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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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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斫 山上的老家很静,像千百年的岁月凝结成的巨岩,仅有的是以祖宗血肉滋养高大的树木低语的婆裟,从树上扔下果实给自己的脚止痒的声音,猴子在它们身上拨弄的声音,鸟儿穿梭其中高歌的声音,养在园子里的鸡和鸭协奏的声音,以及父亲在阴房里面捣鼓着保存多年,等待自然风干木板的声音。 父亲说祖宗授技,制琴的木材以纹理通顺、宽度均匀、无节眼及虫蛀为首选,存放在阴房多年自然风干,旧杉木、梧桐和梓木尤佳。“寻”出木材后绘制图样,决定外轮廊线,计算出岳山、龙池、凤沼、雁足等位置,再按照木料的纹理及材质,判定适合琴首、琴尾、琴面、琴腹的位置。之后便是磨利斧头,劈削塑造外形,发出变化多端叩、叩、叩的“斫”声。也有的是哥哥练琴的声音,指尖撩拨琴弦,琴弦波动,令琴身震动出,静静的数步之内方可听见的,松沉而旷远的散音;清冷入仙如天籁的泛音;飘渺多变,有时细微悠长,有时如低语倾诉的按音。祖宗留下的规矩,擅弹琴的人才能成为斫琴人。 挖、合、镶 哥哥像一座山,祖宗反复筛选才决定世代定居的这座山,有能埋骨种下琴材宽阔之地,有流水四季宁静的心。他的灵魂一定是祖宗不断反复用尺度量,用手指感觉厚度,并敲打聆听反应后,再恰到好处地“挖”过,才能如父亲手上所挖出的、最恰到好处的琴腹,以随心所欲奏出沉厚而通透的实音,及微细而清晰的虚音。 父亲挖好琴腹后会慎重地在面板槽腹签名,记录斫琴年分,也将祖宗的名字都签在哥哥的灵魂和造诣里。父亲对哥哥,就像他斫琴时,用天然生漆混和面粉糊成的黏合剂黏合面板和底板,还要小心翼翼地在边缘稍微分开,深怕不小心涂得太满反而不利于音质;后以布条“五花大绑”,在温暖及潮湿的环境下等待黏合剂自然干固,逐渐变得坚实,最后裹上以植物纤维编成的薄布(如葛布、麻布),防止琴体开裂或变形般,精心教养与呵护。 哥哥也是个极好的制琴材料,心静如镜,也坚韧不易催,极能接受各种不同程度的斫、挖、合、镶,即使再辛苦也能够紧密准确地镶上各种配件(如岳山、承露、冠角、琴轸、护轸、轸池、雁足、齿托)。若说琴面为阳,底板为阴,那哥哥便是充分承载了祖宗期盼的面板,在祖宗荫泽之下,紧疏有致地黏合并五花大绑。 不像我。 第一次乘坐火车时,我企图爬上埋着祖宗的树,想要眺望山下的村庄,却摔下来,折了条腿。山上老家交通极其不便,父亲恼怒得很,嘴上骂骂咧咧地恨我不省心,却连夜掮我到山下的村庄看医生,到半山腰时父亲已经全身湿透喘着大气,嘴里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咒骂的话语,好不容易把医生吵醒,结果医生也拿我的腿没办法,只能打止痛针,昏昏沉沉中父亲托村里人连夜开货车,一路颠簸地把我抬到省城医院。 路途遥远,父母也鲜少来看我,直到我出院那天,父亲才带我搭了趟火车,好让我打着石膏的腿能少受点罪。风景在火车车窗外呼啸而过,从高楼大厦奔腾到原野,再从原野奔驰到大河大湖,又从大河大湖奔波到村庄。之后是父亲托的村里人开车把我送回那遥远的山上的老家。 摔断腿在省城医院的日子,变得很吵,却也解闷。医院外车辆的引擎声不曾止歇,救护车急切的进出声,医生护士忙碌巡诊的脚步声,突如其来的急诊求救,墙角处断续的抽泣及颤动。最有趣的要数隔壁病床那爱摆弄相机的老爷子,他是一名摄影师,透过手上古老的相机,把他走过的痕迹和看到的人事物都瞬间定格封存,刊在各大报章和杂志上同世人炫耀。我看着他那具剩下单薄皮肉挂着的头颅,眼眶里的光随着岁月流逝而剥离;可当他聊着他的照片、他的回忆而有了朝气,甚至年轻生动鲜活,像把这些年来无人倾听的话语全都要说完。我出院前一夜,他似有所感,把相机送给了我。相机陪我回到了山上,看到了祖宗埋骨的树林,哥哥的勤勉,父亲斫的琴,山下孩子的游戏,山下家庭的炊烟日常,可我渴望在镜头后看到更多,于是我带着相机又爬上祖宗的树,希望能望到更远。我又摔下来了。 我的世界静了,彻底地静下来,比山上老家更加安静。救护车响声再急切也不能听见,经过一轮轮深切的检测后,医生都无法找出确切听不到的原因。父亲身体颤抖腿一软竟跌跪在我面前,垂着脑袋,我望着他逐渐稀疏的头顶,感受到脚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似在向祖宗谢罪,他这一代,少了一个子孙。 灰、磨 合好的琴,需要反复“灰”、“磨”,父亲始终不肯承认在世代的循规中,他这一代出了我这一块难以被斫好的材料,所以他要生生的把我跟祖宗的荫泽黏合,快速地想要批上灰胎,然后磨到琴面细滑为止。但是父亲忘了,即使强行黏合镶嵌,批上一层又一层从粗到细的灰胎,然后吃力地、反复地把整张琴面的灰磨平,但没有斫好及挖妥的琴面,终究奏不出祖宗世代钻研七弦里的十三徽。打小起,当哥哥在研究琴谱时,我躲过父亲的视线,跟着蟋蟀蚱蜢蹦跳下山,跟山下的孩子弹弹珠,打陀螺,放风筝。当哥哥开始抚琴以慰劳辛苦一天的太阳后,我才恋恋不舍地由萤火虫带路回到祖宗面前迎候父亲责杖。 出院后,我留在省城,住进聋哑学院,学习一个听不见的人须懂得的一切常识。 在第一次乘坐火车时,从省城医院康复回家,一路上的火车奔驰呼啸的声音,带来的远方和风景,如今的我,离它特别近。跟我一起从树上摔下来的相机完好无事,多年以后,我也随着老爷子的步履,到处定格封存眼前的风景。妻子是聋哑学院的同学,在记事前因高烧而导致的聋哑,她没有听见的记忆及技能,只能从物体的震动中感受声音。新婚时因经济拮据,我们租住在火车轨道不远处的房子里,每次火车经过都惊得屋子发抖,听不见的妻子通过屋子的震动享受火车的声音。妻子与父亲极度不同,怀着身孕的她,拿着在聋哑学院授课微薄的薪水无条件支援我带着老爷子留给我的相机四处留下脚印,定格封存我看到的一切,渐渐地我的照片得到越来越多愿意刊登它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因此开始充裕,儿子是个听力正常的孩子,为了不让他被火车呼啸的声音所扰,我们曾一度搬到平和的社区。(待续) 听.斫(中篇)  听.斫(下篇)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