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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

我们都知道,教科书的任务是需要帮助学生建立积极的价值观。那时,许地山的〈落花生〉为马新许多华校生注入正能量。“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短短一篇记叙文,从一个家庭聚会,父亲巧妙地借机教育:“所以你们要像花生一样,它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以后的作文课,又总是以“长大以后,我要做个有用的人”收尾,很大可能源于许地山的教诲。 许地山比起许多中国现代作家,可以说更早到来东南亚。他于1894年出生在台湾台南,随着父亲许南英在甲午战争后颠沛流离至东南亚,最终返回福建漳州。年仅3岁的许地山曾随着父亲居住暹罗、新加坡,但不幸的是,父亲客死南洋。许地山在漳州完成了小学和中学教育,之后前往缅甸仰光的华侨学校任教。1917年,也是父亲因病在棉兰离世的同一年,许地山进入燕京大学攻读本科。1921年,五四运动过后两年,27岁的的许地山与叶圣陶、郑振铎在北京发起文学研究会,创办了《小说月报》。 跟徐志摩一样,许地山的生命不算长,却发光。1935年,他出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此后的时光一直留在香港,1941年心脏病发作,猝死家中,不及五十天命。 我和我上一代人对于许地山这位现代作家并不陌生。新纪元的方修文库和李业霖书库都分别找到前辈珍藏的《许地山选集》和《国粹与国学》。我想,方修和李业霖做学问,多少领悟了许地山这一代学人的治学之道。许地山出版了《中国道教史》、《中国服装史》、《近三百年来的中国女装》,还有一篇书写猫经的〈猫乘〉读来何等有趣,足以看出他对挖掘新事物的好奇与热枕。 比许地山小六年的老舍是他的挚友。老舍的〈敬悼许地山先生〉读起来也不沉重,反而重现了许地山生前的幽默和愉悦。许地山每遇到朋友,就忘了自己,朋友叫他去哪里,他都应诺,“他似乎永远没有忧郁,永远不会说‘不’”。老舍说他在各领域、各话题都可闲扯一番,也并非卖弄学问,而是他读的书实在多,实在透。“他独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馆,必是到图书馆,进去,他就忘了出来”,固然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和老舍于1924年前后飞抵英国,许地山到英国牛津大学读硕士,研究宗教史学;老舍则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教汉语。这时的老舍初尝写作小说,拿去给许地山指正,硬要朗诵几段给他听,他说“可以,往下写吧”,老舍的第一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于是在1926年的《小说月报》上刊登出来了。 许地山对于老舍来说,既是朋友又是恩师。他以东南亚和印度为背景的小说,如〈命命鸟〉和〈缀网劳珠〉最早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老舍也早已拜读过。也许是源自他飘荡困顿的南洋经历,还有他笃信基督的力量,他笔下几位坚韧的女性角色特别突出,但似乎却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一再受到忽视。〈缀网劳珠〉的尚洁、〈商人妇〉的惜官、〈命命鸟〉的敏明等,可以说是最早一批流落到东南亚的华人妇女,她们凭借着坚毅忍耐,散发出女性光辉,正是宽恕与善良让她们能够在南洋域外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地。 1929年夏季,老舍从英国返国途径新加坡逗留了半年之久,很有可能一心想去一睹许地山笔下的南国风情,最后也创作出以新加坡为背景的小说《小坡的生日》。英国回来以后,二人各有际遇,已经不常联系。1935年,许地山经胡适推荐举家搬迁至香港就任港大文学院主任。此时,老舍也随着完成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地位。显然,老舍的小说成就在今天看来远远超越许地山,然而,对于这样一位启蒙良师,老舍始终谦卑以待。 许地山前往香港那一年,老舍发表了同名散文〈落花生〉,俨然是对这位良师益友的深深致敬。文章开头写道:“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版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同样表达出自己嗜爱落花生,并享受其中。尽管平凡微小如花生,但我们都可以挺拔地做个有用的人。 相关文章: 【专栏.花样年华】伍燕翎/徐志摩的才情与星洲情欲 【专栏.花样年华】伍燕翎/王安忆有个南洋父亲王啸平 【专栏.花样年华】伍燕翎/老舍与南洋的颜色也正是艳丽无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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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小坡的生日》正好是一本在炎炎夏日可赏读的小说,无它,只因为小说里绚丽缤纷的色彩太诱人了。老舍在战前两次到来星洲。第一次是1924年夏天,当时只是从上海前往伦敦,途经新加坡玩了一天。第二次则是1929年秋天,这时他执教合同期满先到欧洲游玩,后来因经济问题“钱只够到新加坡”,便乘坐三等舱前往,停留5个月之久,期间还在新加坡华侨中学任教。 第二次南来的老舍不过30岁出头。此前,他已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华语学系的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也已于1926年在上海出版。老舍这趟南行之旅,某程度是受到英国小说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影响,显然为了“找写小说的材料”而来看一看南洋的。 《小坡的生日》是地地道道的南洋儿童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小坡的新加坡小男孩和他的哥哥大坡、妹妹仙坡与同龄玩伴的生活趣事。老舍读了康拉德小说后,认为这老外把南洋写成“白人的毒物”,而东方人在西方小说里“只在那儿点缀,以便增多一些颜色”,老舍正准备反其道而行之,他一心要来写中国人的南洋。 可爱的小坡带来了一帮小孩:两个马来小姑娘;三个印度小孩,二男一女;两个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个广东胖小子,就这样拼拼凑凑地在花园里玩起坐火车来,大家由小坡领着头,上路到吉隆坡去。火车玩累了,大伙说着笑话,吹起喇叭,唱起自家语言的歌儿来,玩笑着,胡闹着,打成一片。 老舍决意把小坡——新加坡第二代华人放到台面上来,以天真烂漫童趣的对话,呈现出孩群之间的互动。小坡即活泼又调皮,但他内心正直善良。小坡对“生日”很好奇,他跟妈妈之间的对话,读着就觉得逗趣: “生日就是生下来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号生的吧,每到五月一号我们就给她庆贺生日,明白不明白?” “妹妹不是白胡子老仙送来的吗?” “是呀,五月一号送来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 “呕!我可得记住:比如明天桌椅铺给咱们送张桌子来,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这么说不是?妈!” 妈妈笑着说:“对了!” 终于到了小坡生日这一天。一家人就出门去植物园,看猴儿,看电影。电影里头出现的大脑袋把妹妹仙坡吓坏了,爸爸安慰说:“不用害怕,那是鬼子脑袋!” 后半部写小坡的梦境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小坡的朋友张秃子在校在家都不快乐,干脆把自己变成了猴王,与狼群开战起来,打得激烈,小坡也参与其中,最后为了要打救电影角色中的嗗拉巴唧,小坡带领着各族小伙伴,展开了人、狼、猴、猫和虎的大战斗。 老舍在小说中写道:“谁能拦住你作梦?先生可以告诉你不要这么着,不要那些着,可是他能说,睡觉的时候不要作梦?父亲可以告诉你,吃饭要慢慢的,喝茶不要唏溜唏溜的响,可是他能告诉你要一定怎样作梦吗?只有在梦里,人们才得到真正的自由。”老舍为小坡争取独立和自由,小坡在梦里是个真正可以发挥的人了。小坡是个“领导者”、“保护者”,他正气,也有义气,他可以团结友伴,创造社会和谐。 即将百年过去,老舍这部6万字的儿童小说,并不过时。今日少年若能把它捧在手上,仍然可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历史现场。那年的南洋儿童,他们的成长故事,地方上的人文风情,在老舍明确的写作动机下,都得到了验证。 老舍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说过:“无论怎样吧,我想写南洋,写中国人的伟大;即使仅能写成个罗曼司,南洋的颜色也正是艳丽无匹的。”又在散文〈还想着它〉谈起那段居留星洲的想法:“我要表扬中国人开发南洋的功绩:树是我们栽的,田是我们垦的,房是我们盖的,路是我们修的,矿是我们开的。都是我们作的。毒蛇猛兽,荒林恶瘴,我们都不怕。我们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来。……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很爱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颜色,这片颜色在梦中构成各样动心的图画。”站在中国本位和民族主义的立场上,老舍自然认为东方人不应该是配角,也正是如此,他把东方小孩描绘为小说里最闪亮的主角。 2006年,老舍的儿子舒乙来到马来西亚,不确定是否循着父亲的足迹而来。舒乙也是知名中国作家,首部作品写的就是《老舍的童年》,他曾参与筹备建设中国现代文学馆,2021年在北京逝世。今天在新纪元中文系办公室入口处,直竖挂着“中文系”三个大字,即来自舒乙当年抵马时留下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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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14日,听说教育部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叶圣陶吩咐孙子叶三午抄下内容。大字报4000字左右,标题为〈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叶圣陶〉。72岁的叶圣陶读后忍不住大哭,叶三午慌了,本想找叶圣陶好朋友王伯祥相劝。王伯祥却泥菩萨过江,家里有6人被标签为右派,早已忧心如焚,“现在只好是个人头上一爿天了。”他对叶三午说。 那是一个荒谬的年代。报刊上的批判文章,自〈论海瑞罢官〉起,叶圣陶一篇都没放过。都是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叫局外人没法怀疑,也不敢怀疑。叶圣陶感觉自己真老了,语感迟钝。大字报揭露的问题尖锐又现实,他却看不出来。灾难降临,所批内容, “都是自己嘴上常说的,笔上常写的,赖是赖不掉的。 ”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记叶圣陶哀叹。 叶圣陶以毛泽东思想为圭臬,努力跟上形势。从1966年开始,除了日常工作之外,时间都花在阅读毛泽东著作或党报党刊。1966年8月2日叶圣陶不当副部长后,不只将毛泽东著作逐字逐句精读,民间流传的有关毛泽东讲话、诗词和批注,他也没有放过,并且抄在宣纸上,每天少则3000字,多则5000字,文字最后被装订成册。其中所抄《毛主席语录》后来由叶至善捐献给全国政协,被视为“珍贵的文物”。 难能可贵的温情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批判运动不停,直至无一人幸免,叶圣陶开了眼界,就随遇而安了。被指责的“祖师爷”帽子,相对其他朋友,煎熬算是温和。老舍的下场比叶圣陶不幸。老舍原本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和他沾不上边,最后发现自己天真。1966年2月23日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执行中央指示,对付思想有问题的“牛鬼蛇神”,文联同事都被拉出去,作为主席的老舍最后一个被点名。学生将所搜罗的线装书、戏装、道具焚烧,老舍和其他“牛鬼蛇神”被强按着跪倒在火堆前。老舍心痛文物被烧,以理相劝,结果换来一顿暴打。 叶圣陶和老舍交情深厚。1966年2月24日,他找老舍聊天解闷,正待出门传来噩耗,老舍早一天已经投太平湖自尽了。 上一个世纪的文人故事经常牵动我心。叶圣陶的日记、书信留下不少珍贵记录。排山倒海的运动将人性扭曲,无数人被席卷,独立思想荡然无存。在人和人之间缺乏信任度时,叶圣陶不断散发难能可贵的温情,读叶圣陶传记最大收获莫过于此。 张中行在《负暄续话》中说叶圣陶是 “完人 ”,他惊讶批判叶圣陶的大字报可以贴满长墙。又说在自我批评和批评他人时候,叶圣陶只做前半部。当面指责他人短处,叶圣陶是做不出来的。“这是儒家的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张中行说。 笑脸变成横眉竖眼,好友变为路人,在乌烟瘴气的时代树立光辉的榜样确实不易,商金林在《叶圣陶全传》中举了很多例子。俞平伯在20世纪50年代因为红楼梦研究被点名批判后,叶圣陶仍然年年约他共赏海棠,一起赋诗论文。1957年丁玲被大肆批判时,虽然被点名参与,叶圣陶却拒绝说丁玲的不是。1976年1月31日冯雪峰病逝,不只追悼会被禁止,“同志”的称号也不允许采用,叶圣陶不舍冯雪峰遗憾离世,坚持在骨灰盒题写“中共党员冯雪峰”。萧乾在1957年被批为反动分子,周围的人对他张牙舞爪,睁眼撒谎时,叶圣陶见面或写信始终称他“乾兄”,没有和他划清界限。  “江山满目开新卷,大放酒肠须盏干,莫欺九尺须眉白,百围已试雪霜寒。”叶圣陶80岁时,佛教领袖兼书法家赵朴初集陈后山句为他祝寿。前人诗句一经转化,竟贴切捕捉到叶圣陶神韵。前面两句说眼前的江山开启新篇章,是时候放开心情,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面两句表达叶圣陶眉毛和唇髭皆白的面貌特征。“九尺”指身材,纯是艺术夸张,不是叶圣陶的实际身高。“莫欺”指别瞧不起,虽然白透须眉,却像需百人合抱的大树一般,早就有和寒冷霜雪较量经验。 1986年1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纪念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65年,叶圣陶感叹说为俞平伯平反的工作应该来得更早。他始终耿耿于怀朋友遭受的折磨,一些记忆于他清晰如昨。1984年北京文艺界举办老舍85岁诞辰纪念大会,眼睛几乎全瞎的叶圣陶坚持赴会,在会上不断流泪。我读叶圣陶传记,确实为这些枝枝节节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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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老舍的人都赞他良善,对谁都和气恭顺,他说话的时候,满口京韵,那一口漂亮的北京话,好像在紫禁城天上飘过的云朵,纯净而光洁,让听的人神清气爽。也许因为留过洋,在英国住过颇长一段日子,所以老舍对打扮特别讲究,常常出个门见朋友都西装笔挺,并且一定要穿上擦得晶亮得皮鞋,老舍还喜欢在西装大衣底下,除了结条领带,还会花点心思在脖子上绕一圈图案风光明媚的围巾,然后叼着烟架副眼镜,恰到好处地给中国人示范,那时候英国绅士们的派头,原来这么温文尔雅,都用衣服告诉别人他最近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 第二天早上,老舍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了套新衣服,还转过身,嗫喏着跟妻子胡絜青要了5毛钱,妻子问他,「你要钱干嘛?」他说,不是讲好了待会要到单位接受检查吗?结果中午单位就来了电话,催胡絜青回家,然后胡絜青一进门,发现整间屋子天翻地覆,他们一边轰轰烈烈地抄家,一边对她逼问,「老舍呢?老舍到哪儿去了?」老舍失踪了。他并没有到单位报到。到了夜里,有人上门传话,让胡絜青到太平湖去一趟,她的心顿时一沉,知道出了事儿,于是匆匆忙忙摸黑赶了过去,当时夜已经很深很深,尤其是湖边的夜,看上去更是阴森——她后来回想起来,当时她看见老舍躺在湖边,衣服什么的根本都没有湿,不像是投河自尽,而且从他袋子里头拿出来的「人大代表证」,「政治委员代表证」,还有一些他手抄的毛主席诗词,都四散在身边,完好无缺,而且他肚子里没有水,只是鼻孔有血,看起来更像是把头栽到水里硬硬给闷死的—— 而胡絜青是怎么都不相信老舍含冤自沉。前天晚上,老舍被痛打严批之后回到家,胡絜青十分担心他想不开,趁老舍不留神,赶紧把家里的刀子呀、利剪呀、绳子呀,能藏的都偷偷藏了起来,担心他做傻事,可他却闷不作声,让胡絜青替他把捂在头上的布拆开来,好将血污仔细清洗,整个晚上都一脸漠然,看上去没事人一般,躺下身说是要休息了,其实他那时心里头千绕百转,暗地里已经有了盘算,却怎么都不肯说与胡絜青知。 至于那湖——那幽静的太平湖,其实就在积水潭附近,当年市政府急着把湖给填了,说是要建地铁,现在它遗址上建的,正是北京地铁总站 ,那时候太平湖的形状就像个8字形的眼镜,分成东西两湖,一边一座圆湖,中间建了道木桥把两座湖连接起来——老舍投的那个湖,是西湖,西湖比较偏僻,人少,而且西湖的湖岸是水稻地,只要一个劲的一路往南走,就会走到护城河。老舍投湖自尽之后,有人突然看见湖面上漂着好多好多纸片,后来被捡了起来,才知道那是老舍亲手抄的毛主席诗词,老舍的字体本来就漂亮就大气,每个核桃般大小的字,看起来踌躇满志,傲气凌人,像极了一幅幅精致的字帖,而河边有张长椅,老舍随身戴着的帽子和拐杖,都固执而庄严地在长椅上搁着,简直和老舍生前的脾性一个模样。然而老舍死了,死在文革斗得最是风风火火的时候,难免让后来的人有点戚戚然,觉得实在对不起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老舍,况且老舍根本就不在批斗的目标,只是老舍脾气特别犟,他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我既然是文化人,就一定得参加——” 结果他一来到文联的斗批改大会,现场就听见有人喊,把这些牛鬼蛇神都挂上牌子,带到孔庙去烧戏行头破四旧,而老舍当场被人扭过双臂按下肩膀,跪在两块厚厚的砖头上,给他扣上的三大罪状是:美国特务、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并且指控他在美国银行存有大批美金,在混乱之中还让人用戏班子的宝剑劈穿了脑袋,鲜血直流,在他前面还熊熊地烧着几堆烈火让他们烤着,甚至还给他弄个牌子挂到脖子上——老舍是个性子刚烈为人正直的读书人啊,这等耻辱如何得了,顿时气得浑身发颤,觉得那些孩子们不分青红皂白太无礼,于是站起来把牌子摔掉,结果就说成老舍举起牌子打人,马上把他抓起来送派出所,在派出所内还因为说他是反革命分子,硬是被踹多两脚—— 第二天老舍带着伤从家里出门,临行前不知道是不是预期自己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还特地和4岁的孙女握握手说,爷爷要出门了,让孙女一定要停下玩儿,跟爷爷说再见——然后他就从家里一直往北走,来到太平湖,一整天都坐在湖边念《毛主席诗词》,等到天黑下来,周围的人都走光了,他这才头朝下,脚朝上地投进湖里——可后来记录下来的历史,一直避重就轻,把老舍的死,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受了冲击,接受不住,所以漏夜投湖自尽。当然这样的事在当时也多得是,受不了屈辱而自尽的,其实也不少,只不过他是老舍,是个有名气有气节的文人,连周恩来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气,跺着脚说,“怎么把老舍先生弄到这个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代啊?” 一个坚贞但被辜负的生命,真相该如何还原? 我想起胡絜青后来怅然地说,凡是投水的人,一概没有骨灰,她按照指示,在文件上签了字,表示同意老舍的骨灰半点都不留,甚至后来进行骨灰安顿仪式,那骨灰盅其实是空的,里头只有老舍的眼镜、一支钢笔、一支毛笔,还有老舍平时喜欢花,所以就把花茶里的茉莉花捡上来放进去——胡絜青说,她最后一次看见丈夫,只看见丈夫从草席里露出来的脚,而没有看见丈夫的头和脸,她记得丈夫的鞋底很白,袜子也是白的,在太平湖养鱼的老头带着她过了一座小桥,她看见丈夫的外衣挂在一棵矮矮的树上——她回忆着说,随后来了4个扛夫和一副玻璃棺材,说要让她跟着车子到八宝山,她想起老年的老舍益发消瘦,她在老舍出事前一晚到派出所接老舍回家,老舍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骆驼祥子》了,老舍头上蒙着一块白布,全都是血,一看见她就使劲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她忍着辛酸,和老舍比斗坚强,一颗眼泪都没肯滴下,二话不说就搀着老舍上三轮车,还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老舍披上,一路搂着身子不停抖索的老舍一起回家,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仅隔了一个晚上,她就得把老舍送上山,明明朝夕相见的眼前的那个人,原来说没就真的没了,而她摸黑从八宝山走回家,一路走一路回想,那天早上她还特地给老舍熬了粥,且买了老舍平时爱吃的焦圈和烧饼,可老舍一点都没吃——这时候她的眼泪才犹如山洪爆发,轰隆轰隆地滚落下来。 胡絜青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心里自然有数,历史的伟大,不是伟大在流传和记录,而是伟大在当时有没有谁肯用灵魂去拷问或者去融入那个历史的“过程性”?所有的历史,追究其实,不过是一幅巨大的壁画,而壁画底下掉下来的一块块碎片,斑驳了,破败了,腐坏了,就算再怎么修复,也回不到原来的“真实感”,而老舍的死,其实也一样——到后来我反复读着历史的记载,读着我有一次人在香港,从尖沙咀天星码头搭渡轮过海,到三联书店买下口述实录的《老舍之死》,然后把自己钻进书里慢慢才发现,所有我们今天读到关于老舍的屈辱自尽和投湖了断,全都是从副本重抄的另一本副本而已——人们为了保护自己为了粉饰太平,难免依照想像力和主观意愿,去重新组合、编排、修葺和裁剪历史,于是渐渐的,所有真相全都因为过度过滤而开始模糊下来,再也还原不了我们原本答应偿还给一个坚贞但被辜负的生命,一个最堂皇的尊严。 说一口漂亮北京话,穿着打扮却是一派英国绅士范 我从书里读到,老舍节俭,虽然爱抽烟,可就只在写文章的时候抽,平常日子都死命忍着不抽,还叮嘱妻子说,家里就算来了客人,也不需要敬烟,那烟平时留给他自己抽还不够呢,有时为了过一过烟瘾,抽两口就赶紧把香烟掐了, 然后等到忍不住的时候又重新拿出那半截烟,用洋火给点上——我也看过好几张老舍的照片,样貌忠厚老实,但他脸上的每一寸真挚,都是对走过的生命累计起来的一点解释。认识老舍的人都赞他良善,对谁都和气恭顺,他说话的时候,满口京韵,那一口漂亮的北京话,好像在紫禁城天上飘过的云朵,纯净而光洁,让听的人神清气爽。也许因为留过洋,在英国住过颇长一段日子,所以老舍对打扮特别讲究,常常出个门见朋友都西装笔挺,并且一定要穿上擦得晶亮得皮鞋,老舍还喜欢在西装大衣底下,除了结条领带,还会花点心思在脖子上绕一圈图案风光明媚的围巾,然后叼着烟架副眼镜,恰到好处地给中国人示范,那时候英国绅士们的派头,原来这么温文尔雅,都用衣服告诉别人他最近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才气风流的老舍,到最后竟应了冰心先生有一次见到老舍的儿子舒乙的时候,突然对他说的,“你爸如果死,肯定是跳河”,因为冰心一直认为,老舍笔下那些有骨气的好人,受不住屈辱,最后都是落得投河自尽的下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老舍竟也给自己铺了一条同样的情节,作为他人生收尾的那一笔。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后来有人采访老舍的儿子舒乙,还特地把访问地点约在太平湖旧址,当舒乙提到,他坐在离父亲尸体稍远的湖边的椅子上望过去,夕阳原来比他想像中还要黄,而黄昏,也比他想像中还要长,他看着父亲干净的布鞋,安静地泣不成声——而他应该知道,他坐着接受访问的地方,生机勃发,雀跃欢腾,耳边更是不停传来各个不同线道的地铁列车出站时发出的尖利鸣笛声,当年正是老舍投水自尽的那座被填平的湖——不懂为什么,我禁不住侧过头,酸楚地想起一句话,所有从伤口上长出来的,都是翅膀,都善于飞翔——倘若我有机会问老舍,我想他会粲然回答,这一生慷慨待他的,除了文字,没有其他,再也没有其他。 更多文章:范俊奇 | 伍迪·艾伦 可以麻烦你再大声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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