼发肤。导演蔡明亮于心不忍,闯入镜头干涉。痛,也是疼。 “可是对于河流/我真的一无所知 ”(〈Ophelia〉,作词:李格弟) 其实,我们是知道的,对于《河流》。 1997年的电影,脖子的治疗史。中医、西医、针灸、按摩、求神拜佛,都无济于事,却都是折难。 病历,可以追溯得更早。1992年的电影处男作《青少年哪吒》,小康偷听到妈妈问卜说自己是哪吒转世,假扮哪吒附身起乩,父亲怒把手中的饭碗掷去,碎片刺入脖子。现实中的演员李康生自此受伤受苦,遭隐疾困扰数十载。 1997年的《河流》,演员重新演绎之前的治疗史;2020年的《日子》,却是近年旧病复发的真实记录。香港的江湖火疗法,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了吗?李康生后脑头发上的红色星光,让他喊出烧灼的疼痛。蔡明亮乱入镜头的手,欲振救,却无力;我们听到画面外的声音,语气焦灼。 疼,是疼痛,也是疼惜。惺惺相惜的两人,携手扶持数十载。疾病是诅咒,也是福分吗? (三)脖子 这一次,他只能自己撑扶脖子。 旺角的熙攘街头,镜头亦步亦趋贴得很近。他左手扶着脖子,一路向前走。路人偶有好奇,但大多视若无睹。 《河流》里,脖子歪掉后,他骑着机车寻医,父亲坐在后座,双手扶正他的头。跟拍的镜头先是只见高架桥上的公路,机车从右边进入,先看到小康,再看到父亲,和他向前伸出的双手。观众不禁莞尔,多么黑色的幽默。 疼痛、无助,到了某个程度,也只能一笑置之吧,否则日子如何过下去呢。 (四)勃起 这一次,他选择明亮以对。 《河流》的父子,在三温暖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不期而遇。微弱的幽光下,我们勉强可以揣摩二人的身影。懵然不知的父亲,为儿子打了手枪。 《日子》里,饭店房间昏黄灯光下,小康不再年轻的身体俯躺床上,屁股却翘得英挺。年纪可以当他儿子的按摩师为他拭油。 这边厢的中年人,和那边厢的年轻人,终于,虽也是偶然,相遇。星星之火,那边厢的火炉,这边厢的火疗,擦出火花,照亮,也温暖一室。 23年的旅途,从台湾到泰国,从黑暗到明亮,因脖子而勃起,他,硬了起来。 (五)信物 从饭店房间末端拍摄的镜头,右边前景的睡床加上背景的盥洗室,左边便形同一条长廊。年轻人冲洗着衣完毕,中年人牵着他的手,吁他坐在床边,再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纸袋,一早准备好似的,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年轻人的手掌心。 “他从长廊深处朝我走来/在我的手上放一个冰块/说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海浪”(〈Ophelia〉,作词:李格弟) 手中的音乐盒,上紧发条后,放送出叮叮咚咚的音符,查理卓别林为《舞台春秋》(Limelight, 1952)所写的曲子〈永恒〉(Eternally)。23年才成就的明亮,也是永恒。 饰演按摩师的年轻人叫亚侬弘尚希,在泰国当外劳的寮国人,被蔡明亮在泰国市集发现,如同当年在台北街头发现李康生一样。亚侬不知道蔡导是何方神圣,蒙查查被找来拍戏;他也大概懵然不知,手中的音乐盒,在蔡明亮的电影河流里,其实是一个冰块。 2006年的《黑眼圈》,亚侬从来没有看过的海浪。〈永恒〉这首曲子在片末出现,由马来西亚女高音陈素瑄无伴奏清唱,在诺大的建筑废墟中悠悠回荡,凄凉、凄楚,甚至凄厉,如女鬼般阴森,如该电影三名主角躺在床褥上漂流的漆黑水池般幽暗。 镜头中的阒黑水池,左上角荡入了一盏光纤灯,一种不发光的亮,是片中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的爱的信物。相隔14年的《黑眼圈》和《日子》,爱情的告白依旧不言不语,单凭信物传送心意。《日子》里中年男人给年轻男人的信物会发声,反反复覆的音符,简简单单的旋律,幽幽倾吐心曲。心潮汹涌澎湃,看不见的海浪,冰块,在温暖的手心里,缓缓融化。 亚侬专心上发条,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聆听音乐;李康生把左手搁在亚侬的大腿膝盖边,偶尔抬头望他,眼神无限地温柔。李康生出演蔡明亮的影视作品30年,也必须到了这个年纪,在经历过这么多脖子以及其他的疼痛后,才可能沉淀出这么温柔的眼神吧;那眼神像父亲,似情人,充满怜惜、疼惜,终于懂得珍惜。 (六)而已 交易完成,信物加分,两人拥抱后年轻人离去。中年人在闭上的房门口怔忪了一刻,取出房卡追出门。镜头留在房间里,片刻后,灯光自动关闭,房间陷入黑暗。 车声喧哗的路上,远镜头里二人已走在一起。隔着马路的镜头,远远地拍摄二人面对面端坐小吃店里;公车停在镜头前,穿过重重玻璃窗仍可窥见对街侧面的身影。 “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发生的/是最平淡最简单的日常/ 面对面看着彼此咀嚼食物/是最平静最安心的时光”(〈你啊你啊〉,魏如萱作词) 过寻常日子,如此,而已。 “而已”这个意思,闽南语用词音同“nia nia”。魏如萱一次和朋友说话时用了,觉得声音很有意思,尝试用手机记录下来时,输入系统跳出“你啊你啊”。你啊,你啊,就是想和你过寻常日子,如此而已。面对面看着彼此咀嚼食物,是最温暖最甜蜜的时光。 (七)思念 总在分手后,开始。 这边厢,中年人在家里似乎活动自如了;晚上睡眠,白天醒来,双眼怔忪,在思念谁吗?镜头凝视良久。 那边厢,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年轻人在街边坐下,取出音乐盒,发条上了一次又一次,在掩耳的汽车声中,叮叮咚咚的音符轻轻穿透。是有文字的,看过《黑眼圈》的观众,或听过1957年李香兰原唱的版本,可以哼出〈心曲〉:“我要偎依在你怀抱里,因为只有你合我心意”(作词:陈式)。思念,自不待言。 陈昇1988年发行的首张专辑里,也有一首〈思念〉,歌词里夹杂了一句容易漏听的口白:“天要亮了,你睡了没有”(王豫民、陈昇作词)。彻夜未眠,长夜怔忪,是因为思念吗? 一起观看《日子》的那人说,想念都是温暖的,蔡明亮的电影,或许从来不曾如此温暖。从影近30年,不再是反骨的青少年哪吒了,不再有倾泻不止的滂沱雨水了,只想留一盏昏黄的阑珊灯火,等待某人蓦然回首;或者,以星火点燃一盆慢慢烹调的热汤,细细咀嚼,静静思念,就足够了。冷的水,热的火,思念,果然是有温度的。 (八)To be Ophelia,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中的角色。魏如萱演绎的歌曲,反复诘问经典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作词人署名李格弟,乃诗人夏宇的化身;此歌也穿插了一段很长的口白,取自夏宇的诗〈第一人称〉: 我不知道我已经给了我的早上 还有我的中午还有我的下午 我也并不知道也还有我的晚上 我的晚上你的晚上他的晚上 我们可以一起为别人度过别人的晚上 否则风吹过了你就变成风了 无人在场无人出席无人哀悼 从1991年的电视单元剧《小孩》,到2020年的《日子》,蔡明亮和李康生,给了彼此多少个早上,多少个中午,多少个下午、晚上,他的,他的,还有他的,一起度过,和别人度过,为别人度过。只有风是见证者,如《日子》的第一个镜头,在窗外激烈撼动树木,兼夹雨水。唯斯人在风雨不侵的室内安坐,目光安详,内心戏再汹涌澎湃,面容仍是水波不兴,一副to be的状态。寻常的日子,若风,恒常存在,可以轻抚,也可以狂飙,无形却随物赋形,无常但时刻皆常。“To be, or not to be”,或许不是质疑的选项,而是早有答案。 (九)疯狂 近30年的追寻,一以贯之。走到这一步,归结于日常。 这样的一以贯之,是一种疯狂吧。“不疯魔不成活”,不疯魔,亦难以成诗。 “他是他自己的诗与疯狂”(〈Ophelia〉,作词:李格弟)。《日子》里的46个镜头,每一颗都是诗,每一瞬间都是永恒。 诗与疯狂的距离,在一线之间,也在一念之间。 (十)日常 电影的日常性,日常的电影感。 片头的字幕宣告:本片没有字幕。故意的。几乎没有对白,也就不需要字幕。没有对白,因为没有对话,生活中可以如此,电影中又未尝不可以如此。 也没有剧情,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因果推展的剧情。电影记录的是生活的日常性,生活显现的是日常的电影感,无事发生,如“无人在场无人出席无人哀悼”,只有镜头,若风,静静旁观这一切。 如此,而已。
12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