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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书韵

几年前的清明还是春节期间,回到老家的那几天,我心血来潮把房间“神坛”上供着多年的所有滨崎步专辑捞出来,搬到空旷的客厅地板上一字排开,才再度惊觉这个我追随了二十几年的女人让我自愿洒下了那么多钱。 同时间别有一番感慨的,是这个时代面对实体专辑的态度。 从早期的盗版山寨CD在夜市随处可见,到中间过渡到音乐数位化时CD销量惨澹,直至近几年,随着黑胶唱片和卡带的重新回流,光碟作为音乐载体的地位似乎也跟着稍微回升。年轻世代购买实体专辑的人数逐年趋多,将光碟或唱片从盒套里拿出来,摆放在播放器上,按下播放键聆听已蔚为风尚。 我很庆幸自己在年少时代就一股脑地投入那个收集喜爱歌手专辑的潮流,尽管当初身为乡下的中学生,必须靠微薄的零用钱入手想要的东西。如今回头来看,在那个资源不甚流通、资讯不够普及的年代,尤其要买进一张海外正版J-pop专辑,确实需要经过重重难关。 每每和热爱音乐的表弟聊起我辈时代的音乐盛况,都有一种“话当年”的老调重弹。除了不遗余力赞扬90至00年代的华语和日本流行音乐高峰,我也不时回忆起自己购买实体专辑的经验。 整个乡镇几乎没有一家正规的唱片行,加上那个年代人们的版权意识不足,音乐这种通俗的娱乐活动通常被视为靡靡之音,不必太考究音质和智慧产权的问题,于是小地方的人习惯到夜市摊贩选购各种“拷贝”(年轻人还认识这个词吗?)的光碟,装在印刷拙劣的封面封底外加一层塑料套里,很阳春但也很抢手地贩售着。 严格说来,高中附近有一家贩卖正版CD的小店,说是店面但又三面无墙,仅靠一个简陋的顶棚和梁柱撑着,唯一的一面墙装置成CD架,嵌入了各种流派的专辑盒子,隔着一条马路对面就是本地湿巴刹。 回不去的美好年代 我记得我在这里买的第一张CD是玉女始祖苏慧伦的《Happy Hours》,好像唯有这里可以找到当时最流行的正版专辑,只要跟老板说一声,他就能帮我们下单代订,耐心等个几天至几个礼拜,就能拿到来自台湾或日本的最新大碟。我大部分的孙燕姿专辑应该也是在这里买的。 对于一个甘榜小镇的青少年而言,这里就是最近的天堂。没有网络,没有智能手机,没有Spotify海量的音乐库存,仅是从电视广告或收音机音乐节目中听到滨崎步独特的嗓音唱着:“どうして泣いているの?どうして迷ってるの?”(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彷徨?)然后跑到这家小小的唱片店,像投币到许愿池般,老板就会将遥远东瀛的歌声带到我面前。 二十几年前,一张进口唱片不算便宜,我记得都要马币四十好几,那时还会跟老板硬拗个几块钱折扣才甘心;现在回想,买CD还能讨价还价,真是个回不去的美好年代。 就这样,每个礼拜用心把父母给的零用钱存起来,作为通往广袤音乐汪洋的入场券,打开每一张专辑都像登上一座岛屿,上面承载着让人眼界大开的精彩世界观。我们是寻宝的水手,循着Tracklist的路线指引,一首接一首地往前走。 很多年以前,这家唱片店因为市区规划被推翻了,听说后来搬到另一处重新开业,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独自到外坡升学,也就没再踏进小镇的唱片店了。网络逐渐普及后,上网买CD也就变成顺理成章之事,如今走进一家店购买专辑已是宛若考古的复刻行为。 或许正是我们每一次焦急期盼一张专辑问世的心情,让薄薄的一片CD因而有了难以取代的分量。即使经过时光残酷的淘洗,音乐不再只是音乐,而是透过一枚实体压藏了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独家记忆。
6月前
对于懂吃擅煮者,读这些谈食材论烹调的文字应该更有感,读来或像是切磋厨艺或较量饕客指数…… 交互阅读两部描写食材与家族饮食记忆的散文《老派少女购物路线》和《旧日厨房》,对不擅料理不谙吃食的我而言,也许是对牛弹琴,不过我很享受从作家字里行间的细腻描绘中想像食事的滋味与况味。从另一层角度来说,或许也是让不懂品鉴美食的我窥探世界上许多人对吃这件人间小事的莫大热忱。 我喜欢詹宏志细密绵长的文字,把一道料理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这道菜对他童年的启发;在他游历世界时,各地异国料理怎样拓宽他的味蕾与视界;而生命中重要的3个女人又是如何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菜肴引领他踏上烹饪之道。 詹老师不仅对做菜自有一套,还喜欢刨根潜藏在料理背后的历史典故与渊源,因此看他写一道菜,有时也跟着走访了意大利海岸或基隆港的渔人足迹,或是探寻从俄罗斯传入东亚一带的食文化通婚脉络,甚至是我熟闻的大马巴生与新古毛名产,本地知食作家林金城亦登场其中篇幅,是色香味知的盛宴。 我接触洪爱珠的文字最早是从好几本历年的《九歌年度散文选》中,尤其她在《110年度散文选》中那篇〈二零二零台北式结婚〉最教我印象深刻。她写日常光景内敛不铺张,读来温润有光,她写饮食厨房我觉更是得心顺手,像深藏不露的知食分子谦逊分享多年累积下来的烹调见地,读来像啜食一锅小火慢炖的滚粥,素淡回甘,细致暖脾。 而她谈及家庭饮食与病逝母亲、台北市集炊烟与古早市场人情,以及独身女子与婚后妇女、女儿与孙女等身分视角的故事常给我一袭静谧之感,可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反倒是对吃食极有主见与主张,乃至连情感对象在对食的灼解下也应势均力敌,像她写:“凭借吃面,看清彼此参差。” 我绝非吃货,对美食向来只懂“趋吉避凶”,专挑熟悉和素来习惯的,不懂尝鲜试胆,口味层次单薄单一,更无缘评论制作手法技艺。我对饮食热衷不高,但并不表示我嗤鼻那些耗费大把时间在灶台上的人。相反,由于自己做不到,我反而敬佩这群把很大一部分生活和精力都贡献在厨事的专家。因而读这些美食纪实我读得津津有味,像是看一部我永远苦手的生活技能纪录片。 对于懂吃擅煮者,读这些谈食材论烹调的文字应该更有感,读来或像是切磋厨艺或较量饕客指数,看他们对煮一锅白米饭斤斤计较,写一道鱼汤洋洋洒洒,或是讲一回上菜市场见闻的侃侃而谈,接地气得来又饱含了雅俗共赏的笔意与气韵,我以为是将生活与文学贴合的最佳示例。 或者,其实我对和食物连结的温情故事多感,像孩子单纯地吃进母亲亲手下厨制作的便当,一口接一口,彼时他仍未懂美食的精深奥义,全世界最美好的滋味就在他的口中,随他的童年一起,溶进身体和记忆里。 相关文章: 【读家投稿】颜书韵 / 收编在体内的地图集 颜书韵 / 游牧青春的异乡絮语
6月前
因为协助管理民宿,也就有机会窥探来去人客留下的各种生活痕迹,那些细微而透露着许多信息的小枝节,不着眼时不会发现,一旦定睛思忖,外加一点想像或推理,有时似乎就能看见一个人的脾性和作息。 收拾别人短居后的房子,势必会遇见各种脏污和遗痕:厨房流理台泼溅的水渍、餐桌上洒落的碎屑、客厅沙发上沾惹的污垢、寝室床头柜上遗忘的发圈,厕所更不必说,关于身体的物语,你以为冲洗掉了,其实还堵塞在排水孔上,泄露着你不敢言说的秘语。 纵使只待上一两晚,从原来生活的场域借宿陌生的环境,身为人——一种米养百种人——总会在那短短的几十个小时里,不由自主地在活动的空间中流露出各自的样貌。人走茶凉,有些气息却不会那么轻易淡却,而赶在下一批住客入住前踏进同一空间准备清扫的我,便以最不掩藏的距离目睹了他者赤裸的轨迹。 比如,光从玄关处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洁白的瓷砖地板上沾满覆辙的鞋印,或是拖曳行李箱时刻下的轮印,可以猜想他们可能赶着退房,在穿上鞋子准备离开之际又似乎忘了什么,索性穿着鞋子登堂入室,一步步走进了睡房。 越过玄关,映入眼帘的先是饭厅,餐桌上若是光洁依旧,提供的碗盘纹丝未动,就可臆测他们并未开伙下厨。而循着这条思路往垃圾桶查看,往往会看见成山的垃圾,各类打包便当盒或塑料袋、饮料杯或瓶罐等,甚或还有烧酒和威士忌等酒樽,可想而知前夜此处的欢畅。 而若是餐桌上杯盘狼藉,洗碗槽堆积用后不洗的餐具,除了无奈,我总好奇这群人的家庭教育是什么德性。年轻孩子饭后不收拾也就罢了,为人父母者如果跟着视若无睹,并且对此毫不置喙,也太让人感伤身教的失败。 再不然,也有可能是自宅井然有序,却对外宿他屋粗鲁马虎,心想反正不是我的家,而且我给了钱之类的奥客思维,一时间也会对人性的自私感到悲哀。所幸此类案例算少数,大部分住客仍懂得民宿的概念,即使借用了锅碗炊具,也会洗净归位。 作为一个房子的主要聚集空间,这个时代的客厅或许不再是以挂在墙上的电视为主角了。人们人手一机,串流影音平台几乎分化了一个家庭的凝聚力。不过在旅游期间,围坐在客厅地毯上的画面应该还是常见的,甚至反而因为脱离了日常,民宿的客厅倒成了向心的场所。 我像是福尔摩斯,从白色的绒毛地毯缝隙挑起薯片、饼干、鱿鱼丝碎屑,再试图擦去沙发扶手和茶几上的草莓酱和巧克力糖浆,偶尔也得把滚到电视柜底下的啤酒铝罐、扑克牌和葵花籽壳扫出来,借由仍萦绕在空气中的明显花椒味拼凑出一幅前一晚这里的派对景象。 转进睡房,开始潜入人们的隐私区块。睡觉是私密的,贴身承载肉身的寝具枕头于是收服了许多无言的讯息。枕头上浮现的口水痕、棉被下如一朵玫瑰般晕开的血渍、白色床单上粘附的毛发,即使人去楼空,这些身体留下的摩斯密码仿佛案发现场的证据,人前你妆发再精雕细琢,身后你无意倾泻的有机物都直指你某时某地的存在感。 闯进别人的隐私重地 记得有一回在铺垫床单时找到了掉在床角的一包处方药,标签上明列了患者的名字、药名和用药方式。我好奇用谷歌查了查药名,发现是治疗前列腺的药物,于是脑海中立即浮现了一名中老年以上的男性形象,开始想像一家子老小出游的画面。 常常在房间层架上也会捡到购物发票,在我顺手揉烂丢进垃圾袋以前,我偶尔会瞟一眼内容,发现是全家便利店的关东煮、大卖场买的卫生棉或是高原某家有机火锅店的消费凭据……素未谋面、甚至不知相貌者的住户(除却订房平台上的简扼个资),往往因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被我拼凑出一张张生活气息感浓厚的轮廓。 而来到卫浴空间,更是一个人难以回避身体秘辛的时刻。我一边刷洗厕盆,一边试图抱着非人情的心态,犹如夏目漱石《草枕》里描述的那位云游四海的画师,试图用一种自我抽离的方式来纵览流经眼前的人事。我像是闯进了别人的隐私重地,翻开了他们的潘多拉盒,瞧见了我本不该知晓的内绪。 无论是颜色、形状、气味还是触感,都夹藏着各种情绪,每一次从踏进民宿到全身而退之间——尽管日复一日的清扫或多或少麻木了感官——不免还是会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情景突刺,防不胜防。前阵子看了文·温德斯(Wim Wenders)的《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我开始尝试代入役所广司饰演的公共厕所清洁员的心境,想像自己和他一样,日日擦拭别人的马桶,仍将一抹温柔的笑意含在嘴角。但说到底那样的境界太高,我还办不到就是了。 不管是宛如核爆后的废墟,还是原封不动如新居,我站在这个空间的当下,总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慨。前有古人,后犹来者,民宿放诸时光之流像是一叶浮萍,而我是撑篙的船伕,负责送往迎来,将来宾一一复写成过客。
7月前
语言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历史息息相关。学习另外一种语言的其中一个乐趣是,我们往往可以借由新语汇认识到蕴含在一个文化基底的精神,透过言语仿佛窥探到了一点他们的人生哲学以及对待人事物的态度。 日本语是一个优美而含蓄的语言,从唐朝时期随佛教一起传入东瀛列岛后,就逐渐演化生成自己的语系。除了片假平假,还有作为华人更熟悉的汉字,三者组合在一起形成日本语独有的文字风貌——清简得如同水墨勾勒的笔画中夹杂着繁复织锦的方块字,浓纤合度,苍劲中带一丝拘谨。 母语是中文的人学习日语绝对有其优势,相比起拉丁语系国家的外国人,我几乎省下了从点横竖撇捺认识汉字的阶段,不过我记得在学习日语中期,先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以为日语中的汉字和中文一样,就无需太认真去理解个中的含义,那是身为华人的傲慢。而很多华人都有这样的毛病。 日语借汉字注入了新魂 毕竟,自遣唐使进入日本的公元7世纪至今也过了1300年,汉字经历时代的洗礼和东瀛人的代代传承与衍变,早已发展出他们自己的独特用法与意义,可以说是借汉字之形注入了新生的大和魂。 于是,当你把“娘”喊作母亲,日本人却说怎把女儿喊老了。到超市买菜,看到“人参”价格那么便宜,原来只不过是红萝卜。邮局门口写着“切手”,旅人吓得花容失色,以为人口贩子或告诫偷窃将行古代酷刑,殊不知其实只是邮票。最要命的是,写年贺状给日本朋友,祝她“金玉”满堂,对方回函害羞支吾,表示金玉还是留在你们那里好了,因为一旦登陆日本,就是满室蛋蛋(睾丸),这画面成何体统? 当然,日本也和中国一样,自古喜好歌咏自然与四季,因而衍生出许多优美的汉字用词。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木漏れ日”,光看字面似乎就可以想像得到阳光筛过树梢叶隙形成光柱的画面;“小春日和”并非诵赞春天,反而是指秋末入冬的寒冷时节,难得回暖温煦的天气;“桜吹雪”的诗意不言而喻;日本茶道的“一期一会”和“我楽苦多”极富禅意,要人慢慢细嚼个中哲理。 喜爱的日本乐团YOASOBI的汉字写成“夜游び”,即在夜晚玩耍,当时因为乐团成员白昼仍有学生和工作人士的身分,玩音乐只能选在晚上,因而以此作为团名。不知是否因为年纪的关系,这几年总觉得白昼太扰攘喧腾,我愈发喜欢耽溺在深更的宁谧里。我常常借用夜游的名义熬煮漫漫长夜,尤其身处高原的凛冽,当摩肩接踵的观光客褪去,夜纱垂降,才是这里最静好的时光。 不过比起夜游,我更喜欢前几天新学会的一个词“可惜夜”,意指夜晚实在太美好,舍不得天亮的惋叹之情,最早出现在日本古诗集《万叶集》里。我想起每当我披上外套,漫游在空无一人的清冷街道上,东边的拂晓透泄出将亮未亮的一抹暝昧,就像是傍晚短瞬的魔幻时光,世界苏醒前夕的最后乖顺,总让我格外心动。因而当我理解了可惜夜的含义后,我立即点头如捣蒜,怀古幽情般地嗟呼:可惜夜晚终究过去。
1年前
许是自己孤僻惯了——孤僻之于物理上的,实质上的疏离人群——这几年连在喧嚣的社媒平台上也愈见边缘,擅用系统设置,将大部分脸友动态设为“不追踪”,并没有解除线上朋友关系,但就是看不见他们分享的一举一动了。 从前求耳根清净,现在盼眼不见为净,只怪自己修为不足,杂念易生,遂干脆果断疏离人潮,像自行上岸的座头鲸,搁浅在波澜无惊的滩上苟延残喘。 所以前阵子当我无意间看到友人(还是有少数未屏蔽的)分享的人间轶事,素昧平生的人在某座城市的某家餐厅遭遇不公,逐字逐人悉数述说,写得比小说还激昂、比散文更饱满,上万字放到网上公审,一众网友各拥立场选边护航,即使文字不是声光影片,稍一浏览却可感受到吵翻天的声线。 我讶异的不是这个时代凡事喜欢上纲公审的司空见惯,也非底下酸民吃瓜看热闹的刻薄嘴脸;我惊觉的是,在我止水静飞的个人时空之外,原来一直有着那么热烈浮躁的是非琐碎,像光柱底下才看得见悬浮旋舞的微尘颗粒。 想想要是自己经历同样事件,无论审判他人还是被他人公开处刑,我都应该吃不消吧。不仅无力回击,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像《我推的孩子》里被“社死”的赤音,被一则则不负责任、看不见脸面的黑影逼到生命的角落。而我似乎有着天生的自知之明,自信阙如,才一早便离远这场我玩不起的游戏,宁愿当一个边陲者,在自己门可罗雀的庭院发些无关痛痒的小牢骚。 我俗辣地总是回避争执,即使不理亏,也鲜有挺直腰杆冲撞的力度。我被自己抛入的孤山湮云浸淫太久,久到忘记言语,忘了在人间辩驳的必要,化身一只寒蝉,只对准自己的树洞嘶鸣。 很多人是事后诸葛亮 我坐在小镇新开的一家咖啡馆书写这一篇文章时,幽静的空间突被推门进来的两位年纪不到大妈的姐姐打破(这个时代,叫“阿姨”似乎已然政治不正确)。两人像议论着什么,声量愈发高涨,直到我不得不从文字里回过神来,被动地倾听她们要求服务生替她们的手机下载店家App,想享有买一送一的会员优惠。 其中一位大姐不断命令年轻的柜台小哥,素养或职前培训良好的服务生还特别绕出收银台,手把手教她们下载安装。“所幸”后来一切顺利,大姐们似乎对消费和服务相当满意,店家也圆融地迎送人客,宾主尽欢,双赢互利,城市一隅又落幕了一出喜剧,只有我的耳畔还回荡着大姐咄咄逼人的口气。 若是当下发生冲突,大姐与柜台小哥的交流无法达成共识,两者在店里相互叫嚣,上演网路上隔着照片和文字描述的那种忿怒,刻意窝在离门口最远角落座位上的我会怎么做?是成为爆料公社的题材提供者?还是上前了解状况后试着缓颊?抑或是继续当一枚墙上的影子或看板,事不关己地继续写字? 这样的假设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更多时候是,网路上看到的那些剑拔弩张也并非现场发生,很多人更好事后诸葛,用文字将事实导向有利他们的方向,任由人多嘴杂发酵之。只是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原告反倒成为众矢之的时,他们就会删帖灭迹,噤声沉潜。而一段风雨很快就被下一则城市奇闻取代。 其实相较于其他完全不碰社媒或甚至不把个人生活倾注网路的人而言,我已算是相当“在线”了。我还是会不甘寂寞地写些字丢到网海,任之浮沉,静中贪闹地远观俗尘的大小纷杂人事。仿佛以为还有人在等待我的文字我的想法那般,谨小慎微地把自己切碎的一部分,投入随时掀起腥风血雨的汪洋。
1年前
久违地出席了一场婚礼,还是一场声光影视俱足的婚礼。 入座装饰得浮华贵气的宴会厅,在紫蓝色舞会灯光下品尝一道道摆盘讲究的菜肴,舞台上现场乐队持续演唱一首首你情我爱的典型婚礼情歌。宾客锦衣霓裳,穿花蝴蝶般地彼此寒暄碰杯,暗地里可能正忙不迭地较劲打量彼此的派头与身价,觥筹交错着人类社会的不见血厮杀。 而最教人聚焦的,当然是一对鸳鸯新人,身披璀璨白纱和笔挺西服,在最强力的探照灯打照下入场。在专业而尽责的婚礼司仪循循善诱下,一长串的感性告白文情并茂,加诸音响组灯光组摄影组的全力配合,男女主角的一颦一泪都成为当晚的高潮。 我边咀嚼着有点冷掉的菜色,脸上保持一贯笑意,边跟着众人一起热烈拍掌。在四周微暗空调偏冷的筵席里,婚姻,毋宁说爱情的模样,被各种专业而经验丰富的精打细算调校至最浓郁的状态。当一对新人在主持人引导下互相亲吻,和我同桌的一位亲属美女终于按捺不住吸鼻子拭泪。 表面上我尽显礼仪,跟着一起鼓掌祝福,全程笑容挂在脸上,转头欣赏大屏幕的迎娶影片,偶尔赞许几句五星级饭店餐厅烹制的菜色。这是出席者的教养。尽管我真心认为,这是一场砸大钱办得非常成功的秀;尽管我总觉得,在这个社交媒体时代,以长远而言,爱得如此高调未必是好事;尽管如此,这一晚我必须乐在其中,当一个最称职的受邀宾客,或是说,观众。 我想起李维菁写过的那篇〈一个人参加婚礼〉。她说:“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我都兴高采烈,突然觉得这世界充满希望──我所怕得要死的东西,我的朋友张开双手拥抱,并且咧嘴大笑──我所害怕的事情,说不定没有那么可怕也不一定。” 或许一场浮夸的婚礼真的可以让人看到爱情的美好,暂且忘了它多舛难测的道路,在信誓旦旦的证词和你侬我侬面前,人们愿意相信长相厮守的神话。若是这样,婚礼必然有其意义,至少在动情男女或适婚男女眼中是一股相当强效的催化剂。更别说在云集四方的一晚宴会中,或许就让谁邂逅了谁。 再见真不知是何时 前几年的疫情让婚礼绝缘,有些人就此错过了这一场龙凤戏,听说婚姻的当事者有的松口气庆幸,有的却扼腕叹息。没有摊在聚光灯下获得见证的爱情,究竟是获得了更好的保护,还是埋伏了一枚将来可能引爆的未爆弹? 疫情下的婚礼,或是后疫情时代的婚礼,或许折叠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寓意。即使再不认同婚礼这件事,或许我也该抱持更开敞的胸怀去看待,那些挺过死神招手的每一位幸存者,共襄盛举一场以爱之名的夜晚。 就像洪爱珠在〈大疫之年,我们结婚了〉一文中提到的:“婚宴后没几个月,先生告别了年近90的姑丈。下半年,我的小表舅在壮年意外过世。回想上一回与他们相聚,就在自己的婚宴上。才晓得婚宴留下什么,才领会从俗的益处。2020真是艰难,这一年我们结婚,觉得没什么是容易的。感谢诸位相伴,愿你们全部安康。” 因为这次转过身以后,下一次再见真不知是何时了。在无常的恫吓下,我们连再俗常的事也学会了心存感念,婚礼亦同。
1年前
“真实的日记本,充斥着当下手写的糟乱与随性的涂鸦,饱满的生活物件,在这本书里遁去,那样原始的混乱和涂写毕竟是不合于常态的出版。换句话说,虽以日记名之,但记录书写的角落大抵是光影可以照射之处,没有阴暗至必须掩卷喘息的内容。” 《写给你的日记》是锺文音二十多年前发行的作品,书中呈现她早年负笈纽约修习油画时的生活片段图景。几年前出版社再刷时光复刻版,除了让这本绝版的作品重新问世,让旧雨新知温故知新,也新增了“爱情100击”散文诗。 透过6个主题章节,锺文音将自己留学纽约时的札记内容分门别类,有不断搬家的驿动心声、与远隔重洋的恋人往复书简的思念、孵育创作欲望的绘画生涯、在异乡挣扎求存的生活感悟、漫游街头的东方女子视角,以及他乡遇知交的际遇游离。成书按照日期渐进铺排,尽管有日记的跳跃性质,却因各章节明确的主题,读来非但不会零散纷乱,反而有电影拍摄手法中的“闪回”(Flash back)效果,同时蕴含一丝对时间的宽容与认份。 或许这是对由感性出发的日记式创作的理性整理,像她在序言中所说:“真实的日记本,充斥着当下手写的糟乱与随性的涂鸦,饱满的生活物件,在这本书里遁去,那样原始的混乱和涂写毕竟是不合于常态的出版。换句话说,虽以日记名之,但记录书写的角落大抵是光影可以照射之处,没有阴暗至必须掩卷喘息的内容。” 真实的心声可以是光灿的,也可能是黑暗的,书写的当下,我们或许正在经历痛彻心扉的苦处,吐露在文字里,是为发泄,也为纾解,有一天回过头来,当我们用更理智的视点去审视,可能才惊诧于它们的暴烈与乖张,或是散发着死绝无望的气息,于是这时我们庆幸自己曾无惧无畏地写出来,挺过来,活下来;日记是颓废的目击者,也是救赎的见证人。 以学生之姿游荡富都纽约,锺文音必须面对习画时的内在叩问与现实物质的追杀,也面临了情感时差的身心考验与独处异国时的欲念刺探,在那个网络未蓬勃、仍靠书信联结的年代,她用一本手记搜集起纷繁纠缠的光明与黑暗,为读者透泄了一个异乡女子的孤寂与勇敢、优柔与逞强,直到时过境迁,一晃眼多年,当初看似琐碎杂芜的悲欢絮语,都成了如今弥足珍贵的青春标本。 卡夫卡曾在日记写:“在日记中,我们往往可以找到证据,证明我们曾在某天看起来难以忍受的境况中生活过,环顾过,挫败过。” 游牧过昨日的糊涂,我们扎营今天的清明。  游牧与驻扎之间/颜书韵(永平) 颜书韵/《First Love》初恋以青春之名悼念 陪厕送饭的手机 / 颜书韵(永平) 写字和投稿/颜书韵(永平) 同病相连/颜书韵(永平)
1年前
1年前
1/奇特笔名 早年有一个人用了笔名四川菜,之后来了个空心菜,这下子好像成了风,又有人取名皮的蛋,于是有人喊妈妈,妈妈啊我们到了菜市场。 后来看到写诗写得好的假牙。写得好随时会拿奖,“我们请假牙先生上台领奖”,有种错觉是卫生部颁给牙科部。 不过,假牙也可借用《红楼梦》的手法——贾雨村的假雨村言,还有假宝玉与真宝玉;而假的是主角,真的是配角。这下子,假牙道出真言,真牙可说出假话。假牙可以考虑姓贾。 插一段趣事——假牙还是厉害的。有一次,我听到小朋友们在比谁的父亲厉害,有的比高比壮,比运动比食量。其中有个小朋友说:“我的爸爸才厉害,我的牙齿拿不出来,他的可以拿出来又放回去。”这个小朋友的爸是假牙么? 后来又看到笔名有用斑马的,有用咖啡的,想必是动物迷,或咖啡迷。假想编辑部召集作者们见面聊个天,老编对着斑马说,又对着咖啡说,这下子觉得像是来到童话世界。动物说了人话,物体都有了人的反应。 我自己不敢用这么有想像力的笔名。 偶尔余某见到小朋友,也想俏皮一下。“我是鱼先生”,把双手合上,比了个游来游去的动作。鱼儿开始与小朋友对话,我们一起进入爱丽丝奇幻记。 2/原名笔名 蔡诗萍与颜书韵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姓名,第一印象误以为是女性作者。名人诗萍露脸,书韵视频里也见其貌。含有脂粉味的名字又如何,诗萍已成了花甲美魔男,书韵是东洋小书生。其实呢,比如“香”字,比如“凤”字,也出现在男人角色里,且是大侠——楚留香、陆小凤。 蒋勋与董桥,这两人或许都是原名。(编按:董桥原名董存爵)这样的笔名有一种大气及广阔视野,也甚符合。 蒋勋的嗓音好,说话遣词用字都很精准,常常在视频里听他,听得睡觉,也不觉得对他不起(声音安抚人心)。他又作画,又教学,又推动讲解古今中外各种艺术领域,也真的可以赐封勋章。 用了原名下笔胆子变小 蒋与董都不是普遍的姓,也不是那种冷门姓氏,却有一股气势。董桥不会让你想到小桥流水人家。我常想,那应该是一座在土耳其的大桥,衔接欧亚洲,东方与西方。董桥性喜收藏,故此他有他的考究与渊博。 亦舒的原名用在笔名也极好。她写作的观念是小资产的快乐与不快乐,她不太写贫病交加大苦大难,或大企业大家族你争我斗。生活是这般繁忙与压力,读者的我们,看她写的小故事,松了精神歇个脚,故——写的看的都亦舒服。 也有以个人洋名为笔名的。早年有非常张迷的迈克,现在也有一个金宝的迈克,我假想两人同一时间出现,不知道除了撞名是否也会撞衣。 当然笔名可以是原名;只是用了原名的自己,下笔胆子小了一点点,好像不能另创形象。(有时又胆子大了一点,想告诉人真实的自己。) 原名或笔名,真实与不真实,文里文外,人前人后,或许我们都藏有个双胞胎的自己,交错出现,你且认一认。
2年前
不知话题怎么走上这边,和朋友说起我上厕所偶尔带手机如现代众人,但有时也会携一本书,坐定后临危不乱凝神细读。 友人分享一网络哏图,是忘带手机如厕者对“没东西看”(其实下盘工事正忙,故不能说无事可做)无所适从,遂抓起厕内的清洁剂读罐上标签打发时间。几位朋友附议,皆说他们都有过这般经验,难怪此粗糙图画在社交媒体上引起许多共鸣。 如厕看报读书,原是上个世纪“天经地义”之事——虽说医师普遍劝导民众少做,避免蹲厕坐厕过久导致后身隐疾——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方手机早已取代实体书报,成为“入厕良伴”,就像厕所门外,实体书报也早就被手机平板取代,书店关门大吉,科技产品店举拾皆是。 如今手机平板陪厕,还能带来文字阅读之外的影音体验,当你下半身不疾不徐,眼耳之间仍能聚焦投注在星际大战或魔法学园,甚至香扑扑的纯爱浪漫当中,完美应验“上半身思考”的人类版型。稍微有点想像力者或许还可把马桶幻化成异度空间的入口,一入座即接连遥远的国度。 只是按照医师自古以来的奉劝,恐怕这波如厕新浪潮更会拖长人们“闭门造车”的时间,引发更多下身后患。还有一句关于两者、常被拿来戏谑的话是,据说手机表面的细菌数量比马桶坐垫还多,而大多数人倒是对此不太感冒。 离开厕间,我们走进厨房,看餐桌上食物与手机并立的现象。 最早留意到这一画面的,是父母携稚龄孩子上馆子吃饭。孩童哭闹不讲理,大人便休想称心享用一顿饭,还可能招来店内人客的侧目与白眼。于是在他们鼻下塞入一方荧幕,无限循环播放洗脑的鲨鱼歌,小朋友咕溜溜的眼睛或还噙着泪,却已被摄魂怪攫住了灵魂似的入定,不动如山。家长们此时终可轻叹口气,看清自己的盘中飧。 以后多年,餐桌上饭碗前佐的不再是珍馐美馔,而是立高架好的各类播放器材,声光音效之重复盖了细致的酸甜苦咸。别说孩童,就连成年者亦沉溺此道。 一起吃饭却各自为政 独食者不怕没饭友搭伙,只忧手机没电。曾经有些人挺介意外食单桌孤餐引来异样眼光,就像一个人去KTV包厢唱歌,自从有了手机相伴,埋首吃一碗面就能盯着靠在盐罐上的吃播,与欧巴共食,如果耻度够高,还可搭配无线蓝牙耳机一对,抗噪功能成功把你抛入无人之境,全世界只剩你与眼前的这一碗面,与戏剧。 独食者配戏送饭,宛若吃茶看报,某种程度还算有理,我看过与家族围桌共餐时仍一意孤行用手机者,且是大人了,就有失礼仪分寸了。最怕是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却各自为政,人说同床异梦,现为同餐各食,人手一机,各自垂神敛目,眉头都不抬一下,毫无交集,我想那一餐饭未免也吃得太过悲凉。 以前围桌吃饭是热闹大事,一人一嘴除了忙于品尝丰饶菜色,也分享自身近况,氤氲热气前交融的是温厚的情感与故事,让饭菜更添滋味。如今年节人口众时,饭桌上要防范的是一家老小执起手机遁入虚空。安静的如厕时光至少是一个人的事,餐桌上本就够喧哗热烈,不需手机平板再来蹭热了。
2年前
喜欢投稿,其实说到底是想被看见的。把生活光影转印在文字里,期待他者阅读自己,透过阅读来解读揣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或许是这个影音蓬勃的时代最老派的行径——当这一代人都忙不迭地在镜头前聒噪着旅途奇闻、心灵哲思、人际关系或是职场轶事时,谁还存有耐性去读懂你想说或不想说的什么。 用影像偶尔露露面还可以,像客串一部杂剧般的玩票性质,但要作为主役叙述管道于我而言仍是个魔障,也许是我天生不擅面对镜头说话,更大可能是我因长期书写而养出了“文字脑”,无法一气呵成地吐出当我在写字时那般顺畅合理的内容。一开口就会破功,这我还有自知之明。 那天和一部落格友聊起自己高中时代参加的演讲比赛,我说在我那个年代,校内三语演讲比赛毋宁说是背稿大赛,只要把自己催眠成一台流畅的读稿机,稍加些不够自然的抑扬顿挫,就能成为师长评审眼中的优胜。如今回想,常被委派为班级代表的我并非演说功力卓卓,纯粹只是“背功”了得,骨子里其实非常恐惧群众的眼光,因此每一回踏上舞台,站在麦克风前侃侃而谈时,我都是硬着头皮皮笑肉不笑,甚至矜着双腿不让自己的颤抖过于明显。 或也正是多次尝试过在人前发表言论,却无能乐在其中享受底下抛来的瞩目与掌声,便明白是自己个性里闭俗内向的底蕴把我推往写字的境地。而从自己埋首案前书写的静好时光中,我于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与酣畅。原来写字比说话更简单,更细致,也更有力量,那力量除了辐放出去,同时也回向给自己。 但写作与投稿有时是两回事。自顾自的写可以不必追究太多技法与格律,甚至逻辑不通、文字底气薄弱到文学磁场紊乱亦不打紧,反正是像私密日记本的书写,只为自愈自疗自我宣泄;当你想要把自己的文字投递出去,作为一篇成品开诚布公发表于当前的媒体上,就必须对文字领域约定俗成的规则有一定的理解,允许编辑运用多年来积累的文学审美眼光去评判你的写作,并承认他们的专业与自己的业余之差。 日常书写竟招惹了得失心 投稿看似一场意有所指的隔空试探,在我看来也是一回心有旁骛的心理博弈。投稿人总摸不透编辑的神秘要求,每一次投稿可能都抱着一种实验精神,在寄出自己的作品时又忍不住引颈期盼被认可;而日理万机的编辑看尽千山万水人情世故,在取舍的念转中努力梭巡茫茫人海,冀望从中寻得一眼勾人的目光。 被投篮时只能捶胸惋惜,噫叹这一回出师不利;被录用时的确欢欣鼓舞,回过头来又开始揣想那一篇文字受到青睐的成因可能有哪些,下次应否扬长避短云云。等到某天猛一回神,才又惊觉素来心无罣碍的日常书写竟招惹了那么多顾虑与得失心,是不是偏离了自己写作的初衷——那是投稿者必须自我叩问的另一层疑问了。 投稿多年,不敢说我对这件事有所心得,但除了录用与否的回函外,偶尔会收到编辑用心写来的写作建议,告诉我一篇好的文章该注意的结构完整性,或是随心漫谈时可能陷落的窠臼。非中文系出身的我想像着,这应该就是中文系教授批阅写作课学生的文章时会给出的提点吧。(编辑八卦插话:以前上课老师曾说,中文系才不以教人写作为目的呢。哈。) 写作本来就是自由心证,投稿是尝试把自己摆上台面,接受众人的批评指教,至于上不上得了台面,有时需要一点运气遇见伯乐,大多时候仍取决于一个人处理文字的娴熟程度,不过若无缘示众,我觉得也不必太纠结,就把写字这件事回归到自己和自己之间吧。
2年前
前阵子写的文章〈去年此时〉在报章上刊登后,我收到了来自副刊编辑的电邮,告诉我有一位读者读了我的文章后亟欲与我取得联系,原因是她也患上了和我一样的胃酸逆流症状,正在苦恼原本正常的生活遭受了外人无法理解的身心苦痛。 于是想询问我治胃养胃的各种意见。 我谢过编辑,然后从他们提供的电邮写信给这位R,便展开了两位病患的往复书简对话。信中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也没有瑰丽的文采,仅是关于对症下药和久病良医的个人经验谈,那些唯有深切体会过整晚火烧心或长期食欲不振的人才能理解的生理异常,以及伴随而来的忐忑焦虑等心理煎熬。 我们分享所服用的药品名称仿佛是我们交换的名片,我们透露各自听闻的民间食疗偏方则像是街坊碎嘴的八卦,夜晚对床畔的眷恋与恐惧是我们共有的枕边故事,而肠胃的各种疼痛是我们皆再熟悉不过的共通语言。 我们同病但不相怜 因为是透过电邮联系,我们至今未有如现代社交平台交流般得以一览对方公诸于世的生活面貌,我不知R的年龄长相,也不了解她的工作和朋友圈;我们素昧平生,原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因一篇文字同病相连,就像是医院病房里相邻的两个病床,因疼痛而结缘,或许也会在各自踏出病院门口的那一天从此分道扬镳。 但是我们并不相怜,反而更同理同感彼此揽在身上的艰辛困顿,能设身处地去揣想对方陷落的无助无奈甚至无望,我们为自己洒下的泪水已经够多,所以不愿再用无谓的同情去怜惜对方难言的苦楚;我们只想用更当机立断的建设性声音喊话,喊出更有朝气的应援。 当我们有幸回归日常,有一天瞥见塞在抽屉最底层的久违药包,或是一盒好像是谁曾推荐过的保健食品时,才想起曾有个人与自己共享了一段短暂的艰苦时期,像是共患难的盟友,诚心祈祷我们即使不再属于彼此的生活圈,也能各自安好。
2年前
差不多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因胃酸严重逆流住进了病院3天,进行了胃窥镜和超音波内脏扫描等诊察,那时正值疫病在本地最严峻的时刻,国内染疫和死亡数字日日攀高,疫苗仍未启动,一旦感染即可能丢命,人心惶惶,病院也成了高风险场所之一。 无法平躺的我只能将电动病床调高,以坐卧的姿势入睡,好几次因为胸口烧烫(俗称的“火烧心”)外加自律神经失调,导致稍微心悸而无法入眠。告知主治医生后,医生开给我镇定剂和含吗啡的止痛药,才能将十分疲惫的身体安放。 几天后检验报告出炉,我的胃仅有一点发炎,没有溃疡,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贲门松弛,才导致胃酸侵入食道,造成食道烧灼。我追根究底,想知道诱发病症的原因,医生老神在在地笑着摇头说,原因百百种,每个人都不同,并告诉我当前没有特效药能根治贲门松弛。那是我人生中初次对身体产生一股无力感的时刻。 我后来才知道,出院后才是磨难的开始。在医院时因有护士定时定量喂药,测血压量心跳,我反而感到放心,一有疼痛或什么不适就立即按呼叫铃通知护士,马上得到缓解安抚;回到家后胃的情形并没有好转太多(医生说,养胃是一年半载的长期抗战)火烧心的症状依旧每晚袭来。 因而每一晚临睡,我都怀抱着忐忑与焦虑上床,一方面害怕躺下后心口烧热的煎熬,同时随着无法好好睡觉的时日累积,也逐渐升起一股厌腻的负面情绪:对身体对外界甚至对万能的神一般的存在产生愤懑。 叩问同一个问题 对于无法用现代医学根除我的身体症状这件事,容易想太多的我于是忍不住设想了各种吓死人不偿命的后果,记得姑姑常说,想像的总是比实际发生的还要可怕100倍。而我去年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样的暗涌下亦步亦趋。 那时最常乱想的一个念头是:明年此时我会在哪里?是继续拥怀着这副残破的肉身站在这片土地上感受七情六欲?还是任意识飘离今生被赐予的皮囊,奔赴下一场未知的旅程? 从朋友那里听说,他的一位表弟和我有相同的症状,食不下咽,体重骤降,后来胃部验出了肿瘤,和我一样都是去年4月发生的事。我听闻后深切理解个中的苦痛,虽未谋面,素不相识,却也默默感同对方必须承受的煎熬。 前不久朋友再告诉我时,这位表弟离世了。仅一年的时间,病痛带走了他。我深刻记得的是,当朋友接到电话转告正在一旁吃着晚餐的我这则噩耗时,我惊愕得瞬时失去了胃口。靠窗的餐厅外夕阳西下,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我望着远方,怔忡于一个我不曾认识的年轻男子就此告别了这个花花世界。 如果他也像我一样,曾在病理中叩问同一个问题:明年此刻我在哪里?在他生命走到尽头之际,他是否看到了超越肉身的真理,在无病无痛的光灿中迎接我们无明的永恒? 去年的我曾极度用力期盼自己的胃快点好转,得以平躺,得以无后顾地睡稳每一晚,在连我自己也没留意到的时候,我已经恢复躺睡的基本能力,不再有胃酸逆流的情况,而陪伴了我大半年的药物终于也彻底切断,不再需要依赖吗啡止痛入睡。 去年的我想过最坏的也盼过最好的,而命运的慈悲让我还有机会于今时今日坐在这里记录生命的转折,浅浅写下一位启程远去的陌生人。
2年前
2年前
2年前
日本政府规定,自今年4月1日起,日本人的法定成年年纪将从原本的20岁下修至18岁。满18岁即是成年人,可以在无监护人的情况下自行签署租屋合约、申办信用卡、贷款融资等,拥有性别障碍者甚至可以向法院申请变更性别,不过烟酒和公营赌博仍必须满20岁才能进行。 NHK电视台为此做了一项问卷调查,发现目前18岁以下的日本青少年对“成为大人”一事大多抱持负面消极的想法,除了厌恶大人,对自己“登大人”的未来也没怎么期待;想来应是日本年轻人普遍对政治冷感、恋爱“草食化”及对未来感到茫然等社会结构影响有关。 “不知道”有时也是仁慈 4月除了是日本的樱花季,也是各大学府迎来毕业兼新的学年,是学生跨越重要人生阶段的时期,因而此时除了高唱骊歌,日本乐坛也铆足全力推出各种应援学生心情的歌曲。它们借樱花的瞬息绽放咏叹人生,用春天的回暖冀望未来,连非四季国家出身的人只要熟悉JPOP,都会察觉到这现象流行了逾20年,而日本大众对此仍乐此不疲。 回想起自己18岁那时,高中最后一年,同样为毕业后的升学之路困扰好一阵子。不清楚自己想要或不想要什么的年纪,网络资讯才刚要起步,走出乡下高中的校门口就必须面对一整个世界的叩问,像面对一片汪洋,不知自己细瘦的小舟能飘荡多远多久。 但18岁也有甜蜜无忧的时候。那时的我们还没踏入社交媒体的繁华街心,不知道这个小镇之外其他同龄同侪在炫耀攀比的事物,我们小鼻子小眼睛地活在自己的骄傲与自足之中,在校内比赛获得几个奖项就以为鹤立鸡群,反倒能心无旁骛地过着单纯简朴的日子。 有时我会从现下回头假设,如果那一年我们那一代都有机会坠入眼花缭乱的网络世界,向来怯懦的我是否也会因看多了他者精雕细琢的人生而变得郁郁寡欢,甚至失去自我开发的勇气?因而后来我必须承认,“不知道”有时也是一种仁慈,是时间留给你的余裕,也是际遇放过自己时呢喃的情歌。 于是我逐渐可以设身处地地想像,现在的18岁可能面临的困窘与焦虑。照理说才要蓄势待发踏出的一步,却因为恐惧自己相形见绌后的悲观,一方面急着想冲出去有所作为,一方面又害怕活成不够理想的样子,甚至活成了自己曾厌弃的大人嘴脸。现在的18岁与其说思想太早熟,毋宁说是时势强迫他们更早加入了大人的战局。 由于冠病再三搅局,我国的学年制也从今年开始从例行的1月调度至3月下旬开课,仿佛对准了没有樱花的春天,启动一场热带的迎新仪式。我想起最近,日本歌手爱缪为鼓励年轻人乐观迎接18岁,发表了一首名为〈双叶〉的励志歌曲,唱出了青春的酸甜与忐忑。 18岁。像树梢上抽芽开出的两瓣嫩叶,不知未来艰险,只管一股脑地迎向阳光——那不是理所当然,而是一种值得歌颂的勇敢。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