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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

11小時前
編按:從長照難題到孤獨死隱憂,再到老年的社會意義,本期【讀家說書】提及的以下幾本書,深刻探討了老年與生死的問題,值得一讀,為自己和家人提前做好準備。 瓊瑤阿姨過世了。她選擇自己了結的方法,用她一貫浪漫美麗的文筆寫下遺書,宣告自己“翩然”而去。 放在“自殺預防”的角度,瓊瑤是名人,媒體要報道這起事件有許多必需考量的角度。例如,遺書內容會否合理化、浪漫化、美化輕生行為。又,放在老年生死的議題中,瓊瑤的選擇與安樂死有何不同?人老失能到什麼程度,才有資格考慮不接受任何治療、中途放棄治療,或者甚至親自為生命關機? 實在不曉得瓊瑤阿姨在生命最後階段處於什麼情況。我想,人們對於生活品質好壞是非常主觀的。也許有人認為每天坐臥,身邊有人陪就是好;但也有人覺得,得每天都能往外走走才叫好。安樂死也好,臨終關懷也好,裡頭有太多細節得一併考量了,沒親身經歷或參與,實在不好說話。 閱讀老年與生死,可以是為照顧長輩,也可以是為自己未來變老而準備。 ◢一個人照顧“360歲”老人! 被《錢先花光,還是命先沒了?:長照4個90歲老人的我,將如何面對老後生活?》的封面吸引。頭髮灰白的作者,打開錢包是4個頭發花白老人。作者小梶沙羅是年近60的大齡女子,返鄉是為了照顧分別92與90歲父母,以及雙雙89歲又膝下無子的阿姨與姨丈,她獨自一人面對4個相加起來360歲的老人家。 “他們隨著衰老而造成諸多問題,攤開來看還真是各有千秋。就算我在職場打滾了這麼多年,人際關係或生活的種種問題向來難不倒我,但一面對這四個不講理的老人,就完全行不通,而且還相當麻煩呢。”作者多次覺得,“這種狀況再繼續下去,我會比他們先掛掉!” 作者勇敢指出長照的現實問題:金錢和人力!不同於其他書籍,她以坦白的文字給予照顧者心理上的撫慰、陪伴,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長照的現實一點都不甜蜜,也不如外人所想的只有把屎把尿。看著被照顧者,也會預先想到自己的老後生活,能如何不麻煩別人又過得好,才是最重要的事。 抒發以後,情況有何改善嗎?作者也寫得坦白,“總之,這四個高齡老人讓我頭疼不已,老父母加上姨丈和姨媽,天天忙得七葷八素的日子,現在依舊沒有任何解方的持續中。” ◢處理獨居老人遺體…… 臺灣作者李夏蘋把在區公所老人福利櫃檯的工作經驗化成研究,寫成《如果孤獨死將是大多數人的未來》。 有一天她被交辦處理一項“點交獨居老人遺產”的工作,讓她心中生起莫名恐懼,且冒出許多執行流程的疑問: “如果第一線的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做,那麼,一般人應該更難清楚國家是怎麼處理獨居老人的遺體和遺產?” 為此她透過訪談、研究,並添入職場實際案例及個人反思來撰寫此書,試圖勾勒出老死大事在國家機器下可能的面貌,以及人們可以如何安排老後生活的誠摰建議。 她在前言寫到,社會課的老人福利櫃檯,是個觀察社會百態的蹲點。剛滿65歲,拿著市政府寄送的生日賀卡來辦三節禮金和敬老卡的老人;帶著忐忑的心情來低聲詢問社會救助的老人;有走失的記錄或可能性,而被帶來申請“預防走失愛的鏈”的老人;沒有家人同住、生活無法自理的獨居老人…… 她記下那些特殊情況的個案,寫下她與求助老人之間的對話,或接觸時令她特別注意的地方。 那些田野記錄,慢慢累積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立體,從單薄無感情的表格文字,變成一個個鮮明寫實的生命紀實。 ◢西方社會如何忽視老年問題? 也可以社會學的角度閱讀老年,讀西蒙·波娃的《論老年》。在西蒙·波娃看來,西方社會對老年問題蓄意忽視,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 ❶外部的社會集體漠視 人類文明幾乎取決於建立在追求利潤的經濟之上,於是只有在能夠帶來利潤時才關心人類的境況。一旦沒有利益可以榨取,我們就把人拋棄。到了資本主義時代,社會更明目張膽哀嘆已經退出勞動市場的人,為仍在社會中勞動的人帶來極大負擔,還用“退休生活是自由自在、盡情休閒娛樂的時光”這種謊言來粉飾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個社會讓絕大部分老人活得如此貧賤,以至於“老”和“窮”幾乎成為同義複詞。 但一個人在他人生最後的15、20年,不應該是“不被需要的”。這種情況顯示了我們這個文明的挫敗。 ❷內在的個人認同危機: “老年”教人難以承受,也因為我們向來把老人看成異種生物。邁入老年,意味著:我在仍是自己的情況下,是不是正在成為“另一種”人? 而當我們還年輕,心裡會有個聲音否定老年終將落到自己頭上——雖然很荒謬,卻始終無法想像老年和自己的關係。也就是說,當事情在我們身上還沒成立時,老年只是別人的事。所以,這個社會可以成功讓我們轉過頭去,放任制度剝削勞動者、分化社會、將文化保留給權勢,讓老年人陷入“非人”的景況,使一個人在他最後的年歲中不能活得像個人。 相關文章: 豬腳妹 / 瓊瑤阿姨的“生死書” 【專欄.花樣年華】伍燕翎/瓊瑤南大探父陳致平
4月前
最近大概將書寫“老年感悟”為主題的稿件退得有些多,引來了一些年長寫作者的微言。但作者們大多語帶客氣,甚至無奈地大方自嘲。得到資深作者這樣的理解與厚待,說編輯“銘感五內”或許輕浮了,但除了真心感謝,也不是不感到抱歉的。不如分享些取捨緣由,順道介紹些書。 其實也沒有什麼難言的秘密,許多稿子被退,多是因為“老生常談”。主題相近無妨,要說意義也是很有意義的,但倘若這類作品來來去去只有一種狀態、一種結論,都要刊用,多少有些為難。忍不住思考:同樣的內容(短期內)讀者要看多少次呢? 但更大的猶豫其實在另一方面——常常在想,不知是不是傳統觀念作祟,我們的社會總希望年長者要有某種理想的生活方式、心理狀態,老了,就必然要活得通透,要曉得進退,要會自我開解,要能無畏無懼雲淡風輕……彷彿符合約定俗成的標準,才稱得上幸福或有素質的老去。萬一不符合那些想像,就是個失敗者了。 那些憧憬當然無可厚非。每個人都有權力活成他想要的樣子,大多人都希望安享晚年,但是,倘若那種想像成為唯一的標準,豈不少了些意思和樂趣?那會不會也是自囚的牢獄?如果衝撞社會觀念太難,那麼閱讀與書寫這類主題時,我們能否放鬆一些,轉身看看還有沒別的角度或遺漏的什麼,告訴大家“比較不知道”的那一面?我覺得這也是一個編輯的工作。 或許,可以閱讀比較不一樣的老年生活記敘,看看更多元的“老”脾氣、“老”故事?例如佐野洋子《無用的日子》,或是她的《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請先別覺得這書名冒犯)。1938年出生於北京、9歲後回到日本生活的佐野洋子是繪本作家、散文家、翻譯家,她嘗試寫過小說,但小說始終不如她的繪本與散文受歡迎。2010年,經歷過兩段婚姻的她癌症復發過逝,過世前有很多年,她都在照顧失智的母親。 她的散文大多筆調輕鬆,後期寫的雖是沉重的生命功課,卻常讓人邊讀邊會心地笑,偶爾也會令人恨得牙癢癢的,想要揍誰(當然落空)。也許佐野洋子並沒有超脫世人想像的“理想老人該有的樣子”,但她的筆觸與視角絕對是她的個人標記。 例如《沒有神也沒有佛》裡有一篇〈是這麼回事嗎〉,說某年的足球世界盃又來了,可能是我輩最熟悉的那一屆(有中田英壽,有貝克漢姆、安貞桓、卡恩……),佐野洋子說她本對世界盃無感,反正平日也不看球,決賽卻逐漸熱衷起來,每天起床都會想:今天又會看到誰與誰呢?她指的是帥哥。但是,像她這年紀的婦人說自己愛看帥哥,可能會被嗆:也不想想你幾歲了!想想歐洲和日本有多遠吧! 她這樣回應:“可是,就像電車內快步站在美女前面的男人,其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渾身充滿了小小的喜悅,然後又快步走下電車而已吧。 而且我也覺得這和性慾無關。雖然這很難判定。64歲的女人有性慾嗎?我自己也難以判斷。硬是要挖的話,拼命挖拼命挖,說不定能挖到河底一小撮沙金般的性慾。但若叫我把這個拿去用,我不認為我會想用在貝克漢身上。” 讀到這段爽直的心聲,很難不讓人笑起來吧。 書裡還有很多她的突發奇想(例如用奇怪的東西煲湯),她以平淡的筆觸記錄生活點滴,下廚、買菜、逛街、吵架、和朋友閒話家常,很多你以為根本乏善可陳的中老年獨居生活,都在她筆下有了神采。但那又不是盲目的樂觀或上進,不如我們把它看作解放吧,佐野洋子解放了社會賦予老人的期許與框架,用她獨有的幽默感積極生活。 有一頁她又寫:“64歲‘老太婆’,已不是男人或女人,只是‘老太婆’這種生物。年輕時,我是個綽號為‘次郎長’的女人。我應該成為‘次郎長’,至少要學會生活態度與人情義理,讓自己的氣度變大。雖然手腕與威嚴不足,但至少想擁有俠氣。 可是,我似乎只成為輕浮的冒失鬼。不過這樣也好。 剛好時間到了。” 以前我或許不太能體會佐野洋子這種“剛好時間到了”的底氣,現在似乎已慢慢懂得。但要真懂,恐怕還需要點時間。 時間比我都多的朋友啊,何妨與佐野洋子切磋切磋?
8月前
小時候我只聽說有老人院,讓年老或無依無靠的長者有個安身之處。每逢佳節,老人院比較熱鬧,或探望或派發紅包、食糧等。 隨著時代變遷,安老院、養老院如雨後春筍,不分大城小鎮,老人都有個落腳之地。無論是老人院、安老院或者養老院,都是為老人服務的地方,照顧他們的起居飲食,還包括打理老人的衛生,尤其有些老人已無自理能力,更需要關注。 當聽到耄耋之年的舅舅被送進安老院時,心裡打著疑問,決定去探望。 舅舅中風跌倒已超過6年,頭蓋骨曾剖開,動過腦部手術,右邊腦門下榻了個坑,當時軟軟的腦勺有節奏地跳動,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觸碰。舅舅積極治療,中西醫雙管齊下,定期針灸及做物理治療,言語雖然有些模糊,還能與人溝通。前陣子舅舅還能雙手扶著助行器,一拐一拐,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不知何故,舅舅再次跌到。當時舅母外出購物,回到家時,見舅舅躺在血泊中,嚇得魂飛魄散。這之後,舅舅的情況堪憂,不知哪一天開始,無法言語了。 過去幾年都是舅母照顧舅舅,孩子們各自有家庭,持家養幼,有的因工作遠在他鄉。古稀之年的舅母一直耐心照顧舅舅,當舅舅再度跌倒後,舅母倍感吃力,睡眠不足,血壓飆升,最近血壓反覆無常,有時還頭暈。孩子們擔心舅母也出狀況,決定送舅舅到長子居家附近的安老院,為了放便定時探望舅舅,舅母也搬到長子家。 舅母說送舅舅進入安老院的那一刻,他緊抓舅母,手在顫抖,由於無法言語,每發出聲音,大家只能揣測舅舅內心世界,是恐慌、懼怕還是拒絕?是否也夾雜無奈? 安老院坐落在轟埠小鎮的一間店鋪,拉開鐵門,首先進入眼簾的是男女長者同一屋簷下,十多張床架上,有躺著,穿著成人紙尿片的老人,也有倚在床沿,坐在輪椅上的長者,年齡介於60至80左右。兩個非洲裔男士負責照顧男性老人,一個非洲裔和一個印尼女士負責照顧女長者,他們態度友善親和,還有一個印尼媽媽負責大家的餐飲。 打起精神一起合照 舅舅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望見我們,雙眼頓時發光閃亮,咧嘴笑了。媽媽走向前,拍拍舅舅,舅舅立時雙眼泛紅,雖無語,但,興奮之情表露無遺。當我握住舅舅抬不起的右手時,舅舅手指緊緊扣住我手,發熱的掌心彷彿傳遞一種愛的渴望。舅舅,您還好嗎?孤單了?想家了?還是想告訴我們,您在這裡生活開始習慣了?當我們和舅舅合照時,舅舅頓時打起精神,另一種情懷落在鏡頭裡。 舅母坐在舅舅身旁,幫舅舅修剪指甲,由於沒戴眼鏡,舅母不小心剪到舅舅小尾指的肉,血淌了出來,舅舅咿呀叫,眉頭皺成一團,舅母緊張得忙翻手袋,最後用員工遞來的創口貼幫舅舅纏繞尾指止血。望著皓首蒼顏的夫妻,不知怎的,我心忽然沉重,多希望他們能白頭偕老相伴在側,多希望陪伴的時光能定格。雖然現實往往非同想像,但,這一幕告訴我:愛其實可以很簡單。 家人要將舅舅送入安老院,是否經過多番掙扎?許多家庭因著某種因素,無法親自照顧家中的長者,不得不做出割捨,安老院成了一種選擇。也有老人自願住進養老院,有人照顧護理,有新朋友聊天解悶,生活是另一種改變與接納。老人若能行動自如,有孩子陪伴在側,是另一種幸福,且珍惜。 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希望社會能秉承敬老、護老、愛老、尊老的宗旨看待老人,無論他們的日子如何,活著,多陪伴,即使無言無語,也別急著打掃整理,更別急匆匆走一回,需要整理的是——為父母專屬的時刻設定時間,靜靜陪在身旁,讓時間如清風,讓長者感受愛的溫暖,何嘗不是一種安慰與支持? 但願人生走到老年時,日子依然有愛,心靈依舊有情。
8月前
我從馬來西亞回來,在機場等了好久都不見設仁來接,打電話給他,他在那一頭氣急敗壞地說車子開不動。我只好召計程車。到家時見設仁正在付款給汽車修理員,想必不是太大的問題。進了門他才告訴我車子沒壞,是他自己疏忽沒給電池充電。他好長一段日子沒用車,才會這樣。因為時差,回來很累,我先去洗澡,想吃過晚飯就睡覺,沒再多想車子的事。冰箱和冷凍庫都沒什麼東西可吃,我說我們分一個披薩吃好了,你去買。他說幾乎天天吃披薩吃膩了,不然用蛋和麵粉來做煎餅,很快的嘛。我實在不想動,煎餅跟披薩不也差不多嗎?就堅持買披薩,他訕訕地出門。過了一陣我想起車還在充電池,設仁怎樣去買披薩?走路來回也要三十多分鐘,他沒說什麼就走去,是不是又賭氣了?飛行十多個鐘頭後,腦筋一團渾沌,像塞滿了棉絮,感覺上已經擠得膨脹,同時卻又感到脹是脹了,其中並沒有內容,仍是恍恍惚惚的空,就是抽不出任何思維。這時設仁走路的姿勢浮現,我看到他一頓一拐蹣跚向鎮上走去的身影,從渾沌中展現,又踽踽進入渾沌中,迷糊中我想:設仁你就別去了。可是外面夏夜天光是這麼明亮,亮得人不得不明白這不是夢境,盛夏根本容不下任何妄想,在光照裡什麼都必須真實無遮攔,設仁走去買比薩的事實,帶著幽怨的責怪成分,攤開來,明擺著,收不回。我的頭更膨,棉絮變成鉛質,除了擠,還重得人要失去平衡。 設仁終於回來,披薩餅冷了,我們用微波爐熱了吃。設仁很安靜,面無表情,他一貫的樣子。他沒解釋何以許久沒用車、平時怎樣買吃食,我太疲倦也懶得多問,只問他馬丁有沒有來看他。他說馬丁忙他的,沒要他來。顯然他們父子在我不在家時很少交流。那份陌生感又湧上來,設仁和馬丁是我的至親,然而他們就是在霧中,我則在夢境中,我們三個,沒一個踏實,都懸在虛空中。設仁戴一副圓形哈利波特式眼鏡,他回答我時挑挑眼皮,眼睛藍光一閃。他的雙眼,夏天裡沉如潭水那麼的深藍,透著水晶的光澤,冬天隨著季節轉淡,成了灰藍玻璃球。老來眼球渾濁,那深藍中映著一道灰黃色,純淨不再,添了一絲暮氣。我捕捉到他的藍光,驚豔地再端詳他的眼,想看看是不是又尋回他年輕的風采。他抬頭,一時摸不著頭腦,怎麼我傻乎乎地瞅著他。他的眼神,透過舊藍、微黃的閃爍光芒,無力地接觸我,連一丁點詢問的意思都沒透露,讓我聯想到死魚暴突的眼睛。一個月沒見,他怎麼就沒了神采?一向都是這雙眼睛尖銳地對我作出批判或抗議,他不會贅言,眼神是他的言語,多年來我善於揣摩及意識到他的心意,常常,只要瞟一眼、橫一橫眉、或提一下眼皮,他射出來的藍光有著千頭萬緒、以及最微細的語調變化。他的眼鏡讓學者氛圍或多或少留駐於幾天沒修的、失去輪廓的臉,也只有這副眼鏡在提示世界他曾經歷過的盛世。我朝他咧咧嘴微笑,他無動於衷地盯了我一秒鐘,繼續低頭咀嚼。 時差,凌晨兩點就醒來,沒辦法再入睡。繼續躺著胡思亂想,儘量不翻身,設仁淺眠易醒。我們睡兩張單人床,我側頭看他那邊的動靜,好像睡得很沉,跟醒著時一樣安靜。他喜歡早醒,每天固定4點半起床,煮咖啡聽收音機讀報。過了一陣他仍一動不動沒有聲息,我開始不安,萬一他這樣就睡死了呢?罵自己胡思亂想,怎麼可能在我一回來就死去!我忍不住側了側身,這兩年背脊出問題,不能平躺太久。再看他,沒動。懷疑他呼吸停頓,我終於悄悄下床,由於身體僵硬,動作笨拙難免弄出聲。到他床邊瞧,他沒被吵醒,安靜如深井。聽他的鼻息,又仔細看他腹部起伏,黑暗中實在不容易。觀察他的當兒,忐忑無章各種念頭起伏,想著種種可能性,許多臆設境況如波似浪翻攪,時間像已經走了幾世紀。然後,他終於吁了一口氣,我踅回床,想起他工作中的專注神情,也是這樣在靜默中偶爾籲一口氣。 設仁說必須去上墳,我不在家,他一個人沒勁去。他父母的墳墓在安曼峽,我們每年秋夏兩季去上墳。他看天氣預測,選一個晴朗天出發。收音機開第五臺,整天播放跟夏日有關的歌曲,許多陳年老歌也搬出來,聽聽倒也心曠神怡。5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反正不急,沿途幾乎每個休息站都停下來歇歇腳喝咖啡,不趕路就有餘暇看風景,做微停頓。在雲端江畔逗留一個小時,設仁感到疲倦,我讓他小睡一下,自己坐在大石上看天地流水。雲端江以急湍聞名,湍流一路衝竄,岩石都擋不住,轟隆隆的鋪天蓋地,氣象宏偉。水流上方聚凝著濃濃水氣,天空的蔚藍被洗淡,一時天跟水沒了界線。我拍了幾張照,時間到了去叫醒設仁。依我們的走法,5小時不可能到達,設仁曾創下4個小時半到安曼峽的紀錄,而且並沒有超速。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設仁從沒承認他精神不濟,總是說要一路看風景不要急,我可有可無,反正出來了,隨他怎樣安排。設仁去江邊洗臉,我盯著,怕他失去重心掉下水去。他似乎變得沒有自知之明,或是不自量力,彷彿沒有察覺自己的老化,我想他是不願意感到老,像熟透的蘋果仍不願落下,猶自死攀住枝條,風雨中更顯垂危。也許我的心比他老,總看見他的老態,是不是應該樂觀看待我們的景況,我更該放寬不要擔憂,常常讀到一些激勵文字,什麼順應自然、隨遇而安、以平常心看待無常等等,不但沒有起作用,反令人更依戀“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天長地久。 我們訂了兩晚旅館房間,在安曼峽以南的爍石嶺鎮,因此不用擔心路上耽誤時間。天氣真的如預報的晴朗,夏天是神的恩典,自然界裡的所有顏色都突出而不爭先,相映相輔,野花順時序不慌不忙輪流開放,綠樹草茵,在湖心的雲影,令人興嘆人間世領受的是何等福澤。收音機播放東尼紐森的〈藍是你的顏色〉——這是我的一生,傾我所有給予你。我活在你眼底下,因為此刻我就是我。在亮光永不消翳的夜裡,憶你最深,而你的顏色就是藍色。 這樣刻骨銘心,是年輕才有的情懷。我多年前聽這首歌,不過是一首情歌,喜歡的還是旋律的美,沒怎麼細嚼歌詞,現在才把它聽進心裡。設仁跟我,沒有過這份浪漫的兒女情長,他是搞科學的,理智自律得不食人間煙火。他是十年如一日,過生日結婚週年不曾在他心中稍微停駐,就是掠過一抹影子也難,連孩子的生日也忽略或忘記,我總懷疑馬丁對我們家的不熱情是不是被疏忽的後遺症,不然就是得了他爸的真傳。工作是設仁的堡壘,也是他的家,跟我組織的家庭退居第二,而他並非不顧家,他是極度盡責的丈夫和父親,問我還有什麼不滿意,我說不上來,他的心常缺席,就是退休後也像一個行動電腦,心之所在在何處不得而知。 我問設仁記不記得這首歌,他說從未聽過,雙眼直勾勾望著路,全神貫注的樣子如臨大敵。車已經開了幾十年,不知何時起他對上路有點遲疑,他一貫沒有表情,但我感覺得出他手忙腳亂又極力控制著。前面的一輛車行得慢,尾隨了快一公里,不得不超車,設仁向左斜出開始超車,卻沒有加速,變得兩輛車平驅並進,拉鋸了好一段路。我催促他加速,趕快超過那輛車,他踩下油門,我整個身子後仰,車一聲怒吼飆出去,我嚇得大叫,幸好是鄉間路段,前面沒有其他車子,他終於控制回車速,仍然一聲不響,但我看到他額上冒出汗珠。我忍不住說他兩句,他瞟我一眼說:你懂什麼!是誰開的車! 我說:不然我來開一段吧。他沉著臉不吭聲,也不肯停車換人。看看安曼峽不遠了,就不再嘮叨他。這段路變得好長,才5公里,像走了半世紀。除了收音機在唱,我們靜默無話。我一不說話就如被一窩螞蟻纏身般,只想快快到達好抖動身子,把所有憋住的話語抖落。(7月9日續) 相關文章: 扶風/晏夏(下) 扶風/麗晴 扶風/緩緩流去(上) 扶風/緩緩流去(下)
10月前
10月前
時序來到了2024年年初,癸卯兔年遠去,祥龍甲辰年接踵而至。此時的我,正朝向85高齡邁進矣!這恰如一場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竟然不知不覺跨越了古人所說的“耄耋之年”。 6年前,即2018年年杪,我決定退出職場。這是我的第二次“退休”。 但預料不到,翌年,世紀瘟疫大災難來到了人間。禍延全球的冠狀病毒(covid-19)開始肆虐,且一直延續了三、四年。就在此時,“耄耋之年”卻趁人不備,靜悄悄地一躍而至。我居然跨過了79高齡,進入了七老八十! 友人說,都七老八十了,既然已退休,就該乖乖在家裡安度晚年!不過,我卻不以為然。我十分認同已故國學大師季羨林所說的:“……我雖行年八十矣。我不甘成為行屍走肉,我必須乾點對別人有益的事情。” 問題是“耄耋之年”的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幸好我自小就培養了舞文弄墨的興趣,喜歡寫寫文章,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我心裡說,就繼續寫吧! 不過,問題是,時下已沒有人用稿紙寫稿了,市面上也難買到稿紙。網絡時代已屆,時興“依媚”(email)。於是我決定學習用電腦寫稿。在老友教導下,好容易掌握了一丁點在電腦上打字寫稿以及電郵稿件的技能。面對這項新世紀產物,掌握了一丁點駕御術,雖然只是皮毛,不過能借此消磨老年時光,不致無所事事,一樂也! 我的第一次退休,是在我年屆55歲的那一年。按照當年公務員法定退休年齡,被強制離開教學崗位。美其名曰:榮休。退休後,覺得自己身心還算健康,因此在家裡僅僅休息了兩個多月,在機緣巧合下,我又回到了職場。 先我幾年退休、家在巴生的老友鍾校長,時任《星洲日報》“學生閱報計劃”全國總策劃。校長聽聞我退休了,便邀我參與該項計劃,負責馬六甲與柔佛州北區的策劃工作,到各華小推動學生閱讀報刊風氣。接受了這項工作之後,我一做就做了23年,欲罷不能,卻是始料不及的。如此,一直到了七老八十,才決定裸退休息。 執行“學生閱報計劃”,獲得各方面的合作,工作進行順利愉快。不知不覺,就過了耳順之年,朝向七十古來稀。就在這個時期,各種疾病竟趁人不備,相繼來襲。那幾年,進出醫院幾乎成了我的生活常態。 首先是2007年,在一次不經意的體檢時,發現了心血管堵塞的現象。醫生即時為我進行了“通波仔”手術,終於渡過了難關。翌年,身體又出現了狀況。那一天,整個腹部突然感覺疼痛難耐。緊急進入醫院檢驗,結果發現是膽囊結石腫脹。於是由醫生將整個膽囊切除,杜絕後患。及至2009年年杪,糾纏了近半個世紀的頑疾痔瘡再度發作,痛苦不堪,只得由醫生利用“除痔槍”,把痔瘡清除淨盡。邁入古來稀,人生70時,感覺小便不順暢又尿血。血液檢驗結果,發現前列腺特異性抗原指數偏高,泌尿科醫生證實是由於前列腺腫大造成。2015年聖誕節前數天,再度被推進手術室,醫生用“極光刀”為我刮除了前列腺增生的多餘贅肉。 保持生活自理的能力 10個年頭裡,身體不時受到各種病魔侵襲,幸虧都一一化險為夷。每一次手術,休息數天也就痊癒了。於是,繼續前往各校執行閱報計劃工作,樂此不疲。直到2018年年杪,才決定離職。第二次的退休生活,於焉開始。 裸退一年後,正步入耄耋之年的我,預料不到,耳石不平衡的舊疾,突告復發。話說那天清晨,如常一覺醒來。正要從床上起身時,卻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似乎就要翻轉倒地。依我的經驗,知道這個十多二十年前的舊疾,再度登門造訪。不過,為我作物理治療的耳鼻喉專科林醫生卻對我說,“你算是幸運的了。有些患者時不時就會舊病復發的!” 打從1962年開始,我就孜孜不倦從事教育工作,與小學生為伍。退休後走入文化傳媒機構,從事的仍然是與教育有關的事務。遊走在馬六甲與柔北眾多華文小學間,接觸的仍然是學校的小學生和老師。如此一直徜徉在小學生群中,不知不覺已超過了半個世紀,幾近一甲子的時光。回首當年,那個22歲稚嫩的小夥子,一眨眼間,已垂垂老矣! 已故國學大師季羨林說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能活到80歲,如今竟然活到了80歲,而又一點也沒有80歲的感覺。 馮友蘭卻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88歲,“茶”是108歲。 季老則回應說:“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大志。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沒有立大志的人,我覺得這已經是大志了。” 不過,季老在2009年逝世時,已經98歲了。 猶記得我阿嬤活到90高齡後,就時不時聽到她抱怨說,身體這邊痛、那邊不舒服。訴說她半夜醒轉來,很難再入眠,只有聽著壁鐘滴答滴答,睜眼到天明。 我的老友說:現代的醫療技術可以醫治各種頑疾,卻萬萬不能讓“老年人”回到“年輕時”。因此老年人就必須想方設法去面對“老”的到來,學習如何過老年人的生活。這話說得甚是! 我要補充說,老年人都渴望:“活著,日常生活能自理,不需假手於人。活著,阿茲海默病或痴呆症別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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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前
3年前
暮色逐漸垂落,公園裡四周的燈火也逐漸亮起,我沿著夏林路一路走過去,公園前的一整排大王椰樹高高地把垂落的暮色撐起,撐起了一片雲淡天高。我抬頭仰望,雲空寂寂,遼闊如垂天之翼,罩向城南四方。而垂下視線時,卻只見路上車來車往,塵囂飛揚,無聲無息地散落四處。 我定著心情計算著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公園入口處。穿過公園的石柱拱門,只見綠樹迎人,走道分左右而開,中間往前是一個小廣場,我從左邊走過去,看到七、八個老婦放著音樂在跳健康舞,燈光幽幽照落她們的身上,光影遊移晃動,或在節拍上快樂的跳躍,並隨著她們的舞姿一屈膝、一踢腳、一扭腰、一搖頭、一拍手而灑落了一地。一地明暗的流離。我隨著舞曲往前走去,歌聲渺渺,在後面跟來,一直到了獅子亭邊,才遊散而去。 我站在獅子亭前,看著亭內有一個老人曲弓著身子,坐在一張白色的塑膠椅上,戴著舌鴨帽,臉部在亭中的幽黯處看不太清楚,且埋入了深深的暗黑時間裡,只有從帽底露出來的白髮,顯現了一分生命倔強的不屈。而他的身子單薄,弓著歲月難以言喻的沉重,我似乎可以從他的背影讀出了一些什麼,但卻故意地將自己的思緒繞了開去,仿似不想去猜測那老人孤單身影所可能透露出來的隱密訊息。 我看不到老人臉上的皺紋,那些生活風雨所雕琢出來的痕跡,以及情感世界的迷圖,都被隱藏在暮色的暗黑裡了。老人就這麼弓曲著,把自己蜷縮在自己寧靜的世界中,也不在乎走道上步行和慢跑的人,似乎那世界離他很遠很遠。只有腳下脫下來的拖鞋,孤零零地陳述了一分難言的滄桑。那些走過的日子和道路,也全都被隱藏在磨損的鞋跟底下。拖鞋卻如此卑微地守在主人腳邊,隨時等待著他的召喚和驅使。 我站在亭外注視著老人蜷縮的身影,一種孤獨感突然襲上心頭,不由然地想到了人間的遺棄,老無所依的荒涼。像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老人日記》,退休老科學家在孤寂的人生尾端,拼貼了所有記憶中的往事,努力地想從名利追逐中擁抱住一切輝煌,可是最後,卻在輝煌的支離破碎裡遇到了幻滅的病老。因此在日記中,老人實際上並無法回答自己生命裡的一分荒謬感:孜孜一生所追逐到的,卻是一片了了的空無。 而暮年老去,許多衰弱的老人們是不是都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成了這世界中的一個無用之人?最後只能讓荒渡的時間吞滅掉無聲的自己? 我看著老人在亭中嶽然不動的身姿,知道存在於人世間艱難裡一些難以解答的問題。歡鬧之後冷寂的迭影,如此沉重地壓到了我的心中。身前身後,暮色幽幽,卻讓人看不清楚眼前的去路。我將視線往左移,突然看到右邊石柱旁置放了一個手提袋,袋子上面,又疊放了一個透明塑膠袋。我隱然看到袋中收放著衣物,彷彿這就是老人的所有家當了。所以,這亭子就是老人長駐之地?或只是一個暫時的停留之處? 我閱讀不到老人深埋在暮色中的眼睛,那眼角魚尾紋張結的紋路,應該是網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吧?我從亭邊走過,正與老人側過來的臉面相覷,只見他的臉色淡然空洞,沒有任何被驚擾的表情,仿似遭遇陌生人已慣,對於好奇的目光,也無視存在,安然的耽溺在自我的世界裡。 此刻的暮色垂落得更低更低,把亭外四周的樟樹攏成了暗影重疊,行道旁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夜色已經深深侵入成了一片暗黑叢林。亭子對面不遠處,兒童遊樂場上的父母扶著孩子溜滑梯,或推著鳥巢鞦韆晃盪,孩子歡樂的笑聲響亮揚起,並在燈光明澈中散開。這與亭子內老人陰暗而孤寂的身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繞到了老人的身後,用手機悄悄拍了一張照,然後退出了亭外,卻看到亭間紅色樑柱上金漆的聯對:“獅兄弟修亭種樹澤百世,子孫們飲水思源傳千年”。文字一個個在空中飄浮,像在嘲諷著人世間裡的一些遺棄,在“飲水思源”四個大字裡,虛幻得讓人不知所措。 我繼續往前路走去,行道上有慢跑的人越過了我,而我有時候也大步地越過了一些慢遊而行的人。公園內,大家都為了抵禦身體的逐漸老去,而不斷鍛鍊著自己的肉身,讓健康能夠隨著活動筋骨而保固持長。慢跑和行走的,大部分都是中年與老年人,在暮色裡三三兩兩地不斷繞著公園轉,宛若從這一圈圈繞轉中,就可以把衰老遠遠地拋落身後。 而我知道,跑得再快的人,永遠都是跑不過時間的。所以有時我老是漫不經心,從容不迫地彳亍而行,因為知道在人世行走,只能用自己最平常和最熟練的節奏,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來。至於時間,就讓它潺潺如流而過吧。 走到人工湖旁,在路燈之下的石凳上,我看到了一個老人疲憊的坐在那裡,蓬亂的蒼蒼白髮,面對湖面的燈影粼粼,仿似面對著自己一生的命運。而在光影明暗裡,只見老人木然地坐著,旁邊擱著一輛腳踏車,車後鐵架置放了一些衣物寢具,衣著邋遢,皺褶的袖口敍述了生命的無為和無居定性。我走過時,可以感覺他衰老肉體的哀涼,時間盤據成繭,囚他以夜的荒漠。我知道他必然是在不斷遷移中照見了自己的卑微,在這城市的角落,在這公園的邊緣,以石板凳為床,以天云為被,似乎是他身為遊民的一種宿命與自我棄絕的存在方式。 我不敢直視他的身影,感覺那裡頭有許多我不忍卒讀的歲月。而人間離散、孤老、衰弱和失落,原本就是無法與他人訴說得了的。我大步跨了過去,身後孤寂的人影已成了眼角的一抹流光,被拋落在視覺記憶的尾端了。眼前的行道,依舊延伸下去,讓人不得不繼續放開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往前走去,沒有抵達之境,直到死亡。這是Alain Badiou說的。而肉身繼續在逐漸鬆弛之中前進,世界也仍繼續在昏暗裡緩慢前行,一切的一切,都走向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召喚;是的,都在,都在走著的路上。 我隨著許多人走過的行道,穿過了暮色與燈光,在時間的光影明暗裡穿行,旁邊樹與樹相牽,疏離與密集,在一片暗寂裡,都靜靜隱藏著各自的位置與目的。 其實對於老,對於生命與死亡,我仍然無法看懂與穿透。或許,人必須要走到那個階段,才能瞭然於歲月的饋贈,也甚或懵懂無知於存有的真實與虛幻。地球在我的腳下無聲旋轉,夜鷺掠過樹枝,飛向了湖邊的草叢,並消失在樹影之後。萬物都各有其所,或在時間的隙縫裡,安靜地擁抱著自己的世界。 我仍隨著自己行走的節奏,徐徐然攜著影子一直往前而去。 此刻,計步器上顯示著5251步,數目隨著步伐移動而不斷跳躍往上增加,像心跳的頻率,呈現著運動的意義。走到某個交叉口,卻見草坪邊有兩位老人正坐在棋盤前下象棋,路燈朦暗地把他們專注的身姿投影在地。雙方凝神屏息,周遭皆寂。而一子在手,江山在握,我趨向前去,彷彿看到了他們在對弈中的一點點求勝之心。六、七十歲的心境,仍然在馬六進三、車九平六、馬六進五、車六進一、車一進九的謀略裡,企圖贏下對手一局。 我喜歡看老人們在公園下棋,有些人清朗得雲淡風輕;有些人談笑隨意;更有些,狠招盡出,子子殺著,不留餘地。因此在棋盤前,性格不會由於老去而有多大變化,生命的姿態,也在拈子與落子之間顯露無遺。雖然勝負輸贏只是過眼之事,老來閒餘,布棋擺陣,大多隻為了活躍腦筋和娛樂而已,但有時候心隨棋局衝鋒陷陣而一時忘我,得失心大也就不免彼此傷情了。 而眼前的兩位棋老,雖然神情凝定且淡若沉靜,可是我仍能從他們的棋路里看到了狠、快與準。殺棋一步到位,絕不拖泥帶水,因此在一番廝殺之後,勝負很快分明,兩位老人笑了一笑說:再來。我卻退出了圍觀,緩緩踏著燈光與暮色,一步步繞回到了小廣場上去。 廣場上的老婦們仍在跳著健康舞,伴著One Way Ticket的歌曲,舞步輕盈踏碎了一片涼氣凝重的暮色。7點公園的一角,也因為健康舞的音樂而使得空氣浮蕩與喧騰起來,夜色更因舞姿擺動而變得更熱情和更加年輕。老婦們跳得起勁,忘了年歲已經走到髮絲凜凜的雪色之初,在單程車票旋律的踏步間,盡情扭動腰身,並企圖由此向時間掙回一點點早已消失的青春本色。 我一時看得興起,也加入了她們的舞團,且在音樂的律動裡,儘量將身體放得柔軟,慢慢地舞動起來……。舞動起來,並讓身體伸張,將暮色旋入了更黑更暗的夜景,旋入一條越走越短的單程路上,以及歲月無可返回的深淵裡,進而微微感到全身肌肉逐漸的放鬆,靜定,並且慢慢的,慢慢的也與她們的舞姿、節奏,以及蒼茫暮色,渾然融成了一體……。
3年前
人活於世,就怕兩樣事:怕老,怕死。 日前和朋友閒聊,談到一個現實的課題:除非我們在健壯之年身染惡疾或橫遭意外,如果我們夠長壽,活得夠久,那就避不開老年、獨居、病弱、孤單,這些接踵而來而又糾纏在一塊兒的破事兒。人無不怕死,但長壽不一定代表著幸福。 “養兒防老”已經屬於過去式了,但看我們的城市已經慢慢充斥著獨居老人,不管是已婚或單身、有孩子或沒孩子的。親戚家的一個孩子,自在都城購置新居準備與女友共築愛巢,便極少返鄉探視父母。女友去過他的老家一次,看到鄉下的廁所破敗簡陋,立時大發嬌嗔:“這種廁所,別想我會再來了。” 我不知道為人父母者,聽到這一番言論,心中該有何種滋味?老家、老父、老母都不值錢了,親子雖然繫著血緣的臍帶,卻隔著一重山、一重海,自此漸行漸遠。 縱然有孝子賢孫傍身,“老”還是讓人感到可怕的。住家附近有一個公園,我每日去晨走,同樣的時間,都會遇上一位相貌堂堂的老人家,兩道威風凜凜的濃眉,年輕時想必也曾叱吒風雲,如今英雄暮年,雙目無神,坐在輪椅上由兒女推著出來走動。相比於多少老人孤苦無依,或是被棄置於安老院,這算是不錯的了。 公園裡有好幾道橋,輪椅推不上梯階,兒女便請老人家走幾步路。老人家起身,卻不走動,而是站在橋上,撫欄望著遠方良久,兒女只有在一旁等著。有幾回遇到了,看著老人家怔忡的眼神,一念心神已在虛無飄渺之處,來到嘴邊的招呼便縮了回去,省卻打擾。 這個公園很熱鬧,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蹣跚學步的娃兒,奔跑跳躍的孩童,健步如飛的青年,如花一般的少女,油膩的胖大媽和胖大叔。然而,最讓我最掛心的,竟是一個不相熟的老人。我想著他結束每日晨間的散步之後,回到家中,長日漫漫的,在逐漸退化的思維和記憶之中,該要如何日復一日,度過每一天? 想想自己,日復一日,有一天也活到那把年齡,當所擁有的一切已無力享有,該如何在生命的灰燼之中,去咀嚼殘餘的滋味? 人活一遭不過如此 相比於老年,死就沒有那麼可怕了,也幸好有死亡的存在,我們得以擺脫年老衰邁的瓶頸,在一切結束之後開始新的旅程。 中國人有一個燴炙人口的寓言:莊子在前往楚國的路上,看見路旁有一個骷髏頭,被人棄之不顧。莊子用馬鞭敲敲它,問道:“老哥,你是為野心貪婪,遭受刑罰而死?是因為亡國戰禍,被刀斧砍殺而死?是因為自身不正,為了維護父母妻兒之名自盡而死?是因為天災凍餓而死?又或是你的天年已盡,壽終正寢?” 問完了,莊子也不嫌晦氣,把骷髏頭拿來當枕頭,大睡一覺。骷髏頭託夢給他:“你日前說的種種,都是人活著才有的煩惱。我身處死後的世界,上無君王,下無臣民,也無四時的變化,與天地長存,即使是帝王的快樂,也不能相提並論。” 莊子不信,便說道:“待我祈求神靈,恢復你的形體,讓你骨肉肌膚重生,回到家中與妻兒親友團聚,你可願意?”骷髏頭一聽,嚇得一溜煙逃跑了。 莊子的寓言,讓我想起了加德滿都的獸王廟,供奉著溼婆神,也是家喻戶曉的燒屍廟。隔著一條混濁的巴格瑪蒂河,遊人可以呆坐一整天,欣賞印度教的葬禮進行式,從淨身、包裹、繞行、舉薪,到引火焚燒,最後剩下一堆焦黑的灰燼,整套流程全公開,讓你猛然醒悟:所謂人活一遭也不過如此。 我抱膝而坐,看那縷縷青煙,飄散至天際,一生的善惡束縛、名聞利養,此刻都獲得解脫。終於明白,相比於年老、死亡,我更害怕的是不自由。不自由,毋寧死。 遠方響起激昂的號角。待得不自由的那一天來臨,我總得先好好享受自由。
3年前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