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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正带

25号涂改液登陆月球表面,迅速展开了渗透行动,填满大坑小洼,掩盖皱痕暗斑。倦意卷成包袱,厚重地悬在眼皮底下,涂改液如新居的白漆一刷而过,墙面的凹凸不平、暗沉的石灰原色即刻浑白透亮。用棉垫在关节处压平涂改液,使其紧实地依附在脸上,再添以红粉微缀双腮,昨夜的枝残叶落骤然隐退,光彩闪耀在脂粉修正过的脸庞。  很久以前,修正是一件很为难的事。老师说,“青”字上有三横,我却经常为了省工而写成两横,终究没有逃过老师多年批改作业的火眼金睛,一遍遍地取巧,便一遍遍被罚写。从写名字到写作文,需要习写的字越来越多,犯错的空间也有增无减。到了六年级,为了应付小六考试,作文但凡被批改出一个错字,便要订正全文。写文章本应是惬意的,就在重复订正当中,索然无味。订正毕竟磨人,好不容易誊清了一篇,这誊清里又有另一个错字,不管再怎么专心细心耐心,错字总是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弹出,仿佛错误从不由我制造,而是文章遭恶作剧之神篡改过。  小学时期的修正是轻易的,擦去,铅笔补上就是。有时会哀求老师通融,让我就这么擦去,悄悄写上对的字吧。中学后,写字统用原子笔,铅笔沦为数学课和美术课上的描绘工具。原子笔不如铅笔,擦不去揩不掉,用传说中可擦墨水的蓝色皮擦,只会把作业簿擦出个洞。笔尖在单线纸上游行,偶尔走错了路,只好掉头画一条线,把错字割去,又或者在字与字之间填个小三角,补上那遗漏的字。可这样的文章毕竟不雅,内容再好,整张纸一眼望去被割得面目全非,小三角东窜西插,字行间被戳得遍体鳞伤。  彼时,涂改液在校园是违禁品,原因很简单,往抽屉里窥视就能明了。象征着各种器官的粗口、发腻的情话、动歪西倒的火柴人、似是而非的性暗喻,在白色的干枯液体下,恒久在抽屉里记录前人的心事,如史前的石洞壁画。涂改液作为涂鸦工具中的鼻祖,由于廉价、便于携带且难以用尽,在墙角厕门椅背桌底,留下了不褪色的魅影。后来流行订正带(correction tape),此物倒是被允许使用,那横割右插的日子才告一段落。中学以后罚写不再盛行,但随青春期而至的羞耻感使我自发自地想要修正,意识到自己写错了字,便将订正带压在错字上,轻轻一拉,一抹白痕随即封住了曾经的错误。  订正带取代了涂改液修正的功能,也附带了其涂鸦的本能。未成年人闲来无事,便拿着订正带滚出生硬的笔画,串联起来却也可拼成字句,尤其是英文字母。百无聊赖的数学课,我和邻桌用订正带在桌上写着各种大逆不道的字眼,老师稍稍走过来时,便赶紧用指甲将那白纹刮走,桌面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除了我俩,没人知道它们曾经承载的意义。寻乐的方式很多,违反禁忌尤其是。课本里绘声绘影地说着“破坏公物”的各种负面影响,我却悄悄在抽屉里,用订正带写了一遍“Vandalism”。  再胆小的人也藏着叛逆的心思,鼠辈如我只能干些偷鸡摸狗无伤大雅的坏事。多年以后,这般伎俩用在了早晨的办公桌,赶在工作时间之前,用涂改液修正脸上的错误。当初的未成年人大概没有想过,成年并不是吹熄18岁的蜡烛,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途,每天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原来大人需要这么做”的惊讶与失措。  比如说化妆这回事。毕业那一天来得突然,不及将文具用尽,就匆匆走出了校园。往后还是把笔和订正带留着,心想总有那么一天用得上的。那原本是文具盒摆放的位置,渐渐被各种瓶瓶罐罐和四散的化妆笔所取代。键盘取代纸笔以后,修正变得轻而易举,无需用力强迫橡皮擦狂吞、也不用细细滚出订正带,一个按钮,便可复制贴上、词句重组、删除复原、校对错误。就在我以为告别了难熬的修正岁月,错误却接踵而来,原是稚嫩的视角太过狭隘,以为错误只在纸上发生。  身边朴素的脸庞渐渐远去,友人出门时,有的红唇艳妆、有的素眉淡抹,有的会精心介绍自己今天化的是日系还是韩系,也会互相讨论对方的妆容。如涂鸦一样,化妆在校园是严令禁止的行为,高中生只能在刘海下悄悄描眉,不为了让谁觉得好看,纯粹满足没被老师抓到的小侥幸。离开校园以后,懵懂度过几年,初到办公室同事好意提醒“抹些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吧,打工人就没几个真的睡足”。化妆从被校园严禁,成为了办公室礼仪,不禁失措。从网络学来基本的化妆技巧,先搞来几盒粉,笨拙地在脸上左勾右画,仿佛回到了涂鸦的时光,只是当初的抽屉换成了自己的脸颊。  Vandalism。友人看着我的妆容,不忍直评,但她的眼神如是告诉我。她取出小圆镜,开始修复过程,将过浓的部分擦淡,另授招教我如何勾眼角划卧蚕,嘱咐我要跟从步骤,如儿时的笔顺。化妆如习字,反复地练习,虽无法跃然纸上,但也越渐熟练。既极其嗜睡,无法早起化妆,只能到办公室后才匆匆敷粉描眉。主管经过时,用带刺的语气说道看来今天的工作不多,还有闲暇化妆。化妆既是工作的一部分,却不能在办工时间进行,这是其中一件大人需要知道的事。  毛孔和黑斑是沉睡的婴孩,若是安抚不好,便会急着往外张眼探头,再也不回到肤下睡去。容颜衰老本是自然,可漫天的美容广告、似有还无的耳语、以“为你好”之名的数落、友人同事间有意无意的攀比,一人一张口的公堂集体将丑陋和老去定罪。既亲眼见过美貌所带来的优势、邋遢所引起的冷眼,便无法超脱自在地认为自然就是美。落入美妆博主的圈套,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丑或是天性,但从小被训斥不可懒惰的我们,懒就是一种错误,一旦有错,则必须修正。  写错一个字,便需誊写一千字的文章。脸上瑕疵多寡,也需得化个全妆。习惯戴脂粉面具示人后,或许真的爱上了修正过的自己,出门会带一套简单的化妆工具,准备随时补妆,延长美丽。  只因落妆之后,镜中的自己错漏百出。毛孔粗大、黑头遍布、肤色暗淡、肌肤松垮,美妆博主所编造的罪名,一次一次安插在身上,便也默认自己是戴罪之身。今夕卸妆,明早再度化妆,卸妆与化妆之间是一日的度量,也是一轮循环。若压缩日子,凝视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瑕疵便在化妆与卸妆之间反复地消失和浮现,如六年级时的作文,总是一再订正,而后一再写错。可造物者的手笔,岂如儿时的铅笔字,可以擦得了无痕迹?中学时改用原子笔,墨迹一旦渗入纸缝便难以拭去,预示了岁月中不可逆的错误。脸上的错误既擦不去,只能用涂改液短暂覆盖,粉饰太平。  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涂鸦。彼时的订正带,是7令吉城堡牌和3令吉杂牌的较量,有者两样都买,城堡牌用在卷纸上,杂牌则用以应付功课和日常涂鸦。今日的涂改液,是30起跳的平民价和过百的优质品,每次下手必须精准到位,力求用最少的资源遮掩最大范围的瑕疵。学生时期常听老人言长大后赚钱,就拥有更多的自由,可手中的订正带变成今日的遮瑕霜后,即便是吃顿午饭,也得前思后想,我是不是能加粒蛋。  以前的订正带是用我的钱买的,随便用也不为过;现在的化妆品是用你自己的钱买的,当然觉得心疼。老妈听见我自顾自地抱怨,不禁戳破我那自我感叹的谎言。与老妈置气好几天了,她一边整理着旧物,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越是长大,难免和老妈有所龃龉,但从不会摊开来说,都是过几天气消了其中一方先开始说话。粉厚了,脸皮却薄了,儿时会露骨地在卡片写上大大个“我爱你”,成年后连表达歉意都显得尴尬,一句日常的开头足以涂改昨日的谁是谁非。  老妈把我的旧物叠成一堆,嘱咐我决定它们的去留。旧物中不乏以往的卷纸、作业、笔记。从前老妈总是舍不得丢弃,后来发现旧物有增无减,终归是要取舍。以往会把写过的日记取出翻阅,后来却半点也看不下去。仿佛以前可以很轻易地直面过去,越是长大,反而越是无法面对旧有的自己。儿时有用不完的勇气,写错了字,便用力擦去;长大后懒得去检视,只匆匆用涂改液掩饰而过。如卸妆后总是以倦意为由,懒得去细察脸的原色,化妆手法熟练得来不及多看一眼素颜的脸庞,已把自己涂抹得光鲜亮丽。  不正视,如何修正呢?青字上三横,不仔细看认真写,还是会习惯以两横带过。罚写的记忆还是淡忘远去了,匆忙成年生活写出的只有勉强能辨认的方块字,当年练就的一笔一画,如今被拆得东歪西倒。每个赶着上高铁的清晨,脸上的妆容同样不依循步骤,往往在别人的异样眼光或好心人直接的提醒下,才惊觉脸上的粉卡成一块块的疙瘩、口红滑出了双唇的轨,或睫毛膏沾满眼角卧蚕。好不容易化了一个完美的妆容,想让它就这么一直挂在脸上,想让素颜的自己也如此神采焕然,但脂粉总会剥落,一日到头终须卸妆。既懒得循规蹈矩,也无法活得像励志电影那样撕开表皮看透自己,笔尖和脚步却都仍需不断走下去,只能遇错,则涂改修正;再错,再涂改修正。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驯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2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