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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17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前文提要: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 他们一个个站在路灯下,在一个个的圆圆的光晕里,像是一座座孤岛错落有致。优雅的、自在的,他们甩着长发,摸着唇。灯光很暗,伴着烟气,有一种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的迷离。似乎你误闯了梦的境界,像爱丽丝一样,你饮下药水,推开那扇小门,进入到绮丽的、童话的花圃中,自崩毁的云之国度里全身而退。 似乎你离梦里的自己又近了一点。 关于你夜游人妖村,也是你后来流连于北方诸国各色男子之间,只字不曾提及的事之一。甚至整个人妖村的存在都随着你后来的离开烟灭。多像一场古老的传说。 他们终究只需要认识那个自遥远南国而来的,神秘的June,而非下身带着多余的生命瓶塞的阿俊。 妈将自己藏进黑暗以后,你开始着女装出门。好几次妈阖眼躺着,喃喃念着“女儿女儿”。你明白她已不晓人事了。你画眉,涂口红,扎马尾,踩着平底的女装鞋,穿短裙上街。似乎更自在了些。你到边镇人少的街去逛。同药店的阿婆买卫生巾和白凤丸。你不开口的,只是偏头微笑,柔身去指爬满锈迹的货架上粉红的包装。 你从皮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阿婆。她有点看不清楚了,数钱很久,害你有些紧张。末了,她把零钱给你,碰到你的手,同你说:“细皮白肉啊,靓女。” 为这,你将一打白凤丸交给马莫,推开他递来的钞票,随他吟唱古老的祷告,祈求真主之宽宥。 那时候爸已经随越南妹搬去了她的廉价屋,你只在某个异常闷热却下着雨的傍晚收到他的信。 信封里是一支派克金笔(你晓得就是他贴身的那支)和几张崭新的钞票。你摊开信以后只是简略的地址。你找到一根头发,已经夹着一点银白色。夕阳打在上面,是一种粼粼的,剔透的光。 你将它放进嘴里,咀嚼。 你在咀嚼他的头发。 你在咀嚼他。 你感受它像绳索一样,勾住你的牙,勾住你,尔后在你舌尖游弋。 你想像他这样被你咀嚼、吞咽、消化。他的身一点一点沁入你的身。 在许多次隔着窗玻璃的眼神流转以后,那个傍晚邻居学长终于按响了你家的门铃。你同他弹琴。他的手指慢慢抚过琴键。白的,黑的,白的。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在你的指间游走。一只小小的蝴蝶在扇动着翅膀。 你听一曲又一曲的旋律从你们的指尖漫出,一点一点填满黄昏,填满你的恐惧。他握住你的手,直至开始弹奏你的身。千万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千万股小小的气流汇集成耳道里的一阵温热,蔓延到你们的脖子、脸颊、胸口,往双腿延伸。而你们听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诵经声,悠远、绵长。那是一种沉静的呼喊。 而你也这样呼喊他。 古老的祷告洗净冤孽。他用香烟去救赎你的灵魂。用整个黄昏的欢与欲,去唤醒你的肉身。 他唤你阿俊。他看着你,手往你夹在双腿之间的下身滑去。你不禁勃起。 阿俊,阿俊。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夹着气息在你耳窝里窜流。 June。你想起June。所有的彷徨于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千万只蝴蝶着了火,试图吞吃你的下身。倏然之间,你觉得有哪里不对。仓皇逃脱以后,你同他讲,你们就那样吧。 那个黄昏你沉沉睡去。醒来以后,你的眼睛被梦呓的泥死死黏住。就在那样迷离的梦与现实的边界,你尝试起身,而梦的碎石由你眼角滚落,像土崩。梦坍塌在现实的疆土之上,你受困其中。雨又丝丝缕缕地落下,浇湿这北方的小镇,去灌溉一个个注定夭折的梦。你起身,眼睛分明有些红,你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 心下有点混杂,于是那夜你去找阿爸。你考了驾照了。你握着国产灵鹿的方向盘啵啵啵地一路颠簸到菜市场对街的老店屋。也是百叶窗。你寻着阿爸告诉你的位置找到了那扇亮着灯的窗。你穿过窄窄的楼道,踏着粗糙的老旧洋灰楼梯到二楼。北镇的夜很冷。你抱紧双臂,敲开那扇下垂的木门。 这里比你想像的干净,至少你看到崭新的床铺,大概是阿爸买的。 而他只是看着你,接过国产灵鹿的钥匙。你盯着越南妹大大的胸脯,有些话想问他。 他握住你的手。你掉转身,走了。 于是你回家,临睡前去看了妈,她瞪着你,无话。 破晓了,晨祷划破了死一样的宁静。 就是隔一夜,阿爸的灵鹿最后一次在你家门前亮起车头灯。他是回来道别的。可你不在。于是他掉转身,走了。 后来妈神奇的起了床,同你讲爸的离开,丢给你丰田的备用钥匙。你晓得她见过他了。你眼睛里泛起血丝,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你双手抓着阿妈,恳求地看着她。期望着什么,才猛然发觉你期望她起身阻拦。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这次还忍不了吗?” 她盯着你的眼睛,这样说着。你的脸颊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了那种深邃的虚空。你有点心虚。自那以后,妈中风了,她真正的摊在床上,像一坨发臭的腐肉,要用她的消亡,来对你做最后的一点抗议。 马莫带你频频出入人妖村的房子,白日里下着雨,与深夜的霓虹很是两样,多像两个误闯后台的观众。那一间间的老旧排屋镶着百叶窗,蒙了灰,有点像博物院被遗忘的老旧角落,而那些展示品也无谓去哗众取宠,只是自顾自地取悦着与它们投缘的小众。后来你开始同那些人妖有点交集,村里也有一些越南妹,她们无谓用生命之瓶,而是用她们的阴道糊口。他们,或是她们,偶而教你一些柔媚的姿态。他们很喜欢你,你让他们想起故乡的弟妹。 是那时候开始吧,你才开始例常吞下白凤丸。他们说那些支那女人吃这个,所以胸脯那样大,脸那样骚。你按月份吃着,也开始用卫生巾垫在你内裤里。而那时候的马莫已经是安洁拉的半成品,很快就要完工。 以后你开始用毛巾去垫胸,一点一点塞进你在夜市地摊买来的(或是人妖们送你的)内衣里面。你还是很不习惯穿内衣的感觉,里面的铁丝偶尔会刺伤你的皮肉,却只给你一种温润的满足。兴许是感觉自己的皮囊日渐柔嫩,想像着有一天你的胸脯也会慢慢地大起来。 想像着软体上、网站上那些肌肉发达毛发旺盛的异国男人们揉捏着它们。安洁拉拉着一个澳洲中年男人的手,从人妖村口走了。 那个午后,北镇的天空又落起雨来。这里总爱落雨。雨水沾湿整个黄昏。整座城都是一种泛黄的潮湿,让回忆长霉。 50岁的A抱着巨大的米奇娃娃,身着衬衫长裤,在半岛小镇上都晒成了性器般的粉色。他自遥远的北方诸国而来(你并不清楚是哪一个),为着你的一张着女装校服,扎马尾,吐舌吃着冰淇淋的照片。你其实听不懂他的口音,只是低头笑着,将脸埋入那巨大的米奇玩偶之中,而他将自己塞进你的胸脯中,吹奏你年轻的肉身。巨人顺着藤蔓,将你带往云之国度。 A说你随他走吧他在北国养你。你笑,他开始紧张起来,呜呜啊啊地拿出手机翻起照片给你看。他的房子、车子、公司,还有一只很可爱的边牧。我老婆死了他说,终于死了。我们没有孩子。语毕他落下泪来,你轻轻地舔干,复又顺着滑到他的下身。 他捏着你的脸,我认真的他说。这话你听懂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人妖村的夜里似乎没有任何欢声笑语了。那些踩着高跟鞋的粉脸在某夜突然消失。大概他们同越南妹一样,或是南下,或是被遣返。 “政府的人喔,暗瞑乒乒乓乓拢摄去,厝嘛拆完去了。” 人妖村崩毁的那个黎明,街对过远远传来晨祷。呜啊呜啊地,格外有一种清冷哀叹之意。 至于安洁拉也已经繁华转身,在那些情欲与茫然的漩涡中,他褪去双腿,换得一条华美的鱼尾,在深夜与黎明的交界处,他在晨祷中吟唱,将真主阿拉错置的身分归还,换得重生。他至今偶尔寄几张明信片给你,澳洲的袋鼠、海滩,悉尼的歌剧院。你晓得相机背后是一个足以当安洁拉祖父的澳洲男人。 你最后一次给爸打电话,是妈病死的那天。 “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葬礼上冷冷凊清,只远远地传来这冰冷的诅咒。 “伊彼个尪真正是给越南妹下降头了喔,死了某都无转厝。”你当然知道,不是。他只是不愿面对你终于长大的事实。 对不起,他讲。 你其实不晓得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你握着听筒,还在等他说些什么。半晌,只剩下空荡的回声,震得你脑袋嗡嗡的响。 你终于随A离开这座南国的半岛。你没有带走那辆丰田。你把它留在北镇的老屋,同那支派克金笔一起,埋葬在时光的尘埃之中。临走之前你把车钥匙放到妈的牌位前,上了香。 飞机上坐满了男人、女人、还有女人的半成品。你戴着假发,在内衣里塞着毛巾。途中有不少老男人往你身上靠。 你觉得恶心,却多少有点得意。于是你挪一挪身,让你的毛巾胸脯拂过他们的指尖。 人鱼公主要退去鱼尾了。那美丽的双腿,能否支撑她走到王子的面前?大抵她最终会化作泡沫,挥散在陌生的国度之中。海巫夺去了人鱼的声音,她再也没有了天籁的吟唱。你会被夺去什么呢?从那日起,你没有再听过祷告的声音,你不需要用它来洗涤你的灵魂了。 而关于妈算不算个女人的争议,永远地被封印在南方之雨中,并未随你而来。 很多年以后,当A在你怀中唤着你June直至断气,你用泪水洗净他苍老而松垮的肉身。你开始往返于陌生的房间,在那一个个暗室里,他们唤你June,而你真实地相信着,你一直以来都叫June。 你俯身,让他们或是疲软或是坚挺的性器往你身上挥洒。那些粉红的生命之瓶赛已与生命之诞生无关。你静静地置身于遥远的故乡的阵雨之中,思念云上的巨人。 你放声大笑,说: “黄金浴!”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3天前
那晚国产灵鹿的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阿爸一起隐匿在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川流。 阿爸给你留下了一辆丰田,而他自己只带走了那辆年纪比你还大的国产老车,50岁生日你送给他的夜市钱包,和一箱子熨烫整齐的衣服。那晚你一直在麦当劳打夜班。你喜欢这份工作,你跟同事们讲你叫阿俊。都是毕业后等会考成绩放榜的,十七八岁,他们嬉笑着,用马来语念。他们总是叫你Jun,Jun,听起来有点像June。 珍。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得来速的点餐员。整夜整夜你看着车像加工厂的运送带,往你眼前运送一个个男男女女。形态各异却灵魂相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恋人。沾着酒气和深夜的月光,都朦胧成同一张脸。 你好,需要什么吗?好,现在加点冰淇淋有折扣喔。需要发票吗?好的,谢谢,请前面稍等。声音隔着两层窗玻璃和扬声器,已被过滤得僵硬而失真,只有找钱的片刻,你投以一点微笑,偶尔会有客人碰到你的手。说碰到是客气了,或者该说是一种试探性的触摸。你只是撇过头抽回手,继续去点下一位客人的餐。 当然偶尔触发这种接触倒是你。 下班后头像灌满水银,沉甸甸,你骑车晃过街灯下已走不出梦的触角。麦当劳的装潢漫天漫地的红,你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置身子宫,终得重生。 摩托车掠过夜半沉寂的街,轰一声,荡在楼与楼之间,从窗的缝隙闯入千百个睡梦。一路上都是那样的暗,在天光来临之前,整条街都沉睡下去,只有镇北的那几件老排屋亮着霓虹灯,流光溢彩,响着彻夜的笑语。 你记得你初次同阿爸单独出门,他摇下车窗,让崭新的丰田缓缓滑过绚烂的霓虹灯下。灯光就打在许多许多的高跟鞋和吊带裙上,而香烟升腾着,漫起七彩的帷幕,迷蒙了一张张粉墨缤纷的脸,你却只记得阿爸吹着口哨,给酒晕红了双颊。 这是镇北的人妖村,也是你下班回家必经之路。这夜很累,于是你急急地呼啸过去,让廉价香水和脂粉掩埋在你过路的尘土之中。 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晨祷。远远的,有点渺茫,你一直以为它听起来像是某种呐喊,穿过梦与现实,踏过岁月与空间的一种呼喊。它洗净一夜的酒气与脂粉香,抚平你逐渐加速的心跳。 或许只是累了。 隔天你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晒进你房中,透过百叶窗,每一道光都是一条短短的横线,一道一道,也就画出一条虚线,把你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是那个傍晚妈同你讲你阿爸走了。她是盯着你讲的,你一度以为不过是她寻常的咒骂。那眼神是一种空茫,更是一种不甘,以至你竟无法寻获那该有的失望与悲痛,而埋葬于羞悔之中。 像给人揭破了惊天的秘密。 半晌以后她丢给你一把钥匙,冷冷地落在大腿上,像小舌头舔过。 是门口那老丰田的钥匙。你晓得她大概真有点不甘心。日渐垂塌的皱纹掩不住她锋利的眼神,多少夹着一种轻蔑与悔恨。你阿爸就那样把他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你看着她,以一种渴求的姿态,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里,回炉重造。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了。 “还不是跟越南妹跑了。夭寿啊,那些越南婆。一个两个都贱!”猪肉婆左手抓着脸盆大的垂胸,右手捏着3斤五花肉,摇着头如是说到,末了,瞪了瞪打哈欠的女佣,道“会下降头的!” 以后的话不堪入耳,你静静点头,讲到你阿妈终究不算个女人也怪不得你爸,你终于没有再听下去。你转头,果然隔壁摊炒粉的越南妹不在了。摊子剩下一口大平底锅安静地躺在木板桌上,搜集着午后的阵雨,吞吃城的怨叹。这城总是下雨,梦都湿透。你知道越南妹的事。只是你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以为你阿爸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留恋。而你妈,你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或半个女人),想到她远古生物般的咆哮与哀泣,想到她日渐衰老而你日渐长成,你竟恍若置身殷红的生命之瓶中,四面血墙朝你紧紧压迫。 多年以后,你辗转于北方诸国的暗夜之中,祈求男子赐予你温暖的甘露,令你再度踏足遥远的赤道半岛蒸人的午后阵雨。你想起爸与越南妹的事,只是浅笑,更将自己沐浴于纯粹的汗水与鼻息之中,还想起一些梦呓般久远的记忆。你将它们小心埋在梦的泥潭之中,在深夜里去回忆你的爸。 故事要从何说起? 或许是隔壁刚搬来的时候,你听见琴声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是二楼的学长,比你大个一两岁,篮球校队,穿着褪了色的运动背心,短裤松垮地包裹着毛发初绽的下体。 你同他隔得那样近。隔着两扇窗,和一场雨,却怎样也跨不过去。 北镇的雨总是这样突然地落下来,染一地的潮湿。轰轰闹闹,吞没芸芸众生一切的声响。他的琴声也一并被啃噬下去。是那样典型的一个半岛的黄昏,天空逐渐染红。在窗前,在天光与灯光的交汇之处,你仰头屏息,用他的琴声自慰。 在他琴键跳动的间隔,在他琴声骤止的时刻,你在潮湿的梦呓中高潮。 其实他的琴也不是太好。你总能听到一两处唐突的停顿,又一两处的走调。你将窗帘拨开一点,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样的鲜活与灵动,你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弹奏你,弹奏你的梦,奏起一曲又一曲远古的旋律。而你任由那旋律在你耳内盘旋、升腾,直到在你的梦中扎根。 梦的触角攫夺阵雨中的琴声,于是就连你的梦也有那么一两处的停顿和走调。你似乎就这样把这当作你们两个的秘密了。“你们。”你想到此处只是浅笑。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你到浴室去清理你的下身,精液的腥臭令你反胃,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污秽,那样罪恶,似乎存在本身就玷污了这个世界。 那以后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悠扬的祷告。你一点一点地沦陷进去,任它抹去你自渎的污秽,是一种纯粹的救赎。你阖眼,竟随它吟唱。 你一直好奇他是否也会在弹琴后,在无人之处自渎。这问题你至今没有答案。 那是爸同越南妹刚有瓜葛的时候。以后的很长时间,那股锥心之痛盘在你心里,一点一点地给你绞刑,撕扯着你的心。妈倒也已经无所谓。手术后她终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贪婪而无奈地囤积着脂肪,企图用过剩的、松弛的皮肉去埋葬小镇的流言。 你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这话流转在市井的街道上,女人口中多有一种怜悯,到了男人嘴里逐渐变了味,那猎奇,那色相! 可故事之初始远在这之前。 妈是在你小学毕业那阵子失去她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的。你初次从蓝短裤换上橄榄绿的长裤,依旧用着你有点破旧的书包。你记得阿爸答应过你要给你买新的,就在你小学会考成绩放榜后的那夜。 “俊,你阿妈今晚住院,你来陪阿爸。” 你急急地掩上房门,竟全然忘了问妈为何而住院。 那夜他的大手抚着你,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绚烂的纹眼看破众生,手掌的温热蒸发着半岛的阵雨,由你的肌肤渗入你的身。 “妈会发现吗?”你躺在他手臂上,轻声问。 他抚着你的头发,看着你的眼睛,同你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你买了新书包。还有钢笔,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一支派克金笔,与他同款的。 大雨如注。这里总是有雨,那样多的雨水,孜孜不倦地洗刷着北镇的土地,洗涤一切的罪与罚,一切的孽与怨。大雨滋润了杰克的魔豆。而你顺着藤蔓,攀升到云层之上巨人的世界,升腾到你不曾想像的境界。以后你弱小的身不断同巨人在云间戏耍,以一种倾慕的姿态去爱着巨人,在天与云之间度过了很多潮热的日与夜。 餐桌上你同爸和妈照例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你同他们两个都亲暱。对于妈是一种天性的,关乎生命之诞生的依赖,对于你爸,则是一种崇拜的仰望。 要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知晓妈早已得癌。生命的瓶口如蛇,颓靡引展,伸向那不复存在的,孕育生命之瓶。 对于妈逐渐的缺席,你替代以爸的呵护。你躲藏在云之国度,等待巨人顺着藤蔓给你带来礼物。帕克金笔、书包、剃须刀。他偶尔也给你一些现金。 而巨人偶尔也爬进你的身体。 高中以后你开始到镇北的麦当劳打工。人妖村人偶尔踏红紫的绿的高跟鞋来买麦香鸡块,脂粉和口红都融化在可乐里。你远远看着,跷脚,咬唇,将下身夹在双腿之间。 同事马莫16岁(或该叫他安洁拉),一身女相,新搬入人妖村,好几代的马来穆斯林了。这东西不是我的他说,真主阿拉错置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于是他用层层的卫生棉和蕾丝内裤包裹着那多余的生命的瓶塞,问你你们华人是不是有一种药。支那药材他说,圆圆的,黑色的丸子。你晓得他说的是白凤丸。 “华人药店不敢卖给马来人,政府的人会抓。” 以后你从镇上的药材店给他买白凤丸,他带你到人妖村,借给你破旧的蕾丝胸罩和迷你裙。教我可兰经你说。那东西听着让人安心。 Suci,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你们当然知道这没用,不过都给自己幻想一次重生的机会。 妈辞去工作频繁出入医院,变得有点疯癫。她见人就骂,尤其是你阿爸。你有点看不下去,几乎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总有一点什么拉着你不让你去,你竟落下泪来。好几次你听见爸妈房里的嘶吼。整座房子响起凄厉的哭嚎与呐喊。那是一种原始的、尖锐的、悲哀的咆哮。你知道,那是妈撕心裂肺无奈的兽咆。你将自己埋藏在湿透的枕头与被子之中。 自那以后妈逐渐痴呆,她将自己关锁在房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她残缺了,丢失了人类千万年来的女性与母性亘古的身分,再也没有什么去挽留你爸对她原本就淡薄的情分。而阿爸就是这时候开始认识了炒粉的越南妹。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爱你了。 你懂得的,是那日你与爸再次流连于云之国度,打开潘朵拉的魔盒,而妈踏着黄昏的诵经声推开了门。你们回头,而她别过头,走了。 所以对于妈你始终是有点怨恨的。 后来你就听说了越南妹的事。她同这片土地很多很多的外籍女人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踏入这破败的半岛,在一场疯狂的囍宴中,用她们的子宫与阴道去换得存活的可能。你一直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前你从来没有在菜市场看过她,甚至她炒粉的摊子都不曾存在过。这点也同其他外籍女人一样,她们总是雨后春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大抵是漂流到南方岛国,在那里重生。或是一场新的囍宴,或是一个新的摊子。她们的生命之瓶一次次地发挥着母性的职责,为她们遥在故国或生或死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延展存活的资格。 你开始联想到你阿爸同越南妹在交媾。会是在哪里呢?在阿爸那辆丰田的车后座,还是哪一个公厕?又或者是越南妹租来的廉价房间?在你的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昏暗偪仄的空间。阳光晒不透百叶窗,积年的尘埃模糊了玻璃,阻隔着光,伴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和水泥灰的地板,那是一个属于昨日的狭小空间,浸染在半岛的潮热阵雨的霉味之中。你想他们就会在日光灯下,在越南妹长满尘螨的床铺上相拥。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尘螨为他们的体温所唤醒。它们兴奋地钻过纤维之间的缝隙,一路攀升,在越南妹与你爸的皮肤上贪婪地啃食,又同你爸一起,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你不禁往下身看去。你挪动手,把你突出的下身藏到双腿之间。 也是这时候开始,很多个黄昏,你都会这样听邻居学长的琴,然后随着曲调哼唱。那种哼唱是极小声、极小心的,一种隐秘的声响。他奏完以后街对过总会传来诵经的声音。你随着哼,走入浴室,对着镜子画起妆来。 口红是你的红色水彩。 腮红是你彩色笔的粉末,你用美工刀小心削下来的。 眉笔是你画画的炭笔。 你也用一点香水,那是马莫从马来市场带你偷偷买来的,不带酒精,清真圣洁。就藏在床底下,同几件女装和一顶半长的假发。 你对着镜子专注地易容画皮,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梦里的样子。你换上淡蓝的校裙,带上假发,扎马尾,对着镜子笑。你多想钻到妈体内被夺去的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 那是后来的你的半成品。 很多年以后,你偶尔还会接到爸的电话。你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你任它去响,让声音从遥远的南方小岛一直荡到这里,如阿爸轻柔的呓语,让你置身那崩毁的云之国度。 “那个越南妹啊,跑咯,骗钱跑路,听说给人抓去做鸡了。讲新加坡多好多好,你看,比这里还危险啊。”南方小岛政府不管吗?你想,那或许马莫该南下,去买他的支那药材。 你阿爸原也不是为了她而南下。你晓得那是一场难堪的逃亡,逃离你已逐渐长大的事实。 妈像一尾搁浅的鱼,静默地在岸边被阳光晒死。眼睛似乎空洞着,破裂的鱼鳍和鱼尾像旧塑料袋,任由风去吹散。你想像她躺在那张旧床上,汗水渗入发黑的棉,螨虫顺势而上,一点一点地咀嚼她苍老的肉身。在潮湿的床铺上,她发霉、溃烂,在床上压出一个腐臭的大洞,取代她不复存在的生命之瓶将你吞噬。似乎在告诉你,你们都没有好下场的,一损俱损,死无葬身之地。可她每每望着你,分明有些愧痛,多少还夹着一点自责。 “他啊,跟他阿爸最亲。”这话占满了你的童年。 爸同越南妹搬出去以后,你依旧上课、回家,给行尸走肉的妈送食物和水,然后到麦当劳打工。你喜欢听他们叫你June。珍、小珍、珍妮。你想到这些美丽的名字,对着车里的客人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的笑。男人们由人妖村出来,泛着色相的红晕,在付钱时摸你的手,而你报以微笑,用你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们的手心,像小舌头轻轻舔着。 好几次你下班以后骑车到人妖村。你停在很远的地方,熄灯。你将下身夹入双腿之间,然后随着那些穿吊带裙,踏着高跟的人妖们一起扭动腰肢、摆兰花指,然后微笑。马莫给霓虹灯染成一幅妖艳的巴迪蜡染,透过廉价的金色假发远远给你投递一个微笑。 马莫(或是安洁拉,你其实已经分不清),右手紧握着男人的裤裆,眼神迷离,左手朝你招手。血液往下身流去,你感觉它逐渐灼热与膨大。 于是你双腿交叠,夹得更近一些,吞下一颗浑圆的白凤丸,在夜里像一颗璀璨的黑珍珠。 你后来买烟,就在暗处,你学着她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尾指,微微仰头、合眼,吸烟。 有点呛。烟气窜入你的肺,你感觉它灼伤了你,抽干了你生命的气息,是一种窒息的难受。 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是一种平静的、新鲜的温度,你狂欢一般,陷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于是你随梦蒸发、升腾,在流光中挥散。(11月19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7天前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前文提要:不要想太多,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香蕉苗照顾好。只是,他开始会在香蕉芭里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雨季过了,香蕉苗的高度差不多到他的腰,再多7个月就可以收成。又是时候放肥,然后还要喷洒除虫剂和杀菌剂在香蕉叶上,才能够确保香蕉苗不会染病。如果连续两天没下雨,就需要浇水,一棵一棵地浇,一直到定制的引擎来到,他的工作量才轻松一些。 他原本以为翻种香蕉后会很轻松,远比他每天凌晨起床割胶还来得轻松。至少,他在看完那本经理送的工作年报后,他是这样觉得的。他没有也不会想到他会如此,用全部时间照顾香蕉苗,没有办法停下工作。他心里充满埋怨,咖啡店的那些安哥和中国肥料的经理都把种香蕉描述得很简单,像是只要种下香蕉用了对的肥料农药和技术,就可以坐待收成,可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打击。他的皮肤愈加黝黑,镇里那些安哥看到时都会调侃他。 他只可以一直叫自己不要想太多。他持续地旋转、坠落,在顷刻间。他想如果他有一个老婆或者生了几个孩子会不会比较轻松,至少可以有人帮忙他做这些工。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不孝,咖啡店里的安哥也劝过他娶个老婆,去娶越南妹或印尼婆也可以,花钱就可以了。他们连中介的电话号码都给了他,最后他没有联络中介,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一直到现在。 终于,香蕉苗长成了香蕉树,已经有12呎高,再过一两个月,香蕉树就会长出花芽。红肉蕉的花芽是紫红色的,跟大多香蕉花芽一样。花芽一层一层包裹着香蕉花,随着时间的过去,香蕉花芽会脱落,底下的黄色的香蕉花就会露出。再过一些日子,黄色的花就会慢慢长成香蕉。这时就需要把香蕉用袋子包起来,大概再多3个月左右就可以卖了。 这些资料都是从经理送的那本书报看来的,他想差不多是时候,所以已经准备好包香蕉的袋子,等待着香蕉树长出花芽。那些袋子有青色和蓝色的,在绿油油的香蕉芭里格外显眼,大概是为了有驱赶虫或野生动物的功能。这期间的工作没有减少,依然还在重复着,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除草、放肥、杀菌、除虫。香蕉树叶已经离开地面很远,可以直接用除草剂清除野草,但同时,也必须要用长刀把枯黄的香蕉叶去除,确保香蕉树不会因为负担太重而被大风刮倒。 终于抽蕾了。一个星期里面,香蕉树都陆续抽蕾,长出了红紫色的花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似乎没有喜悦。他原本以为自己因为觉得快成功而狂喜,但他没有。灵魂反而像是被抽到了更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和香蕉树,他问自己在干嘛,他没办法回答,工作还在继续,不能歇困。 在大多香蕉树抽蕾几天后的半夜,他做了一个清醒梦。是在去胶芭的路上,阿爸还在念叨着闪左闪右,阿母紧跟在后面。可是,过了一下子,阿爸停了下来,然后不停地说着找不到,语气很紧张。阿母也紧张了起来,然后他们哭了。他赶快从脚车下来,要指路,因为他记得这条路怎么走,是以前阿爸教他记得的。然而,下车看向前方的路时,他瞬间傻了。后面的路和平时走的路没有区别,望向前面,却没有路了。在前面的,是一棵棵倒下的香蕉树,东倒西歪的,仿佛身处于乱葬岗,又让人觉得前面的路是没有被开发过的荒芭。他不记得这条路有这样的地方,他试着要他们冷静,但他们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继续紧张,然后下一秒用更狰狞的脸,喊叫“你去哪里了?!回来!” ,然后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他醒来的时候,是哭着的。他上一次哭大概是他阿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阿母走的那一年是1997年金融风暴后,也是这段胶芭上一次翻种的第四年,胶树还需要一两年才可以开路割胶。他的胶芭没有收入,所以他去帮其他芭主割胶,卖胶丸的钱芭主拿6分他拿4分。在那么艰苦的时候,阿母离开对他来说是很难接受的。阿母走之前叫他一定要顾好芭,可以的话一定要和政府申请牙兰[9] ,然后找个人结婚,要传宗接代。口头上他答应了他阿母,可是他心里清楚这些年已经花了很多钱去给那些官员帮忙弄牙兰,每次对方都说这次没办法需要等下次。然后又叫他给什么手续费,再让他掉入没有尽头的失望。而且他更清楚没有几个女人要他这样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他没有办法像阿母那次那样把她的一生唱成一首哀歌,他只可以号哭。简单的仪式把他阿母下葬后,他还是需要咬紧牙继续生活。这次的仪式是比较年轻的西公主持的,和阿爸那次的不同是西公在阿妈下葬后,在阿妈的坟墓前叫他喊“兴啊、旺啊、发啊”,他不太懂人过身之后为什么好像就可以变成财神,可以保佑后代发大财。 因为那一场清醒梦,他睡迟了,太阳已经升起。以往进去的时间很早,胶工都是骑摩托,一路会很顺畅。今天迟了,收油棕的人已经开始工作,所以在狭窄的路被一辆大罗里挡在前面。红褐色的尘土被罗里的轮胎卷起,他唯有用汗巾遮着口鼻。那一刻,他像是身处于红色大雾中,看不清前路,只能缓慢地跟着罗里前行。然后在某一瞬间,那样的空洞感又向他袭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没办法认清楚这一条路。跟着罗里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从皱眉到麻木的表情,他才发现他走错了路,原本在前两个路口他就应该转向左边,但他却直行了。 回头进到香蕉芭继续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到香蕉芭时眼前一切变得更生疏,像是走在浓稠的芭窑地,越用力双脚越被烂泥抓着,那样的感觉像是持续地黏附侵蚀着他的皮肤。从香蕉芭出来以后,那种感觉还是没有离开。 香蕉树长得很好,因为一直都有打药,香蕉叶没有一片是长了菌或被虫啃食过的。他想那个经理没有骗他,用他的肥料和按着他送的书报的方法来种植香蕉,真的可以丰收。有些花芽也已经剥落,露出香蕉花,再过几个礼拜香蕉就会成形,慢慢越来越肥胖时就可以砍掉花芽,然后用袋子包着香蕉了。再然后,就是丰收的日子到来了。 他在老厝内点算着青色的蓝色的袋子,像是在为自己的孩子点算嫁妆。这些袋子是他拜托中国肥料的经理替他从新山那边带过来的,这边还没有人卖。丰收快到了,他在心里这样说,他这刻终于觉得自己做对的选择,但那种陌生感还是黏着着他。 这夜,他被低温冻醒。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去芭的路上他还冷得颤抖,这让他意识到似乎真的降温了。可是在太阳上山之后就没有觉得那么冷了。从芭出来的时候,新村的人都在讨论早上的低温,那晚的夜间新闻表示马来西亚未来几天因为中国寒风吹向马来西亚,早上和晚上会降到19摄氏度甚至更低的低温,情况预计会持续一个星期。那时候每个人都说自己很像身处在云顶,夸张一点的还说吉隆坡要下雪了。看了新闻,他就回到房里准备睡觉,又是多梦的夜晚,他没有办法好好歇困。 隔天一早,遭受着冷风进去芭里,抵达的那一刻,他先闻到腐臭的味道,然后他看着香蕉树上的花芽,怔着。 每棵香蕉树的花芽都灿烂地在香蕉树上绽放。 原本应该一层层剥落,然后长出香蕉的花芽,却像是一朵朵大红花那样,完全地绽放,但空气之中却是弥漫着腐臭味。这不是他想像过的情况,他赶快联络经理来看。经理看到的时候,说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况。他强调,这不是肥料导致的问题,可能是香蕉树中病,又可能是天气的问题,总之,不关肥料的事就是了。经理说香蕉花还挂在上面,可能还会生香蕉。如果不会生,那就要直接砍掉香蕉树再等第二代的香蕉长出。第二代的香蕉也长出后,就需要直接将香蕉树砍倒再将土地上所有香蕉苗挖起。因为一棵香蕉树就只会开一次的花,而第二代之后的香蕉树生的香蕉只会越来越瘦弱干瘪,直接买来新的香蕉苗会更好。经理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结果第二天香蕉花都从香蕉树上掉下来,剩下紫红色的花芽挂在树上,地上满是黄色的香蕉花。当地记者听到了这事情,特意进来他的香蕉芭拍照,然后采访他。关于他的报道刊登在两天后《星洲日报》东海岸版的第14页,标题写着“香蕉花芽开花,像莱佛士大王花弥漫腐臭”,标题旁还写着“奇闻奇事”。只是报道中没有具体地写出他芭的位置,这是他吩咐那个记者不要写的,“这里是非法芭,太张扬政府会来查,等下我就什么都不剩了”,他告诉记者。 寒风过去了,花芽一颗颗掉在地上,黄泥土瞬间铺满紫红色,腐臭味愈加浓郁,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死过一样。香蕉树不会结果了,这次没有丰收,他用印度刀砍下再也不会结果的香蕉树,清理掉多余的香蕉苗,只留下看起来最茁壮的那一棵,然后除草、施肥、除虫、杀菌。他的生活还是在新村和芭之间来回,早出晚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不够歇困的原因,骑摩托进去香蕉芭时经常会走错路,不是转错方向就是在该转弯的地方自行。 他想歇困,但总觉得没有那样的机会。他细数着那些袋子,青色的、蓝色的,等待着几个月后第二代的香蕉成长,然后丰收。 注:[9] Geran的音译,地契的意思。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1星期前
文接昨日:【花踪17.童诗奖决审会议记录】童诗该有自己的文学位置(上) ●〈记忆中的年糕〉 郑:我给它相当高的评价,我很喜欢。它是童诗,可是整首看下来,其实你看到的是一个食谱,是一个怎么制作年糕的食谱。这个手法相当强,不容易,肯定不是小孩子能写出来的,这点我同意。可他又有童趣,他从一、二、三、四,四个步骤来教大家怎么制作年糕,而且他用儿童的语言,叫一粒粒的米,怎么去斋戒沐浴,用的手法就完全不一样。他就不去用儿童的手法写妈妈或谁去洗米,他用“斋戒沐浴”去洗那个米。然后米浸泡后膨胀,他也不直接写,而是写一夜长大,变得白白胖胖,这反映了一个很诗化、儿童化的形容手法。 第二个步骤,他从浸泡、挨米、压粿浆之类,一步一步地教我们怎么制作他记忆中的年糕,过程中当然有对母亲深厚的想念,尤其最后一句。所以我觉得,就算不以儿童诗的范畴来看,它也是相当杰出的诗。 张:我完全同意这首诗写得很好。它可以是童诗,甚至可以不必在童诗的视野下阅读。他厉害的地方是,不先告诉我们他思念母亲,他先把小时候做年糕的动作或事件分成三部分,看起来好像是组诗,其实四段都首尾呼应。他在不经意间告诉我们如何做那一道菜,但又不是直接说教,很多句子都写得非常好,想像也蛮丰富的,例如压粿浆时说粿浆又哭啊,我不是齐天大圣,为什么被压在那个石舂下。这样的写法都很鲜明,所以我觉得写得很好,我们该给它好分数。 黄:这首诗我当时很挣扎。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但我想做某种选择性的平衡。但我后来觉得好像这样也不太对,因为好诗就是好诗啊!两位老师的分享重新提醒了读诗时触动我的地方。的确,这首诗就算放在大人创作,或是年纪稍大的学生身上,它不太像童诗。说是童诗,它也可以像超越了童诗,在细腻的象征或对比上,它可能更成熟。所以我当时还是以原先的童趣概念来判断。两位老师的点评提醒我,这是一首好诗,它还是要还原到一首好诗的价值。所以如果等一下票数可以调整,我想我会投给它。 ●〈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郑:你一看它的开头就有点趣味了。他写的就是一个自然的景象,在这个胡椒里面。可是他也透露了很多细节,例如露珠怎么在叶子上赖床,最后被阳光给接走。这都是一些儿童的角度,也是诗的运用。他也形容了爷爷在胡椒园里的耕耘,却写得很有儿童的心思,儿童的趣味。 他留意到一些爷爷的细节:爷爷在胡椒园里耕作,一滴一滴的汗水,咸咸的,热热的被阳光收走,“当着珍宝来收藏”。这是用诗的语言、儿童的角度,去形容爷爷耕作的过程,他用一首诗完整地呈现。诗的结构相当完整、圆满,题材新鲜,所以我喜欢。 张:这首诗也写得很好。他以孩童的视角来看爷爷,阳光是很重要的意象,细节很丰富。而且全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而非大人的视野来写,所以很有童趣。最后几句写得非常好:爷爷的汗珠滴下来,就是咸咸的,热热的,阳光不嫌弃,当作那个珍宝来收藏,这句收缩非常有力。他把爷爷的汗珠比喻成珠宝,爷爷的生活与时间对作者来说是非常珍贵的,所以能触动我。 黄:这次每一篇我都挣扎很久,需要反复地想。这一篇,是我对于诗的文字的个人偏好,所以没有选它。我念一次,大家感受一下:“串串椒实/ 在阳光晒染下/ 展露成熟色彩”,你会觉得这是散文的文字叙述。在形式上跟情意的体验上,那确实是诗的感受,但文字却非常贴近还原标点符号后的散文。所以对我来讲,这中间就有一点点……我会更期待他的文字有前面老师所提到的“诗”,童诗的“诗”的成分。 ●〈魔法梦〉 郑:这〈魔法梦〉,他说是魔法,其实背后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孩每天晚上10点睡觉,然后做梦。可是从睡觉的角度,他写得非常完整。除了形容怎么睡觉,常见的小孩睡觉流口水、尿床、做噩梦、失眠,每一段都写了一些很有趣的儿童想像,然后把整个梦当成魔法。所以每晚10点开始魔术表演,小床是舞台,被窝是帐篷,他把每个境况都写了出来。有时做了噩梦,他就哭着喊姥姥,姥姥来拍小屁屁,来安抚他。为什么是姥姥?为什么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他最后慢慢就写了。 他写在被窝里等到11点、12点,魔法的梦还没来,所以开始失眠。他怎么失眠呢?他希望梦快点回家,把梦还来。因为梦没有来,所以他失眠。他还等着见爸爸妈妈,他只有在梦里才可以看见爸妈。当然我们也不知道他无法跟爸妈住在一起的原因,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它相当完整,也相当有创意。 张:它以很鲜明的小孩视野来写梦。我们虽然不肯定作者的年纪,可我相信他的语言都是属于很小的,孩子的那种想像。现实里他没有一些东西,所以在梦里实现。整首诗非常完整,而且童趣十足。 黄:我给所有的诗贴了不同的等级,所以最后都是几首相互比较的结果。诗讲求工整性,这首夸张了些,所以我选了另一首。这首诗在创意上没问题,他一开始做了个很高明的铺陈,就是“梦带我到游乐园/ 爸爸还在等我”,“梦带我去电影院/ 妈妈还在买票”,所以爸爸妈妈不会只是最后才出现,其实在梦里爸妈才会出现,而且看电影也是爸妈带着他去的。最后他说别在孤儿院外倒数,也就说明了他自己的身分。票数若可以调整,我是可以把原先从别的诗里的票挪过来的。 ●〈自由〉 黄:这一篇我很喜欢,它充满意象。虽然童诗谈意象感觉很抽象,可这就是诗的特色。他说,“你看,你看/ 瓢虫披着满身的欢乐/ 在绿毯上走秀/ 咦,那粒大圆石怀孕了呢/ 会不会迸出一篇神话”。那篇神话就是孙悟空嘛,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个意象。所以他整首诗就是充满这种,在一句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平常的话,但话里又包了一层东西。你稍微细品,它就好像糖果,品了后里面那一层的味道才会跑出来。它创造了一种很有层次感的阅读,叙述出自由的状态,所以很高明。它没有告诉你什么是自由,但在描述里它呈现了自由的状态。这是让我惊艳的作品。 郑:它强在局部,胜过整体。一些句子很精彩:“猫咪舔着一身黄昏/ 阳光是雪糕的味道吗”,“我可以变成蜘蛛人/ 粘着地面/ 整个世界就这样倾斜了”。这些都是很好的想像,有很多金句,我为这些金句而倾倒。但如果要求完整,整个就不容易理解了。这是成人一点的童诗。 黄:我非常认同郑老师的话。它很有趣,例如他要讲花,他不会直接去讲它的颜色和味道,而是用旁边的东西去表现那朵花。他整篇没谈到自由,但他的观点是自由的,想法是自由的。对于世界的立场,譬如最后他说,我可以变成蜘蛛人,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粘着地面,整个世界就倾斜了。这是这首诗很厉害的地方。 张:这首我没选,主要有一点,虽然他的想像力及一些句子非常精彩,但如果以孩子读童诗的阅读水准来说,可能较难触碰到他写的自由,或自由的形式。我想,会不会有一层遮蔽,因为他全在讲别的东西,完全没提到自由。但以文字语言来说,它是一首好诗。 【第二轮投票】 评委决定让3票和2票作品直接得奖,即有7篇作品入选。奖项只剩下3个名额,因此进入第二轮投票。三人决定先选出2篇,再以评分制选出最后的3篇得奖作品。 张光达只选〈马来西亚寻雪记〉;郑景祥选了〈碗净福至〉和〈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黄国珍选了〈时间表上消失的课〉和〈坏孩子 怪孩子 乖孩子〉。 评分结果——   黄国珍 郑景祥 张光达 总分 〈马来西亚寻雪记〉 3 1 4 8 〈碗净福至〉 4 5 1 10 〈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 4 4 3 11 〈时间表上消失的课〉 3 3 4 10 〈坏孩子 怪孩子 乖孩子〉 4 2 2 8 分数较高的3篇作品:〈碗净福至〉、〈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和〈时间表上消失的课〉入选。 【第二轮作品讨论】 ●〈马来西亚寻雪记〉 张:这首诗很不错,主要是写马来西亚的气候。马来西亚根本没有雪,所以是不可能寻到雪的,他就以相反的角度,以跟母亲的对话来写。他口气很有童稚感,最后的转折不错。开始时的春夏秋冬是一个一个来讲,到最后却是一个一个反高潮,当他开始明白雪是什么样子时,妈妈却说马来西亚没有春天、夏天和秋天,我觉得这是个反差,这一点很特殊。 ●〈时间表上消失的课〉 黄:这首诗完全是小孩子的观点。他透过诗表达了对学习的看法。反映出学校重视课业,很少关注孩子学习之外的需要,所以他说,“老师啊,我好想摸一摸/ 我留在草场那温暖的太阳”,好像在说,太阳本来是我的,但我被你叫进来了,就把阳光留在那边。他说,“我知道的我也明白/ 我们要赶上学习进度/ 就像吹笛子要跟上拍子/ 可是我喜欢的课都消失了/ 乐谱没有音乐只有汉语拼音/ 草场没有脚印只有蜻蜓”。为什么只有蜻蜓?因为没有小朋友,蜻蜓就可以在草场自在地飞。 他把前面的每段叙述,在最后再次统整起来,既表达了他对现在课程跟学习的看法,也很成熟地整合了画面及意象。这是一首蛮能反映同学心境的诗。 张:它也在我第一轮的选择里面,但过后拿掉了。主要可能有跟其他的诗比较。 ●〈坏孩子 怪孩子 乖孩子〉 黄:这一篇的形式蛮触动我的。它描述了不同的状态,你说“自闭”,他就在外面加了点框框;“过动”就像字在跑,歪歪斜斜的,对这些状态的描写其实是精准的。他是用了心去了解这些过动儿、自闭、智障或阅读障碍、语言迟缓孩子的行为特征的,然后才有下面的叙述。这些叙述不是科学或医学上的描述,而是转化成一个被感受的文字语言。 另外,后面翻过来“妥瑞氏症”,一直到“品行障碍”,这种种描述完之后,他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收尾。他说,“你看 你听 你说 你都给我那么多标签”,所以看样子,前面我们对于这些行为的孩子是会给标签的,“你看见我的坏 你听见我的怪 你说说我的乖嘛”。他其实提出很重要的观点:不要只看到我的不好,难道我都没有好的部分吗?“你一定看到 你一定听出 你一定会说道:你还是我最宝贝的的孩子!/关心 了解 我们就会看见 听到 说出:爱你”。所以我觉得他很温暖。他温暖地试着让原本对立,或是被误解的关系找到和解的可能。他的写作蛮成熟,但观点跟立场其实是偏向孩子这一边的,他期待大人更进一步地了解小孩,这首诗的用心我非常愿意肯定。形式上他也运用了现代诗的技巧,包括字的排列、大小的组合,创造另一种文字阅读的可能。 郑:这首我也相当惊叹。我唯一的疑虑是,如果它不是一首参赛诗,没有比赛框架,我会选它。他其实难免取巧,他其实字很多,如果你真的细分,它可能超过100句,可是挤在30行里面。他一些句子很长,句子里还有段落,我不懂叫不叫偷吃步啦!就是说可能因为句子长,所以可以有更多的变化手法,塞进更多内容。所以我当时的疑虑是,对其他受30行句型限制的人来说,他会不会占了这个便宜。 张:第一轮时我有选,读第二轮时我发现它形式上可能取了巧,就是放了太多东西,不以传统那种诗行的方式来写。如果不是参赛,没问题,参赛这样写,我觉得是有些取巧。不过这的确是首好诗,对另类的孩子,他掌握到了很独特的风貌。 另一点是,它给我比较沉重的感觉,童诗太过沉重会不会是个问题?对孩子或儿童读者来说会不会是问题?我觉得童诗应该是比较童趣的,或有新奇想像的作品。因为这两点,我过后把它拿了出来。 ●〈碗净福至〉 郑:如果这两首〈碗净福至〉和〈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我会比较喜欢〈碗净福至〉。它很简单,而且句子非常短。基本上就是讲了4个小孩,或说讲了4种食物,或许是他自己喜欢的食物,然后从4个问候——早安、午安、下午好跟晚安来带出这4个食物在不同时候,吃了的心态。他写红茶很简单,“小茶包/ 要泡热水澡/ 泡了一池脏兮兮”,就是很简单,3个小段子,就把他喜欢的红茶表达出来。他写蛋挞,“小蛋黄/ 呆坐汗蒸房/ 流了一地金黄汗”,就很简单的小孩语言,把他喜欢的食物简简单单地带出来。这就是我喜欢的地方,他的短句子,他的小简单,跟他的小确幸,是很快乐的事。 ●〈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 郑:他是在和婆婆告别。因为最后有说,“我手持的假牙,想叫微风为婆婆细细套上。” 【给参赛者的话】 张:这一届的参赛作品水准都很齐,也很高,非常难得。一般上,童诗要求以孩童的角度来想像,对象应该是儿童读者。而且我们必须有个概念,这个儿童必须包括几个年龄层。好的童诗应该是说,除了儿童,大人来读的话也能触动心弦。所以除了想像、童趣,还必须有一些内涵,大人来读也可以感受到很强烈的意味,才是真正精彩的童诗。长远来说,有兴趣或有心的童诗作者不妨以这为目标。 黄:我很享受评审的过程。我觉得童诗的价值很关键就在那个“童”字,因为孩子总是用他们非常天真、淳朴的眼光,去看我们熟悉的世界。他总会提醒我们忽略或是遗忘的部分,甚至用他充满想像力的语言去创造另外一个我们熟悉的事物。我不知道学校有没让人学写诗,如果有,我觉得这些童诗都体现了老师的教学成果。如果没有,我觉得这些童诗也应该给我们的教学带来一些启发。 郑:童诗在某些人眼里并不是常规的文学创作,它可能甚至会被视为雕虫小技,不被重视。所以花踪能设童诗比赛,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童诗必须有自己的文学位置。用童言、童真、童趣去写童诗是必须的,是先决条件,写出诗的意境则是另一个挑战。 这次讨论很多都集中在想像力与创意上,可能大家可以尝试一些突破。要突破小孩子的范畴,大家还得有更高的想像力,这就是童诗的难度。 |花踪17‧本届特设|童诗奖得奖名单 (入选10篇,不分名次;每篇奖金2000令吉,及奖牌一面) 符诗绮〈天空的衣裳〉 黄其和〈记忆中的年糕〉 李采芠〈碗净福至〉 蔡妮臻〈宠物梦〉 王振平〈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刘雅琳〈掉下来了怎么办?〉 方路〈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 马愿越〈魔法梦〉 招晓华〈自由〉 马明杰〈时间表上消失的课〉 相关文章: 【花踪17.童诗奖决审会议记录】童诗该有自己的文学位置(上) 【花踪17.本届特设】童诗得奖作品特辑
2星期前
他被卷入旋涡,没有出口,没有。 他记得这条路怎么走,不用任何思索,都是潜在意识带路。那时候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听着阿爸对他或者自己说进去的时候只要遇见路口就拐左,大概半小时就可以到胶芭,出去的话就一直拐右。除了进出胶芭的方向,阿爸还会持续絮叨着在哪里要闪去右边,在哪里要闪去左边,什么时候又要把摩托的轮子平衡在路径中间的野草,不然轮胎就会沦陷在两旁的烂泥。再后来到他骑着摩托跟着爸母的后面,还是会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风传来。所以,他记得那时候进去胶芭路上出现过的窟窿,像是每个人都记得自己身上每道疤的故事,尽管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窟窿已被填平或辗平,他还是会记得。 其实,他试过要忘记那些路径, 只是在他骑着摩托进去胶芭时,那些闪左闪右走中间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所以骑摩托去胶芭的路上,在左或右的径上对别人来说是视路况而定,但他无论来回,十几年来都走着一样的路,没有改变。就算他习惯的路已经出现窟窿,充满烂泥,还是会行驶过去。他不想这样,可是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反应,看见窟窿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轮子陷入泥中。黄泥水被轮子搅动,轮胎上挂满一颗颗化不开的烂泥。有时候他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会因为这样而跟着摩托倒在路上。 9月中,11月雨季就要来了,下雨就没办法割胶,但他也清楚就算可以割胶,也卖不到多少钱。他很早之前就听咖啡店的安哥说现在有新技术,已经不需要天然的树胶了,只是没有想过胶价越来越糟糕。做多少都是徒劳。可以说,他身上有价值的也只有这一块他爸母留给他距离小镇半小时的地,土地上种的胶树还可以砍下卖些钱,其他的什么都没了。然而,这块地到底算不算是他的,他至今也没办法说清楚,很可能那片地和种在那里的胶树一夜之间就是别人的。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生路却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他父母留下的胶芭位于被新村的人叫做“大芭”或者叫“非法芭”的地段。他听他爸母说过,他公公来这边的时候只有他们一户福清人,而所有政府允许的发展芭都被占了,没有合法地可以种胶树,所以他阿公就走到更深的大芭去开发。这片胶芭左右两侧是小山丘,占地9亩,在两旁小山丘顶点之后的地就属于其他人,也一样是非法芭。从远处望去,他的胶芭像处在一个V型的小山谷,两面的山丘都有着一层层的梯田,梯田上就是一排排的胶树。因为这样的地形,芭里经常不是没有任何风就是忽然来一阵阵强风。所以没有风的时候,芭里安静得剩下虫鸣鸟叫,风来的时候就充斥着胶树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如果胶树长了种子,就有机会听到树胶种子爆裂然后掉下。两座小山谷的最低处是一条由浅至深的小溪,小溪的中间有一条泥路,让人可以在两面的小山丘来回穿梭。他记得他小时候就常在小溪较浅的部分戏水和捉小鱼。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在这里方便,无论是小号还是大号都没问题。反正大自然自然有办法消化这些有机的“外来物”。 距离小溪两三层的梯田上,有着一间木屋,是他家的老厝,他阿爸的爸母在很早以前就住在这里,现在厝边就是他们的坟墓。坟墓很简陋,一个立着的石碑,碑上的字已经不太清楚,而石碑后是隆起的土丘。他爸母还在的时候,就算他们已经住在小镇的新村可是老厝还像有人住一样,没有一处被雨水和白蚁侵蚀。只是现在它已经摇摇欲坠。厝里没有任何家具,剩下饭桌和颜家的神主牌。神主牌正对着门口,门口旁边还堆着一叠叠的塑料胶杯、胶架和胶舌,屋内充斥着奶屎[1]的气息,他们都习以为常了。他小时候有问过阿爸,为什么不要接祖先出去新村的家里拜,他说他们在胶芭的时间比在外面更久,祖先安在这里更方便,而且胶芭更需要祖先的庇佑。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些素未谋面的祖先可以庇佑他们的厝,还有他脚下这块地。 他看着有1米长的胶刀和干瘪的胶树上布满一道道的刀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阿母说过的话。那时候阿爸刚过身[2],阿母在阿爸的身边将他一世人的艰苦唱成一首哀歌。他原本不想落泪,但阿母边唱边哭,边哭边唱,几度还哭得唱不下去,最后阿母祈求阿爸要原谅儿子不孝,没有让他看见儿子娶媳妇生孙子传宗接代时,他就哭得停不下来了。他这一哭让他忘了其实阿母唱的哀歌中主角的经历大半是他没有听过的。 阿母稍微冷静后坐在饭桌前,叫他要把阿爸葬在胶芭,说是阿爸过世之前交代的。阿母说:“阿爸共伊爱落葬底伊老爸母e边头,伊共阮在底遮尚重要就是彼块地,伊底彼爿就知影家己爱做啥,底芭里才会使歇困。”[3]其实,他到今天还是不明白阿母说的歇困是什么,明明阿爸没有说过他在小镇里住得不舒服,没办法好好睡觉,只是他只可以尽量遵照母亲的吩咐。 那时候路还很小,车子没办法直接进到芭里,所以必须靠人力抬棺。出山那天带着阿爸走过火车路绕到他平时喜欢喝茶的华新茶室后,就开始往胶芭的方向走去。他记得将他阿爸的棺材抬进芭里的路好长好长,他叫大概十几个朋友来帮忙。他阿母在前面一边哭一边用摩托载着西公[4]进去,时不时西公还叫阿妈停下来,叫他大喊“阿爸,转左咯”“阿爸,转右咯”,喊了后西公再往天空撒金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摇铃,然后挥舞着挂有长长一条白纸的短竹子,纸上是阿爸的名字。一路上他和他的朋友轮流抬棺,大概轮流了八九次才成功把棺材抬到芭里。 一连串入土的仪式,最后西公叫他抓起地上一把黄土,撒进阿爸的棺材上面然后转身不要回头看,再之后芭里又立起一个坟。后来芭里除了一间老厝,还有两座坟墓。他阿母离开时,棺木和西公是他借来的罗里载进去的,而抬棺上下罗里的是他请来的印尼工人。 剩下他,还有这块和他有关系的土地。然而他没有过阿爸说的歇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里困着他,可是他又认为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想到胶树不再赚钱,他决定翻种胶芭,把9亩的胶树推了,种香蕉。 他没有冲动,是去咖啡店问了那些经验老道的安哥,听他们说香蕉的价格上涨,每公斤的价格已经是树胶的一倍,而且就算是一年后收成,价格也不会跌太多。他们还说,非法芭种香蕉更好,种一年就可以收获,就算政府收掉地都不怕亏本。担心他没有经验,还介绍了一个中国肥料公司的经理给他认识。这个经理身材矮小,但腰围却是十分宏观。第一次见面时,经理就用保证的语气告诉他,他卖的产品一定可以让香蕉大丰收。说出这句字正腔圆的话时,经理还拍拍自己的肚子。那个经理说,中国政府管制严格,所以肥料分量精准,不像马来西亚政府什么都不管,肥料厂都随便乱来。他还送了他一本复印来的台湾香蕉研究所出版的年报,说只要看完就可以很好地打理香蕉芭。离开他的芭之前,经理还不断提醒他一定要种红肉蕉[5],这个品种在本地销路最好,华人爱吃,马来人更爱,他们都拿来炸,现在种香蕉的都种这个品种。他是相信经理的话的,也觉得自己有办法打理好香蕉芭,只是心里总感觉还悬着,没有底。 他想起颜家祖先。所以他准备了三牲、米酒、咖啡乌和水果放在神主牌、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之前。点三支香,再烧了几叠金纸,以“在下不肖子颜……”开场,这是祭拜前说话的开场白。他先将自己的计划在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前说了一遍,再到神主牌前复述,然后筊杯。他要确保一切都受到祖先的庇佑才开始这次的翻种计划。筊了两次都是笑杯,他想是他不够诚心。他再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用福建话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翻种芭,说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不是随便的冲动。再筊一次,还是笑杯,所以他又重复做了一样的流程,圣杯,开始翻种。那时,他相信自己该做的都做了,颜家的祖先和他爸母会保佑他。 在开始一切翻种工作前,他带着所有往年申请牙兰的文件骑着摩托到吉拉央的百乐县县办公室的三楼,他找到平时帮他处理文件的大姐,她是这边唯一的华人员工。那个大姐看到她时第一句话是说“哎呀,最近还是没办法,等有机会再告诉你”,脸上挂着看起来很像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坐下后才跟那个大姐说自己要翻种香蕉,如果有机会申请牙兰的话需要改成种水果,不要再写树胶了。大姐听了之后点点头,说知道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大姐又说,“你电话号码没有换是吗?有机会的时候我再打给你,最近这个上司才上位,什么都不会,等他熟悉一点之后,我再看看他怎样”,他回了一句“哦”,就转身离开。 香蕉树需要大量的水才可以长得好,为了不需要特意给香蕉树浇水,定制来灌溉的引擎又没有那么快好,所以他决定赶在雨季前种下香蕉苗。谈好价钱后,他即刻安排神手把胶芭里的胶树全部推倒,再请来印尼工人将橡胶材锯成几段,安排罗里载去卖。卖来的钱正好足够还这些工程费和香蕉苗的钱。神手还要把10呎宽的梯田收窄到6呎,种香蕉的地不需要那么宽,收窄后就可以种更多的香蕉树。芭里一下子多了几条梯田。还需要准备水源在未来灌溉香蕉树,所以他再吩咐神手将胶芭中间的小溪挖宽挖深,小溪消失了,成为两个水池。 没有时间闲下来,雨季要到了,必须赶快。在刚翻好的泥土撒上鸡屎肥,确保土地肥沃,接着挖种植香蕉苗的位置。这之后的工作就不能再请任何工人了,需要节省钱,未来的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收入,所以都尽可能自己来。 胶芭变成了光秃秃滑溜溜的黄泥地,没有一点绿。2400棵的香蕉苗送到,每3呎一棵,独自在两天之内把香蕉树一一放入挖好的坑,从凌晨到傍晚。黄泥地又多了一些点缀。跟肥料经理买的中国来的肥料已经堆叠在老厝,除了肥料,还买了除虫剂和杀菌剂,只要等几场雨之后,就要开始放肥,然后再除虫和杀菌,这样可以确保香蕉苗茁壮成长。第二波道晚间8点新闻结束后,天气预报说彭亨州未来一个礼拜会持续下雨,是雨季来了。 他赶紧上床睡觉,打算明天进去确认芭里有没有下雨。那晚,他是带着期待的心情入眠的。 这天,他没有忘记,他梦见了他坐在阿爸的脚车后面和他们进胶芭。爸母在割胶,忽然下起哗啦啦的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雨很大,爸母都措手不及眼看着胶杯被雨水灌满,然后树奶从胶杯溢出,顺着树身流到落叶和泥土,染白了一地。爸母都一脸无奈。梦里,他们看着他。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6点,他已了无睡意,直接骑摩托进芭等待雨的到来。一路上乌云密布,胶工最怕看到这样的天,因为雨一落下那一天就做了白工。只是现在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点香后,他坐在老厝的正门口期待着雨从乌云落下。天空微亮,风一阵阵地,他在半睡半醒间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袭来。他看着香蕉苗失神,那一瞬间他问自己在哪里,片刻后才回神告诉自己,胶芭被推掉翻种香蕉了。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急,那种去到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办法找到一处熟悉的焦急。然后他等着等着,就看着风把乌云越吹越远,直到太阳猛烈地挂在天空。 接下来几天的情况都是如此,雨没有落下,而那种无以名状感觉又不断在侵袭着他。他每次回神时都期待雨水已经降下,然而,中午的日头却比前几天来得更猛。没有雨,做不了后续的工作。一直等了4天,雨还是没来,反而日头更猛烈。 这几天,胶芭和阿爸阿母还是一直出现在梦里。他没有思考梦与那感觉之间是否有着联系,只知道再等下去香蕉苗就会干枯,必须自己浇水。 所以他用20公升的油漆桶从水池取水,一棵香蕉苗大概需要一勺水。来回在水池与不同梯田的香蕉苗,累了也必须撑着。太阳太猛,再不快一些香蕉苗就会枯萎。从清晨一直忙到傍晚,中午12点到2点的时间因为太阳太猛没办法浇水,所以一天下来也只浇了一座小山丘的香蕉苗,另一半唯有留到隔天再浇。 那时候开始他每天都需要不停地浇水,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香蕉苗。晚上他回到家时,那些平常和他一起喝茶的安哥还会特地骑着摩托过来关心他情况,还说他比割胶的时黑了很多。他只能笑笑,说了几句“无要紧啦”“会使啦”来应付他们。吃了晚餐,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 其实,天气预报出错并不值得意外,只是这次令人惊奇的是在雨季时期却来了旱季,而且日头一天比一天更猛。往年在这个时候,雨肯定已经把村口河道水灌出路面,所有人都会被雨和水灾困着,无所事事,大家在雨比较小的时候还一定会骑着摩托去村口看水。这算是以往年年都可以看到的场景了。他在心里埋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看着芭里的水池,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小溪的模样,他没理会,只提醒自己动作要快些。水池的水每天都在减少,只是他还是不能休息,否则香蕉苗会枯死。点香时,他用了更长的时间祈求祖先的保佑,祈求雨快点来。 旱季持续了一个月,水池的水已经剩下不多,雨终于来了。但他还没办法歇困。雨持续地下,一直下,潮湿的空气让杂草长得很快,而杂草又引来了无数种害虫,同时,菌也还是在植物间传染。需要用镰刀除草,然后还需要打除虫剂和杀菌剂。打杀虫和杀菌的药水大概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完成,一个月只需要打一次。最可怕的是除草。一天里面下雨的时间超过4个小时,有时甚至白天都在下,草没有停止生长,长得很快。只可以趁着停雨的时候除草,进度很慢,上个礼拜已经除草的梯田,再回去看的时候,嫩绿的野草已经冒出了头。暂时不可以用除草剂,是经理千交代万交代的,他说因为香蕉苗还很小,用除草剂的话很可能会不小心伤到香蕉叶,进而影响香蕉苗的光合作用,严重的话还会死掉。所以拔草或用镰刀割是最好的方法,这样草还可以成为香蕉苗的养分。 所以,在他眼前的又是不停歇地除草。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习惯这样忙碌的生活,可是这次没有,无论重复多少次,他没法将自己放进这闭环之中。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而且那种于顷刻侵袭而来的陌生感,还是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频密而且强烈,像是坠入了黑暗又旋转的深渊。梦也变了,爸母被雨困在老厝屋檐看着胶树,最后都会用责怪的眼神望他,眼神一直留在他的脸上。 在阿爸过身之后,就剩下他和阿母两个人生活。生活没有太多变化,进去胶芭的还是两架摩托,只是现在是他骑在前面,阿母骑在后面。那时候阿母也许因为伤心过度,身体也逐渐不好,芭里的胶树有70%是他割的。他其实没有很爱割胶,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进到芭割完胶后,休息吃个东西再搅胶[6],回到家时才早上十点。如果那天还需要拔胶杯[7],那样就需要更早一些起身,进到芭里他先走在前面拔胶杯,阿母跟在后面割胶。通常他拔完所有胶杯后,阿母也才割了二分之一的树,他就会拿起胶刀继续割还没割的树。割完胶后,他会把胶丸收进肥袋放在摩托后架上。如果胶丸够多,那就用两个油漆桶装胶丸再挂在后架上载去卖,买完胶丸也大概才12点。 白天对他来说十分枯燥,他不知道可以干嘛,新村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骑着摩托去longgai[8],除了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娱乐了。那时候他快20岁吧,新村和他同样年龄的年轻人早在几年前一个个出去打工,不是到新山或新加坡,就是到吉隆坡。他现在的生活算是过得去,只要持续割胶就可以生活。可是时间越久,他想要往外闯的欲望越来越浓烈,他想看看外面那个世界,但他知道他走了就剩下阿母一个人,胶芭也会放着没人割。在之后几年,阿母身体也忽然不行了,芭里只穿梭着他一个人的身影,阿母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才会让他载进芭去祭拜。 不要想太多,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香蕉苗照顾好。只是,他开始会在香蕉芭里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旋地转,十几秒或几分钟后,才有办法继续工作。其实这是奇怪的,9亩地不大,他却不停以为自己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像是眼前被一团白雾雾的烟笼罩着。 翻土了还不习惯而已,等多一两个月就没问题了。他告诉自己。(11月12日续) 注:[1] 胶丸的福建话,奶,指的是橡胶的树汁,也许因为其气味太臭,所以被叫为“屎”。 [2] 福建话,“阿爸说我们在这边最重要就是这块地,他说他在那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芭里才可以休息。” [3] 福建话,过世。 [4] 福建话,闽南丧礼仪式中主持丧礼的道士。 [5] Pisang Berangan。 [6] 用树枝搅树奶,让树奶可以跟昨天已经凝固的胶丸结合,同时也加快树奶的凝固速度,好让雨水不会那么容易冲走树奶。 [7] 收集胶丸。 [8] 有逛街的意思,在笔者住的地方longgai通常指在傍晚吃饱之后,骑着摩托闲逛,吹吹风。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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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4年8月24日 时间:早上10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评委:张光达(简称“张”)、郑景祥(简称“郑”)、黄国珍(简称“黄”) 记录:本刊记者林德成 本届花踪特设奖项——“童诗奖”共有254篇作品参赛,经初审评委陈恕英、关嘉辉和林德成选出81篇进入复审,再由复审评委郑德发、李斯燕和周若鹏选出34篇作品进入决选。童诗奖不分名次,决审评委将选出10篇得奖佳作。 【总体印象及评审标准】 张:这一次作品水准蛮不错,不会差太远。本来我以为一开始,选10篇嘛,又不用排名次,应该很容易、很顺利就选上。后来我发现水准蛮接近,就让我为难。 这些作品大都掌握到童诗的意味,就是童趣、童心、童言这些。现在我选的是童诗,不是一般的诗,所以这几个要点是我最起码的要求,这些作品都达到要求,我觉得很好。 黄:我读完第一轮就觉得好难选。作品都非常成熟,而且在写作的表现概念上,都能掌握童诗的基本要求。第一次读时,我也重点放在童趣、童心上面的呈现,但水平真的非常高,我就把条件拉到了文字的创意,还有意象上面的创造力,再到它有没一个想讲的核心,不管是情感层面,或深刻的感受。 它不会因为是童诗,所以只是在趣味上有所表现。里面有好几首对我这样的读者都有很深的触动,也因为这个触动,让我这一次在评的时候就觉得马来西亚的童诗水平非常高。我很开心可以读到这批精彩作品。 郑:我跟光达和国珍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从童诗的主要条件来看。童诗主要有两个部分很重要:刚才光达提的童言、童趣、童真,就是“童”的部分。另一个同样重要,就是诗的部分。它既然是童诗,就要有诗的味道、意境,诗的那种含蓄或诗意犹未尽的感觉。这两点必须同时存在,有童心、童趣,又有诗的韵味。有些诗偏重童趣,但缺乏诗味。如果能同时达到既有童心、童趣,又有诗的韵味,有意象的运用,那就是比较完整,甚至比较上乘的童诗。当然,既然是创作,本身就要有创意。一些基本的文学要求不可少,一些结构或内容上的创意也很重要。我就从这三方面去看待一首得奖的童诗。 童诗基本是给儿童读的、儿童看的,可我的标准是,这首童诗既然要让儿童看懂,是不是要把它的文字、难度或深意拉低到只有儿童才看得懂的程度呢? 我的看法是,就算这首童诗稍微难,可若能在大人的引导下让孩子理解,那我还是接受它是一首成功的童诗。如果这首童诗就算是大人来帮助这个小孩,父母帮助小孩去朗读、去理解也办不到,我就觉得这已超越了童诗的范畴。就是说他可能有些晦涩,到大人都需要用猜的,或完全无法掌握,没有办法引导小孩去看,那这首童诗可能就已经……我未必把它列成比较正规的童诗。 【第一轮投票】 评委先各自选出10篇作品(注:所有得票作品将纳入最终的入围名单)—— ☉ 3票 〈宠物梦〉(黄、郑、张) 〈掉下来了怎么办?〉(黄、郑、张) ☉ 2票 〈天空的衣裳〉(黄、张) 〈记忆中的年糕〉(郑、张) 〈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郑、张) 〈魔法梦〉(郑、张) 〈自由〉(黄、郑) ☉ 1票 〈失眠虫〉(张) 〈马来西亚寻雪记〉(张) 〈碗净福至〉(郑) 〈恐龙妈妈和猫咪妈妈〉(张) 〈爷爷的时光机〉(黄) 〈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郑) 〈大人的七月〉(郑) 〈时间表上消失的课〉(黄) 〈爸爸教我画房子〉(黄) 〈风〉(张) 〈滴答〉(郑) 〈风的孩子〉(黄) 〈坏孩子 怪孩子 乖孩子〉(黄) 〈捉迷藏〉(黄) 【3票作品讨论】 ●〈宠物梦〉 张:它已达到童诗的要求,就是童趣非常浓厚。因为小孩子嘛,动物是很重要的意象。童诗表现得好,张力就很大。它主要是说宠物,所以罗列了一些有趣的动物,好像鲸鱼、长颈鹿、大象,还有仙鹤,都是孩童比较熟悉的,写得非常好,结构也非常完整。比喻和意境也很贴切,所以是我首选之一。 黄:我非常喜欢他的想像力。一般宠物就是猫猫狗狗,他的宠物极为特别,可是他为这些特别的宠物都找到了理由——为什么要拿这些动物来当宠物?你会看到他说,有了那些动物他就不用害怕,也不会让他辛苦;在高高的长颈鹿颈上,是为了不让他目中无人。他背后都有选择这些宠物的理由,而不纯粹只为了好玩,或只因为有趣。 尤其整首诗从恐龙转到仙鹤,这孩子内心更深的情感就出现了。他说,这个恐龙是我宠物多好,它是我最强大的保镖,在没有妈妈的日子不怕坏人入侵。最后他想跟着仙鹤去天上,跟妈妈说没有她的日子,悲伤还是多于欢乐。你会看到这个孩子的内心,渴望的是陪伴跟保护,他也借由这些宠物传达了对妈妈的思念。我觉得他把那个情感做了个非常有创意的转换,透过不同宠物来代表内在情感。这转换非常有创意,文字不过分渲染,恰到好处。他保有了孩子真挚的眼光,使用的文字也是孩子阅读时可以理解的。这是非常触动我的一首好诗。 郑:我由两个层面去看〈宠物梦〉。他的手法相当传统,就是一个宠物、一个宠物地介绍,然后解释为什么它是他的宠物。可他强就强在,能在这个传统手法里突破了他的想像。一般孩子可能通常较接近猫、狗、鱼之类的宠物,这是比较传统的写法。又或有些人,如果是一件一件的欣赏,他可能会写大自然的云啊、风啊、下雨啦,这些手法也很常用,而他突破想像的地方是,他的宠物是非一般的宠物。很少人把鲸鱼、大象,或恐龙当自己的宠物。这样的想像突破了限制,有新的东西焕发出来。 他还是有机的编排,慢慢从鲸鱼、长颈鹿、大象,到非接触类,也就是非真实的宠物,例如恐龙,仙鹤根本就是想像出来的。他有自己暗自的策划在里面。 ●〈掉下来了怎么办?〉 张:它很轻巧,可是想像力很丰富。他从一颗牙齿掉下来开始,然后问怎么办,就如同诗的题目。整首诗接下去就在尝试回答这个“掉下来了怎么办”的问题。他不是在一个小格局里看那个东西。牙齿嘛,一个很小的东西,跟天上是一个对比,两者差距很大,他就从那边开始,进入月亮、星星、彩虹、云朵、天空这些意象,然后发挥想像力,很有层次感:月亮掉下来了,太阳伸手拥抱它;星星掉下来,海星会迎接它;彩虹掉下来,河流会跟它换新装。这些都相当新奇,是很有趣的意象。最后一句来个结尾,就说剪刀轻轻剪了一个小洞,一个接一个洞口爬出来,躺在那碧蓝的天空上。这最后一句是个收缩,而且他这个收缩也不直说,算是个转折,所以整首诗充满了想像力。我给他很高的分数。 黄:它跟前面的宠物诗很像,想像力非常好,很有趣。它从个别的东西开始讲,月亮、星星、彩虹、云朵,都接续得非常好,比如月亮掉下来,海洋会轻轻摇晃它,哄它入眠;星星掉下来会跟它玩到天亮、谈天到天亮。你会发现,这孩子面对这些震惊的事情,并不是用害怕的方式去看待。可能牙齿掉下来对小朋友来讲是很担心的事,但牙齿掉下来可以处理。他就用处理牙齿掉下来的态度,去处理月亮、星星、彩虹跟云朵掉下来的状态。他用更包容的,更回应到自然环境底下的关联,去处理天上重要的物件掉下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最后说,那天空掉下来怎么办?他并不是把天空掉下来形容成世界末日,而是拿起剪刀剪了个小孔。它创造了一种探索、好奇,跟面对未来的勇气,读起来充满了机会,是一首很棒的诗。 郑:想像力是他的强项。因为他不是单纯地形容怎样日升月落,或星星出来一闪一闪这种传统手法。其实这首诗更杰出的地方,是它的转折。它不像一般童诗,形容一个一个事物就是一个意象接着一个意象,直到最后一个再让它结束地平铺直叙。它最后的意象是个转折,天空塌下来了,他是有对策的,他有另外一层想像:掉下来怎么办?掉下来会覆盖大家,可是他拿出剪刀把天空剪出小洞。然后爬出来,再看一个没有天空的天空是怎么样的天空。这最后的转折就是诗的高潮,整首诗的结构就完整了,他就强在这里。 【2票作品讨论】 ●〈天空的衣裳〉 郑:我没有选它是因为它的手法比较传统。他用天空的阳光、大风、乌云、太阳的意象这些传统手法,一个一个形容出对它们的感想,手法守规矩了一点,乖了一点。 张:诗题是说天空的衣裳,衣裳是它的关键字,它把每个段落分成不同的时间:早上、下午、傍晚、晚上。这几个时间段里,它把天空的面貌比喻成衣裳的面貌,就是会跟着改变,比喻有层次。我欣赏它的完整,扣住衣裳有层次地写出来。虽然它的想像力不如〈宠物梦〉和〈掉下来了怎么办?〉,不过它的结构很完整,它也在同一个方式里结束,所以整首诗读起来很沉稳,很稳重,这是它的强点。它的不足是在最后,它没有一些转折或那种意在言外的想像。 黄:这次评审,我把诗分成几个不同的面向。这首诗是一个代表——基本功很好的代表,不管分段或是描绘的基本功上都很好。我选这首诗时有一点挣扎,因为这次作品没说是几年级的同学写的。我当时想,他会不会是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写的?若是,那他已是非常到位的童诗创作。所以我当时多了一个想法,就是选的10首诗里,当然一定会有很多极有创意的,一定会有技术很好的,但如果今天这个投稿的孩子年纪比较小,而基本功非常好,那他会不会成为我们选他的原因。这就是基本功很好的类型。那将来这10首如果公布出来,我们就可以透过老师介绍说,“你看,这就是一个基本功很好,每个环节都写得很棒,然后每个描述都有特点。”如果有这样子的例子,或许它会成为认识童诗的基础。(明日续完) (备注:童诗奖最终入围名单——倪惠群〈失眠虫〉/ 符诗绮〈天空的衣裳〉/ 姚柔恩〈马来西亚寻雪记〉/ 黄其和〈记忆中的年糕〉/  李采芠〈碗净福至〉/ 陈思蓉〈恐龙妈妈和猫咪妈妈〉/ 蔡妮臻〈宠物梦〉/ 王振平〈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刘雅琳〈掉下来了怎么办?〉/ 彭敬咏〈爷爷的时光机〉/ 方路 〈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 陈佳伶〈大人的七月〉/ 马愿越〈魔法梦〉/ 招晓华〈自由〉/  马明杰〈时间表上消失的课〉/ 辛吟松〈爸爸教我画房子〉/ 梅泽楷〈风〉/ 蓝智缤〈滴答〉/ 周锦聪〈风的孩子〉/ 颜俊鸿〈坏孩子 怪孩子乖孩子〉/ 庄祖邦〈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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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上) 前文提要: 第一轮投票后,决审评委毛尖、黄凯德及梁靖芬就获票作品提出意见,其中〈换花〉获得3票,〈归去来辞〉及〈野东西〉同获2票……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毛:第一段我就很有好感。它很稳,里面没什么特别惊心动魄的东西,但开首就很稳固。他写,“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隐约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腾昇。我和祖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就着自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是10篇中开头最稳的,他一下子就把情境塑造好了,整个文气特别稳,挺舒服的。 黄:我也有选这篇,我是喜欢的,可喜欢里头夹杂某种遗憾,我一直觉得这篇可以写得更好。它所有面相都具备,却像欠缺某个笔画,就是那个Pulang、The Road跟野东西的“东西”分散于作品的各处,其实可以更有机或更圆融地把这三者整合起来。他要讲的其实是最后这个野东西把他带走,可是这个东西没有很明显地被处置。 他还有一些问题,比如描述四五岁时第一次在外头过夜,祖父母把他带回家,我就一直在想,四五岁,你能记得多少?而他是非常清晰的一个交代,还有对话的过程,这一点可能需要再处理,隔着一个年岁更加遥远的滤镜去写,可能妥当一点。 最后还引用了张贵兴,这写法有点突兀,穿插得很生硬。 毛:其实完全没必要。 梁:10篇里他的语言最自然,也是语言上最有好感的一篇。可我后来没选的原因是,我有些困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方式,够不够成为花踪得奖作品?如果他是一般报纸上刊登的小散文,写了这样一个家族的碎片,他绝对是够的,可若要得奖,我有点犹豫,像是少了什么。可能是觉得里面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读了后很有启发的东西。 张贵兴那一段我也觉得没必要。把那段拿掉,用你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成立,现在有个心机跑出来,破坏了文气。 毛:他的语言能力不错。包括讲祖母到仙姐问事时,其实应该能写很多东西的,但他很克制。他很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但他没有去炫更多奇观,所以我对他蛮有好感。因为这里去炫一下奇观,或是炫一下人家邻居的阿姨和女儿的关系都可以,但他就是很稳重地过去,他说“幼小的我就感到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有人能够向我解释清楚”,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散文的,稳稳的东西。这东西在这次的作品里比较少,当然所有的评价总是有对比性,如果其他人都很稳,他这边的缺点就显示出来了。但因为其他人就是上下跳的那种,这篇就显示出真挚,当然它并不惊艳。 ●〈换花〉 黄:10篇看完我有个很强烈的感受,当然也是揣测:应该就是这篇第一名了吧?它满足了很多条件,让我觉得在这样的征文比赛框架里,它在很多空格都打了过关的勾勾。它讲述的是个人情欲,有点懵懂的、启蒙的经验。这里头又有一个家庭,跟母亲的相知与相通,是一种非常温暖的交集与关系。然后用了一个其实有点传统却很有趣的民间习俗观念的意象,来说明自己身体的处境。相较其他陈套的题材,这篇似乎比较切合这个时代,流行书写向内窥视的趋势。 梁:这篇题目取得很好,一下把文章结构都串了起来。而且他不是开头就丢出那意象,直到中间才介入解说“换花”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样周到的文章应该更完美,但它第一句就让我犹豫。他说小时候放学回家常跟母亲睡午觉,我这里就圈出了三处:首先他写“小时候放学回家后”,一个句子里两个“hou”(候、后),你读起来声音就不对了,有点累赘。接着他写,“往往跟母亲共睡午觉”,为什么不用“一起睡午觉”呢?为什么要用“共”?“共”有分享的意思,它跟“一起”是不同的。下一句他又重复用“我们共睡一张床”,这里的“共睡”反而对了。这些句子常让我停下来。 这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写手,或很有经验的参赛者。只是结尾可能字数限制到了,感觉文章仓促地完结。我想了一下,这结尾是什么意思?我还去看了《飞天小女警》,原来也是倡导平权的卡通,所以他的比喻真的面面俱到。但这种面面俱到又让我犹豫,他是不是也太老套。当我们讲到性别,讲到男女,一定会用上的那种比喻手法又出来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受。它如果拿首奖,会觉得好像整个散文奖不是那么厉害,但相比其他入选者,我依然选了他第一。 我倒觉得他最后蛮好的,一下收得挺干净。他还挺能描述的,包括对自己欲望的描述,虽然不是那么有新意,但挺准确。包括低着头忏悔洗澡,整间房像侦讯室,明亮得无处遁逃;包括他哥哥的感受、家人的感受,还有后面对女性主义的贴近。他讲到妈妈的那种味道,用的那种乳液,我觉得都挺准确,他有自己的东西,而不只是使用套路。 这个题目确实是10篇中最高明的。他有散文意识,会用中间的“换花”把文章串起来,这是个有经验的写作者。他有拿到散文的手感,不像很多作者呼啦啦地写下来,其实也没有真正的前后呼应,或是前后的流畅感都没有。这个作者有文本意识,这在10篇中算是比较难得的。 黄:作者应该是越写越得心应手,文字渐入佳境。我也同意他的结尾有点突兀,很明显是写到一个份上要收,便借用电影镜头的桥段,突然做出了一个分身,看到年轻的自己冲去客厅看《飞天小女警》。这样的分镜头我们其实看过很多次,这是很电影的手法。比较可惜的是,他对内心或肉身深处更隐蔽、更挣扎的部分没表露出来。 他谈到自己的不一样有点外在,就是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或跟妈妈一样喜欢用化妆品,这些都有点太浅显、太表面。应该有一个如“换花”这样精彩的意象,去做更深入的挖掘或解剖。 梁:对,里面有些更有挑战性的东西,他放过了。例如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被母亲斥责,说他在电脑存了一些档案,然后他就带着忐忑去洗澡,洗澡时却要试着浇熄心中滚烫的欲念。读到那里我就停下来,我想,你已经被人发现做了不好的事,心里应该很纠结,洗澡时却还在关注着自己当下滚烫的欲念?真会这样子吗?如果真会,那它里面该有更值得碰触或整理的东西。可是没有,他就这样一句话过去了。别人已经在说你不对,你却还想着照顾自己的欲望,这里正有一个冲突点,有一个独特的张力在,却这样放过了。 【首奖作品讨论】 梁:那我们现在已有三票的作品,两位老师是不是都认为〈换花〉是首奖了呢? 毛:说实在的,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特别拔地而起的作品,没有给人非这篇不可的感觉。你说要换成〈归去来辞〉,我也能接受。我不是骑墙,包括换成〈野东西〉我都能接受。没有一个我特别要捍卫的文本,这是我诚实的感受。 梁:我也是。按票数〈换花〉是第一名,但我有点不满足。不过如果两位老师都选〈换花〉,我也没异议。 黄:我是想为我的〈陌生的经验〉孤军作战,但显然我会战死。所以就这样一个策略考量下,我当然觉得〈换花〉可以是第一名。 毛:我也能接受。 梁:好,那〈换花〉就是首奖了。 【评审奖作品讨论】 首奖选出后,评审们展开第二轮投票,以在同样获得2票的〈归去来辞〉及〈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中选出评审奖。 毛:只能选一篇的话,我倾向于〈归去来辞〉,因为里头有点青春手感的东西,它得奖会表彰一些文体或散文的新向度吧。它缺点更明显,但优点也明显,我有时也会怕如果鼓励〈归去来辞〉,下一届可能会大量出现这种跳来跳去的文本。说实在的,真的好难选。 黄:如果是〈归去来辞〉跟〈野东西〉,我会坚持〈野东西〉。因为〈归去来辞〉的断裂性,我没办法过心里头拼凑的那一关。〈野东西〉的可塑性或可能性远远超越〈归去来辞〉,再润饰或修饰一下,它绝对是更精彩的作品。 毛:我也可以接受凯德老师的这个说法。 梁:我比较喜欢冒险的文本,所以我选〈归去来辞〉。但我们还是要强调它是有缺点的,比如它需要读者做大量的功课,才能大致理解它到底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它如此不同,我想给它鼓励。反而〈野东西〉,我可能看过太多类似的散文,所以二选一的话只好放弃它。 毛:我好难,我们可以同时选两篇吗?〈野东西〉相对来说不会太有争议,〈归去来辞〉我则喜欢它有新的可能,是新一种手感和写法,但我也不希望因为评审奖就给一篇,而让大家觉得我们在鼓励这样的写法。 如果两篇都得奖,我觉得能让评审奖显得更有多方面的考量,因为这两篇的写作方向、取向都很不同。 梁:我同意。那我们不如咨询列席会议的文学奖工委的意见,看能不能选两个评审奖? 经讨论,工委会同意颁发两个评审奖,奖金平分。所以第17届花踪文学奖散文首奖为〈换花〉;〈归去来辞〉及〈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并列评审奖。 【其他作品意见】 ●〈墙后面的世界〉 黄:它写成一篇小说会更好。 毛:是,它有小说的潜力,写成散文不好看。我开始以为他要写疫情,看看也不完全是,后面火星啊什么的都出来了,但也没说啥。 梁:对,有点可惜。因为他可能是10篇里最有现场经验的写手,看得出实地考察的努力,或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却没写好。 ●〈行径一座象城〉 梁:看得出作者读了很多书,可是到底想说什么呢?很多逻辑不通,形容不够精确,有点不知所云。 毛:他像写诗歌,要另外换一段时,中间就用一句诗那样的方式过一下。“生命如花瓣,在那年胶着凝结成冰”,然后呢?就没了。写“日复一日,达达达如同马蹄”、“如炸开的时光队伍,哔哔啵啵”,其实写的啥呀? 黄:这篇文字跟情绪过于自溺。他少了一个比较写实的定锚吧,过度意象化而没有一个现实著力的面向,感觉上就有点不知所云。 梁:题目我就不懂了,行径一座象城,“行径”在这里是名词还是动词呢?能是动词吗? ●〈空〉 毛:其实我觉得落选的几篇问题都差不多,都类似这个〈空〉,好像他们是写给自己看,而不准备写给别人看的。 梁:通篇好像看透或理解了很多东西,读者却不知你到底理解了什么,果然是空。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上)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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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4年8月25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委员:毛尖(简称“毛”)、黄凯德(简称“黄”)、梁靖芬(简称“梁”) 记录:本刊记者 叶洢颖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散文奖共收到131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曾翎龙、彭美君、苏燕婷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翁菀君、施慧敏、许通元选出10篇进入决选。 【总体印象及评分标准】 黄:这一届10篇看下来,最显著的印象是离乡归家的主题占大半。此外,很多作品延续到了几年前的疫情,都在回溯。总体而言,无论题材或文字、技术品质都让我惊喜。我尽量不以任何意念为先,主要是以一个喜欢看散文的读者角度去切入,顺着文字的感觉进入作品的核心情感,进入这个散文的本质。 梁:整体印象比较平,四平八稳的“平”。它们没有太多风格化的文字,只有一篇比较出彩,其他都很安全。 散文是需要忍耐的文体,你要先耐得住、要想清楚才写。想不清楚时应该先搁着,否则即使落笔,也只能算是习作或练笔,而不是完整的作品,作者不该抱有侥幸之心。我很看重作品的完整性,散文是要有“结论”的,但这个结论未必是提供答案。它比较像是练功时要有起手式,打完整套功法则要有收势,我要看你怎么收。这10篇作品有些像突然完结,可能因为字数限制到了,文章就不太完整,像有太多顿悟在里头,读者却跟不上,不知它要说什么。 毛:我的观点有点相似。这次要评出优胜特别难,因为10篇感觉都差不多,没有哪篇非得获选。它们在关键词上也特别相近,回乡的很多,母亲也很多,还有好几篇不像小说又不像散文的作品。我最近也在评中国类似青年大奖赛的小说,我觉得我看的那些小说和这些散文没什么区别,散文的面目变得非常模糊,好像有点真实情感的东西都能算散文类了。到底什么是散文?这是我们需要重新想一想的事。 这些作品中,〈陌生的经验〉也好,〈嫁妆〉、〈墙后面的世界〉等等,这些内容你放在小说里也是行的。因为里面也出现很多像小说人物的名字,最后降落时却又没给人那种结论。那结论是散文应该提供的,就是……我不好说是重拳,但那就是生活中一下会击倒你的东西,现在它们都像听到一半也就结束了。 看了这些散文,我不能说我失望,大家的文字其实都蛮好、蛮成熟的。但就是往届那种在散文中涌现的,能让你心里老想着它的感觉没了。也可能是疫情把我弄麻木了,或者他们分享的疫情经验,对大家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性。他们会塑造一种,因为我是影视的,我用滤镜来说,那是一种灰滤镜的感觉,但从他们的散文中看不到那种特别的肉身的痛。而如果你是开心的话,里头开心的作品很少,好像都显得人间不值得过的样子。所以说实在的,这次挺难评。 梁:对,没有特别出彩的,我到现在也还没决定哪些应该得奖。 毛:我也觉得很多人可能在学黎紫书,但又没有黎的那种把控力,和她的那种生命力感。这情况和大陆的写作也蛮像,就是他们小说也写成这个样子,散文也写成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要重新来思考散文到底是什么,散文应该怎么写。“散文”重新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我感觉作者们面目都差不多,有时甚至会觉得是同一个人写了三篇文章交上来。 黄:我可以补充吗?原来可以评说得这么犀利,我刚才有点不敢造次。我想补充,里头多篇作品都涉及所谓的大疫之年或疫情,我刚读到的第一个感想是:这些作品是不是搁置了两三年? 毛:应该是更早写的,对吧? 黄:对,那在2024年你还在回溯,而且以好像“刚刚苦过去”这样的心情来描述,我的感受是有点过时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觉。 梁:这可能是因为花踪的截稿日期长达一年,去年底收的稿件,等了一年才开始评审。 毛:里头好几篇写到母亲,妈妈出场次数特别多,好像这一代人还留在自己的那种小悲痛中,还没出发。散文其实很需要人格的成长,但现在大量是那种乡愁、母亲,好像他们已经蛮老练,事实上那种情感习得却都是套路。 当然我可能说得比较残酷,人家可能都经历了各自的痛苦,但就是觉得你这种痛,我都在其他地方见过。散文最粗浅的地方,是你至少要让我能代入到你的感受中去,或代入到你的情境中去。我看完以后却都觉得,哦,你也这样,并且也就这样,“又是一篇这样的”这种感觉。 【第一轮投票】 评委们决定先投选出4篇作品。毛尖只选出3篇。票数如下—— 〈换花〉3票(黄、毛、梁)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2票(黄、毛) 〈归去来辞〉2票(梁、毛) 〈乡雨五滴〉1票(黄) 〈陌生的经验〉1票(黄) 〈嫁妆〉1票(梁) 〈流沙〉1票(梁) 【得票作品讨论】 ●〈乡雨五滴〉 毛:它有点像小说。它倒是有一个结构,散文写出结构是好的,但内容没有特别动人。 黄:我不坚持这一篇入选。结构上它有一个非常套式的,像摆盘的姿势,借故乡的五个景点来对应五位故人,非常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竟然是安华。感觉上就五个地方、五个人,突然间出现“安华”,当然可能安华之于他的意义是非同凡响的,但我还是会觉得突兀,因为其他都是非常亲密,很骨肉相连的人物。当然我不了解作者,搞不好安华在政治理想的这个象征上,跟他非常相连。 结构上它是完整的,这样取五滴、五景、五人的写法也比较容易呈现。文字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平八稳。 梁:我没选它也是因为它的布局太刻意,反而削弱了情感的感染力。此外每次读到这种“五部”或是“六段”,还是七个什么的作品,我都会想:为什么是五呢?为什么不是另一个数目?那会不会只为了方便拼凑? 还有一点,它说“五滴”,可是五个片段里的雨都不是小雨,有的更是滂沱大雨或是绵延的雨,那你跟那个“滴”就有点冲突了,套用得比较生硬。 毛:〈乡雨五滴〉就是用了一个常规的套路来把内容添进去。 ●〈陌生的经验〉 黄:这篇是我最喜欢的,现在只有我选了它,我有点挫败感。当然,它也犯了我刚才讲到的某部分涉及疫情,但我选这篇是因为它的文字节奏跟质感最能打动我。它看似没有一个很意念化的结构,也不是回家离乡这样常见的题材,虽然母亲有在他的叙述里,但也只是做为车里望后镜的一个镜像。可能读完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作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其实触及一个更加隐蔽的人性关怀。它有点内省,可是又有移情,尤其写到在城市里吃饭,看到其他陌生人,有些是来乞讨的,这里头其实有一个“自我”跟“他者”,内心好像有点……感觉上作者应该是内向的人,内心有点荒凉,是座废墟,可是他所处的城市又有点冷清。 这样的写法很容易陷入一种比较沉沦式的,或是很skeptical(多疑)、很cynical(愤世嫉俗)、很犬儒的状态,可是他没有陷入到这个状态里头,最后好像满足于或者他跟自己的某种拉扯,他找到了很舒服、很温柔的平衡点。他没有主题,却写了所谓的陌生人的慈悲,这个东西很打动我。 梁:那一段陌生人的慈悲也打动了我,但一闪而过。他通篇像在说一个领会、领悟,却无法让人清楚他到底领会了什么。看起来有很多“我懂的”,可是你到底懂了什么? 另一个没选他的原因是句子常磕磕绊绊,也常自相矛盾,不够细致。比如第一页第三段,“进城的路和办公的地方相隔数十公里的”,最后那个“的”令人摸不着头脑。后面也有很多这样的问题,比如第二页第三段,“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反而是我矮小萎靡”,这有点像语病。因为你说“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那就意味着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小的矮的,可是为什么接着又会用“反而”来说明你的矮小萎靡呢?前面句子的说明下,你的矮小不该是正常的吗?用“反而”意味着有个转折,却没有,这就让我困惑。 毛:我刚开始还觉得它的语言有点特殊,但看到后来就觉得是没有规训好的语言。我把它打印出来,在上面圈画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想,是不是我们处于不同的语言环境,语言表达怎么会如此不一样?它就好像谓语不在谓语的位置上,介词不在介词的位置上,乍看挺酷的,细看又觉得它需要新的语言教育。他对场景没有真正的把握,看完以后都是碎片。开始时它有点小说感,还蛮有意思的,但后来又散掉了,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词汇比较拗口,所以我没选他。 黄:两位老师的话,我某程度上都认同。当然,这里头牵涉到语言文字的形状或形态,到底它是不是有严格的,所谓标准语法的规定?对这点,就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我一直持怀疑或保留的态度,所以我觉得我需要为它稍微辩护。 刚才说到,他好像没领悟到什么,这里头如果用“顿悟”,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道路。其实我们人生或生活里头,最常处于的状态是若有所思。它可能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所以用了三四千字试图展现出所谓的陌生经验或顿悟的轮廓。读者就凭借文字的线索,去亲近作者的意念,这我是有依稀领略到的。 毛:最后这一段,“家里赋予我躯体,以孔洞,我知道她们拥抱的踏实”,这种凌乱的、碎片的写法,可能对一些人来说蛮时髦的,但我真的不太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梁:我也是。他写得很吃力,他朦朦胧胧感受到了一点东西,但我会更希望他能尽力用语言表述清楚,即使它是朦胧的,也要把那种朦胧的原因表达出来。 毛:好像感觉到很多词汇的堆砌。最后一段是典型的例子:“终于明白这里的时间如何流转,关于盛放并非常态”。 ●〈流沙〉 梁:这个只有我选,但我也不坚持。从完整性来谈,它被我归类为比较完整、没有太大问题的一篇。但它的不足也在这四平八稳中,有点沉闷。 它的主题是离散,先是叙述者离家到东马工作,又谈了一点没有国籍的苏禄人的命运。那主题是清楚的,但作者好像在用命运的对比来写文章,一边是自己的离家经验,对比无国籍的苏禄男孩里扎的悲苦命运。我觉得这样的对比是不平等的,它有点功利。虽然我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惆怅,但让我有点不安的正是那种对比的纯熟与设计,它的功利性让我犹豫。 黄:我同意。这篇我试图让自己去喜欢,可是总有某部分碰壁,很重要一部分就是那种对比。他有一段写到接触病患的家人,说他心里也有愁苦,可他的愁苦是车子坏了,不能跟着他一起过来,两相比较之下,是有点可笑的。作者固然有愁苦,可是好像把愁苦化作牢骚。而且知道了男孩的死讯后,他驾着车去到海边,这样的写法过于老套。 毛:它也没有让我对它抱太多好感,因为一些表达蛮套路的,包括他写眼泪就是“珍珠般滚落”;妈妈死后他去描写,又是“眼泪珍珠般滚落”。我觉得他没有好好写,也没有好好地进入场景,不过是用了一些人生套路去描写事情。包括一些连接也蛮套路的,都是以离散作收尾,以远行为依归,有时接不下去就用一句话来接,例如“人生有时是一趟脱轨的列车,疾行着突然就失控了”,太多这种套路。 散文是非常考验语言的,这一篇有好些陈词,你看到三处以后,就会觉得这个作者没有特殊的感悟。包括哭也都是写作“哇一声哭出来”,都是那种成语一样的表达,跑步都是大汗淋漓,满天纷飞的黄土,都是这种我们在《读者文摘》上看了一万年的词汇。 ●〈嫁妆〉 梁:这也是我选的,〈流沙〉跟〈嫁妆〉的分数一样。它们都是结构很完整的文章,借助一个意象,比如说嫁妆到底是什么,然后循着这意象去写,去让它有更多层的意义。但他比较老套,最后虽然很努力地要给嫁妆更深奥的意义,却还是落入描述母爱的窠臼,令人有点郁闷。 毛:对,看到最后说“之子于归,母亲为我结上联系情感流动的嫁妆,我才真正理解婚礼的意义”,我心里想:你写了半天,就弄到这里面去,这个嫁妆写和不写有什么区别呢?就这样的感受。 其实它是挺好的题材,如果能写出一些新东西。但就是没看到。还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再放个《战国策》的注释,这就像当这个文走不下去时,便用一些套路去连接。例如“遗憾是一代接着一代弥补,总有一代会不再有遗憾”;“嫁妆是母亲给女儿的祝福,也是母亲给女儿未来的保障与信心”,这不是百度文章了吗?一篇散文出现百度腔,我就觉得有点问题。 黄:我本来以为男性不宜评论这篇作品,但我同意两位老师讲的,他基本上在讴歌母亲或传统的可贵,读起来有点肉麻。很多参赛者好像还在摸索或学写散文,或是写个比较长的三四千字文章的阶段。 ●〈归去来辞〉 黄:我没选它的理由是,10篇里这篇文气最凌乱,意念非常跳跃,而且跳跃似乎没有头绪。我读的时候有个很强烈的感受,是这篇作品好像存放了很久,因为它描述从新加坡进入马来西亚的过程、情境、所接触到的事物,大概是我十多二十年前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坐快车的经历。里头讲到随身听,讲看到的事物,最后时序上的跳跃,我感觉处理得不太妥当,有点癫狂。 毛:这篇我也是犹豫的。但10篇看下来,这篇让我感受到年轻人的手感,就是他的用词也好,包括他对自己的一些题材,里面的自我人设,你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蛮年轻的人。 我也同意凯德老师说的,他有跳跃感,确实就是跳来跳去的,但这个跳跃感我还能接受,包括他突然讲到“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是一种有意思的穿越感,因为他接下来就讲到自己是“国民型中学八年”,我能感觉到青春在里头。虽然它也写到了疫情,但没有沉浸其中。 梁:我选这篇起初是因为语感。我很喜欢他段落之间的跳跃,比如第一页,他说“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新的一段立刻就接“但我见过世面”,这个跳跃非常漂亮。 他第一页写得很好,可越往后就越凌乱,我需要慢慢梳理。我可以梳理出这个作者在新加坡工作,写他如何搭长途巴士过海关,坐10小时的巴士回吉打。他有很多暗示跟细节,在地人能看出他走到哪里。刚才毛尖老师说他年轻,可我觉得这作者应该不年轻了。因为他说中二领的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说那时的首相是马哈迪,那应该是1981到2003年间的事,大概是90年代读的中学吧。他也写了那年代华文学会办活动的困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比较年轻的读者,我到底读不读得懂他在暗示什么? 这一篇我看了很多遍,做了很多功课。我要去挖清楚他每一段落的暗示与典故。然后发现原来康熙曾下达南洋禁归令,就是当时下了南洋的商人就不能回到大陆,他写这个背景,应该也想和现在新加坡工作的马来西亚人对应起来吧。但后面有一些我也没办法解完,例如为什么突然讲了一堆鸟,讲鸟话?突然又写疫情时候遇到一个人,还觉得那人是经济学家,所以不想跟他谈太多抽象的比喻。这个经济学家的意象到底哪来的?是《小王子》里那个只顾着数字的经济学家吗?我都不确定。可是这种不确定倒没令我困扰,我就觉得还蛮好玩的,后面甚至还有苏丹、蕹菜,就是《马来纪年》里的典故,他都把它结合了起来。 起初我会想,他到底在写什么?可是当我能把它解读为一个去了新加坡工作而不容易回归的马劳,那种终于回家的过程与心理纠结时,我就放下了很多读不懂的、梳理不了的暗示,因为它们好像都说得通了,味道通了。 毛:我前面说他很年轻,我没表达清楚,我就是想说他的那个手感很年轻。这种写作手感营造出的青春感要比其他作者都强烈。那种文气会让你觉得,他有新东西。 黄:我另一个比较强烈的感受是,我主观揣测,这篇作品搞不好是由三四篇作品拼凑而成的。非洲楝是一部分;从新加坡坐车回马来西亚,这个回乡的过程是一篇;两广总督、康熙的这个,讲他在家乡看店的经历又是另一篇,东拼西凑。这种在符号上设下的,引人去揣度的写法,我也持保留意见。 梁:有个部分我还笑了出来,觉得作者的心虚也太明显了。就是他自圆其说,强调写文章要像椅子的榫卯结构那一段。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文章的缺点,知道自己在拼凑,所以反而直接跟你讲他的创作观:呐,我是在学榫卯的美学哦。作者可能对自己的写法还不够自信。(11月5日续完) (备注:马华散文奖入围名单——李奕进〈墙后面的世界〉/陈怡廷〈行径一座象城〉/林日锦〈换花〉/方路〈乡雨五滴〉/黄俊明〈归去来辞〉/张津华〈空〉/卢姵伊〈陌生的经验〉/马愿越〈流沙〉/黄荟如〈嫁妆〉/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套路太多,面目模糊——散文重新成问题(下)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3星期前
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隐约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腾昇。我和祖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就着自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门外这条路,过去几十年都是用细沙和红土造出来的,左邻右舍曾合力买了几卡车榴梿果核般大小的碎石运载过来均匀地在路面铺上一层,免得雨季时溃烂成积水泥坑。这条路把四散在附近的几个家庭连结起来。如今,平白地出现了一条似模似样的道路,车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抵达,改换了我长期以来对乡间小路的印象,内心生出些许陌生和不适。 时间如泼墨画,泼洒出我们家族的身世,留白即是我们每个人的不善言辞,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故事已然完成。 我问祖母,这马路是谁来铺的啊?祖母像是忘了词汇,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而默默关注着我们对话的小叔迟钝地挤出话语。 ——喏,就是外头那些做礼拜的人啊! 小叔以为是城里慈悲的基督徒群体发动善行,把新路带进我们这个偏远的乡下来。过后见到堂妹,问了清楚,曾经向政府单位申请建路许多次都没有后续,今年意外地核准通过,路也就这么来了。 不知是否跟全国选举的结果有关。选举过后,州政府积极地跟执政阵营建立关系,于是有了发展拨款,跟着便印证在平民生活的实际层面。 对长年生活在此的家人而言,这条路来得再自然不过,无悲无喜。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生活过来了。我带着批判觉醒的眼光,说不出一长串的郁闷。曾经家人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发展。然而,时间经过多久了,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这里建屋、落户、耕地,尔后长者相继过世,子孙也已繁衍到了三、四代。周边的大片农耕地曾经种满各种经济作物,如今却是蛮长荒草野树。附近人家的土地多半不用作自农耕地,许多人选择交给财团处理后发展成油棕芭。一棵棵油棕树像极身穿迷彩服的士兵挺立在地上,严阵以待。 漫长的等待总算换得一条柏油路。祖母因着年老开始重听,同她说话要提高声量,接收讯息迟缓一两秒,然后才会得到回应。 ——啊? ——哦。 大疫年间,祖母染上肺炎又庆幸痊愈,后遗症则是心脏疲弱,体能和活力大不如前。家人开始认真谈论要如何使用老家旁边本意要留给子孙的土地。这事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听长辈断断续续地提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好想像,想像过后却始终拥有不了。由此,亲族间难免冒起争执。我因为是长孙,也分得一地。父亲早逝,如今相关事宜交由二叔经手。最终决定要与建筑商合作建房子。我又因长年在外,对家里的人事早已生出距离,不多过问,仅传达自己简单的想法:无论怎么发展都好,若是建屋,请留我一房,让我不日归来时能有个地方栖身即可。 时值6月下旬,我向公司拿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回来婆罗洲小城。这次回来没有特别的名目,纯粹是在航空公司网站查找机票时,发现这段时间的机票价格不高,便马上买了机票才思考行程。不过就是回个家而已,何须意义,何必要有理由?我尽量不让回家变成一趟旅行的短暂寄宿。 自父亲在10年前过世之后,我短时间内做了决定飞到半岛首都展开新生活。此后每年固定到了农历新年才回乡过节;偶有一二次应祖母的要求,趁清明节回来给祖父和父亲扫墓。祖母对待儿女子孙的态度开明包容,不过在传统仪式方面仍有她的执著。比如,我们在人生不同阶段信奉了基督教,她从不出言反对为难;她径自持续自己对逝者的挂念,坚持要跟足仪式。 百无禁忌的我跟着祖母拈香、烧纸、摆上祭品,认真地刷洗打扫愈见陈旧的坟。清理好之后,用两枚钱币代替筊杯,只要掷出圣筊,祖先怜惜老迈的祖母就可以早点回家, 我知道,祖母常去向号称得到何仙姑神力加持的仙姐问事;与其每次问完鬼神仍难以心安,不如我真身现形陪陪她,俗套但实用的安慰总是要活人才给得到。我也知道,在我30岁前后那几年,周遭家族长辈一直在祖母耳边碎念,热切地要为我这个长年在外讨生活的长孙讨个门当户对的孙媳妇。祖母老实温厚地代我吸收了不少压力。即使终于等到我一年一度自远方归来,她也仅是轻柔而认真地探问。 ——有了喜欢的对象吗? ——有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狡黠地回应。我们祖孙之间有默契地继续照常生活。至于那些爱惹事的亲族长辈,不知不觉中因为老病而过世,从此再也没有人拿我的终身大事作为家常话题。 很多年前,三姑姑曾鲜有地对我发过脾气。 ——好好地读那么多书,学历那么高,怎么就不懂得打电话回家? 兴许是婆婆曾向和关系特别好的三女儿探问我的消息,姑姑才拿出长辈威严训话。那时候,我是有意识的在逃避,不想承受家人对我大学毕业后就要回乡发展的期待。我于是从一个“伪异乡人”渐渐地活成货真价实的“异乡人”,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就差还没改换身分证上的地址,转换选举投票区;又或安安分分地买一套房在半岛定居下来。 三姑姑因罹患癌症已经过世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姑姑是在她抗癌时期。起初疗程奏效,病情略见起色,我以为她的病会好起来。那一次见面是为了吃团圆饭,厨艺很好的她趁着还有精力煮了卤鸡脚、镶肉炸油条、炖鸡汤,一桌饭菜,正如她对家人始终包容和疼惜。 隔年冬天的某个早晨,我在异国用冻僵的手指在笔电前敲打报告时,家人发来了讯息,通知三姑姑过世。我短促地回一句:我知道了,再也没有后续。吹在耳边的冷风越来越大声,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钻回去漫无边际的资料汪洋里头。 我没有打电话回家,没有好好了解姑姑病情急转直下乃至逝去的经过,没有过问丧礼的情形,没有要给谁一个安慰。等到我再次回家见到祖母,悲伤早已稀释得不着痕迹。 即使是如今,在外生活的时候,我依然很少主动打电话给祖母,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也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看似空虚,又像填满了什么。就像她帮我挡掉婚姻八卦的那番默契,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好好地吃、喝、睡,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虚无,徒劳,耗弱,无意义,我想我只是随着接近中年,也越来越趋近人生的本质。疫情期间,被困在半岛隔离的我收到家人通知,说祖母患上肺炎入院。等待婆罗洲向我更新消息,日日消化着莫名的焦躁,好似连即将要失去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有可能来不及回家给祖母送终此一可能,念想较病毒以先钻入我的脑海,而我已不再觉得伤逝的痛苦和哀伤。 患有癫痫的小叔一直被当成病弱的孩子在老家和祖父母生活。也许有了健全的家庭,小叔的情况就会变好——怀着这样的期待,家人为他和身为原住民的婶婶决定了婚事。结婚,生子,靠着辛劳赚取微薄的收入。只是小叔依旧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发生痉挛,失去意识,有时他正好在路上骑车。车子摔入侧边的草丛,等到痉挛过去,意识恢复,他带着身上多处擦伤继续骑车回家。 祖母到仙姐那里问事,仙姐说小叔是易感体质,容易招惹野东西。若要解决就得设坛做法,把家居里里外外清洗一遍。所以那年,我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农历七月前夕的某一天被送到邻居那里待了一天。邻居家的阿姨和女儿监督我吃饭、帮我洗澡、睡午觉,我乖乖地等待祖母来带我回去。幼小的我隐约知道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人能够向我清楚解释。祖母来领我回家的时候已近深夜,祖母用纱笼布把我绑在背上。 ——怕吗? ——怕。 ——我们走路的时候会用布盖住你,无论听到什么你都别钻出来。 我听到祖母在路上走动,碎石嚓嚓地作响。有鸟飞过呱啦鸣叫一声。跟着是一段像是婴孩凄凉的哭声,呜啊,我要等到年纪再大一点才认出那明明是猫。当祖母终于将我放下,从布里出来的时候,屋子没有开灯,为了不让任何野东西发现屋里有人。不让他们当成目标,就不会靠过来。我们在暗中就着微光行动,钻进被子里。 但我们迟迟没有入睡,兴许是一路上太兴奋,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漫长地离开家一整天,于是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异样心情。月光从窗口的防蚊网渗透进来,我看到云影缓缓飘过。我跟祖母说起了昨晚做过的梦,梦到自己一个人坐在菜园的水塘旁,冷冷流水从脚下滑过,有鱼儿游过,鱼身只有我的手指那么长。 ——没有别人? ——有。有公公和婆婆。在种菜。 ——那,没有梦到爸爸吗? ——没有。 ——没有梦到妈妈吗? ——没有。 祖母说她也有做梦,梦到在异地工作的我爸爸和二叔都回来了。他们回来料理胡椒树、可可树,一边防着红蚂蚁一边攀上树干采集红毛丹。几位姑姑们也回来了。 祖母深信有神明经过的大屋就会无坚不摧,任何梦想都可以达成,包括全家人最终一定会团聚在一起。 我一直要到成年之后,才第一次离开婆罗洲,到外面的世界去探索。上了大学,我起初每到假期就会回家。我必定在回家隔天就到乡下老家探望祖父母,我神采飞扬地说着在城市里遇到的种种故事。我清楚感受到祖父母是如此地快乐,家族终于有了第一个会读书的大学生;但我更清楚记得大屋外的天气,蔚蓝,少云,明亮,好似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会跟着来到。然而,往后美好的事情好像都不多。 一去近10年,在异国读完研究所回来便要照顾晚年的父亲。那一年我总是活得像个饱受老拳的拳击手。积累了满腹挫折和委屈之后,我会默默地开车来到大屋,在祖母的床上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我大概是真的太伤心了,面对父亲将要离去此一事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以至祖母饲养的猫狗挤来我身旁,安抚我的脆弱,舔舐我的手指头像是要缝补我的伤口。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成了一个长期伤心、很少拥有快乐故事的人。 午后雷阵雨过去了,我跟祖母说要离开了。 ——哦。 ——等我要飞回半岛之前,再上来看你。 ——好。 我一边从口袋掏出车钥匙,一边走去看老屋旁边种的那几棵菠萝蜜树。当我第一次在小说家张贵兴的小说《群象》中指认出菠萝蜜树,对老家浮现了各种野生蛮长的想像。七八棵菠萝蜜构成小小的林子,树身挑高垂直,深绿色的叶片十分坚挺稠密。树身结果子的时候,像是悬挂一幅又一幅的垂乳。雨后,林子略阴,水滴掉落,而今菠萝蜜不结果子了。祖母说,树跟人一样,越老就会变得越贫弱。如果每棵菠萝蜜都曾躲匿着野东西,或许他们早已经逃逸无踪;只有我,不停地逃走又不停的归返。 车子开动之后,轻巧地退到丝滑柔顺的柏油路上,因为过于顺畅而只好放轻踩踏油门的力道。我打开雨扫,抹去车镜上囤积的雨水。我决定先不去多想下一次的归期应该订在什么时候。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3星期前
家乡小区绿地种了非洲楝,树龄约20,数层楼高。植物和人一样,一旦落户聚居,渐渐成荫。既成荫,午后有人小憩,黄昏更是谈天所在。小区开发时,确实是花园,后来不止了。小地方有自己的叫法。有人打太极,太极花园。不干净,闹鬼花园。父亲在世常去乘凉,母亲对小辈说:去,拿给他,阿公的花园。 我住的城市也有非洲楝,在行人道排开。专人剪裁,冠似云髻。妈妈,你看,这树好美。老伴你看,这城市规划多好。城市人口密集,人多了,自然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中心自有中心门面。 公寓的非洲楝布局也处心积虑。六步一棵,九成宫排列。可惜中间的不开支散叶,养分都用来蹭高。 我仔细观察,总觉有所欠缺。主干长主枝,主枝长柄,柄长轴,轴长小柄,叶才从双边冒出来。参考了资料,原来自从来到亚洲,非洲楝极少定时开花。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 但我见过世面。傍晚6时抵达旅行社。把大行李挤入侧仓。站在不远处监视。等司机按下闸门,行李没人动手脚,放心上车。不买后排的票。要看前头的电视。窗位郁卒。甬道的扶手是我的。第一次下车是出境,携护照,别提行李。第二次全部家当拖下车。 通过边界。卖票小姐照会,巴士将带我们到晚餐地点。途经路边摆档小吃店,热气腾腾。车停,是郊外。下车。记住车牌号码。四周无人烟。是个临时搭建的大棚房。一边食堂,一边卖土产。苍蝇多,胡乱吃。 手头突然慷慨,像大人一样买。巴士陆续抵达。人潮增多,有点像迷幻市集。买牛耳饼。上小号,车上的应急。搭客重新上车,司机点人头:你身边的人来了没!身边抽烟的家伙早就报到!引擎开动。终于轮到播放录像带时间:新戏!座椅舒适,椅套崭新。 吃饱有戏看,宣布入夜!许久。远处出现城市,驶进去,璀璨迷人。有一座建筑物引人注目,用现在的话来评,就是高富帅和白富美兼具。 车子颠簸北上。录影带播完。该睡了。有人披暖衣,有人双手环抱。脸上打着罗里头灯映辉。随身听电池耗尽,耳朵累。开始觉得是只困兽,小孩轻声问:妈妈,我们到哪里了?睡吧,醒了就到了。 这话催眠。把座椅稍微倾倒。前座的网袋装着晚餐时买的小报。迷迷糊糊浑浑噩噩,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引擎拖拉。帘布透过强光。挡风镜出现隧道。耳朵堵塞。何时上的山路呀?司机说:就是这隧道。看表,凌晨四点多。 黑夜将去,天色未明,逼着睡。有人咳嗽,有人歪歪斜斜走到车后。窗外交通活起来。 再过几晌。窗帘不知何时刷开。巴士徐徐驶过独立桥。正副司机交谈。大道快建好了。是啊,那时就更快了。 全车人醒。引颈留意。到车头跟司机商量。车停。开闸。巴士一溜烟走了,过马路。到了。再看表,天虽已全亮,车程真的比上一回快。 假期呆在家。一青年走进店里,话带外地口音。我家乡在柔佛。他看来像在太阳下干了整天活。我在做南北大道。一路从柔佛做到这里?是,不过就快回家。他加了一句:要balik kampung了。 刘明珠来了,昨天下午来过,比想像中矮,穿普通上衣配牛仔裤。化淡妆,但有人认出来。原来老大不小了,头发也没乌黑油亮。苍白,像足不出户的闺秀。一口潮州话甜得像礼饼,人人逗她说话。今晚我是秦香莲,她配合着,摆姿势。但现在她谁都不是。刘明珠过来买一对黑市万字。刘明珠演自己。 这些我看见:星加坡,美芝路,关卡,阿依淡,吉隆坡。这些历历在目:星柔长堤,新生活报,Dayabumi大厦,Menora隧道,街戏,盂兰节。长途巴士一时走联邦一号公路,一时上建好的南北大道路段。 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他说从柔佛国咖喇吧乘船回来的汉人共三十九,广东人十一,福建人二十八。福建人已经遣返福建,由当地巡抚发落。他倒是深知康熙爱民,说:我已经交代西洋人,船只要有汉人附搭,一概不得多索船费。 我在国民型中学8年。刚升预备班,休息时段,突然来了高年级同学,与我们说说笑笑。就这样,我在14岁加入华文学会。高中当主席,到校务处请顾问。老师说:学会校方批准?会刊有准证?谁是前顾问?开会?我答:有开!什么!非法聚会?老师说:对不起,我没兴趣。 初中二年级,父亲申请助学金,吩咐我让校长把表格签了。第一次上校长室,敲门,战战兢兢进去。校长在批文件,低头。我站着,双方沉默。终于抬头,问:为什么找我签?糟糕!该怎么答?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我背好的国语冲口而出。他一听,表格接过,划几下,递给我。我滚出去,至今仍然听见钢笔割桌面的声音。 那时国父东姑早已卸任,马哈迪医生为时任首相。高中轮到我算准初中的休息时段,阴森森的与同学说说笑笑。 各校办华文学会联欢会,由出席方各呈节目。问题来了,节目熬不出。硬着头皮去。当晚走上台,没台词,忘了说什么。下台掌声如雷,正纳闷,司仪说,感谢主席为我们表演单口相声。当晚的夜,我称之为青夜。亦称青瞑,青瞑青瞑,我是盲的,眼睛负责视觉。我是聋的,耳朵负责听觉。 黄臀鹎起床时,穆斯林还未早祷。大的先嘀咕,小的啾啾回应。先试音,越叫越旺,感觉戏将开锣。噗噗几响,飞走了。窗外复寂。 醒来中午,门口来麻雀。儿时以竹篓捕之,逃逸无果,仓皇间亡。午后飞来鹊鸲,坐在饭桌,听其声律和对偶。黄鹂低中音花腔,缝叶莺声若警铃。 雨后是鱼狗的大日,不细听。啼声如鸭,时如败犬。 最神秘是坟场鸟,声如伐木。督督督,督督督,似冤魂以舌抵腔索命。 禽鸟语言,种类繁杂。性别有分,昼夜有差。无以详录,纯粹听听。听不明白,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也。 两广总督大人倒说得清楚。他说,布政使王朝恩也证实了,之前没有汉人回来的定例。那些自称出外贸易的汉人也明白,到了南洋,因思乡而想回家是禁止的。 还是城市自由。午夜一点,楼下的讲越洋电话。谈好几晚,无法笃定。家庭视频会议,开扬声器,全家参与。声音此起彼落,妇幼尤其响亮。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敢扫兴。下楼不敢理论,对应门的轻声说:酒席50桌嘛也算合理。须臾婴儿必出,我已准备贺词。 住城市,雪柜不需太多食物。这里购物中心林立,应有尽有。升降机打开,走出亚洲人。我呈上奏折:两广总督大人,高丽人二,婆罗多人五,洋人一,尚有汉人数个附搭。不似思乡。 食阁没单人座,只好厚脸皮搭枱。这样好,我可以给对面吃牛排的专业人士说故事。我说,时为农历初五,过了晚饭时间。那人看似刚下班,匆匆从我身边走过。邻里的咖啡店共三家,我才走到糕饼店,他已走回来。我已猜到,咖啡店肯定关了。我也转回头,他果然比我先到。唯一还在营业的快餐店外,我排在他一米后。从背肌来看,那是一只比我年轻饥饿的野兽。 哎,我说,当时那个瘟疫年,我们出外的到哪里找吃?何况正逢春节。我和他就好像西伯利亚的两只老虎,在几万公里的雪地兜兜转转。那画面可神气,说有多文学,就有多文学。 专业人士目瞪口呆,我猜他可能是经济学家,封口。 家乡的鸽子和城市一样多。鸽子见我,不断俯身作揖。明朝我行经十八滩头,鹧鸪何尝不如此。跟经济学家说文学?鹧鸪已经用了我的语言提醒:行不得也哥哥!我也常倒过来,借鸟兽之名说话。纯粹借,借也无采工,无情者岂能尽其辞。 口累了,换脚吧。今天要出门,今天决定不做重要的事。今天做次要的事。阡陌上的椰影稻浪,望到天涯海角,还是椰影稻浪。让我步行到月球,能抵达的梦想令人沮丧。以前的远方都不能抵达,每个百里外有长亭,骗人歇脚。以前的远方呀,永远走不到。南北大道上上下下不止百个休息站,黑木山到新山,新山到黑木山,距离就那么浅短。古人出门赶集,日落到不了家,也不走快。韩湘子出家至今尚未归。 我有一只手表,喊停多年,不甘心丢,搁抽屉。昨夜有梦,指针答答,暗示频频。今早查,一切如旧。童年一家到海滨,去慢,回快,父亲说是同一条路,我认为不是,不对,心认为不是。这手表不喊停,它慢,慢得极致。这么极致的手表,我不丢。瞧它这么会耍文学性子,就叫它韩湘子。再者若遇刘明珠,当求把答答珠玑解告。 上回两广总督大人说,七月有两艘𠸄咭黎船只,载着多罗绒,哔吱,黑铅银钱等物品。又到了一艘咈囒嘶船只,载着胡椒白藤乳香等。经济学家若要我说故事,我说,这多罗绒穿在王熙凤身上,霸气,好看。你直播可以多带货。 家乡的非洲楝离乡约两载,非洲楝啊,千里迢迢,你如何远道来?带什么奇珍异宝?我骑马离开家乡,我说,我也骑马归来。白色骏马,日月驰骋。停在布央谷傌莫河边,儿时的白鹭过来相认。白鹭白鹭,你为何瘦?怎能不瘦?鱼儿不浮。 非洲楝要我说沿途景色,我说,黑暗中有宝。望下去,这里金,那里银。金银再分纯金,纯银,串成链。长长的链,好像断了几截。但它是衔接的,我争辩。它静静的躺在半岛,不对,我说,它静静的躺在我的抽屉。 皇上看了奏折之后,在纸上写几个字:知道了,西洋来的人,若有各样学问或学医的,必要快速送到京中。 两广总督大人的字真美!皇上的更甚!两广总督字字君臣之礼。皇上不在车里,若在,皇上说:睡吧,一车人恐怕酣睡到家乡。 自少年,我写文章都有一标准:美。听师傅说,以前的椅子以榫卯结合,我发誓做文章要用榫卯,师傅的椅子怎么瞑目,我照样做。 我哪里懂美!在我的文字里,我就是皇上。但跟皇上说话,需要维持距离。如果我有两广总督大人的分寸,也就不必滚出校长室。我连司仪的资格都没。 赶路吧。百里外啊,除了长亭,还是长亭。经过村庄,社稷。树下有大姑娘。样子怎生如斯狼狈?唱得怎生如此哀怨?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且听她放歌。且让有情者尽其辞吧。 不,我坚决对她说:我回家乡。 害虫足迹渐稀,蕹菜依水笑。浮脚屋和苏丹皇宫在望,商贾来往。一路相护的神明回返穹苍,土地路旁石壁伫立。不敢问来人啊不敢问来人,这次敢情是真的到了。 家乡小区绿地种非洲楝。黄昏我走到树荫。举头看,呀!真的开了!一串串白花,从小柄冒出来,细细的。随手抓,非洲楝的心事不经震动,窸窸簌簌,全盘抖落脚根的土地。 公寓的非洲楝是否还在拼命蹭高?住城市久了,沾染铜臭,回乡却不自觉。经济学家要我说故事,我说,城市人多,人多就是个中心。中心嘛,那是一块发财地。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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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17.马华新诗奖决审会议记录】诗以婉转取胜,唯须留 足够线索让人跟进(上) 前文提要: 杨宗翰评〈屎记〉:其实这首诗作,为什么我刚刚讲分数不会给最高,很简单,因为这个写法并不是独创…… ● 续谈〈屎记〉 川:对于马华在地人来说,这些国家社会议题其实没什么新鲜感,而且林耀德写过一个〈马桶〉,所以他写法也不是……他的想法是很新鲜,我一看的时候,觉得他写得不错,文字都很不错,整个概念很完整,内容有反映客观现实。刚才我再看了一下,这首诗的反讽意味很强,在反讽之上又好像没有什么希望,都是整个国家走向废墟一样,所以觉得好像很悲观,如果以内容来说。可是如果以诗歌来说,它层层递进,层次分明,所以一看我挺喜欢的。 这首诗的文字可以辐射出作者的内涵,供我们深思,结构、意象、节奏都不错。作者企图心很强,看法非常清醒,也有合理的现实性,虽说我认为他是挺消极的,没什么积极向上的意识,但他的文字可以反映客观现实,也与他思想感情的抒发紧密结合,我挺喜欢。 陈:我们阅读的营养都差不多,都看过林耀德的〈马桶〉。林耀德的〈马桶〉后来有影响新加坡写作人,有个年轻作家照着这个情况写了散文,得到新加坡扶轮社文学奖,我还记得那时大家觉得很惊喜,但其实我们知道已经有林耀德写过。现在再看这个〈屎记〉,首先当然它是一个吸睛的题目,因为作者想要出奇。但是这个有好有坏,因为当你无法维持我这个高度的好奇心,那你就不行了,可能会有反效果,还好的是,这整首诗层层的递进,把日常对政治的批评,甚至对人生的反思,作者能够融在一起,基本上我还是肯定的。 这首诗是以小见大,俗中见雅,甚至是屎中见史,从日常到宏大的一种叙述,作者都能娓娓道来。文字相当精确,也有一些漂亮的警句,在过程中融入了作者对整个政治(的看法),比如“腐蚀”、“污水”,你看得出他在批评整个大环境。当然包括一些特有所指的“艳丽的大红花”,马来西亚这样的一个符号,很清楚地把它表现出来。 但作者确实有尝试诗化,把人跟屎结合——“屎们排着队伍”,有些刻意的这种黑色幽默,整个形式相当生动,后面加上一点文白夹杂的叙述方式,所以是相当多元的表示。最后结尾“流去,一坨坨,书写出了祖先们一部伟大的史记”,在最后一个字才回到历史的“史”字,完成一圈,非常完整。 总体而言,我觉得近年来,我们新加坡作家会特别关注到,有相当多的马华作家会写,而且敢写跟政治相关的,写得很白,或者是愿意批评,新加坡像这样的(作品)你可能没有这么容易读到,所以我们会觉得读了很过瘾。但是我因为这几年来已读到相当多类似的诗,这一首主要是因为刚才我讲的优点和强项,所以我们会关注他,要不然如果只是单独看他的内容和主题,还不够出位。 ●〈投票站接吻〉 翰:这首诗我比较喜欢,因为相较于〈阿尔茨海默的雾〉和〈屎记〉,其实这两首的诗意都够,题材清楚,语言相对直入。〈投票站接吻〉呢,题材就有一点有趣,投票是一个民主行为,当然民主过往的一些不堪历史,也许是暴力的阶级,这个暴力可能是多数的暴力,人多就一定赢?正义只能给人多的一方吗?可以讨论的东西非常非常多。 身为台湾读者,读这首大马作品,这首诗相当有意思。投票的意义,作者并不是以一种非常直入的(方式表达),譬如刚刚的〈屎记〉,一样是讲社会反思,我会比较喜欢〈投票站接吻〉正是因为它不是那么直接,它有一点婉转取胜,有点隐晦,用各种方式去绕圈圈谈,这反而吸引我的目光。 比如第一段提到“校墙的污洁”,有“鸽与猫的散聚(就是没有狗)”,因为狗在马来这边被视为不洁之物,当然在地读者更能读出来,那对我们台湾读者来说也是一种知识的理解,是历史。再来说宗教,作者贯穿其中的是“老校工”这个身分,从第二段“他总惦记老校工,每天每天/挖地的身子弯成了土丘”,到最后一段“他早已站到老校工的位置,每天每天/挖土的身子弯成了坟丘”,这里面的呼应有一些设计的感受,我觉得蛮有意思。 诗里提到几个意象,像“爱国者”、“幽灵”,对我来说都有吸引力。这首诗以投票这个行为跟作者讲的东西,并不是这么直接地披露,如果不是因为最后有一些暗示,你会觉得这首诗到底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知道狗在马来那边是不洁之物,才会知道它有所指涉,所以我想读者必须对大马有些了解,应该会有像我这样的读者因此被吸引。也许因为两位评审来自马新,我猜可能反而觉得好像没什么特别。 可是我投它正是因为,它一样在写一种对社会、政治的看法、批评,它并不是用非常清楚、明确,而是透过间接婉转、暗示的方式来写,这很吸引我。 川:我挺喜欢这首诗,比如第一段说到“过往的幽灵都已驱逐”,中间出现“过往的幽灵被驱逐”,最后又出现“过往的幽灵已被驱逐”,这三句我非常喜欢。刚才宗翰说的优点我都同意。可是作为马来西亚人,我跟〈屎记〉一起看的时候,我就排除了它。两篇同样反映客观现实和国族议题,虽然各种优点都在,可是我不喜欢它的文字,因为不能有效传达作者所要交代的东西,有时候我也有点混乱。虽然我有找到好的地方,但它运用意象的创意、选择,有时不大明确,我认为不大特出,最后我没投它一票。我认为,不管在主题、文字,还是节奏方面,都需要再精准一点。因为〈屎记〉写得太好了,层层递进,这首有点混乱。 陈:题目“投票站”与“接吻”是一个很大的反差,作者刻意用非常正式的、政治的,跟一个非常浪漫的、爱情的,这两个之间形成极大的反差,吸引你进去,我觉得题目不错。当然也因为这样,你知道它跟政治有关,这很明显,一开始“五年一度”,你就立刻知道是指投票,然后作者用了“返校”,我不是很确定,是不是马来西亚投票站很多都是在学校?(川:对,多是在学校里面。)所以我是从这个角度进入这首诗,是可以的。 但是,我觉得这首诗经常在游移,有时你看不出它跟投票的关系,有时又很直接,比如很明显的像“改变总是好的”、“下一个五年”、“迎来新的幽灵”,这些你看得出,你可以理解,但是相当大部分其实无法跟投票、政治有较明显的关系,甚至你会觉得何必放这些,有时把整个情绪或主题淡化了。当然我也可以明白,作者可能不要太刻意、太浓墨地只讲政治,但是当你淡化或你讲其他东西时,可能还是要有一些目的,或许我读的时候并没感受出来。而且作者用满50行,从这个角度我就觉得比较游移,我没有办法赞同全首,我是喜欢好多句子的,分数打得也相当高,但后来跟〈屎记〉比较,〈屎记〉几乎是围绕着主题,没有游移的感觉,因此我就选了那一篇。 【第二轮投票】 评审为3篇得票作品评分,3分最高,1分最低,积分最高者为胜。 〈阿尔茨海默的雾〉9分(翰3分、陈3分、川3分) 〈屎记〉5分(翰1分、陈2分、川2分) 〈投票站接吻〉4分(翰2分、陈1分、川1分) 3位评审达成共识,第17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新诗首奖为〈阿尔茨海默的雾〉,评审奖为〈屎记〉。 【给参赛者的话】 陈:当然是大力鼓励。因为你们其实已拥有文字的利器,但接下来怎样运用这个武器,耍出更精彩漂亮且独一无二的武功,以及诗歌的招数,我其实是羡慕的。因为你看,我在新加坡做评审,也在马来西亚花踪做评审,我看到这10篇,还有其他没有进入决审的那些,可能都非常精彩。现在这10篇文字都很成熟,所谓的武功招数都已具备,现在就是如何在运用、在书写题材,甚至在选择取舍处多下功夫的话,那会出现非常令人难忘的作品。我非常羡慕马华作家已做好这样的准备。 川:10位参赛者水准都挺好,文字功力也强。因为我是教育工作者,还是中文教育的,所以我认为马来西亚的中文教育是不错的,这就是新马的不同,马来西亚中文教育的成功,才达成我们花踪的参赛者中文能力非常强。 翰:8月份在台北是文学奖旺季,这次的10首作品,拿到任何一个台湾文学奖评比,我觉得都不见得逊色,所以创作者要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心,因为在马来西亚华文教育绝对是成功的,相较于我曾在菲律宾马尼拉教过两年书,我真的很清楚知道,在东南亚之中,大马朋友们华文教育的影响,还有现在做出来的结果,应该毫无疑问是领头羊的位置。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新诗奖决审会议记录】诗以婉转取胜,唯须留足够线索让人跟进(上) 【花踪17.马华新诗评审奖】辛吟松/屎记 【花踪17.马华新诗首奖】丘亦斐/阿尔茨海默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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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放学回家后,往往跟母亲共睡午觉。我们共睡一张双人床。午后,炽烈日光藏在碎花窗帘后。满室幽暗如戏院。一阖眼,脑海联翩浮想如戏如梦,梦里放映那些平日伏在光下的隐蔽情欲。 睡醒看见母亲仍酣眠,我总蹑脚溜出寝室,扭开客厅电视,电视播着新加坡电视剧《任我遨游》,俊男打赤膊,着泳裤,结实肌肉在我眼前游来荡去。转台到台湾频道,看到蔡康永和白歆惠主持的选秀节目中,男模女模在镜头前秀身材,摆甫士,走猫步,争妍斗丽。正当看得两眼迷醉,双颊赧红,身后传来喇叭锁旋转声,伴随冷锐目光。来不及抓取遥控器转到卡通台,母亲厉声啐道:“你怎么又在看这节目?”吓得我直说是不小心按到。后来学会小把戏掩人耳目,遥控器上按主菜单键,各频道纷呈眼前,画面切割得像蜂巢般,一格一花花世界。立在电视前,佯装找节目,欲望实则早已铺满电视,蜷缩得极细极细,细得足以蒙混过关。 一天睡到傍晚,黄昏霞光穿透窗帘隙,寝室盈满金橘光。转身见母亲不在身边,远从厨房传来炒菜声。我躺在床上,瞥见奶黄色的门挂着母亲花红柳绿的内衣,小电风扇吹得条条内衣左右摇曳,似在撩拨那颗孱幼而躁动的,心。走到门前,随手挑取最冶艳的,蕾丝花边桃红内衣。褪下衣衫,罩在裸裎胸前,像把母亲挂在身上,胸口隆起驼峰,衬得身形单薄枯瘦。凉风渗进内衣空隙,冷得全身嫩肤起鸡皮疙瘩,狼狈的是,双手在背后扭动许久,扣环怎么扣都扣不起来,遂讪讪的将她挂回去。当时隐然察觉自己逾犯了什么,然而这跟内衣专为女性设计,这件事没有直接关联,幼时还没有性别概念,纯粹受到美的东西蛊惑,贪恋内衣布面靡丽花纹,却又失落于无法跟谁分享,这份幽寂之美。 母亲房隅有一间小厕所,厕所空间逼仄,恒常弥漫旧报纸油墨味。我喜欢坐在马桶上,嗅报纸。这些报纸及时尚刊物,一落一落堆叠在塑胶板凳上,有次抽出一本薄薄的杂志,类似摆在发廊里的女性杂志,繁体字封面,香港出版品,翻开后,主要是衣饰珠宝广告,细看书口分青白二色,青色部分占少数,寥寥几页,夹在白页中间,像夹在三明治的生菜叶。掀到生菜区,冒现男体写真,男模脱得精赤,徒剩紧身内裤,油油亮亮的肌肉隔着错落光影若隐若现,当时懵懵懂懂,不知缘何厕所出现这本杂志。如今回想,我可能无意间闯进母亲的私密空间,像她窥见我在客厅偷看十八禁综艺节目。这些风月书刊,想该是她平日忙完繁重家务后,关起厕门,独自坐在马桶上,暂时摆脱家庭主妇身份,在漫漫长夜中,消磨独处时光的消遣品。 自小喜欢照镜,走到哪,照到哪。纳西瑟斯症随着青春期到来戛然而止。韶光如水。成长就像在洗脸盆掬一瓢水来盥洗,皓白的脸,起初洗得皎洁透亮,洗着洗着,抬起头来,镜中男孩转眼间洗成惨绿少年,满脸月球表面,布满坑坑疤疤的暗沉痘迹。同学盯着我那张红肿烂脸,自顾自唱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我别过头去,心里恨不得钻进洞里。后来上学前,我都会躲到厕所,佯装抓头发,其实都在看脸,无奈瞟了一眼镜子就不忍再正眼直视。镜台散置母亲积满污垢,勾缠着发丝的陈年梳妆品,口红,眼影,眉笔,遮瑕膏。我翘起小拇指,效仿港剧OL,捏着粉饼蘸蜜粉,往鼻头及脸颊轻压下去,直到灰灰红红的痘疤灭迹为止。厕所闷热无风,鼻头沁出晶莹汗珠,妆还没化好就花了大半,懊恼着该如何收拾残脸,忽又听到妈从客厅嚷嚷:“校巴快到了,你还在厕所咪摸什么!”将就带着残妆回学校上课。课室如烤炉蒸烤着莘莘学子。淋漓汗水沿着发丝从太阳穴流淌到下巴,我抽出棉质手帕往脸上擦拭,残粉沾在手帕,妆花得像土石流,同学见状,问我脸上那些粉状结块是什么:“你脸有搽粉?你好娘,好像女生哦。”当时忍不住回嘴:“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们都是女生,要不是女生生你出来,你我都不会站在这边。” 灰头土脸回到家,一溜烟踅进厕所检视烂脸,脂残粉褪,暗疮毕露,脸上隆起层峦血红丘陵,内里裹着黏稠白脓。青春期活像一场灾难,脸是疮痍,残垣败瓦的重灾区,无论怎么努力遮掩,都阻挡不了荷尔蒙在人最美的年纪带来最大的破坏,而这破坏,显得花样年华的美如假面,萎谢后,更贴近自己。 一天,参加家族聚会,亲友聊到时下韩国男偶像,人人长得标致,白皙,妆容浓艳,眼线比女明星还媚。母亲后来大抵发现我偷用她那些化妆品,不巧聊到这个话题,她朝我促狭一笑,悄声问:你学韩国男星化妆哦?我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中学年代,韩流冲击、重塑性别板块,男生女相蔚为风潮,我不禁想,母亲在当小姐那年代又是如何看待性别气质?那年代看似保守,实则不然,先行者如张国荣与梅艳芳,他们在舞台上女扮男装,男扮女装,烟视媚行,颠倒众生,比韩星更早示范与实践性别如潮汐。我不确定,母亲偏爱张国荣,还是梅艳芳,但我渐渐明白,母亲那一抹笑,同时藏着戏谑与谅解。 中学时期,天天跟太阳玩捉迷藏,在学校结束一回合,回到家展开另一回合。逃与藏。自己是自己的鬼。 某夜放学回家,母亲罕见立在家门前,她隔着白漆方格门花,用那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眼神瞪着我。我怔了一怔。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等下哥有事问你,母亲语毕转身回到厨房煮晚饭。我躲进厕所洗澡,心怦怦跳,感觉自己像只待宰羔羊。或许下意识希望洗得慢一些如此就能延缓行刑时刻,于是,淅淅沥沥的花洒水声顿时发出脆响,就连水的冷暖都在这时变得敏感贴肤。冷水汩汩淌过肉身,像要浇熄心中滚烫欲念,我抚摸这贪欲之躯,瘦削,湿冷。低着头,水下静默忏悔。洗好澡,回到房间,日光灯亮灼刺目,整间房像侦讯室,明亮得无处遁逃。当时和我哥共用一台电脑,有些文件夹,名称取得正经,开启后却释放出禁忌的幽灵。母亲质问:“你哥说他看了那些影片一眼就删掉了。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我身子簌簌抖颤,泪水涟涟往下流。哥继续追问,我支吾谎称并不知情,然而家人不信。秘密曝光,迎来无尽羞耻。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戒惧趋近甚至使用那台电脑。夤夜躺在床上,孤枕难眠,自问没有伤害谁,内心渴望的,无非是在尘寰间寻得一处静僻角落藏放七情六欲。 家人今后不再提起此事。母亲告诉我,她后来打扫我们房间时,都会主动避开抽屉这块禁区,生怕拉开后见到香烟或保险套之类,晴天霹雳之物。从前发现她擅自翻动或丢弃抽屉中某些私人物品时,我总暗暗生闷气,而今听到她这番话,芥蒂一扫而空。自愧年少无知,没想到对于窥者而言,潘朵拉之盒被掀开后,涌窜出的瞋痴爱欲,同样在他们生活中激起层层涟漪。 多年后曾听母亲说,她第二胎原本想生女儿。有段时间,阿爸和母亲在雪隆一带经营茶室,专卖经济饭。生下我哥后,母亲晨起顾茶室,晚上收档后回家顾小孩。日夜操劳,身体终于不堪负荷病倒了。病反反复覆,四处寻医问药,中医西医皆无效。托在宫庙里办事的舅舅帮忙,劳驾乩童到家里替母亲看诊。观音低眉,把脉看掌,劝母亲辞掉工作,在家好好休养。观音说她身子有两朵白花,预言她命中带子,将来会再生一胎,届时身体自然转好,若生女生对她运势更佳。民间习俗中,女性体内自带花苞,花若盛绽,意味有妊娠征兆,生男生女端看花色,男生属白花,女生属红花。孕妇若不满意胎儿性别,可请神明移花换柳。男胎换女胎的变性仪式俗称“换花”。母亲彼时认为养儿防老的观念早已落伍,儿子不如女儿贴心,生女儿可以陪她谈心逛街血拼。她跟阿爸商量要不要换花,想拼多一个儿子的阿爸编了些托辞,说还是顺应自然好。母亲为此打消念头,而我就这样以男身之姿,呱呱降生人世。 如果生命重来,而我有选择权,我会囿于白花还是蜕化成红花呢?浪花浮蕊的母体,让我联想到克里斯蒂娃的“科拉”:阴性空间。“我”浮沉于史前时光般的母亲子宫中,母子脐带相连,血与骨肉缠绵,无有记忆,无有言语。 温柔的花海。 性别在羊水中浑沌游离。 性向如水,荡漾不定。 我从没过问母亲是否后悔生了儿子,这个疑惑或许已随风飘逝。如往常,我们搭乘轻快铁到市中心的唐吉诃德采购保养品。药妆部飘散馥郁胭脂味。主打纯天然,抗敏感,日本进口的洗面乳,化妆水,保湿乳液,瓶瓶罐罐整齐陈列架上。我们来回穿梭货架间,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拿起一罐洗面乳凑近眉间左看右看,然后推给我帮她看看有什么功效。密密麻麻蚂蚁般的日文爬满瓶身,我不谙日文,只好从零星汉字推敲:妈,这个有美白功能啦,你天天出门跑步,适合你用。母亲点点头,放进篮内。篮子装着数十片面膜,她笑说:“你们男生现在越来越爱美了,这些面膜是我帮你挑的。”妈,其实我的爱美天性,全遗传自你。 家住公寓二楼,一回和母亲出门逛街,身着浮世绘印花短袖花衬衫,斜挎棉麻布袋,浅褐短裤下,配蓝白条纹长袜。楼下邻居阿婆原本在阳台浇花,见到我这身穿搭,笑唤我变成妹妹仔了,不认得我了。当时愣在原地,心里有些气恼,一心想脱逃,报以尴尬灿笑后掉头离去。公寓四周光秃无树,日光赤条条扑打在母亲与我身上。母亲撑开防晒伞,像一朵蕈状云罩在我头上,我们隐身云翳下,结伴成结界。她走着走着见我异常安静,倏地说:阿婆是老人家,你别跟她计较。我点点头,沉默依旧。太阳在伞后缓缓消融,阴凉的风轻轻柔柔摩挲发肤,此刻站在你身边,忽然觉得可以安心露出头顶斑斓犄角,无需介怀惹来异样目光,无需担心无情烈光灼伤你我。 后来明白,成长原来是为了返回初生时光。跋涉走向远方,最终其实是为了抵达童年房间。回到记忆中的房间,恍若回到史前洞穴。独自踱到房门外张望,男孩和母亲坐在电脑前,各自戴着耳机聆听两千年初席卷东南亚的中西流行歌曲,小甜甜布兰妮,艾薇儿,梁静茹,蔡依林。他们跟着播放器上滚动的歌词合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再对我好一点;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时光定格在他们的欢声笑语,凝止在母亲脸上尚未被柴米油盐磨损的柔和笑靥。我常在想,母亲那时候是否已经察觉我跟别家男孩有些不一样了呢?如果母亲早已明瞭,却不说破,想该这是我们母子难得的默契。指望谁来认同谁毕竟太奢侈。你我情愿在无声中相知相陪,无非不想敞开心扉时互生龃龉。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犹在门外徘徊,后来看见男孩越过自己奔向客厅,一个人卧在沙发静静观看飞天小女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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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4年8月24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评委:杨宗翰(以下简称“翰”)、陈志锐(以下简称“陈”)、杨川(以下简称“川”) 记录:本刊记者 李淑仪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新诗组共收到165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李树枝、黄建华、刘庆鸿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陈头头、曾翎龙、张惠思选出10篇进入决选。 【总评与评选标准】 翰:这次马华新诗奖蛮有收获。这时(8月份)正好也是台北文学奖旺季,我自己也有好几份评审工作,可以找到一个参照点。假如我们不去用地域来区隔,比如台湾有些奖只限台湾公民参赛,有些开放给全世界所有中文作者,我觉得这10篇马华诗作并没有因此逊色。 很有意思的是,因为花踪文学奖规定必须是马来西亚公民或是在居马10年以上者才能参赛,所以必然会看到一些是只有居住在这边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这是我作为一个台湾读者非常欣喜的地方,是一个很好的增进知识之旅。 这10篇作品,我看到很不一样的面相,包括他们使用的语言和想法,或是意象上的操作、设计,都有启发。有些地方过于直白,那可能让我有点担心。诗歌这个艺术以婉转取胜,如果都这么直白直露,也不是不可,但作为标准,对我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陈:10篇决选作品精彩各异,各有长处,当然也有可再加强的地方。总体印象而言,我觉得相当大的部分,马来西亚华社的环境、政治、生活等等,通过文字或有转换或用比较直白的方式表现出来,看到相当多元的呈现。文字上基本都精彩,而且各有特色,值得赞许。 在诗意的部分,有一些诗急于表露他们内心的诉求或渴望,反而显得稍微直白;比较成功的作品,就是能够通过诗的语言进行转换,通过文学手法、象征比喻等,来让你看到除了文字表面,还有文字深层,甚至文字以外的多重意思。这是个非常愉快,但也有点纠葛的评审过程。 川:我在选择这些诗篇时也有纠葛。作为马来西亚人,有些作品聊国族、国家社会,不过太过直白,诗的语言可以精确些。基本上这10篇给我的印象都相当理想,只是比赛总要分出高下。我都是朝向逻辑性来选,有时候,我不在意那首诗要说什么,而在意它如何有个说法,它怎样说出来。当然我也会留意语言的精确性、意象、诗的美学。它们内容各异,风采各异,重要的是找到个人风格,跟所谓的个人观点,那是我最注重的。 【第一轮投票】 投票前,评审推选杨宗翰为主评,负责主持会议。第一轮投票,他建议每位评审投选2篇作品,共有3篇作品得票。 〈阿尔茨海默的雾〉2票(陈、川) 〈屎记〉3票(翰、陈、川) 〈投票站接吻〉1票(翰) 【零票作品讨论】 ●〈日历上有什么日子?〉 翰:这首诗主题非常明确,是一个有事件的诗,看得出故事,也看得出本事。比较可惜的是,诗作的突出点在后半部分,前面的铺层略长。很多文学奖投稿者都会想写到最满,若50行是上限,他就写到50行,那我觉得这首诗有点刻意写得比较满。“浓缩”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功课。 川:后面几句我挺喜欢。它偶有佳句,只是不能有效地连串起来,交代整个主题。这首诗的情绪转换有些疏远,有些不连贯,打动不了我。 陈:开始的感觉,它是一首日常诗,日常简单的生活心态,包括他到新加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通过非常日常的叙述、缓慢的语气讲出来。铺陈到后面,当然我非常同意,最后两句,比如“你划掉的……”,这些都是精彩的句子,但整体来讲,那个力量没有办法凸显最后这几句的精彩,有点可惜。它是一首不错的日常诗,但在比赛中就稍微少了竞争力度。 ●〈当猫逃离薛丁格的黑盒子〉 翰:这首诗作比较可惜的是语言使用,有一些败笔,比如在第四段开始的“譬如”、“譬如”、“也许”、“也许”,这种描述的字句不是不能用,可是会削弱诗的力度与强度,在语言上可以再精进。 川:这首诗我挺喜欢,因为它很聪明地用了量子力学化为诗句,带出自己的感情与意识。只是诗的语言用了太多“譬如”、“也许”,削弱了它的意思。结尾我也挺喜欢,作者可以把自己和感情带入诗中,只是语言跟节奏感有些问题。 陈:诗作聪明地使用科学视角切入,但是这个视角如果把握在一个平衡的重量就够了,它有点过了。加上没有办法体现文字较较美的部分,稍微有些重复,或者啰嗦。 ●〈小偷留下了窗边的风和光——给良宽和尚〉 翰:良宽和尚是日本名僧,他跟儿童玩耍的故事与趣闻已编到日本儿童故事集中,相当著名,是非常重要的修行者。这首诗依托良宽和尚的行为举止和故事发挥,也不是不行,对我来说,它能用诗的方式让我知道良宽和尚过去所做的事,可是我对诗的期待并不以此为方向或目标。作者很有趣,他的语言还蛮好玩的,不过假设我们把良宽和尚的部分抽走,脱掉了跟良宽和尚的关系,那这首诗就过于单薄。 川:文字流畅,但它只是完整交代了良宽和尚,就好像看了生平历史,作者自己的创意在哪里呢?我很喜欢他的文字,技巧也有,但良宽和尚占了这首诗主要的内容。 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把良宽精彩的句子带进来,这是好的地方,但也是缺点,那也还是良宽的字,不是作者的字。 ●〈日记本们的沉默〉 翰:这首诗让我比较困惑。诗里用了大量的扩号,基数段落是原始的,偶数段落则用括号,东读西读,我觉得过于隐晦。作者在基数段落用繁体字,偶数段落用简体字,可是我没有抓到作者的用意。 川:起初看的时候,我只写了:语之不详,过于笼统。后来再看,我一直在追逐作者的意象,他要走到哪里?这首诗跳跃性太快,不衔接,我捕捉不到作者的本意是什么。 陈:我这边写的是:跳跃性太大。先从题目“日记本”入手,(第一行)“写下一个晴字”,我觉得还可以,读者就进入一种日记书写体的感觉,可是后面又加上了“沉默”,我想是不是指日记无法交代的东西?但是无法写出来的东西又太过隐晦,我们在阅读时太容易迷路。 ●〈父逝五日〉 翰:这是感人的作品。我并不反对诗用长句,可是这首诗的长句太长,而且有点刻意地压缩,可能因为文学奖的规范是50行。台湾有一篇散文叫〈父后七日〉也是这样,是重要的得奖作品,〈父逝五日〉的味道能打动我,可是语言上强制的压缩有点可惜。 川:这首诗相当感动我,问题是出现另外一篇〈阿尔茨海默的雾〉,两个都写父亲,我考虑要刷掉一篇,就刷掉它了。不过这首诗有些不错的创新,故事性也不错,一开始也许嫌它啰嗦,不过挺感动人。有些诗句偏向散文化,很容易找到缺点,要找优点也有优点。我认为作者抒情应该节制一点,他太泛滥了,结构稍嫌不紧凑。 陈:首先,这个题目已经有预设,但再看下去,确实就是这样的预设,那我就觉得没有一个转换。处理这种情感强烈的题目,反而应该通过诗意进行转换,这个作者少了这一块。长句的堆叠是可以的,可是后面越来越多,我尝试给他断句。如果你没有特别的目的达成某种效果,长句就变成啰嗦,本来两行的诗句用逗号变成一句,这样就没有注重诗歌的节奏,韵律也很关键。 ●〈一本诗集的完成〉 翰:它的主题并不罕见。这种“论诗诗”,讨论诗作的诗,自古中国文学应该很多。在我看来,它有动人的地方,最后一段“咀嚼诗的每个表达/如今将答案揉搓/再拉长,成为宇宙探索/最漫长的解答”,我很喜欢。遗憾的是,前面比较没有吸引力,比如“埋藏于地心深处”、“等待时间酝酿的芬芳”,这都是陈旧的想法。 川:题材很明确,内容比较老套。可是整首诗写得还是不错,格局算是小的,很多文人都会写这种题材。 陈:这首诗我当然立刻想到杨牧《一首诗的完成》这本书,这种经典作品太熟悉了。当你写这种题目,大方向基本上是一样的,你必须不只是简单地把内容变成诗歌的语言,你必须超越他。但作者在行文中并没有让我惊喜。我们诗人对写诗已非常熟悉,你又要讨论这个东西,就得讲出别人看不到,或还没想到、还没写过的。一直到最后才有比较精彩的金句,那已太迟。 ●〈Landay〉 翰:这首诗我的把握度没有那么高,不过节奏感是很强烈的,所以我很喜欢,可是意义的掌握上就比较让我担心。比如作者一再重复提到“兰代”,这是诗作本身呼唤的对象,“我想如此称呼你,Landay”,这可以想像。是“公园”这个意象我把握不住,它一再出现——“他们只是需要一座公园”、“我也需要一座公园,但无人能独享/一整座公园的诗意”、“当我踏足这座公园”,其实这些公园的位置到底有什么关系?公园是他所呼唤的兰代本身所在的地方吗?这首诗作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也充满了谜团。 川:我也一直反复读这篇诗,读不出任何心得。不过这首诗写得不错,挺好,节奏感音乐感都非常好,只是我不大了解它。我甚至上网去找“Landay”到底说些什么,如果我误解了他的意思,那又不对,所以我还是不投他了。 陈:我也上网查了“Landay”,才了解作者所说的“蛇蝎之诗”,其实是非洲的匿名短诗,写有关性事件的诗。所以“蛇蝎之诗”是在点题。这就有点隔阂了,因为这方式一般的人也不太懂,即便我们常读诗的也不熟悉,当然作者用这个方式来教会我们这个词汇,我觉得是可以的,但我在阅读作者用诗来讨论诗,而且是一种文体时,我就进不去了。虽然语言有精彩之处,偶尔会有佳句,但你已经知道别人不熟悉“Landay”,那可能要给多一点线索,我觉得跳得还是太远太快,没有照顾到读者。 经杨宗翰询问确认,3位评审没有意愿为零票作品争取名次。大家一致同意,本届首奖与评审奖,将选自以下3篇得票作品。 【得票作品讨论】 ●〈阿尔茨海默的雾〉 陈:首先,从题目已看到有诗意的转换,有一个“雾”,确实我们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模糊的,如雾一般的,在模糊中寻找方向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这个已经有某种想像,所以我觉得很好。 一开始,“父亲走的时候, 我不在”,我不知道作者是刻意多了一个空格,对我来说是好的,是一个停顿。所以作者用非常直白简单却沉重的语气开篇,已经很容易把读者先拉进来那个氛围,“我在分隔万里的后机室里”等等,没有办法跟他父亲在一起,立刻把你带进那个情绪里了。作者用的不是非常雕琢的语言,像“我极尽全力抱紧儿子说:爷爷一直在想我们”,我觉得这些都是很直白却是有力量的语言,来描述父亲得到阿尔茨海默症之后过世,整个漫长、煎熬的过程。 直到最后,作者写“父亲把身体脱下”,这种简单的文字,是十分有诗意的语言,会震撼人,作者用“脱”这个字,精彩,这是炼字的力量。很多时候我们看精彩的文句,会觉得都在吃山珍海味,反而是平时吃这种小菜时,突然来一个亮点,一个字,立刻就点睛了。很多这种点睛的文字都可以在这首诗里看到。比如最后一段父亲把身体脱下之后,“走进不再起雾的田野, 仰望漫天星群/终于记起自己曾经飞掠太阳/银河里最擅长跟踪/光的拓荒者”,最后这个抽离之后进入到宇宙,进入到整个想像的空间,可能是灵魂无所不在,我的想像是这样。整首诗给我很多的想像跟情感。我也肯定作者的用心,在一种很沉重,却能够抽离,保持一定的距离给诗意、给美能够表现出来。 川:这首诗感动我的诗句,志锐都说了。他的诗句充满感情,情绪的递进,会打动读者。再加上文字用得相当精准,他写人世间的亲情,悲欢离合的无奈,而且给予老人痴呆症这个疾病一种关注,在生活和心理层面,作者通过文字创作探寻疾病的精神世界,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相当令我感动。 这首诗充满个人风格,作者创作力强,有让我看到他的观点,因为他知道怎样交代一个故事,先不说句子与结构的细致完整,节奏也掌握到,他对疾病那种不服的抵抗也写得出来,文字很敏锐,能叫读者感受到,也会引起共鸣。所以实际的想像空间跟画面重现,会让读者一读再读,再读会有另外一种画面出现。我投它首奖。 翰:我当初其实也很挣扎,这首诗作跟〈父逝五日〉一样讲父亲,单独来看,这篇胜过〈父逝五日〉是没问题的。我挣扎的理由是因为只能投两票,为什么我最后选〈屎记〉与〈投票站接吻〉,很简单,马华新诗奖是不是要有马华在地特色?这是我当时投票最主要的理由,如果把这个理由去掉,这首诗作我是可以投的,而且它分数并不低,诗还是要动人嘛,诗不只是文字上的比赛而已,这首诗作是感动我的。可是我后来去看征稿章程,并没有强调这个奖必须有马华特色,所以我觉得这应该不会列入考虑。 刚刚听两位讲评,这首诗作我绝对可以支持。而且我必须坦诚地说,这首诗感动我的地方会超过〈屎记〉,〈屎记〉的优点在别的地方。 我觉得第二段非常细致,提到“最引以为豪的方向感,被雾锈沦陷/只剩彷徨的方向盘”,这是非常动人的句子。比较可惜的是,第四段最后提到“阿尔茨海默的演说”那段,我觉得稍微突兀。还有最后一段“父亲把身体脱下/走进不再起雾的田野”,我也非常喜欢,这些句子真的太棒了,非常动人。 我当时卡在说,因为我只有两票,我是不是只能(投)跟大马在地有关系的作品,我看显然不必啊,刚刚看两位也不是以此做考量,所以我会欣然改变我的分数。 陈:回应宗翰,你刚才提到本来选〈屎记〉与〈投票站接吻〉,其实这两首都跟马华的现况、政治有关,那你就可以比出高下。其实我也喜欢〈投票站接吻〉,但更喜欢〈屎记〉,因为这样我就选了〈屎记〉。 川:就好像写父亲的,我也刷掉了〈父逝五日〉只拿一篇;所以〈屎记〉与〈投票站接吻〉,我就刷掉〈投票站接吻〉。 陈:对,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屎记〉 翰:其实这首诗作,为什么我刚刚讲分数不会给最高,很简单,因为这个写法并不是独创。我举个例子,已逝台湾诗人林耀德在90年代初期写过一首诗,叫做〈马桶〉,当然指涉不同,〈马桶〉里面也有政治因素,不过不像这一首很明确,作者会提到大红花,非常非常明显,“道之所在,屎之所在/在彼此腐朽里才能开出一朵肥美而艳丽的大红花”。 这个“屎记”当然是用不同的谐音,在结尾跟大家都了解的经典《史记》做一个连结,跟庄子啊,我觉得这些都可以联想得到。作者是有新意,可是这个新意不是绝对的独创,我并没有贬低作者的意思,我只是跟各位分享我的看法,它的特别是,作者对于公共事务或者社会议题的介入,我觉得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写法。这首诗作还是会触怒到一些跟他意见不同的说法,这也是相当有勇气的作品。 在新鲜的部分,或者动人的部分,可能反而无法达到在我评价里最高的,所以我等一下可能会改变投票最后次序。我跟志锐比较不一样,我反而更喜欢〈投票站接吻〉。(10月25日续完) (备注:马华新诗奖入围名单——朴为夫〈日历上有什么日子?〉、林健文〈当猫逃离薛丁格的黑盒子〉、胡美庭〈小偷留下了窗边的风和光——给良宽和尚〉、杰狐〈日记本们的沉默〉、方路〈父逝五日〉、丘亦斐〈阿尔茨海默的雾〉、胡玖洲〈一本诗集的完成〉、辛吟松〈屎记〉、梁馨元〈Landay〉、周若涛〈投票站接吻〉)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新诗奖决审会议记录】诗以婉转取胜,唯须留足够线索让人跟进(下) 【花踪17.马华新诗评审奖】辛吟松/屎记 【花踪17.马华新诗首奖】丘亦斐/阿尔茨海默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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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届花踪文学奖|童诗奖得奖名单|(排名不分先后) 每人获得奖金2000令吉,及奖牌一面 方路〈我在菜園找到婆婆的假牙〉 劉雅琳〈掉下來了怎麼辦?〉 黃其和〈記憶中的年糕〉 馬願越〈魔法夢〉 招曉華〈自由〉 馬明傑〈時間表上消失的課〉 李採芠〈碗淨福至〉 符詩綺〈天空的衣裳〉 王振平〈陽光在爺爺胡椒園游走〉 蔡妮臻〈寵物夢〉 第17届花踪文学奖|童诗奖得奖作品| 01 方路〈我在菜园找到婆婆的假牙〉 ☉水井 婆婆说 一口井是一环镜 只有虔诚的人才能对照 因为必须俯首 甚至跪在井圈外 看自己圈起来的倒影 有时,微风吹过 我的脸就会绉得像婆婆,且掉了半副牙的蜜蜂之洞 那是我和婆婆保留的一张最美好的同框 照片 ☉白菜园 婆婆的背 像一蹭蹭慢行在菜园的骆驼 双凸的肩挑着两端木水桶 一桶是井里 瓢出来清晰的水 一桶是井外 浇在菜圆心上我和婆婆的秘密 在这里 可以看到早晨的雾 替婆婆抹上最柔的白面膜,我喜欢 ☉找到了假牙 我蹲下身 和婆婆说 要保留永远的同框照片 再皱也无所谓 我在菜园找到半副假牙 仍保持洁白 整齐 婆婆躺在灵堂棺木里 用睡在遗照上的笑告别 我手持的假牙,想叫微风为婆婆细细套上。 02 符诗绮〈天空的衣裳〉 天空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因为她的衣裳又多又美, 多得让我羡慕不已, 美得让我想要拥有! 早上,为了迎接太阳的第一道阳光, 她换上浅蓝色的衣裳, 还有白色的云朵来搭配, 变成青春可爱的公主装! 下午,大风和乌云大驾光临, 她立刻穿上灰色的衣服, 早上的公主装消失了! 就像午夜十二时的灰姑娘, 魔法消失了,天空从公主变身成仆人。 傍晚,太阳要离开了, 天空穿着橘黄色的裙子, 欢送太阳往西边落去。 直到太阳完全离开前, 裙子上还有橙色的云朵作点缀呢! 晚上,天空准备睡觉了, 她穿了神秘的黑衣裳, 上面还镶着亮晶晶的钻石。 连睡觉也要穿上那么好看的衣服, 你说,天空是不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呢? 03 李采芠〈碗净福至〉 我吃了什么? / 早安 / 小茶包 要泡热水澡, 泡了一池脏兮兮。 ——红茶 / 午安 / 调皮蛋 滑过白草丛 溜了一趟蛋花河 ——滑蛋河粉 / 下午好 / 小蛋黄 呆坐汗蒸房 流了一地金黄汗 —— 蛋挞 / 晚安 / 小米饭 跑呀跑呀跑 奔了一圈黄梨园 —— 黄梨炒饭 咦…… 我的小肚子怎么又饿了呢? 04 王振平〈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露珠还在叶子赖床 就被阳光接走 送往天空 由云姐姐收件 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胡椒藤蔓拉着阳光金绳子 一步一步往木柱攀爬 于是,阳光静静观赏 草儿争着胡椒园地盘 爷爷一把锄头 锄尽野心的草儿 虫儿密谋摧毁爷爷心血 爷爷一喷壶杀虫剂 除尽坏心的虫儿 串串椒实 在阳光晒染下 展露成熟色彩 阳光看到胡椒藤蔓在做梦 梦见椒实累累 阳光看见椒实在做梦 梦见爷爷笑声在园中回绕 阳光在爷爷胡椒园游走 爷爷汗珠一滴一滴掉下来 咸咸的,热热的 阳光不嫌弃,收走 当作珍宝来收藏 05 刘雅琳〈掉下来了怎么办?〉 牙齿掉下来了 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办 天上的东西掉下来了 怎么办? 如果月亮从天上掉下来 海洋会伸手拥抱它 轻轻摇晃哄它进入梦乡 如果星星从天上掉下来 海星会迎接新伙伴 一起谈天说地玩到天亮 如果彩虹从天上掉下来 河流会跟着潮流换新装 素颜彩妆各有各的好看 如果云朵从天上掉下来 马路会瞬间变得洁净温柔 小娃娃摔跤也不怕 如果天空掉下来 谁也接不住它 一块又庞大又轻柔的棉被 缓缓落下 盖住了 你我他 我们拿起小剪刀 轻轻剪它一个小洞 再一个接一个…… 从洞口爬出来 躺在那碧蓝的天空上 看看没有天空的世界长什么样?! 06 黄其和〈记忆中的年糕〉 壹。浸泡 一粒一粒一粒 的米 阿母细选精挑的 每一粒 都得沐浴斋戒 呵呵 然后一夜长大 变得白白胖胖 贰。挨米 阿母要我握着石嬷 嬷的手 以逆时针的方向 转圈圈 嬷嬷 没力气 走不动 阿母喂了她一口又一口的米 嬷嬷就开心的和我一起 转圈圈 嬷嬷累了 身上流出许多的汗 有米香 是白色的 叁。 压粿浆 被闷在棉布袋里的粿浆哭着说 我不是齐天大圣 为什么要把我压在石舂下 好难受 眼泪不停地流 阿母说 泪流乾了 才会变得结实和坚强 肆。 蒸粿团 雪白粉嫩的粿团 光溜溜的身体 只围上香蕉叶 害羞的躲进了蒸笼 橡木在外头热情地呼唤着 过了好久 粿团才探出头来 整个脸蛋都是红彤彤的 吃一口黏黏念念的年糕 想妈妈了 07 招晓华〈自由〉 你看,你看 瓢虫披着满身的欢乐 在绿毯上走秀 咦,那粒大圆石怀孕了呢 会不会迸出一篇神话 你看啊 是谁在天上与地球拔河 气球被拉了过去 我们也把游乐场里的昨天拉回来 你看,你看 猫咪舔着一身黄昏 阳光是雪糕的味道吗 噢,影子躲在左边 它那么黑,是晒到怕了吧 你看喔 是谁在墙上留下了春天 那些缤纷的字 是彩虹与花朵的孩子吗 你看啦 我可以站成一棵树 也可以绿成强大的巨人,吼 我可以鼓动翅膀 咻,所有的过去和未来都在我脚下 你看,你看 我可以变成蜘蛛人 粘着地面 整个世界就这样倾斜了 08 蔡妮臻〈宠物梦〉 鲸鱼是我宠物多好 我就不用害怕海洋的深度 骑在它脊背上 乘风破浪地去探访灯塔 不让灯塔在海上孤零零 长颈鹿是我宠物多好 我会紧紧粘附在它最高的颈项那儿 像一只乖乖的树熊 与高高在上的椰树比高下 不让它目中无人 大象是我的宠物多好 我绝不让它辛苦当劳力 它只需要不停地扇动大耳朵 把酷热扇到九霄云外去 还原世界的清凉 恐龙是我宠物多好 它坚硬的外皮凶悍的嘴脸 就是我最强大的保镖 在没有妈妈的日子里 不怕坏人入侵 仙鹤是我宠物多好 我会迫不及待地骑上它 直奔天堂寻找妈妈 告诉妈妈没她的日子 我的悲伤还是多过欢乐 如果它们都是我的宠物多好 09 马愿越〈魔法梦〉 我和梦打勾勾 每晚十点魔术表演 小床是舞台 被窝是帐篷 梦挥起魔术棒 变出一团又一团的棉花糖 还有嘴角的冰淇淋 沾到小臭臭,好香 梦带我到游乐园,爸爸还在等我 一起玩摩天轮和旋转杯 啊——云霄飞车快停下 一阵哗啦啦 湿了小被被,真羞 梦带我去电影院,妈妈还在买票 开场却是恐怖片: 狗狗死掉了、蟑螂爬来爬去、牙医叔叔拔掉我的牙…… 我哭着喊姥姥 快拍小屁屁,按停 梦今晚去哪了? 我在被窝里等呀等, 十一点、十二点…… 突然外头乒乒砰砰 梦的魔法飞上夜空 开出一朵又一朵绚丽的花 好了 —— 你们别在孤儿院外倒数了 快点 回家,把梦还来 我还等着它带我见爸爸妈妈呀! 10 马明杰〈时间表上消失的课〉 虚弱的风扇转啊转 转出了冷风吹在白板上 那些沉默的乘法表好冰冷 老师啊,我好想摸一摸 我留在草场那温暖的太阳 玻坡摸佛得特讷勒 白板唱着快乐的儿歌 标点符号在跳舞 生字新词要和我当朋友 大家要我吹首歌 可是我的笛子在家里睡觉呢 我只带了瞌睡虫来上课 我知道的我也明白 我们要赶上学习进度 就像吹笛子要跟上拍子 可是我喜欢的课都消失了 乐谱没有音乐只有汉语拼音 草场没有脚印只有蜻蜓 我那重重的书包在问我 什么时候要出去走一走 请你一定要相信 太阳可以赶走瞌睡虫 笛子会吹来快乐的风 当风吹起了书页 我便是飞奔而来的音符 和蜻蜓赛跑后就会去读书 当足球跃过了龙门,老师啊 我会在考卷写上 美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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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的时候,我不在。 我在分隔万里的候机室里 从生逾越到死的分界线灯火通明 一场大雾走漏风声,紧急迫降 我极尽全力抱紧儿子说:爷爷一直在想我们 然而他想不起 父亲脑海开始起雾的时候 阿尔茨海默这擅于催眠术的海盗 迂回散播类似蝗虫过境的暗示 风到之处,飘泊着关于失去的各式隐喻—— 纸钞零钱眼镜假牙随机地或无性繁殖或成明日伏笔 所有珍藏一生的名词渐渐褪色为无机代名词 最引以为豪的方向感,被雾锈沦陷 只剩彷徨的方向盘 某日,一张修辞欠佳但文法正确的诊断书 正式通缉我们驼鸟般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 之后父亲的每一个明天 都被暗哑无光的混凝土重复涂抹 迷失在浴室模糊镜里,他发须沾满皂沫 质疑那些白色方块瓷砖 其实都是从北方小说里走出来的荒原 无止尽浓雾霪雨,掀天盖地掌掴贫瘠的额头 仿佛回到年少的拓荒时代 束手无策地目睹无数幼秧被洪流冲走 举目只见一无所有的 所有。阿尔茨海默继续铿锵演说:“何谓有,什么算无? 放下手中的锄头。人生本来身无一物,何不赤裸走向荒芜” 枯等在荒芜之外,怜悯和呵护是场越下越疲倦的雪 远方事不关己的飘雪总是迷人 脚下雪化了的举步维艰才是泥泞的现实 “雪崩当下,每一片雪花都自认无辜”(注1) 世间对待一张白纸的耐心 一戳就破 父亲听不见漫天日益犀利的暴雨但他怀疑 这场大雾形迹鬼祟如海盗。他开始昼伏夜出 每晚醒在上个世纪的梦里 极其认真地书写一封没有署名不带回邮地址的信 寄给未来的自己 信里填满:绝版灭迹的热带雨林/不合时宜的草莽 负责任的野火/辜负过的雨 可恨的爱/对的错 人生已经穷得只剩那些未来进行式的 魔幻写实 岁月最后一张的押票,期限是昨天 父亲把身体脱下 走进不再起雾的田野,仰视漫天星群 终于记起自己曾经飞掠太阳 银河里最擅长跟踪 光的拓荒者 注1:“雪崩当下,每一片雪花都自认无辜”原文出处自波兰诗人 StanisławJerzy Lec。英译原句为:No snowflake in an avalanche ever feels responsible.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新诗评审奖】辛吟松/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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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干净的马桶窥探,那刚被冲走的一坨 屎,是劳作了一日的囤积 从肠胃到肛门,倾泻而出后遁入一个黄昏 靠近夜色的市场,窗外车声 流荡,远去 无踪无迹,混杂向巨大化粪池内,而丧失 自己独特的气味 那曾经被压榨,被消化,被蠕动排出的屎啊 在生存法则里,永远 柔软、沉默,并且意识到自己 无用、无能,无所隐喻于社会的存在意义,并且 止于智者驼着背脊 在马桶上挤出生活里痛苦的沉思 或止于裸亮的舌头,说出屎,或史的拼音,在 公共下水道中悄无声息地随污水 翻卷入各人争先恐后的步伐下,如社会里 融合的统一,或 如滚动的金钱,穿过梦和现实,厕入 国会大堂之下,繁华灯火之下 的之下,静静,流向存有的腐蚀,以及 时间漆黑的深坑 而一些无法清除的屎迹,没有名词,黏滞于你的肛门 和我的肛门,之内和之外 隐蔽与阴暗之必须,必须组成共同的国,与污水 和化粪池的屎们,共同欢呼: “道之所在,屎之所在 在彼此腐朽里才能开出一朵肥美而艳丽的大红花” 2. 屎们排着队伍,正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狂欢的快感,在酝酿,在等待,在消化自我的存在 为存在的重量 让肉体和酒,都能找到彼此的相惜相爱…… 欲望在唱歌,饥饿如蟒蛇吞噬了一世纪 文明,屎迹不朽 有党有国,以恶臭团结出了力量,从口腔到肛门 私密里有伟大的梦想,穿过 无数时间,以永恒兑换短暂的快感,向净化的身体 高呼:“废墟,废墟 那是我们必须前往的唯一战场” 而屎里开花,佛性自在,消化系统里放逐的美和慈悲 全通往巨深的粪坑 腐化、蒸发,并融入为地球的一部分,喂养许多蝇鼠 以及世界留下许多历史漆暗的洞穴 许多秘密依然在社会每个角落延伸 向远方,蹲着的坑洞或坐着的马桶之上,告示 屎,征服虚无,向下沆瀣为一股 磅礴的大气,集结或蒸腾,吞噬了想像,而向 更大的荒原继续前进 前进,如大军冲向人生道途之畅快,莫之能御 渗透,向每一道河流,浩浩荡荡 流去,一坨坨,书写出了祖先们一部伟大的史记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新诗首奖】丘亦斐/阿尔茨海默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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