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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

3月前
阿弟的房门关上好几天了,平时除了睡觉以外,房门几乎都是敞开给房间通通风。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依旧上班下班,看剧听歌。尽管如此,总能透过一些细微的变化察觉到阿弟是不对劲的,比如筷子停留在饭碗里的时间长了,跑步时间长了,发愣盯着手机的时间也长了。 那扇漆上米色的房门仿佛在防止里面的秘密泄漏似的紧闭着,关久了不知道会砌成一面心墙吗?我试过耳贴在木门上探听,门的另一边悄然无声,不禁让人觉得事有蹊跷。我猜想阿弟的感情出了问题,他女友的脸书上没有了甜蜜气息,连我按赞过的照片也消失不见了。母亲说我多虑,阿弟不愿提起我就别问了,免得小题大做,没事变成大事。我相信我的直觉,已经好几天没听到隔壁房临睡前响起那首〈Right Here Waiting〉的电话铃声了,还真的有点不习惯。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耳聪目明的阿婆 瞬间让我想起那段与阿婆一起生活的日子。老屋子里住着三代人,3个家庭住在一屋檐下,家人习惯报喜不报忧,阿婆早已练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家人一些细微的动作或日常上的变化都难逃她的法眼。记得有一次,阿婆唤我把一瓶跌打酒和舒筋丸放到电视机上面,那时我摸不着头脑,一向讲究整洁的她要我把那两样物品放在不属于它们的地方。我照样做了,转个身一股药酒味道从小叔房里飘了出来。后来才知道小叔从摩托摔下扭伤脚,阿婆发现他在房里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阿婆没当面拆穿他,我猜她是怕了小叔的唠叨,在我的印象里小叔的口头禅是我没事,不迭重复直到对方不敢再探问为止。 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阿弟房门,约他假日一起跑步和吃点心。我憋着呼吸等着门另外一边的回应,直到传来一声Ok马上松了口气。那日的阳光温暖,适合洗床单、被单和晒枕头了,洗涤时加入新买的果香味道的柔顺剂,清爽花果香味弥漫让人心情愉悦。阿弟的房门还是关着。我的心情随着那扇关闭的门而郁闷,独自坐在后院子静默地注视他的蓝色床单,床单晾晒在晒衣架上随风自由飘动,夹子成了它的后盾稳固着不怕被风刮跑。母亲说阿弟是大人了他的事情由他自己解决吧,母亲一如既往的坦然,而我有点希望阿弟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哭累了就回家睡觉,还有家人像夹子一样牵着伴着他。 或许他偷偷哭了我没听见。回房经过阿弟的房前,内心“咦”了一声,停了下来。一阵果香和阳光气味发挥了微妙作用撬开了房门,香气渗漏而出,门虽然半掩着,但我能感受到里面开始晴空万里了。
4月前
1年前
前文提要:你回到祖屋,从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里头,你忽然觉得阿婆脸上挂着的笑容很是神秘。 ● 相比于你,你想哥哥属于真正的天才。他在初中时就读了很多你看不懂的书。你记得哥哥曾和你做过一个比喻:母亲犹如独裁者,而你和哥哥是这场暴政下的唯二国民。 母亲极其理性、独断、一丝不茍。哥哥与你从小就如同牵线傀儡,一举一动都受母亲控制。中学时候,她觉得国际学校的教育更好,二话不说将哥哥与你送到那里,无视你们英文根本还没打好根基的事实。即便你多少次因看不懂课文而大声嚎啕,她也无动于衷。她坚信教育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没有任何信仰的她,对教育展现了恍如信徒的迷恋。一旦你与哥哥的成绩出现一星半点的下滑,招待你们的便是一场场可怖的毒打。父亲有时会无力地劝说几句,但每次都会在母亲凶狠的目光中退缩。 最后,他完成了最彻底最无赖的退缩。某个深夜,他带着家里的家当跑了。 父亲跑路后,母亲变得更加暴戾。她独立抚养你与哥哥,活得捉襟见肘,但依然给了你与哥哥教育上最好的待遇。她早上在有钱人家担任家佣,晚上在餐厅洗碗,为的就是让你与哥哥能继续在国际学校念书。你与哥哥在这种精英教育中,的确长成了模范的模样。成绩标青、才华横溢,看似有着光明的未来。直到哥哥18岁那年,他和母亲说他不想念医生,他想念音乐。那一个晚上,屋子吵得震天价响。你无论把耳朵捂得多紧,也丝毫不能阻挡那可怖的争吵声。母亲最后红着眼将哥哥的吉他摔在地板。哥哥抱起那碎裂的吉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你以为哥哥最终也会顺从母亲,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但哥哥在那晚从天台跳了下去。 哥哥死后,母亲变得犹如行尸走肉。你和母亲说你要念中文系时,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你,眼神枯槁,再也无力反对。她让你搬出家,住在宿舍,眼不见为净。 你一直愧疚地觉得,你的自由,是哥哥靠他的死换来的。 ● 设灵三日,阿婆的尸体最后被送去火化。 在漫天的火光中,你默默闭上眼睛。你祈祷阿婆能变成她心中的鸟。 你睁开眼,恰好看见母亲也闭上了双眼,是眼不见为净,是不忍,还是像你一般在祈祷,你不得而知。 离去祖屋的前一晚,你和男友在房里无声地性爱。倒也不是因为所在地而特别压抑,那纯粹你们行之有年的习惯。高潮时你竟奇异地想到,阿婆的房间就在地板下方。 完事后,你和男友说起阿婆想化成鸟的故事。 “你真的相信你的阿婆能变成鸟吗?”男友听完故事后如此问你。你躺在男友起伏的胸膛,沉默良久,始终没有答案。 你心里想起你曾和阿婆说过精卫的故事,但不忍告诉她填海的结局。 隔天早上,你与男友离开祖屋时,母亲依旧站在门前吸烟。你从车后镜看去,祖屋和母亲在浓雾中恍然成为蜃楼,渐退渐远,直至消失不见。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到这片丛林,母亲却终其一生被困在那里。 ● 你和男友回到了城市。接下来的几年,你花尽气力完成了你的博士学位,和男友在城里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一直是两个人,和一只瘦小的猫。没有小孩,那是你和男友在一起时的共识。 丧礼过后,你再也没回到祖屋。祖屋后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中烧毁,有村民描述那冉冉飞升的黑烟仿若一只巨大的鸟,你不知那是巧合还是阿婆愿望的应验。你只知道巨兽的梦一直在夜里延续着,提醒着你与你家族的冥冥联系;而你与母亲则始终疏离,形同陌路。直至母亲某日打给你,以平静的语气,告知你她被诊断肺癌末期。那些年她吸入的烟原来从未离开。 最后的那些日子,你在阒寂冰冷的医院照顾着母亲。替她抹身、倒尿、擦屎。你看着她犹如枯木的裸体,她身上的老人斑让你觉得惊惧而又熟悉,你记得阿婆的手臂上也烙印着近似的图腾。 哥哥死后,你与母亲再也无需争吵,无话已然是习态。那些在病房的日子,你与母亲被流沙般的沉默淹没。身体上你与母亲已坦然相对,但言语上你们依旧比陌生人还疏远。偌大的病房内,往往只有心跳检测仪的声响。母亲时常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你永远无法从那枯寂的目光中探视她的心绪。 直到某一晚,母亲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说想和你去天台看看。你搀扶着母亲来到天台,一整座灯海在你们脚下散发着炽热的光芒。 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双峰塔,“小时候,你和哥哥都吵着要我和爸爸带你们去玩。你哥说那像火箭,你说那像玉蜀黍。” 许多年后,母亲第一次和你聊起哥哥和爸爸,那两个远去的男人。你眼眶一热,心中已然有所预感。 “但我们始终没带你们去过。我和你爸爸,做得蛮失败的吧。”母亲轻声说道。 “没关系,你出院后带我去就好了。”你急忙说道,但母亲只是无力地笑了笑。你沉默,不知如何将谎言编织下去。 风声呼啸,远方传来有人唱歌的声音。你在冷风中僵持许久,心中那埋藏的疑问愈发躁动。 “当年阿婆走了,你有什么感觉?”最后,你终于问出母亲这个问题。 母亲看了你一眼,你默默地低下头。但隔了不久,母亲的声音缓缓响起:“那一年,我收到电话的时候,坐在床上好久好久。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心里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被移走了。” 母亲羸弱的声音仿佛倾落的沙砾,在风中飘远。她转头看你。 “如果我走了,你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受?” 你沉默,无法回答。你们无声地望着巨大的夜,像是共同面对着一头噤默的兽。 母亲在隔天早上走了。你默默地走到阳台,看着不远处闪烁着晨光的双峰塔,没来由地哭了很久。像当年躲在院子哭的母亲一样。 母亲的骨灰最后被安置在城里一间知名的骨灰塔。你深知母亲讨厌山芭,不会想葬在义山。安置好母亲骨灰的那一晚,是你最后一次梦见巨兽。 同样的开场、同样的流程。但这一次,巨兽没有向你扑来。它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你。这次你终于有时间观察它脸上那让你熟悉的五官。互相的凝望中,它的眼神开始变得餍足,却隐隐透着痛苦,你仿佛看见了阿婆。但转瞬间,它的眼神又慢慢变得清冷,你仿佛看见了母亲。最后,它的眼神带有一种茫然。此刻,它的脸犹同镜像。 你看见了你自己。 巨兽走前来,温柔地抱起了倒地军人的尸体。它看了你一眼,最后转身走入丛林。滔滔灰雾被山魅召唤而起,阻隔了你与巨兽。大雾中,巨兽庞大的身躯缓缓消失在森林深处,再也不复得见。 相关文章: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上)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下)  
2年前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上篇) 前文提要:大家都脸带微笑,面目看起来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间的小女孩,不仅面无表情,眉目也与其他小孩隐隐不同。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妈和她的弟弟妹妹是同母异父。”男友不知几时开始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端看着照片。 “对。”你指了指照片上的魁梧男人,“这是阿婆后来的老公,但他不是我的阿公。” “那你的阿公呢?” “他是马共,我阿婆说的。”你坐在床上和男友说道。这些家族往事,母亲都绝口不提,你是从每次回乡时阿婆的话语拼凑出你的家族面貌,“日本人来打我们的时候,阿婆被捉去当慰安妇,小时候的我哪里知道慰安妇是什么。阿婆就和我说,那是玩具的意思。后来,阿婆被当时是抗日军的阿公救了。日本人走了,英国人又进来,马共他们跑进森林打战。阿婆本来想跟阿公进森林,但阿公说女生打战不方便,而且阿婆当时已经怀了我妈,阿公就叫她在村里等他回来。” “后来你的阿公就没回来了。”男友替你接了下去,你点了点头。 “阿婆说,阿公是在和英军的搏斗中被杀死的。”你补充了一句。 男友因舟车劳顿,躺在床上小憩。你走出房门,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你随即在无人的走廊上用力跺了跺地板。楼下的人们持续聒噪。没有呻吟声。 ● 阿婆到了晚年,身体虽然臃肿难行,但脑子还是很清醒。她钜细靡遗地记得过去的一切,将这些记忆转化为一则又一则的故事。每次新年回家,你最期待的是阿婆和你说故事。阿婆说的故事你都未曾在其他地方听过,而且那些故事有着千奇百怪的情节,让你觉得刺激又惊悚。最让你觉得惊怖的,是关于一头怪兽的故事。 独立之后,村里不知怎么开始流传一则传说。相传,村里一旦入夜,就会有一头巨兽在村里默默活动。有人说它像老虎,也有人说它就是一头巨狗。诡异的是,它长了一张人面。大家都说那人面很熟悉,但没人能指认出那是谁的人面。巨兽会捉人,人们都说它喜欢捉那些很吵闹的人。因此村头的讲古佬被他捉掉了,回来的时候神志不清,把《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说成是东姑,把英国说成是雷音寺,英女王说成是佛祖。传言最盛的时候,大家都不太敢大声说话。大家也有了一个极其有力的理由,让自己的小孩不再大吼大叫。 “你再吵,怪兽就会来捉你啰。” 但怪兽到底捉什么人,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耄耋也未能言之凿凿。要说吵,村尾那从早到晚扯着喉咙尖叫的疯婆子就未曾被怪兽捉去(大家就很希望她被捉走),倒是那个总是在写东西、沉默寡言的书呆子被捉走了。回来的时候,他说自己写的东西是垃圾,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也没人看过那书呆子,那巨兽也似乎销声匿迹了。 “你知道怪兽去了哪里吗?”阿婆在说完故事后,瞇起阴翳的眼,神秘地对你笑了笑,“它现在在我的梦里。我每一晚都会梦见你的阿公,被一个看不清脸的军人给杀死。那个军人最后会变成一头怪兽。每一次它都会扑过来要吃掉我。”阿婆模拟怪兽的模样,把幼时的你抱进怀里。你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那怪兽叫什么名字?”你抬头问阿婆。 “它叫Tahu。你学过马来文吗,那是知道的意思。”阿婆想了想,和你说道。 许多年后,高中的你和同学来到一间大学参观。参观完毕后,原本预定的校车因为抛锚的缘故,让你们一群同学滞留在大学将近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老师为了安置躁动的你们,就把你们带去当时大学在进行的一个讲座。那是一场关于中国古典小说的讲座,来自国际学校的你们当然大多数都听不懂。讲座上,垂垂老矣的教授开始讲起自己研究的一些生僻的古典小说。想当然耳,大家宁愿与周公相见。但老教授平坦的声音说到某处,竟让原本昏昏欲睡的你愕然抬头,仔细聆听。 “接下来我们会讲明代一本叫《梼杌闲评》的小说。单单是梼杌两个字,想必已对大家造成困难。所谓的梼杌,大家多把它理解为一种凶兽。但在最早的时候,它其实是楚地一部史书的名字……” 你无法与人分享老教授说起梼杌时,你心中的惊涛骇浪。那发音让你想起许多年前阿婆和你说的Tahu。那两个音节仿佛冬眠在你记忆深处的蛊虫,在遥遥时光后被教授的话语激活,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那一晚,你在网上搜寻你从课堂上抄下来的梼杌二字。你看着《神异经》对梼杌的记述:“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性喜斗狠”,开始明白阿婆口中那头巨兽的形象从何而来。 隔年回乡,你告诉阿婆这惊天大发现时,阿婆却只顾着将眼前的一整只鸡塞进嘴巴。 “神什么经?你才神经。你再吵,我真的叫怪兽把你捉掉。” ● 你从梦中乍醒。夜风吹入窗,犹如悄然潜入的幽灵。男友在身旁呼呼大睡。 阿婆的话就如谶言。某一夜开始,那怪兽真的就跑进了你的梦里,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起初,你以为那只是偶然的梦。但近乎每一夜,那梦都会造访,你开始明白那不是简单的梦而已。你曾经问那时还没逝去的哥哥,关于那场奇异的梦。他促狭地笑了笑,“妹,你做的是什么奇怪的梦,我只做过春梦而已啦。” 但你知道母亲也发着同样的梦。你不禁觉得那是一种冥冥之中承袭的咒诅。 母亲当然不会和你亲口袒露这种私密的梦,你是从她的日记本发现的。那些年,父亲远走,母亲在外头工作,你和哥哥镇日困在狭小的屋子里,自然要找些乐子。哥哥在他的房里敲敲打打,听一些吵死人的音乐;而你喜欢偷偷潜入母亲的房间,用她的化妆品,在镜子里伪装成一个大人。但母亲的化妆品也不多,很快你就厌倦了,你开始把目光放在母亲藏在衣柜深处的一叠古旧书籍。 你悄悄地翻查那些书籍,你记得里头有一些言情小说,一些女性杂志,而压在最下头的,是一叠旧得已经开始脱落的日记本。你从那些日记本,开始慢慢窥探到一个你所不认识的母亲。 日记本只写到母亲二十余岁,后来她应该失去了对言说和书写的兴趣。你从二十余岁回溯到母亲的少艾时光,她在日记里书写了她从未对你倾诉的家族回忆。母亲自述被噩梦缠绕,其中就包括了那场关于巨兽的梦,她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梦中被杀死。而巨兽不只存在于梦里。 阿婆对母亲而言,就是一头可怖的兽。 一别于你心中的慈爱,阿婆于母亲而言是如此地凶狂与暴戾。阿婆将母亲的诞生视作不祥,才让阿公在森林中死亡,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婆对母亲咆哮、嘶吼,甚至有一次她有意无意地将母亲留在森林之中,过了半个夜晚,焦虑的继父才现身,将她接回家。回到家,母亲看到阿婆漫不经心地剥着水果吃。 母亲的继父病逝后,她的境遇变得更糟。母亲被迫中途辍学,与阿婆一同抚养家中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直到母亲成年,她立即逃离了那处山芭。即便在城市因教育程度不高,不受待见;但她仍觉得她逃离了地狱,来到了一处可供生存的人间。母亲入城后的第一则日记,写她在灯火通明的便利商店吃上一杯又一杯的泡面,在门外吸上一根又一根的烟。烟雾缭绕中,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主而幸福的滋味。 你想母亲的恨意并未消减,那些仿佛要穿透纸背的笔画便是历历可见的证据。 你在一泡夜尿中回忆这一切,以分担你对眼前黑暗的惊惧。你站起身拉起裤子,用手机的电筒照亮黑兮兮的厕所。乡下地方,厕所总是和屋子隔开。从厕所回到祖屋时,你在院子听到一阵低微的啜泣声。你看了一眼,加快步伐回到祖屋。 “那声音是什么?”男友也听见了,惺忪着眼问你。 “没什么,猫叫声而已。”你把窗口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声响。 ● 第二天下午,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祖屋吊唁。村里的三姑六婆叽叽喳喳地聊起彼此的近况,那乱糟糟的热闹氛围,让你恍惚觉得身处什么喜庆场所。在聒噪人群的包围中,有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便显得格格不入。屋里没人认识他,交头接耳下,还是由母亲上前探问。 “我是学历史的,很多年前有访问过阿婆。在报纸上看到阿婆的讣闻,就来拜一拜。” 母亲脸色变了变,她冷淡地让历史学者自便,那态度与她招待其他村民时截然不同。那学者似也不觉得异样,径自装香,向阿婆的遗照鞠躬,随后便离开。你看着那历史学者远去的背影,心中滋生一股没来由的冲动。你想和他谈谈。 你在祖屋外拦着了他,带他来到一处树墩。鸟鸣不绝,你却困窘地憋不出一句话。 “你想问什么?”学者温和地问道。 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 学者见你沉默,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当年我研究马共,当时村民说阿婆的老公是马共,我就前来拜访了。不得不说,她是个很厉害说故事的人。我从她那里不仅听来了她丈夫如何从日军解救她的英勇事迹,还听了很多故事。” “是村里有怪兽的故事吗?” “啊,是的。无可否认,那些故事都很吸引人。但最后我没用到阿婆告诉我的资料。” “为什么?是阿婆的记忆太不清楚吗?” “不是,是太清楚,太详尽了。”学者摇了摇头,“一般而言,记述者的回忆总会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这是很自然的。但阿婆的回忆却极其清晰,她丈夫如何从日本人解救她,她如何和他丈夫展开热恋,她丈夫如何与英军展开搏斗而牺牲。这都有着纤毫毕现的细节。但以常理推断,这些细节很大程度上服膺于情感真实,而非历史真实。” “我甚至怀疑,你阿公的死因是否属实。你阿婆用了华美的情节包装那场死亡,弱者在暴力下牺牲,多么引人入胜的英雄叙事。但那些细节,你阿婆是从何得知的?实际上,许多马共在森林中的消失,难以得到原因。一些不能明言的,包括内讧,包括畏战逃遁。真相对森林外的人,往往遥不可及。” 你回到祖屋,从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里头,你忽然觉得阿婆脸上挂着的笑容很是神秘。 “那给我一种感觉,我像看着一出精彩非常的电影,但男主角没有面目。” 学者在离开前,如是与你总结。(11月4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上)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下)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上)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下)
2年前
你总是不期然地堕入相同的梦中。 梦从一座晦暗的丛林开始。那是介于白天与夜晚间的昏昧时刻,你抬头一望,阴翳的太阳像一只虫盘附在灰暗的天空上,腹部散发着幽微的光。各式各样躁动的声响从四面八方闯入耳蜗,莽荒兽群正蠢蠢欲动。鸱鸮划过天际,撒下尖锐的嘶鸣。浓雾渐起,你不得不往前寻求出路。 踏过无尽枯枝,除了蠕动的蚯蚓,你却不见其他生物。那未让你安心,反而觉得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倏然,一声响亮的枪鸣骤起,一时之间竟让林中万灵缄默。你循声探寻,躲在草丛中,从草木间的罅隙偷窥。两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在空旷之地,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持刀军人身上已经中弹,鲜血汩汩地沿着暗绿裤管流下。但他随后又大吼一声,往持枪军人冲去。 又是另一声枪鸣。 持刀军人不支倒地。你仔细观望,持枪军人的面目被树冠投下的阴影笼罩,无法窥探。你只好将目光转移,持刀军人艰难地匍匐着,身下的血泊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扩大。他的帽子掉在不远的地方,帽上的红色五角星如此鲜艳而耀眼,与血泊交映着妖丽的光芒。 匍匐中的男人爬向他的帽子,但显然力有未逮。他最后倒在地上,脸朝向了你。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耳边传来急促而巨大的呼吸声。你抬头一看,那持枪的军人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紧盯着你的巨兽。它的身肢如虎如犬,毛发垂地,滴落的粘涎在地面形成浊黄的水泊。兽头上镶嵌的却是一张人面,有着你似曾相识的五官。你还未能辨识,巨兽便向你猛扑而来。你大声尖叫,但梦里的你不具声音。 梦往往在这里结束。你惊醒过来,身躯大汗淋漓,像一只刚从捕蝇草逃脱的昆虫。电话铃声响起,是母亲。你惊疑不定地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平静如常。她交代了你几句话后,就挂了电话,没有留给你往下探问的空间。 你起身,来到窗前。一只乌鸦停滞在枯枝上,仿佛是从梦里抄袭而来的场景。 ● 论文答辩结束后,你默默地收拾背包,走出了犹如冰窟的课室。 走在无人的甬道上,教授们的脸不自禁地浮映在脑海中。他们的脸如同一排并列的冰雕,凿刻其上的五官不动神色地表达着不耐与鄙视。而他们点评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像是法庭上遥远的审判。 “若作为课堂论文而言,或还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作为硕士论文而言,则显得差强人意。” “基本上就是对前人成果的蹈袭,毫无创发。” “洋洋洒洒数万言,却仅是古代变形故事的集锦,有述无论。可以看得出你对这些故事的热忱,但欠缺组织与论述的能力。” 你走出了大楼,重归人世,声浪扑面而来。你快步跨过大半个校园,周遭学生的聒噪对话仿佛热辣阳光下盘旋的苍蝇。男友的车已在校门等候,你坐上了车。一路上你们无话,冷气不断呼啸,你仿若遁入另一个冰窟。为了防止自己真的成为冰晶,你决定动一动已冻僵的手指。你翻开了自己一无是处的论文。致谢一页空空荡荡,仅有寥寥两句挂在页面上:“献给阿婆,期望你愿望成真。献给母亲,期望你能快乐。” 红绿灯前,你开口和男友说道:“我的答辩不是很理想。” “嗯。”男友轻轻地从喉咙拨出声音。 你合起论文,眼光落在车窗外一只栖息在电缆上的小鸟。小鸟不久后振翅飞入建筑物构筑的迷林中,直到它消失不见的那刻,你开口和男友说道:“我在答辩前收到我妈的电话。她说,阿婆死了。” 寂静在车内发酵,男友没任何回应,只有手指在方向盘上不安地敲动,像一截待人破译的密码。 ● 烈日当空,你与哥哥紧紧地跟着前头庞大蹒跚的身影,一路踩断不少枯枝,在丛林中渐渐走出一条路来。 许多年前母亲带你们回乡。当时还能走动的阿婆曾带你和哥哥深入屋后的丛林。你和哥哥跟着阿婆来到一处空地。阿婆坐在一处树墩,驾轻就熟地吹出了一段口哨。那口哨不像是爸爸吹的短促口哨。它绵延无尽,有着一种起伏的旋律,仿佛暗藏着某些古老信息。 鸟鸣密集地响起。不久,阿婆身前便聚集了一群颜色各异的小鸟。有些鸟儿甚至攀上了阿婆的身体,阿婆在那一瞬间,仿佛也成了一座树墩。 你和哥哥看着眼前这神异的情景,自是非常震惊。 阿婆就是在那时,和你们说了一则关于小鸟的故事。或者说,一则关于小猪的故事。  阿婆7岁那年,她的父亲某日带回来一只小猪。小猪很瘦,能够捧在手上,毛茸茸地,阿婆一开始还以为它是特别白皙、特别硕大的老鼠。阿婆的父亲喂小猪很多很多的食物,阿婆还以为那是爱的表现,但阿婆很快就发现父亲的喂养毫无节制。大量腐烂酸馊的剩食,是小猪每日的囊中物。小猪很快长大,但它也同时衰老。它困顿在后院中,每日每夜面对堆如山积的臭食。小猪像明白这是它的宿命,毫无怨言地一点点啃食。它越来越胖,肥肉疯长。阿婆的父亲很是满意,和全家大小说,隔天就能有丰盛的猪肉可供加菜。 那个深夜,睡不着的阿婆悄悄来到后院。曾经的小猪在手电筒的惨淡橘光里凝视着她,皮肉耷拉,小小的眼睛深陷其中。阿婆说,她从未见过如此悲戚、忧郁的眼睛。到了隔天,阿婆的父亲拿着菜刀去到后院时,却惊异地发现小猪不见了。猪寮里只有一只安静的小鸟,它转头看了阿婆一眼,眼神如此悲悯,与小猪如出一辙。过后,在阿婆的眼里,小鸟徐徐飞走了,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小猪变成一只鸟了。”阿婆略带神往地说道。 “小猪怎么变成一只鸟?”哥哥当时已经上学,接受了最基本的生物常识,“它又不是毛毛虫,而且毛毛虫变的是蝴蝶。” 阿婆凝视着你与哥哥,她眼神非常笃定。 “因为它想变成一只鸟,它就能变成一只鸟。” 阿婆接着对你和哥哥说,她也想变成一只鸟。至于如何化鸟,阿婆说她从小猪身上看到了路子:吃,无止尽地吃。把一切干净不干净的吃进肚子里,荤素不拘、海陆空不限。“就像水滚了,就会变成气,”阿婆神神叨叨地和你们论证道,“要变成最自由的鸟,就要承负最大的重。生命达到极限的那刻,就能够开始转化。” 阿婆灰暗的脸笼罩在树冠投下的浓厚阴影中,但她眼里迸发着一种奇诡的神采。 临近傍晚,阿婆才带你和哥哥回到祖屋。没隔多远,你就看到披头散发的母亲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紧紧拥着你与哥哥。 “你带他们去了哪里?”母亲接近嘶吼地问道。 “没什么,就只是去看鸟。”阿婆漫不经心地回答,走入了祖屋。 你感受到母亲的恐慌,当时的你当然不知道她的恐慌从何而来。你只知道,那一晚你与哥哥被母亲在房间罚跪。你看着窗台蹦蹦跳跳的小鸟,忽然也有一种化鸟的冲动。如此一来,你就能够远离这个神经兮兮的母亲。 ● 男友请了三天的假,和你一起回到乡下。 你托腮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路变幻,从高耸入云的大厦逐渐蜕变为葱郁莽荒的丛林。即便光天化日,丛林深处依旧是一团讳莫如深的阴暗。路越来越崎岖难行,你们深入到丛林的腹地。 祖屋在山芭深处。祖屋外挂了两个白色灯笼,随风轻轻摇曳。 你与男友下车,跋涉过雨水豢养的泥泞。屋子的门口伫立一个穿着素黑衣服的瘦削女人。她原先背对你们抽烟,后闻声转身。一张冷寂苍老的脸,衬在薄薄白雾中。 “妈。”似是太久没从喉咙调动这个音节,你的声音异常干涩。 “安娣。”男友却是比你从容许多。 “今早Maria发现了妈的尸体,应该是在睡梦中走的。”母亲走在你们前头,语调平静地汇报着。屋子里堆满了人,里头有母亲的弟妹,以及由他们延伸而出的子女,面目都异常相似。母亲带着你与男友穿行其中,你有着一种被参观的奇异感觉。 客厅中央摆了一副棺材,比常见的棺材要大上两倍,佐以摇曳的烛光,看上去有些诡谲。你从棺材旁望进去,阿婆躺在棺材中,面色红润如故,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你往下打量,阿婆的身体被套入一袭华美的旗袍。但那旗袍显然无法招架阿婆横生的赘肉,编织其上的花卉也被挤压得变形。即使这棺材已比市面上的棺材来得巨大,但阿婆庞大的身躯塞在里头,依旧显得十分逼仄拘谨。 “早上的时候棺材店来了两个男人,都抬不动妈的尸体,最后还要从隔壁家叫多几个男人来帮忙。”母亲轻声说道,你无法辨识那平静语气中的情绪。 母亲分配了你和男友一间在二楼的房间。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楼上时,经过了位于楼梯口附近的阿婆房间。你不自觉地走入了那间房间,一股熟悉的肉臊味在房里游荡,老朽的藤椅在午光中缓缓摇晃。藤椅前摆着一张饭桌,饭桌上还有几盘油渍满满的碟,一团鸡骨头残留在上头。想来阿婆临走之前,饱食了一顿。你的脑海不自禁地浮现了阿婆皱纹丛生的脸,酣足的五官深陷在肥肉中,神情宽畅而又痛苦,像她所叙述的小猪一般。 男友用手赶了赶碟上盘旋的苍蝇。你看了看饭桌后的藤椅,没了那巨大身体的倾轧,你才发现那藤椅其实小得可怜,也不知道这些年岁来是如何承受阿婆的重量。 从你有印象开始,阿婆就很胖了。她最胖的时候,她的膝盖已经无法承负她的重量,走动也成了奢侈的想望。全家唯一能接纳她的,是那看似脆弱却原来坚韧不已的老藤椅。于是,阿婆的晚年便坍陷在那张老藤椅上,搁浅在屋子最深处的房间里,犹如一团逐日臃肿的巨瘤。随着身躯的膨胀,她和祖屋逐渐有了一种神秘的感应与连接。那藤椅恍然成为血脉,屋子继而成为阿婆身躯的庞大延伸。每年新年,她总是嘱咐孩子们不要在屋子里激烈跑动。 “你们跑,屋子会痛,我也会痛。”阿婆耷拉着脸,凄惨地和儿孙们抱怨。那些小孩子当然不会理会阿婆这种无稽的话,继续在屋内追逐戏耍。阿婆这时就会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但没人理会她。  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楼上。男友看着床单上泛黄的污渍,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间房以前是阿婆睡的。阿婆变胖后,不方便爬上爬下,就在楼下的房间睡了。”你将早已准备的床单递给男友,接着巡视这间你也很久没进入的房间。你把目光放在墙上一张古旧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阿婆还很年轻,也远比现在的瘦小,在身边魁梧男人的衬托下,甚至能说得上是小鸟依人。阿婆和男人身前站了几个孩童,大家都脸带微笑,面目看起来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间的小女孩,不仅面无表情,眉目也与其他小孩隐隐不同。(待续) 相关文章: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中) 【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下)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上)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中) 【花踪16】马华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马华色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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