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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恒

16岁接触文学,17岁临近毕业在中学生文学创作赛得了一个小奖,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浸淫在自设的方寸天地,写写网文自娱自乐,博取几个友人点赞称誉,对花踪始终闻所未闻。退休的华文老师传来稿约时,已经23岁,当年花踪新秀奖的上限。匆忙参赛,所以没有入围。 两年后,战帖再度传来,不料新秀组别的年龄限制竟然上调,就像上帝特意开启了一扇窗口,让我再获冲刺花踪新秀的最后机会。那年正好大学毕业,因为惧怕COVID-19而理所当然地泡在阿嬷家度过gap year,专心阅读、写作、参与编辑《复始之地》、筹备人生第一本书,当然还有参与花踪。那一个空窗期看似无用,却是确立了后来更系统化的书写计划与习惯。 最后一届花踪新秀,有一种C罗最后一届世界杯、李宗伟最后一届奥运的踌躇满志,视死如归。文学不是体育竞技,这种功利心与胜负欲说出来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当然这是后话。当初遥望雾中的锡雕,可是青年写作生涯的最高荣誉。 颁奖礼,认为得奖几率不大,所以强逼父亲缺席,回到不让他来学校看我的小学时光。名字被小说组的若涛、散文组的子扬念出时,周身发烫,聚光灯大太阳般晃亮,最后还在台上说了几句如今看回去会脸红的胡话。走出会场,斗胆集邮式找几个文坛Big Name合照,宣告追星成功,然后背着沉沉的装着锡雕的背包与文友去1 Utama觅食,青春气息满满,活像一群翘课的中学生。 4点钟,被儿子驱逐出场,刚和朋友完成吉隆坡一日骑行的父亲在1 Utama的某一个角落等我。春风得意马蹄疾,商场那么大竟然也给我找到他,人一旦开心起来,真的会一帆风顺。年少得志,只允许自己膨胀一个星期又3天,因为新秀奖不过是起点,说是巅峰,怕是意味着要走下坡了。 归途,父亲紧咬着“你到底写了什么”这个话题不放。我自然不能如实告诉,只好故弄玄虚:你明天看报纸就知道啦……   相关文章: 【花踪荟萃】花踪的海啸/许裕全 【花踪荟萃】花踪1999及其他/希尼尔(新加坡第7届南洋华文文学奖得主) 【花踪荟萃】集体筑梦/梁海彬(新华作家) 【花踪荟萃】 彼岸开花此岸香/ 林得楠(新加坡作家协会荣誉会长) 【花踪荟萃】一程繁花一路歌/刘育龙(马华作家)
1星期前
2星期前
一直以为收集附赠品是老人家才会做的事,直到白丽洗衣液(Breeze)随大包装附送一号小足球,就轮到我急了,哪怕家里洗衣液仍未用完,也不停催促阿嬷和妈妈到商场添购。 时值2006年德国世界杯氛围最为浓烈的战前阶段,各国球队摩拳擦掌,对大力神杯势在必得,大人们聊起哪一国“放半粒”“吃一粒”这类小孩子听不懂的深奥话题……对比起来,也不知是个人感受抑或大环境使然,长大后的足球赛气氛越来越冷淡,包括今年的欧国杯,我也是在英国队打入半决赛之后,才稍稍关注。 18年前的白丽小足球共分为5种颜色,直径大概只有8公分,是典型的一号足球,一面印上白丽状若污迹的商标,另一面则是巴西球星小罗纳尔多(Ronaldinho)的签名。白丽竟然成功请来这位大咖替他们代言。通过YouTube,我成功考古到当时的广告短片,模糊画质中,正值巅峰的小罗以眼花缭乱的脚法颠着同款足球,末了还用马来语“Jom Main”邀请大家一起来玩。试问,哪个足球迷能够抗拒这个广告效应? 收集比学习更重要 那时我、妹妹和表弟由阿嬷照顾,同一屋檐下,收集白丽小足球成为比学习还重要的任务。逛过运动器材行的人肯定知道,一个足球要价不菲,而这类一号足球纪念性更高,所以不会比标准足球便宜多少。父母也曾送我一个深红色的曼联纪念球,我却因为过度珍惜而将它束之高阁。所以,作为附赠品的白丽小足球正好适合“粗用”,踢坏了也不必心疼。 小时候仍被性别刻板印象支配,所以妹妹只配拥有那个粉色足球,而禁止参与我和表弟之间的球赛。所谓球场,也不过是阿嬷家呈长方形的狭窄客厅,以阿公办公的木橱为起点,我和表弟必须轮流带球,过人,再将球精准射入某张椅子的椅脚之间,即算得分。攻守交换大概10次,进球多者胜。木橱之下有一个大红色的地主爷神龛,神似龙门,我和表弟需要抑制不断侵入脑海的想法,才能确保不会一个冲动就把球踢向地主爷。 阿嬷在厨房准备晚餐,白丽小足球则在客厅弹起,落地,重击墙壁,砰砰砰作响。以今时的我回望过去的我,真的会心生一股想要扇人巴掌的怒意。那个足球有时砸在液晶电视,微微掀起七色涟漪;有时则击中花瓶,我和表弟必须手脚迅猛地接住,不然就会上演小学作文最常发生的闯祸情节。 以上不过是小足球的纵向玩法,接下来聊聊它在阿嬷家的横向玩法。同样是攻守交替的形式,我和表弟轮流当射脚和守门员,看谁成功把球射到墙的次数更多。为了增添趣味,在英超四大豪门的基础上,射脚可选C罗、兰帕德、杰拉德、亨利;守门员可选范德萨、切赫、雷纳、雷曼。我和表弟会模仿这些足球英雄的风范,踢球前先踏出犹豫步,虚晃几个假动作;飞扑救球时视死如归,用身子擦地,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最终却也为了输球而不服气暴哭,或大打出手。可怜阿嬷除了煮饭,还要跑到客厅武力镇压足球暴力事件。 最后,我和表弟自然没有当上为荣誉而战的足球员,不过在体育节踢过两个进球就想吹嘘一辈子。阿嬷家闲置多年,可以确定的是,那几个白丽小足球已经找不回了,若非网图,我大概已经无法回想它们的外形。然而,不知道哪位作家写过,一件东西不见了,才算真正存在,因为它让我们时时念起;反倒是那些摆在家里显眼位置的东西,最后只有沦为可有可无的布景装置。 我记得那几个白丽小足球最后都伤痕累累。擦伤掉漆的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标记,记住那些午后的抢球时光,成为无可取代的纪念,就像争过球,打过架的我和表弟,才能拥有更深刻的情感连结。如今我们各自奔忙,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有时甚至怀疑一起踢球的曾经到底有多真切。不知道,当我再度提起那些恐龙年代的球星名字时,表弟会不会和我一样,耳根发热,脸刷地一红呢?   相关文章: 【9月当代小物件】南大文艺创作比赛新诗入选佳作赠/冰谷 【9月当代小物件】与肯德基压力锅造型杯子的16年情缘/海角 【9月当代小物件 】金露华的时间表/金睿瑜【9月当代小物件】白丽小足球/王晋恒  
1月前
林金城曾期许从马华文学中找到“跨越时代,描写本土饮食生态轨迹的深刻书写”。无疑,其力作《味觉散步》便是具有标杆地位的出版品,收录以马来西亚美食为主题的散文及短篇小说。诗性的文字,精妙的布局,让这本书的文章皆为珠玉之篇。 林金城寻味,亦同时寻觅旧时记忆。他常用蒙太奇的手法将新旧的吉隆坡街景交融呈现,牵动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愁绪。开篇〈孤路后巷大树头〉,老人家带着小朋友遍寻记忆中的旧食档而不获的经历,都化成了老人家口中“吓!又拆咗添”的震撼与唏嘘。世情多变,变化的也是岁月辗转中迷失的自我。林金城托物起兴,以小时候制作番婆饼的过程,比喻出去社会工作后所受之委屈:“想起那几年的生活就像童年时亲自敲出的番婆饼一样,一再重复,一再复制,找不到一个缺口让自己的心情出走。” 《味》不止于抒情,更对美食及在地历史进行考究与评论。比如〈峇厘烧〉分析国民饮料“峇厘”的名字与成分;〈烟缠巷口白果粥〉评议千禧年后的房屋法令使得许多城市的原始结构出现”毁灭性的龟裂“,以致茨场街被塞进许多新兴行业而失去怀旧风味。对于槟城风味一旦离开槟岛即失去味道这一现象,林金城大胆假设,那是因为异地少了岛上的“闲情”。 诚如台湾作家林文义在序中评道,林金城的文字“已然跳脱如今普世的饮食描写……为身置南国的华裔留予几代移民史观……”《味》成书于2013年,正值马来西亚失却言论自由的时期。于是写国族,都只能用曲笔。〈大口仔肉骨茶〉善用文字的暧昧性,对政治不着一字,读者却了然其中所指涉的华族命运。〈番薯解禁〉探讨不同世代间对于番薯作为一种骂名及其禁忌,包括日治时期只能吃番薯的苦难记忆、不得称呼半岛为番薯的敏感时期…… 辑三收录数篇极具人间烟火味的短篇小说,小至男女情爱,大至国族意识,皆可成为题材。〈色戒肉骨茶〉写一对男女以巴生肉骨茶定情;〈两桶鸡蛋饼〉是对亲人和往事的深沉追忆;〈Tempe〉以印尼女佣为主角,探讨印尼的饮食文化如何融入下一代的味蕾,重新反思美食文化的融合(fusion)过程…… 大姐是林金城饮食书写背后最大的原动力。他的大姐病逝于1997年,使他怀念童年时被大姐拉去“揾食”的岁月,然而想要重访,却发现那些味道和摊贩经已消失无踪。而后,马华文坛便有了林金城美食书写这一重要的文化瑰宝。《味》是一本雅俗共赏的书,除了可以悠游文字空间,亦可捧着它,在实境中寻访那些食摊。 可是10年过去了,我们还有几成把握能找到那些地方,那些摊贩?而那些味道,真的不会发生变化,抑或失传吗?我对时间总持悲观的看法,但这种念想则更凸显了美食书写的重要性,一如林金城的文字,总能为那些食物的记忆保鲜。林金城对林春美〈我的槟城情意结〉的评述,也可用来定位《味》和林金城的创作风格与意义:“有别于一般刻板的研究文献,引发更人间、更生活化的人文思考。” 相关文章: 【读家说书】他们怎么熬过日本最长的一天?
2月前
2月前
2月前
冰谷曾经历二战,却对日据时期着墨甚少,反倒以甚长的篇幅回首他被迫迁入新村的苦日子:“席犹未暖,甜梦就被移民风暴惊醒,自由进出的港湾换作铁蒺藜围绕的牢笼”、“父亲和我站在栅门不停挥手,却挥不去满怀的离情和忧伤”。 好的传记可以“以小见大”,通过个人叙事还原时代的集体记忆。散文家冰谷著作等身,虽然其散文作品早已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胶林纪实》却是他“顾忌前后连接的先来后到”,依据时间顺序写成的第一本自传。 冰谷生于上个世纪40年代,作品多以胶园记忆为主题。时代变迁,张锦忠曾如此写道:“橡胶树,对大马华裔新生代而言,渐渐已是另一种‘后记忆’(postmemory)了。”而通过《胶》系统性的追忆和书写,我们甚至可以追溯更邈远的时代记忆,读到冰谷父亲由水客引路,翻山越岭,一路从广西省南下马来亚的故事。 《胶》当中的家族书写不停留于对天伦乐的追忆,反倒以直笔写出家族里某些丑陋的面孔,比如“人面兽心”,把大姐推向坎坷命运的大姐夫的小舅子。我们读到旧时代女性的不幸,比如冰谷从小未见过自己的大姐金兰,“只是众人嘴边记挂的名字”。因此在很多篇章,冰谷对旧观念是持批判立场的。 对与冰谷同一辈的人来说,《胶》凝定了他们所处时代的共同回忆;对年轻读者而言,展读《胶》,即能通过文字的描述,铺展一幅幅往日画卷。我们读到旧时江沙王城,船只来回穿梭的繁华盛景、得知一种名为“咕哩厝”(Coolie Lines)的胶园劳工宿舍、以及许多只留存记忆中,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老店街区。 《胶》承载了丰富厚重的人事物。曾与冰谷一同主讲童年书写的讲座,如今阅读《胶》,便会记起他那个讲古老前辈的姿态,娓娓道来这一辈年轻人不曾见证的古朴童玩、以及市井盛象例如露天电影、马戏团、粤潮剧等。书中出场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比如霸气凌人的村长,竟敢在村委会上拔枪警告与会者。这场景如果置于现今社会,大概是会被网民肉搜公审的。我们读到资讯封闭时代,草根人民的无力感。 冰谷曾经历二战,却对日据时期着墨甚少,反倒以甚长的篇幅回首他被迫迁入新村的苦日子:“席犹未暖,甜梦就被移民风暴惊醒,自由进出的港湾换作铁蒺藜围绕的牢笼”、“父亲和我站在栅门不停挥手,却挥不去满怀的离情和忧伤”。教科书对新村历史的描述生冷而简洁,所以类似的个人追述,是对历史的重要补充。 有趣的是,冰谷也借《胶》分享其情感经历。他追求初恋情人的散文,文字清新、唯美且真挚。写他被家人拉去相亲的段落也十分逗趣生动:“出席对阵五比三,我方显然输出几个马鼻。”然而爱情总免不了离别之苦,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冰谷那时代的交通和通讯皆不便,于是那股离愁自是更加无奈和深沉。 如果有读者想要了解冰谷,我会推荐他先读《胶》。这本书仿佛通往作家整部书写体系的主干道路,读到童年记忆可以踅入《岁月如歌》;读到胶林记忆则步进《橡叶飘落的季节》;冰谷母亲的慈颜可在《阳光是母亲温暖的手》再次端详。冰谷的文字流畅好读,接近一个世纪的时光,竟能随一个午后的阳光,像一条河那般悠悠流逝…… 相关文章: 【马华读立国】王晋恒 / 漫游者的城市切片 【马华读立国】王晋恒 / 钢铁丛林的现代寓言
3月前
有一种城市,急于把全世界都装进来,半日行程即可走完的园区,游客集邮般与所有山寨版地标合照,仿佛环游了大半个地球。适合打卡,终究只是一个急躁的虚幻之都。还有另一种城市则相反,她想要寻找那一抹异色,却总是在漫长的时间浸淫中,因着文化交融、建筑风格杂糅、地理位置等因素,沾染远方城市的气质,从而变得面目模糊。比如,这一座我即将带着你漫游的的东马旧城……   [注1] 伊罗普拉(Elopura),沙巴山打根旧称,意为“美丽的城市”。 【港城掠影】 山打根,别名“小香港”,据史料记载,1882至1886年间,北婆罗洲公司的移民大臣麦赫斯特(Walter Medhurst)到香港招徕华工,带回1000名移工。于是远方港城的DNA除了寄生本地华人的广东话,亦深植在这座旧城的唐楼建筑风格。由滨海大道转入第三街,仿佛闯进一帧黑白旧照。香港文友看见我的限时动态,不约而同想起九龙城寨。 只有光度极强的正午,山打根的港城风貌才会变得立体起来,使我想起小时候TVB剧那一层抹不掉的白花花迷雾。迷雾之后的建筑斑驳老旧,尽皆泛化成一道刺眼光晕。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某出想不起名字,由万梓良主演的律政剧。剧中黑警在人口密集的唐楼中查案,暗示下属说,报警的人往往都是恶人先告状的凶手,于是调查方向被带偏,无辜的主角身陷冤狱。对警察的负面印象,自此烙印我的心中。 闷热午后,城里的3D繁体红字招牌、爬满苔痕的骑楼、仿佛有千颗复眼的时新钟表行……一一从暗处跳出来。我掉入《重庆森林》电影开头,金城武推挤南亚人,和饰演金发女的林青霞不小心擦肩的刹那。从街沿仰望,可见窄仄的单位窗口密集晒着衣物。沿着楼梯间爬上二楼,一个黑板隔开走廊和老人家聚赌的空间,麻将碰撞的细响幽微暧昧。无序之中的众生,究竟是死气沉沉,还是焕发蓬勃的生机? 毕竟小香港指涉的不是太平山上可以俯视的星座般的夜景,也不是维多利亚港瞬变的金色城市线;这里是时光轴滚动向前时被遗落的旧日香港。入夜后的黯淡后巷,总想起玲珑有致摇曳生姿的张曼玉,与梳着油头的梁朝伟错身时的情感流离。顾盼之间,一个眼神就要烧了整座城。 这里没有霓虹招牌,没有红色的士,绿盖小巴被紫色的老巴士取代。我们复刻不了任何地方记忆,怀旧是徒劳的回首。时光翻页,留下《花样年华》转场那句话: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 仿佛隔着一块 积着灰尘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着 【微倾的海】 吃了淡水特色美食“阿给”,我和女友一路爬着斜坡探险,“阿给”的正确发音给了我们打情骂俏的谈资。不合身的大衣包裹身材娇小的她,而我紧随其后,在倾斜的路径漫游淡水景点,包括小白宫、红毛城、多田荣吉故居……那天飘着牛毛细雨,不打伞,走到多田荣吉故居外的平台,可以放眼红砖警察局之后,浩浩荡荡的淡水河。 而在山打根,从第四街的斜坡走上某个小山顶,意外发现这里竟是淡水的镜像之城——英国茶馆对应着小白宫的纯白漆色;背负历史包袱的百步梯使人想起淡水红毛城;Agnes Keith故居和多田荣吉故居,都以某某外国名人曾经落脚作为卖点;山顶的圣迈克与诸天使教堂则可当作淡水礼拜堂的缩小版——工整对称的景点,还包括山打根双修中学与淡水校区,都建在颇耗脚力的斜坡。 别名源自外国著作 山打根旅游局为密集的景区设计了一张卡通版地图。沿着虚线探索,终于抵达最高点的Agnes Keith故居。这位美籍大作家于上世纪30年代移居山打根,写成著作《风下之乡》,书名成为沙巴子民引以为傲的代称,也是州政府的宣传口号。站在作家故居前庭眺望远方的海,风势强劲,入耳皆是灵感的召唤。沙巴州旗的神山在风中起伏,提醒我身处一个以山,以海,以天空为边界的世界尽头。 沿着石梯走下坡,视野微微倾斜,当地人Bryan边走边回头遥指某个海湾是非法移民的聚落,复又告诉山打根港口的确切位置。 就像12月的淡水,女友也是一直回头向我指出渔人码头之所在。我们赶着前往斜坡下的巴士站,乘搭红20,前往那个被冷空气封固的台湾至北。 【月坑路】 欢迎来到沙巴,新同事一边迎迓,一边展示手机里的哏图——上半部分打着“沙巴繁荣昌盛”的口号,下半部分则有一辆国产车行驶在月球表面。“你走过我们的路了吗?在月亮开车可要小心噢!”同事说这句话时,一副“月坑路”就是沙巴特色的得意模样。另一个当地人板着脸,严肃提醒在这里开车不要太快,分分钟会爆胎。 和外地人的刻板印象相去不远,山打根是一座简单淳朴,节奏缓慢的城。市区的路况不算太糟,北路作为主要道路,从市中心一路延伸至无尽的婆罗洲丛林。哪怕公制取代了英制,当地仍然怀旧地以“几哩”的方式定位某些地方。这里交通灯没有倒计时器,少了脾气暴躁的司机,却多出了许多交通圈。每个交通圈都有特定的动物石雕,提供当地人另一种指明位置的方式。 第一天抵达山打根,机场外的第一个交通圈中央,矗立着红鹰石雕,使我瞬时回到记忆中的浮罗交怡。那座以红鹰(Langkawi由“Helang Kawi”一词合成)命名的海岛,以及这座临海之城,都被大海环抱,浅绿深蓝的底色变幻莫测。两地的宽敞大道都植有蓊绿的行道树,偏僻的山路则以黑白护栏守护行车安全,于是一番上坡下坡的功夫,让我难以抑制翻涌如潮的回忆——彼时在浮罗交怡,由于寄宿的酒店离市中心甚远,计划欠周的我和女友只好两地往返。每转一个弯,车窗外的海平面就会升起复落下。 来到山打根,当地人Bryan沿着类似弯道,载我到扯旗山。据说这里是市内最高点,可以眺望山打根全景。远方有海和烟波无限,但是此际感受到的更多是思念与失落,而非冒险情怀。山顶有一座“扶轮塔”,塔下是戴着眼镜的张天文铜像,还有一家泰式火锅和烤肉店。Bryan回忆儿时的水塔原本可供游客攀爬穷目,如今却已上锁。不等我询问因由,他就脱口为我解惑:常有年轻男女爬到水塔以上打X战。 这个神秘之境,会不会就是我和女友未及抵达的浮罗交怡最高点Gunung Raya?马来语Raya意即庞大,而大山何其大?那是我离开浮罗交怡之后,魂牵梦萦的未竟之地。 【天岛时刻】 山打根的正午和夜深,都属于旧日香港;然而就在日夜交替的魔幻时分,却能在记忆中交叠出吉兰丹的影像。时间回调到2015年,我和父母下榻冠香园对面的酒店,吃完早餐在天台随便拍了几张以丹江作为背景的合照之后,匆匆赶往理科大学报到。后来每每想家,都意欲前往该酒店,重温家庭时光。 山打根是我生命中第三个长居的远方。我发现自己一旦去往异乡,第一个和家人落脚的据点,就会是我感伤念家时的庇护所。例如鱼龙混杂,我常常以“Downtown”称之的山打根市中心(当地人称“埠”)。当然所谓的“上下之分”,只是我的主观看法,那里因为多了父亲陪同的记忆,于是成了最靠近家的地方。 Downtown只有一个名为Harbour Mall的商场,老旧程度堪比吉兰丹的KB Mall(被丹州议员用来吹嘘政绩的Aeon Mall建成以前,那是吉兰丹最先进繁华的商场)。再仔细些比较,Harbour Mall比KB Mall多了一家影院,少了一间书局。它的侧门通向熙来攘往的圆形广场。每个周末,都会有土著街头艺人前来弹唱,低八度演绎披头四的〈Yesterday〉。色彩缤纷的“I LOVE SANDAKAN”立体图标之后的近岸,有时会有塑料袋、纸巾、盒装饮料、朽木等垃圾漂浮,毁坏市容。 圆形广场另一端,矗立着当初和父亲寄宿的Elopura Hotel,同样有天台餐厅,面向浩瀚海景,可以一边享用烛光晚餐,一边欣赏海风在海平面扯出一道道银色线条。倚栏俯视,其他老旧建筑的天台如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岛。有些天台是孩子的足球场,有些可见骑墙抽烟的老汉、弹吉他自娱的少年,有的甚至还养着走地鸡。 有着与丹州相似的夕阳 后来终于明白为何夕阳时分的山打根,总是溶入记忆中的吉兰丹。由于方位的关系,同为东海岸的两地,黄昏时分没有澄明落日低悬地(海)平线,仅有晚霞余温伴人迎向黑夜。山打根天黑得特别早,当夜色如潮从海的那端漫漶整座临海之城,凤凰状的云霞就会衔着落日,越过南中国海,一个小时后飞抵西马家乡,与那双思念的望眼。 想起香港作家黄言丹来到槟城时所悟:“我尝试摆脱这种所谓‘旅者的凝视’,直视眼前空间的真实面貌;但我背着一身的记忆,和渴望解读一切的欲望。”我虽无解读之意,却自知理亏地用那么多座城市去拼凑一个地方的风貌。那原是极度不公平的做法,就像一个情场浪子恋爱谈多了,倾向用某一任恋人的外表、脾气、性格去比较或形容眼前人那样渣。也像某些以模仿起家的歌手,毕生摆脱不了模仿对象的影子那般悲哀。 世界大同,又不尽相同,无意营造“来到山打根就好像抵达4个城市”这类印象,一切不过是我的试验,借以验证一座滨海之城作为记忆通衢之可能。究其实,我不过是为美好的往日与当下扣上情感牵系,容让冰冷异乡与珍爱的故地层层叠映;暗影之下,是那默默运转,隐而不宣的思念纽带。
3月前
3月前
4月前
本雅明:“坐在飞机上的人,只能看到路是怎样穿过原野伸向天边的,而徒步跋涉的人则能体会到距离的长短,景致的千变万化。”胡清朝的诗集《飞行城市图》借两种视角,观照诗人所到的异国城市。从机舱下望,〈飞跃云海〉写出了搭乘飞机时的恍惚感,字里行间透露几分禅意。然而,诗集收录的更多是诗人躬身探索各大城市的诗,比如〈奔驰95寂寞公路〉刻画诗人轻车熟路,意兴风发在美国公路驰骋的罕有体验。 身为物流公司副总裁,诗人因公务常置身不同地区。相信许多向往旅游的现代人都会艳羡诗人的工作。然而,诗人却通过诗集抒发了辗转异地之苦。他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说着不同的话,面对无意义的应酬。就像〈寄居蟹〉所写的那样,诗人每天错身纷杂的空间,“天呐/明天我将在哪里”便是诗人的自况。〈飞行这段日子〉开头罗列了十几个城市的名字,给读者一种匆匆过境之感,最后结于一句“生命只能/用飞行里程积分卡来计算”。 让笔下城市变得更立体 诗人直言不讳地称:“记忆中的城市面貌大多是模糊的。”诗人逗留的时间太短,所以其观察难免有所局限。但是,像一段不再相逢的一夜情,萍水相逢的邂逅也许更能逗引更诗意更即兴的写作灵感。虽然诗人阐明自己并没有反讽一个城市之意,我们却读到他的人文关怀。〈贪婪的城市〉以大量长句描写一座城市的肮脏、拥挤、堕落与迷乱。〈一天〉的句子则较为简短,冷峻地观察曼哈顿的市井,开头与结尾的删节号是故意留白的绵延空间。〈魔法神灯〉写的是迪拜作为资本王国仍需面对的宗教纠葛。 旅游文学中,要写好一首诗总比写一篇散文游记来得难。事关诗要求陌生化,而诗人嫁接纸页的异乡风景对读者来说原本就非常陌生。一首好诗不可加入太多注释,有限的诠释空间考验诗人的笔力,很多时候读者也只能从诗集捕捉一瞥光景。诗集中,我们读到诗人尽量让其笔下的城市变得更立体的努力,偶尔以历史角度切入——〈母亲的肉身〉思考越战的意义;〈寡妇〉触及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好望角〉追忆大航海时代。诗人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待在上海公干,于是《飞》收录了3首有关上海的地志诗,大都重溯历史,探勘这座现代都市背后的文化基因。 远行是为了归返。周游列国,人会更了解自己的故乡。诗集辑二“家园的印象”,诗人的行脚回归马来西亚,描写故乡景致、追忆游历若干小镇的时光,亦书写更沉重的马共历史。另,〈雨树的见证〉则写吉隆坡的命运,隐隐鞭挞当政者多年以来的独裁。 疫情暴发让诗人停飞许久。因为这个契机,诗人才有了空隙整理这些年的飞行日记,重新将那些遗落的灵感拼贴在诗的骨架,结集成册,而后傲然起飞。人总是如此矛盾,流浪的时候念家,搁浅的时候想念在云海飘游的日子。如今,世界恢复常态,诗人再度出发,投身远方。接着,诗人能为我们带回多少异域景致和思考?卜·狄伦如此唱道: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相关文章: 【读家说书】王晋恒 / 读梅淑贞: 以文字叠累而起的生命厚度 【文学关键字】 "分身"——王晋恒
5月前
编按:今年,资深作家梅淑贞将60年代笔耕至今的作品结集成册,出版了一丛“大书”(共7本),可谓马华文坛大事。年轻作家会如何解读呢? 截至截稿,我已经阅毕丛书中的前4本:收录前辈作家梅淑贞(以下简称“梅”)早期诗作与《红楼梦》相关专栏的《梅诗集》;涵盖诗、小说、散文、翻译与书论等文体的《人间集》;以杂文为主的《游花园》和《无重点》。 原也不太熟悉梅的书写主题与风格,但通过这4本丛书,却能趋近这位在马华文坛深具影响力的前辈作家,让我这个后辈也能“胆生毛写巨人”。我想这也是7本文集同时出版的意义之一,横跨一甲子的累累硕果,再度展现读者眼前,可见作家毕生的关怀命题与风格嬗变。 ◢多语兼通的多栖作家 一位不断输出的作家,必也是一位勤勉的读者。梅只要外出超过一天,必有至少一书同行。她谓之“求生守则”。谈论作者的渊博学识之前,我想从她对语言的敏感度说起。梅的母语是台山话(“母亲是一生只说一种语言的母语忠贞分子”),而台山话系出粤语,加上作者在福建话为主的槟城长大,本身爱读外文书,成就她纵横各语种的能力。 引人入胜的语言趣谈,皆可从杂文中读到。印象深刻的包括作者中五那年竟将“离骚”与马来语的risau作牵连,用她的话来说,那便是“人生第一课的华巫比较文学”。自此,她在多种语言之间来回切换,挖掘它们的互通与差异。举例来说,〈马来国骂〉(出自《游花园》)所提到的政坛celaka风波虽早已成过眼云烟,但文章对“kaki bodek”与中文“托大脚”的异曲同工,兼及各类犀利马来骂词的分析,至今读来仍谐趣迭出。当然,那些毕竟只是趣谈,梅写得更多的则是对翻译作品的评析。比如〈译人者人译之〉分析张爱玲翻译自己作品时的取舍,同时批判Julia Lovell英译〈色,戒〉的种种缺点。 作者视粤语为瑰宝。〈火烧旗杆与其他〉回忆李大傻说粤语故事时穿插的歇后语,并以趣味横生的行文说明歇后语的生成逻辑。谈及外国明星的译名,作者认为粤译较优,“读来就如港人般麻利”。时值2010年,“推普废粤”引燃“撑粤语”运动,梅以文章发出抗议之声:“有两把口的大小官,大概也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竟然不知死活将广东话视作有欠教养的方言……” 梅的杂文以文字观察社会现象,从中读到她的态度和立场——她直批陈最良为“腐乳”,事关他视〈关雎〉为其女弟子的训诫;认为邓丽君唱的〈水调歌头〉真为“水调”,因为“苏东坡才不会创出靡靡之音”……小时候因痴迷披头四而挨巴掌,但仍坚持“这世界该允许异见,即使只是音乐。”扩而言及文学,她认为“其宗旨也不是要帮助我们去解决问题,而是打开我们的心灵,以更开放的态度,采取不同的观点,来亲尝其甘,或是其苦。” ◢编辑甘苦谈与马华文坛 后来,她秉持这种精神成为《蕉风》的执行编辑。从她的散文,我们读到那个年代经营文艺刊物之不易。她唤《蕉风》为“宝宝”,认为编辑“充其量只是一个等着看有什么配料便烧出什么菜的厨师而已”。〈一日工作十四小时〉回忆在她接手《蕉风》以前,张锦忠与紫一思诸位前辈参与编辑时所背负的身心重荷。那些年当执行编辑还需兼顾画版,从摄影画报找插画等繁琐工作。梅还追忆起当年由于印尼禁止进口中文书,紫一思为将《蕉风》“走私”到那里所采的拆骨断筋之法——刊物被拆开两份,分别以书信寄出。 原以为阅读风气低迷是今时现象,通过梅的文章,才发现以前的杂志也不容易做。〈出版的困境〉罗列几大出版业所面对的难题,分别为功利主义盛行、影视文化入侵、找寻消遣容易、精神生活降低等,并提供解决方案。 梁文道曾经提过写时事评论的悖论——时事被人遗忘的速度奇快,时评当然也容易过去,“如果时事评论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实,那么现实的屹立不变便是对它最大的嘲讽了。”遗憾的是,梅所提到的出版苦境时至今日,仍是“屹立不变”的事实。 提高阅读风气谈何容易,至少仍有一群爱书人士用心经营。梅时时捡拾记忆碎片,挂念曾与之并肩前行的文友。回首梅所处的年代,我总认为彼时“高人突起江山如画”(化用自梅的文章)。2013年我有幸在中学文艺营认识何乃健老师,浅薄的印象中他总是不愠不火,慈蔼平和。然而通过梅的散文,我才得以一窥他作为愤怒诗人,参与印度组织举办的Interlok抗议大会时的形象。 梅娓娓道来孤身远赴吉隆坡的年少岁月,幸有姚生(姚拓)与刘哥(白垚)接应,所以老来每每路径当年第一个落脚的友联出版社旧址,总是会“感到特别寂寞”。她不敢摄影,生怕把该处晃荡的幽灵带回来。记忆仿若幽灵反复重临,梅感慨:“原来过往一辈子的时间,多用在怀念斯人斯事和旧园故土,以及曾经看过的那些书。”更戏言自己为“前朝遗老”、“食古不化的守旧派”(其实她很in,很新潮,是周董的歌迷)。 为了留住旧时光,她也花了不少篇幅书写故乡槟城,“立意为我城造像,趁记忆里的往昔尚未消退之前。”所以在她笔下,读者回到昔日的槟城——发现原来Gurney Drive在Gurney Plaza与高级公寓林立以前,有一座座白宫般壮观的古老豪宅;试图重构国泰、奥迪安、首都等老戏院风光营业的旧槟榔律(Penang Road);考究Armenian Street街名的历史渊源…… ◢青春焕发的诗心 巨大的孤独感无以排遣,她曾直写“吉隆坡有一百万人又怎样,我一个都不认识。”但诗作为私密情绪的载体,抒怀言志的体裁,则见感性多情的梅淑贞。“惟我眉尖的初实/尚悬于青色的空枝”这一句诗,或许足以形容她的早期创作状态。她的少作颇具古意,“谁人盘坐岩崖上/餐我秀色苍苍”使我想起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早期的诗亦大有悲天悯人的意味,比如〈花语〉不忍“千万朵娇娆/也被重型的机器压缩”,成为香水;却也已经开始展露不屈精神——〈孩提〉写“纵冰纵寒纵冻纵酷 皆不伤/不伤只影形单”;〈陟彼青山〉写“再仰首  凌峰的第一株针松叶/黛然地盘根在我自信的黑眸中”。 梅认为:“能使诗人挺起脊椎的,除了尊严外,便不可能有其他更好的理由了。”她不屑任何教条主义、僵固的理论或是权威,认为诗是诗人纯粹的观点结晶。《人间集》收录较后期的诗作,便彰显诗人的抵抗意识——她想在“大地的白茫茫中寻找/酷寒里的美丽/人的尊严、美德、友爱、深情、关怀、与信赖”。面对冥冥天意,她决意与之周旋:“就让我依照着这指引/匍匐去吧”。 谈起梅诗,自然避不开《红楼梦》,因古典作品丰富了梅的性格,构成了梅诗的精神底蕴。原来梅与我一样,都是“拥黛派”,然而当她看不过眼有些红楼研究诬赖薛宝钗,亦会拔刀相助,条理分明地提出各种证据反驳该论说(详见《梅诗集·咏絮才人的结局》)。专栏《红楼寻诗》除了收录评论文章,也有她为金陵十二钗各赋的一首诗,借她们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鉴赏《红楼梦》的诗,也总能旁征博引,将其拆解成易懂却不俗气的白话。 梅常自比《红楼梦》中学诗的香菱,像刨黛玉的诗那样,猛读各个名家的诗。她曾反问:“试问有哪一位曾跃跃欲想要成为诗人的文青,没有经过捧着心仪诗人的大作,反复沉吟观摩学习的阶段?”更坦言年轻时也曾因循经典,参考牧羚奴的诗作,东拼西凑写成〈召唤〉,不小心成为抄袭猫。幸而,后来她也走出了自己的诗路,完成香菱所完成不了的——从前人的诗的束缚中解脱。 ◢小说布下的叙事迷阵 创作多面在处理不同文体时,往往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梅的短篇小说不占大比重,仅在第二本书《人间集》读到,却在风格、语感、氛围等方面与其他文体断裂得最明显,充斥意识流、魔幻现实、超现实等表现手法。〈幻想〉、〈梦是一件事炸弹是一件事〉等作品画面跳接频繁,仿佛带读者走入镜像矩阵。情节离奇怪诞,匪夷所思,比如“两个警察左右两边的把我押上警车。警车乃作癞蛤蟆状,开车的是一只肥油四溢的猴子。” 〈衣箱〉描述主人公被一个奇异,有眼的衣箱监视,小说所营造的压迫感和恐怖气氛缓缓渗入读者的每一个毛孔。梅短篇小说中出场若干次的“魏企仪”是一名知青,时时借哲学概念叩问人生在世的意义。有没有可能,那是梅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化身? 梅在散文〈大隐于市〉中曾写过:“如果我还打算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的话,认真的‘走入生活’是必须的。”梅的小说深具人文情怀,虽然不是“议题先行”的作品,关怀女性的意图并不明显,却也在〈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揭露男性看不起女性太认真、感情用事时,自以为是的可恶嘴脸。 ◢知性与幽默兼容的杂文 梅的丛书寄到居所以前,曾和文友漫谈对梅及那年代作家的粗略印象。我们都为他们博览群书,可以读透原文书的能力而折服。而我,正好来自梅所谓的一首元小令〈天净沙〉也只读半阙,教育水平低下的世代。于是阅读梅的丛书,其实更像“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更远”,收获文学书以外的视野。 她写道:“我的杂学向来无甚市场,虽然多是有根有据依书直说。凡是怀疑并非坏事,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3岁小孩。”她的游记多见批评,直言古晋的古庙翻新重建后,“只见上上下下一片金碧辉煌,豪华过了头反显得俗艳”。槟城入遗后,战前老房子经过大肆整修,她认为只是充当门面的“花洒”(façade)。〈独裁主义者〉一文,即是对新马政治生态的观察,借口香糖禁令反思个人自由和国家繁荣何者更为重要。文末表面称赞至少新加坡官员都很干净,实则在当时高压的政治气氛下,巧弹弦外之音——“也没有父母官或老师会喝令非其族类,回去‘本来的国家’。” 另外,杂文〈有凤来仪〉从熊猫的名字谈起,竟能旁通周星驰《九品芝麻官》、香港“一楼凤”、粤曲〈凤仪亭〉;聊起数字7的迷信,融汇波音777、MH17、诺亚方舟7月17日停在阿拉法山下、广东俚语“唔理三七廿一”等杂谈;听徐佳莹〈身骑白马〉和周杰伦〈爱在西元前〉则化身历史老师,分享歌曲中的各种典故,及至纠正错误的史实;谈穿越,物理学的《时间简史》、无序状态(Entropy)、电影《回到未来》、《超时空要爱》、《月光宝盒》、《仙履奇缘》信手拈来。果真,她是一个“背书比吃生菜更容易”的人(作者语)。 如果梅愿意,我相信梅也能胜任脱口秀演员。幽默脱胎自学识,而梅的杂文总是不期然地“抛梗”,戏谑别人,也不吝于自嘲——〈玉容寂寞〉中的她,听着蒋勋念“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一边吃软绵绵的麻糬,竟然联想到杨贵妃形象;想起〈武陵春〉的双溪位于金华,她写道:“我一看便眼睛发亮,因立即想起难得的金华火腿,真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这样的“扯淡”功力,脑中的知识库还真需要有所积累才行。 ◢结集少作,回顾个人史 常常反思少作的出版意义,但毕竟我的阅历尚浅,也不容断言自己是否已经脱离“少作”阶段。阅读梅的丛书,其看待少作的态度或能提供参考。她也曾“在过去那50年不敢也不欲重看那些‘杰作’”,如今将许多旧诗文再版收录,让她“反而有种天人合一的圆满感觉”。 她在《人间集》序中写:“新的《人间集》有很多篇章,甚至可以说是后大部分的篇幅,是‘吾不欲观之矣’的文字。不想重睹的原因相当复杂,是自觉太过幼稚,或是自视过高目空一切,或是不知死活乱发噏风,又或是如同跳脱衣舞暴露太多,虽然写的时候很荡气回肠。”然而,那些近乎散佚的文字,例如〈阿杨,唉,阿杨〉却意外让梅想起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少作的结集,何尝不是个人史的回顾与保存? 如今梅的7本大书顺利面世,内容扎实,题材多元,涵盖作者多年创作的亮眼成绩。本文只截取一个大致印象,尚有诸多精彩细节与情节,唯有亲自购书阅读,方见真章。 梅淑貞另3本新書: 相关文章: 牛忠/梅诗集 【陈瑞献特辑】梅淑贞/因缘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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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关键字”每期将择一与文学创作相关的词语,邀请与那词义特质相近的创作者做客【文艺春秋】,谈谈他们的创作观与写作经验。 在近年冒头的90后创作者中,王晋恒可说是写作最拼、最频的一位,我们常收到晋恒的来稿,并且作品类型多元,举凡生活小品、散文、小说、书评、剧评、电影观后感、艺文活动笔记等,都有他的足迹。他甚至愿意接受特派任务,例如人物专访与讲座记录,说是文章多面手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他言之有物,慷慨,可靠。他有一份正职,并非全职写作。所以,我们想请他给新样貌的“文学关键字”打头阵,谈今日斜杠族无法回避的难题——“分身”。 1/当你知道【文艺春秋】想请你谈“分身”时,脑里立刻浮现什么? 想起病房里双相情感障碍的男患者,原是一名平凡的技工,却在一夕之间变成诸神使者,具有平息以巴、俄乌战争的超能力;也想起《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里双重人格的主角。我们都握着两本截然不同的剧本,隐藏在医者背后的写作人身分,虽然不至于像前述例子那样分不清虚实,却也像是生活中的007,尝试窃取可为书写题材的日常事件。 每次去往新的工作环境,被新同事发现书写者身分时都会慌张,当然不是拒绝与人讨论(谁出书不想得到一丁点关注?),而是怕自己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尤其要向非华裔解释何谓“散文”,横陈在前的是文化与阅读经验的隔阂。被问及为何还有时间书写,会有一种上课被发现偷读漫画的焦虑。把文学和工作完全切开,是我实习期的自救方式,不确定那是不是健康的因应机制(coping mechanism),至少身心被生死、责骂与有毒环境磨损时,下班直奔书桌,还有另一个世界值得期待。 2/能否先分享您现在的日常?尤其说一说你的时间分配:工作、阅读、写作,与其他休闲活动是否都有定时? 说起来也许不迷人,我的作息的确满规律的,倾向村上春树那一派的时间观念。十年如一日,他早上写小说、跑步;下午搞翻译、听音乐。我大概也是如此吧——下班后精神不济,所以选择观剧、听音乐。周末,清晨是我的写作时间;下午弹吉他、游泳;晚上挪一些时间来修稿。兴之所至有灵感时通常都不方便下笔,所以我将灵感抄录在笔记本,“择日”再串联成文。生活的其他方面,我都是蛮随性的一个人,但正因为自知时间不够,“定时”成了我偷时间的唯一方法。 3/写不同的文章类型时,你会否设定自己的身分或个性?例如,会不会先想像自己是某个人?那时候的你,与工作时的你可有不同? 处理不同文体,我都会以“我该出现于那篇文章的频率”作为参数。散文无疑最亲密贴身,讲座笔记则化身听众,全然“无我”。在这个意义上,小说里被允许伪装的“我”,也许是最诚实的。至于剧评、读书笔记等文章,“我”的介入程度、“我”与作品的距离、下笔时“我”该以什么形象出场诸如此类的考量,至今我仍处摸索阶段。以前会很抗拒写评论类文章,但不知道靖芬还记得你曾指教过我,写剧评要“重评论观点”、“将作品放到更大的脉络里对比评述”吗?那些建议影响我至今,以致我每次书写时都会如此提醒自己。一篇好的知性文章,读者读毕都应该像忒修斯之船,每次更换一个木头,成为不一样的自己。 第二个问题很有趣,十分贴近我近来的心境。我发现在精神科服务,有时竟然要有典狱长的威严。护士提醒我“不要太温柔”,否则无法威慑病人,他们就不会乖乖戒毒、吃药。规训与惩戒,和我心中暗持的自由主义冲撞。文学包容了我那些阴暗,败德的欲念。这也是为何我想要清楚区分二者的原因。如果被冠上“医生作家”称号,自然给人一种阳光向上,使命感满满的错觉。而这个错觉不是我写作的目的,多少让我有点不自在,深怕辜负这一个标签随附的美好幻想。 4/你可曾感到“分身乏术”的疲惫?怎么应对? 古希腊诗人阿尔基洛科斯说:“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尝试多种文体的我,看起来像只狐狸,事实上不过是刺猬,挖着同样的一个洞。16岁开始写作,从小就是一条书虫,小学时捧读《世界未解之谜》、《十万个为什么》;初中读历史和政治;高中接触文学……口味看似多变,其实不离其宗。阅读不过是幼时养成,长大难以戒除的“嗜好”。我的人生再多斜杠,经过化约不过是“医生/书写者”而已,不似我的其他同事还可以当健身教练、业余运动员、电竞好手,甚至微型企业家。如果轻言“乏术”,那也未免有些差劲。 5/读者与作者,你更喜欢哪一种身分?为什么? 近来正好读着香港青年作家叶梓诵的《断层路径》。作者谈及波赫士的短篇小说〈皮埃尔·梅纳尔,唐吉诃德的作者〉。小说中的主人公因为学习古老语言和风土人情,最终写出“一部与《唐吉诃德》逐字相同的作品。”虽然类似,但小说主人公的文本却比《唐吉诃德》“有几乎无穷多的意味”。作者引用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说法,指出“此处最精确严谨的重复,正好与最大的差异搭上关系。”叶梓诵借此谈谈他对翻译、创作实践的期待:“将原有之物重复一次,继而生出无穷的新义。” 或许写作者都面对题材重复的困扰,可是没有任何“创新”是可以脱离历史脉络的。电影《回到未来》的马丁从1980回到1955年,在当时的环境演唱〈Johnny B.Goode.〉使全场感到耳目一新,然而结尾加入的超前吉他技巧如大风车刷弦、点弦、背后弹奏,却让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觉得他在胡闹。在旧事物的基础上创造新的作品,才是创作的规律与门道。这个问题有点难选,或许可以那样说,我喜欢成为作者,但那之前我必得是勤劳的读者。 6/书写自己,你可有困难?介绍别人,你可有不甘? 要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昭告自己是“灵魂暴露狂”,但近来我开始反思这种“不知羞耻”的姿态。上个星期参与作协讲座,有人问许维贤(翁弦尉)老师有关“散文可否虚构”的问题。他的回答有所保留,但配合当日讲题,他认为如果说现今社会是一个持续被监视的“集中营”,那么当面与作者对质,逼问其书写是否真实,会不会类似一种逼供行为?我开始放慢脚步,自问“真的有必要那么急着向这个世界招供吗?”以后我还是会继续书写自己,但是从此多了这层考虑。后来也读到沐羽对散文的再思考,尝试书写“祛除第一人称的散文”——“不以自己为本位的思考位置”、“不在自身所在之处”、“不作为自己的叙事者”——我觉得挺酷的,希望可以拜读。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套用商业人士挂在嘴边的那句“把这块饼做大”来回答。中学那年随手在“马华文学部”翻了翻李宗舜、方路、黎紫书等作家的作品,进而慢慢发现这整张网,觉得马华也写得过人家。所以我也有一份私心,希望文友的好书被发现,新收获的“野生读者”也会发现自己。有感于这几天书展讲座场场爆满,买气甚佳,“熬过严冬”的许友彬在脸书留言:“看见春天的花开出来”。既然不是零和游戏,那也无妨介绍更多好书,只要他们写得好,我推介时就不会心虚。女友一直鼓励我抢滩“小红书”,将马华文学推给潜在读者,无奈我的说书能力欠佳,搁置了。近来看到“《流俗地》讲书人大赛”那些可以把书说好的文艺爱好者,真的非常羡慕他们这一项超能力。(哈,顺便给大家推介了一场文艺活动。) 7/以上问题你都回答得很冷静,很有智慧,来一题脱轨的好了(不是说有阴暗的一面么,哈):如果你有《复仇者联盟》中Thanos那样的邪恶手套,戴上后一弹指就能让世界的一半消失,你希望哪一半消失,哪一半幸存? 如果说要留下好人,去除坏人,无疑是偷懒的答案。人性善恶本是流动的,世间尚有千百道伦理难题悬而未决,不同位置衍生不同立场,我岂能随便处决观点与我冲突之人?原想清除宗教狂热分子,但那岂不是比他们更狂热?假如选择抹杀愚昧无知的人,则怕自己也被邪恶手套点作飞沙。前面提到精神医学和文学的抵牾,有件事情却是两者一致的,那便是相信每个人今时今日的人格都由过去所形塑,于是我们摘除道德滤镜,潜下冰山至深,去发现回旋于海平面之下的暗流。 近来遇见一个重度成瘾的冰毒吸食者,从他浑浊双眼读到对人生的彻底弃绝,毕竟毒品成瘾到后期,吸毒已不再带来快感,只求最基本的好受。家人的不舍和爱,其实掺杂着多少道德、伦理和宗教的“不得不”。他们会不会想要他离开,哪怕只是一个刹那的起心动念?我的邪恶手套想要“帮助”的,是像他这样的人。这不是行刑,也并非倡导自我了结。有人提过:“自杀是以无可逆转的决定,解决一个可能只是暂时的问题。”我觉得这个说法冷静、理智且有力。换句话说,如果困境毫无转圜(比如癌末),想要消失的人思觉正常,深思熟虑的决定是否应该受到尊重?“毫无转圜”、“思觉正常”、“深思熟虑”等预设,凡人包括医生,又怎能精准判断?所以邪恶手套这个宇宙神器,正好派上用场。 相关文章: 【文艺春秋】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读家】九字辈新晋马华作家探讨——王晋恒访梁馨元、胡玖洲、陈凯宇 【煲剧联合国】王晋恒/《精神病院也会迎来清晨》写在我们仍未发病前
6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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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书橱,意外发现中学时代的试卷、作业和参考资料。被封印的时光倏忽解封,出土的也包括那一段湮远的青春记忆。其中一叠英语诗歌赏析资料,犹如散落大海的坐标,辐射而出的光,引领我穿过迷雾,穿过波浪,抵达少年诗的海岸—— 【Are You Still Playing Your Flute by Zurinah Hassan】 仿佛飘自过去,飘自田野的诘问,亟欲深究今时今日,或是未来的我,是否仍像年轻时那般,关心这个淌血的世界。城乡对立,族群分裂似乎是马来诗人写作的母题。国家文学奖得主的这首诗,幽幽响起清亮的笛声,源自荒凉败落的乡村,穿过冷森森的钢铁丛林,传入夜深无人的书房。 缘何诗中的女人想起爱人的笛声,感觉到的,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罪恶感(guilty)?难道是对那个男人不思进取的愤懑,还是这位诗人已经在纷乱的城人步伐中,迷失了自我?我想起当年一起朗诵这首诗的同班同学,如今已然把足印落拓在全球各大城市。那年毕业以后,我留在家乡目送他们远去,以为自己是失败者,只能长年困顿在这座小镇。这里十年如一日,时光极慢极缓,吞噬青年人的生命力,使人消沉,使人耽溺于安逸。 也许我们再也办不起下一场同学会,不妨让最美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分离前夕。常常遥想多年以后,他们会历经何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一切原是人生中再自然不过的变化,但我却预知了大伙儿再度相遇时的无所适从。尔今,他们是否和诗中的叙事者一样,为了偷窥落日,窃听雨声,或者追念某一段时光而倍感guilty? 当保守势力逐步蚕食这一座北方之城,我无力扭转局势。我不是政客,没有发展家乡的宏观愿景,却怕那班同学始终将艺术,包括诗歌,与往昔、乡村、败落等印象死死挂钩,所以当人生步入下一个阶段,就会像孩子步入少年后放弃玩具,成年后放弃这座小镇那般,背离那年热衷的艺术创作。如今谈及诗歌,老同学们总是记起填鸭式应试教育逼迫他们背诗的不堪回忆。 于是,这是寄往远方的诘问,想问问大家—— 你是否仍然画着还未终结的漫画? 你是否仍然在舞台上翩然转圈? 你是否仍然唱着自己填词作曲的歌? 你是否仍然写着几首无关痛痒的诗? 你,是否仍然吹着你的牧笛? 【You Have Such a Quiet Eye by Bibsy Soenharjo】 自从读过这首英语诗,我便痴迷于其中的孤寂意境,想要投入白雪皑皑的天地,却不知美丽景色之下,竟然暗藏杀机。隐喻是危险的,隐喻会产生爱情,米兰昆德拉曾那样写过。然而那年,这种冰寒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绝对的诗界。 当年,另外两首中文现代诗同样让我反复念诵—— 〈阡陌〉:你是横的,我是纵的,你我分割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 假如幸福也像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的…… 〈移动海洋〉:海洋,因为痛苦/ 缩小成湖/ 湖,因为思念/ 缩小成一滴水/ 从蓝天滴落/ 我默默地归乡。 这两首极度安静的诗,具有鲜明线条,给读者一种垂直而下,急速下陷的视觉效果。我当时不喜欢诗人把诗写得如此阴郁负面,包括英语诗中的那双眼睛,如同薄冰初结的湖面,为何非得要隐藏两泓深邃的谎? Quiet,该译作安静,深沉,抑或深不可测?直到多年以后,我方知正确的答案。冰上漫舞,如同爱情,处处都是陷阱。我们终究明白诗歌,尤其是情诗,原是语言下的蛊。诗人精心策划,接收者则一步一步走向覆灭之途。 隐喻是会产生爱情的。人生所写的第一首诗,是英语老师Madam Lim布置的情人节功课。校规严禁恋爱,所以我们特别喜欢Madam Lim开明的教学风格,以一首情诗的篇幅,倾泻以整个中学时光无处宣泄的情愫。中学时代写情诗,有一种参与地下革命的错觉。最后我得到班内比赛的第三名,Madam Lim还手绘一颗少年羞于接受的红星星作为鼓励。自此我开启了诗之迷途。 多年以后,我始终未能分清这面湖与天地互相映照所生成的实相与虚影,所以宁可独自上路,不让自己成为陷落,或是置放陷阱的那个坏人。 【In the Midst of Hardship by Latiff Mohidin】 读这首英语诗,脑海自动产生联觉效应——眼前是昏黄晨霞,肌肤感受到雨后初晴的清凉。诗中的乡人如此乐天知命,在莽荒奔走一夜回归亚答屋时,竟然还能一派轻松点燃烟草,谈笑风生。 Madam Lim的英语课永远不会出现无聊的一时半刻。为了让我们对这首诗产生记忆点,她找来披头四的〈A Hard Days’  Night〉,牵强附和这首英文诗的意境。当年的收音机传来尽兴欢愉的摇滚乐,歌者的嗓音相当年轻,似乎才经历变声期不久。只是,我们都深明那绝对不是属于我们年代的歌声。3分钟的歌曲无法在我们稚浅的心灵泛起涟漪。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披头四,预告我10年以后,迟来的披头狂热。后来读了他们的传记,才懂〈A Hard Days’  Night〉源自鼓手Ringo自创的新词,意为“忙碌一天之后的夜晚”。他们赶场的苦楚是past tense;那首英语诗写的则是present tense;而我们当时没有察觉,未来的挑战,已经由远而近…… 阴云如今已笼罩我们之上。当我自怨自艾,以为自己因职而深陷轮班制的泥泞,身边的许多好友原来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夜班刷一刷手机,竟发现社交媒体是一片绿光的不眠之地。我们都在编织着明天的图景。某个夜班,曾读到某个朋友这样抱怨道:“星期日是上帝的休息日,不是我的。” 我们像诗中的那一家人,忙碌地寻找那一只白犀牛。它象征的,是未能染指的梦愿、身边人所寄望的俗世成就,抑或是走失的自己?它值得我们整夜跋涉湍流和森林,以光阴和生命作为抵押。天明曙光,回首向来萧瑟处,原来我们或多或少已经经历了失业、失恋、背叛、投资失败等成长之坎。而远方还有战争、集权、疾病……未来我们会身在何处?我们的白犀牛究竟已经逃到哪个不毛之地? 当时以为诗中所歌颂的苦命人只是以听天由命的态度,合理化盲目的积极主义。生活那么苦,缘何没想过改变,或向任何人争取。后来却开始明白,每日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是从来不会去逼问生命意义的。 【A Dead Crow by A.Samad Said】 那么多首英文诗当中,我只记得如上所述的三首,以及初中一时读过的这一首〈一只死去的昏鸦〉,对其他英语诗的印象一一阙如;就像那么多马来诗人当中,我只认得那位白须诗人A.Samad Said。 那是我人生中撞见的第一只黑鸟,死在邮政局的沟渠里。 直到后来,它竟然涅槃重生,停栖在我的六弦琴上,歌唱着解放黑人的抗议歌曲。第三只黑鸟平躺在广袤的荒田,因为被伴侣弃绝而无心留意身边的稻草人。第四只黑鸟魔幻般以13种方式闪现,和天地、雪山变幻位置和形貌。第五只黑鸟,穿越悠长悠长的时光隧道,阴影掠过的地方都是史诗的赋格。(注1) 似乎有诗的地方,总会有一只黑鸟。每个黄昏,大学医院的公园就会聚集一大群黑鸟,把绿色的树冠占领成一座黑色的塔。从高处下望,那里就像一口蓄满噪音的深井。每一只鸟仿佛都是不愿离去的魂。偶尔,窗玻璃前会平躺一只僵硬的鸟尸,生前它曾经疯狂地追求光明。 后来他们如此告知——为了服务人民,我们是无法选择落脚之地的。面对种种不利的政策,我们必须噤声,为了自己还有一份工作,仍有薪金可领而感恩。从宣誓自己将忠于工作那天伊始,我们就必须绝对服膺于高官的安排。所以有些人哪怕有家庭需要照看,仍然被调往远方服务多年,回家时被刚刚长大的孩子错当陌生人,笑问客从何处来。有些上诉者后来愤而离职。当局态度鲜明,如若不满,欢迎随时离开体制这个大笼子。留在牢笼的黑鸟,不见光明;摆脱官威,飞入更广阔天地的那一群,因为羽翼不够丰满,也未必足以穿透风雨,企及理想的纬度。 我们抓不到稳固的枝丫。留下,离开,或者转向似乎都是迫于无奈的选择。梦想落空,前途飘摇,成为同辈人的共同宿命。而时代正在改变,生命场域宛若万花筒一般变幻花样。不慎飞入这座矩阵,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我始终仰望头顶的一方光明。愤怒出诗人,面对不公不义,我会是那只继续发出不和谐异声,目光犀利,拒绝坠落的黑鸟。 所以,我继续读着、写着。 我不是教育家,说不清指定学生一年只读几首诗是不是精明的政策。太少,限制了阅读量;太多,怕是怕根本没有人会接触哪怕半阙诗篇。多年以后,我们都会忘记了明喻、暗喻、比拟、反复、头韵、双关、准押韵等修辞技巧,然而以我的某个朋友为例,遭遇生活的苦难,找不到生命价值时,她总会引用初中一读过的那首〈Life’s Brief Candle〉,以深黑的背景,咒骂人生的虚无。她也许没读过诗歌出处的《马克白》,不知道里头的故事更加绝望。 荒谬的是,中学教育往往过度强调正能量,我们接触的第一首诗,却是如此阴郁,悄然为人生定下基调。我们所谓诗歌无用,但每次消沉时,我们伸向空中尝试抓住的记忆残句,总像苦海中自我救赎的浮木断枝。我相信读得越多,便有更深厚强大的拯救力量。无论哪一种语言,诗都会承载些微的生命重量。没有文字与艺术的生命,轻盈得如此难以承受。 注: 1,第二只是披头四成员保罗麦卡尼的〈Blackbird〉;第三只是鲍勃迪伦的〈Black Crow Blues〉;第四只黑鸟来自美国诗人华莱士的〈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第五只黑鸟在张锦忠的〈黑鸟黑鸟穿过时间甬道唱着黑色的歌〉中掠过。 相关文章: 王晋恒/吃货物语 王晋恒/在桥上 王晋恒/后暴雨纪之歌
7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