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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书室

12月前
在英培安先生生前,我基本上没有和他打过交道。虽然从报章上知道他的名字,读过他的作品,也去过他经营的草根书室,但总看到他不是在跟朋友聊天,就是静静地读书,所以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攀谈。我是从他的作品,当然也从后来在报纸上读到他获奖,他的官司,以及疾病认识他的。我想以一个读者的身分,谈谈英培安先生和他的作品给我的印象。 以前我主要读他的小说,比如《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骚动》、《我与我自己的二三事》、《画室》等。他去世一段时间后,明珠约我见面聊聊,我这才第一次到碧山组屋区,他们那所缭绕着英先生气息的屋子。我们聊得很愉快。她送了我英先生的诗集,扉页写上“吴明珠代赠”。过后我再去买齐另外几本,把它们都大略浏览了一遍。从诗集和小说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一个挺特殊的角色,那就是与作者息息相关的,他的“不速之客”。这个魅影频频闪现—— 收录在诗集《石头》里的〈记忆〉,是他去世的半年前写的,2019年7月的作品。 “你是个不速之客/ 随时闯入我的大厅、书房、卧室/ 侵扰我的安宁/ 虽然你面目模糊/ 但我认得你的容颜/ 我不喜欢你/ 尤其你直面对着我/ 逼我与你说话的时候/ 仔细看我的脸,听我的声音。你说/ 你看到的不仅是伤痛、羞愧/ 也有你初恋时的甜蜜与痴迷;你听到的不仅是/ 苛责、哭泣,也听到母亲/ 为你讲故事的声音/ 无论你触到的/ 是冰是火/ 天堂或者地狱/ 仔细看看/ 我的脸/ 有一天它会与你一起消失/ 与你一起化成一团灰烬,一缕青烟/ 仔细看看,你说/ 我这张越来越模糊的/ 脸。” 底下是《我与我自己的二三事》片段,那是他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 “……分手之前,我们几乎每一刻都在争吵,我完全不能上班工作。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我们把客厅的椅子,甚至书架都弄翻了,地上散满书本和撕碎的书页。因为在深夜,屋子里不断有人来回走动,而且发出一连串像拆屋子那样的巨响,邻居们都受不了,向我大声吆喝,楼下的住户,甚至敲他们的天花板抗议,我和我自己的战争,只好停下来。 “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后,我和我自己就像两只困兽,力竭声嘶,疲惫不堪。他形削骨立地站立,站在盥洗间一面破碎的镜子后面,扭曲着破碎的脸,与我怒目相视。 “……我真的没有气力与自己斗下去了,我颓然地掩着脸,用沙哑的声音哀求他,我不想操纵你,但也不愿意你操纵我,我们分手吧,唯有这样我与你才会自由,求求你离开我 ,永远离开我。” 这两段书写,间隔了十多年,细心揣摩我们不难发觉,无论是诗歌中的“不速之客”,还是小说里不断与我争吵,闹矛盾的“我自己”(这个情节多次出现),都是同一个角色,它是作为叙述者自身的一分为二。 从这个书写中,我们读到英先生通过笔下人物,表达敢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的可贵精神。他写了一个有道德,有理想和原则的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名,利,色,种种物质诱惑时,内心的矛盾和纠结。他没有回避,掩盖,而是直面并坦露这个斗争的过程。作为读者,我读得惊心动魄,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人性,觉得作者与笔下人物的亲切可信。而这样心灵拷问的书写,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非常难得! 当然,从2006年的《我与我自己的二三事》中,我和“我自己”的矛盾闹得不可开交,搞到最后要“分手”!而到了2019年的那首〈记忆〉中的“不速之客”,情况已大有不同。这时在病榻上的他,似乎预感到生命即将消失,将“化成一团灰烬,一缕青烟”。〈记忆〉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这时,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带来的不仅是伤痛,羞愧,苛责,哭泣,不仅是冰,地狱;也带来许多美好的事物,比如:初恋的甜蜜与痴迷,母亲讲故事的声音,火,以及天堂。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生命的最后,历经了各种人性的纠结,缠绕的作者,矛盾对立有了某种消解,得到了一个内在的平衡。也即是说,做为一个具有批判性思维的,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他守住了自己的良知,内心的原则,他做到了择善固执。从他文章里批判的锋芒,以及生活中的作为:开书店,写文章,屡屡得奖而保持低调,不趋炎附势,说该说的话……等等,都能得到印证。有一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是他在2016年录制的一个五分多钟的视频,公开为社会民主大声疾呼。 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 在这个视频开始,他说“人民不敢出来讲话,或者说文化人不敢出声,这不是好现象,政府应该去想一下,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只有独裁的国家,文化人才不会出来讲话。”他又说“如果没有批评的自由,那就很严重的事。”因此,在选举前夕,他对敢于讲真话,为弱势群体出声,出来参与竞选的徐顺全博士的勇气表示赞赏。在视频的最后,他说:有人认为徐顺全挑战执政党是鸡蛋碰石头,但是他“选择站在鸡蛋这边。” 或许有人会认为作为国家文化奖的得主,他这么做不合时宜,没有考虑个人的利害关系。而他的难能可贵就在这里,如萨义德所说:不接受权势收编,扮演特定的公共角色,为被遗忘或忽视的人和议题发声。 英培安先生的创作,一般被视为现代主义。我读他的作品,却感受到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在他作品里看到的,就是岛国不同年代的社会面貌,风俗民情。个人认为,对文学来说,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并没有谁比谁更优越。作为写作者,主要考虑的是怎么把想说的话或故事,说得好,说得完整、生动,让看的人都看明白,并且取得共鸣。我觉得英先生的作品给了很好的示范。 中国退休的北京大学教授、研究鲁迅的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对于什么是鲁迅的精神,概括了三点:第一点就是他永远不满足现状,具有永远的批判性;第二就是他是同情底层人民的;第三就是他自愿站在边缘。我觉得这能作为一种标准,用来对照,衡量,怎么样才称得上是具有独立性,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文化人。这个和萨义德所说,在精神实质上是很接近的。 岛国的文化历史短浅,又遭遇华文教育断层的困境,华文文学未能茁壮成长,眼看就日渐衰颓凋零。所幸我们曾有过杏影、方修、刘思,还有郭宝昆、英培安等等,长叹中还能有一丝欣慰。 【英培安简介】 英培安于1947年1月26日在新加坡出生,中学时期开始现代诗创作,1968年出版诗集《手术台上》、1974年发表诗集《无根的弦》后被视为新华文坛现代诗健将。同一时期,他以“孔大山”为笔名发表杂文针砭时弊并经营“前卫”书店,先后出版了《前卫》《茶座》等独立杂志,为读者引介时下最重要的政治、文学与哲学理论。 1980年代起,英培安成为了全职作家,并一度在香港生活。1995年回到新加坡后,他借鉴了香港的“二楼书店”概念决定再次经营书店,是以开设了“草根书室”,专营文史哲书籍。80年代,他也开启了长篇小说的创作,自1986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以来,每隔几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皆备受肯定。 英培安于2007年患上前列腺癌,他积极治疗,一面对抗病魔一面写作,近年再发现患胰脏癌,但仍在患病期间交出了奠定文学高度的长篇小说《画室》《戏服》《黄昏的颜色》与诗集《石头》。2021年1月10日逝世。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