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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华散文奖

日期:2024年8月25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委员:毛尖(简称“毛”)、黄凯德(简称“黄”)、梁靖芬(简称“梁”) 记录:本刊记者 叶洢颖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散文奖共收到131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曾翎龙、彭美君、苏燕婷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翁菀君、施慧敏、许通元选出10篇进入决选。 【总体印象及评分标准】 黄:这一届10篇看下来,最显著的印象是离乡归家的主题占大半。此外,很多作品延续到了几年前的疫情,都在回溯。总体而言,无论题材或文字、技术品质都让我惊喜。我尽量不以任何意念为先,主要是以一个喜欢看散文的读者角度去切入,顺着文字的感觉进入作品的核心情感,进入这个散文的本质。 梁:整体印象比较平,四平八稳的“平”。它们没有太多风格化的文字,只有一篇比较出彩,其他都很安全。 散文是需要忍耐的文体,你要先耐得住、要想清楚才写。想不清楚时应该先搁着,否则即使落笔,也只能算是习作或练笔,而不是完整的作品,作者不该抱有侥幸之心。我很看重作品的完整性,散文是要有“结论”的,但这个结论未必是提供答案。它比较像是练功时要有起手式,打完整套功法则要有收势,我要看你怎么收。这10篇作品有些像突然完结,可能因为字数限制到了,文章就不太完整,像有太多顿悟在里头,读者却跟不上,不知它要说什么。 毛:我的观点有点相似。这次要评出优胜特别难,因为10篇感觉都差不多,没有哪篇非得获选。它们在关键词上也特别相近,回乡的很多,母亲也很多,还有好几篇不像小说又不像散文的作品。我最近也在评中国类似青年大奖赛的小说,我觉得我看的那些小说和这些散文没什么区别,散文的面目变得非常模糊,好像有点真实情感的东西都能算散文类了。到底什么是散文?这是我们需要重新想一想的事。 这些作品中,〈陌生的经验〉也好,〈嫁妆〉、〈墙后面的世界〉等等,这些内容你放在小说里也是行的。因为里面也出现很多像小说人物的名字,最后降落时却又没给人那种结论。那结论是散文应该提供的,就是……我不好说是重拳,但那就是生活中一下会击倒你的东西,现在它们都像听到一半也就结束了。 看了这些散文,我不能说我失望,大家的文字其实都蛮好、蛮成熟的。但就是往届那种在散文中涌现的,能让你心里老想着它的感觉没了。也可能是疫情把我弄麻木了,或者他们分享的疫情经验,对大家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性。他们会塑造一种,因为我是影视的,我用滤镜来说,那是一种灰滤镜的感觉,但从他们的散文中看不到那种特别的肉身的痛。而如果你是开心的话,里头开心的作品很少,好像都显得人间不值得过的样子。所以说实在的,这次挺难评。 梁:对,没有特别出彩的,我到现在也还没决定哪些应该得奖。 毛:我也觉得很多人可能在学黎紫书,但又没有黎的那种把控力,和她的那种生命力感。这情况和大陆的写作也蛮像,就是他们小说也写成这个样子,散文也写成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要重新来思考散文到底是什么,散文应该怎么写。“散文”重新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我感觉作者们面目都差不多,有时甚至会觉得是同一个人写了三篇文章交上来。 黄:我可以补充吗?原来可以评说得这么犀利,我刚才有点不敢造次。我想补充,里头多篇作品都涉及所谓的大疫之年或疫情,我刚读到的第一个感想是:这些作品是不是搁置了两三年? 毛:应该是更早写的,对吧? 黄:对,那在2024年你还在回溯,而且以好像“刚刚苦过去”这样的心情来描述,我的感受是有点过时了。 毛:我也有这个感觉。 梁:这可能是因为花踪的截稿日期长达一年,去年底收的稿件,等了一年才开始评审。 毛:里头好几篇写到母亲,妈妈出场次数特别多,好像这一代人还留在自己的那种小悲痛中,还没出发。散文其实很需要人格的成长,但现在大量是那种乡愁、母亲,好像他们已经蛮老练,事实上那种情感习得却都是套路。 当然我可能说得比较残酷,人家可能都经历了各自的痛苦,但就是觉得你这种痛,我都在其他地方见过。散文最粗浅的地方,是你至少要让我能代入到你的感受中去,或代入到你的情境中去。我看完以后却都觉得,哦,你也这样,并且也就这样,“又是一篇这样的”这种感觉。 【第一轮投票】 评委们决定先投选出4篇作品。毛尖只选出3篇。票数如下—— 〈换花〉3票(黄、毛、梁) 〈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2票(黄、毛) 〈归去来辞〉2票(梁、毛) 〈乡雨五滴〉1票(黄) 〈陌生的经验〉1票(黄) 〈嫁妆〉1票(梁) 〈流沙〉1票(梁) 【得票作品讨论】 ●〈乡雨五滴〉 毛:它有点像小说。它倒是有一个结构,散文写出结构是好的,但内容没有特别动人。 黄:我不坚持这一篇入选。结构上它有一个非常套式的,像摆盘的姿势,借故乡的五个景点来对应五位故人,非常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竟然是安华。感觉上就五个地方、五个人,突然间出现“安华”,当然可能安华之于他的意义是非同凡响的,但我还是会觉得突兀,因为其他都是非常亲密,很骨肉相连的人物。当然我不了解作者,搞不好安华在政治理想的这个象征上,跟他非常相连。 结构上它是完整的,这样取五滴、五景、五人的写法也比较容易呈现。文字就是刚才提到的四平八稳。 梁:我没选它也是因为它的布局太刻意,反而削弱了情感的感染力。此外每次读到这种“五部”或是“六段”,还是七个什么的作品,我都会想:为什么是五呢?为什么不是另一个数目?那会不会只为了方便拼凑? 还有一点,它说“五滴”,可是五个片段里的雨都不是小雨,有的更是滂沱大雨或是绵延的雨,那你跟那个“滴”就有点冲突了,套用得比较生硬。 毛:〈乡雨五滴〉就是用了一个常规的套路来把内容添进去。 ●〈陌生的经验〉 黄:这篇是我最喜欢的,现在只有我选了它,我有点挫败感。当然,它也犯了我刚才讲到的某部分涉及疫情,但我选这篇是因为它的文字节奏跟质感最能打动我。它看似没有一个很意念化的结构,也不是回家离乡这样常见的题材,虽然母亲有在他的叙述里,但也只是做为车里望后镜的一个镜像。可能读完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作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其实触及一个更加隐蔽的人性关怀。它有点内省,可是又有移情,尤其写到在城市里吃饭,看到其他陌生人,有些是来乞讨的,这里头其实有一个“自我”跟“他者”,内心好像有点……感觉上作者应该是内向的人,内心有点荒凉,是座废墟,可是他所处的城市又有点冷清。 这样的写法很容易陷入一种比较沉沦式的,或是很skeptical(多疑)、很cynical(愤世嫉俗)、很犬儒的状态,可是他没有陷入到这个状态里头,最后好像满足于或者他跟自己的某种拉扯,他找到了很舒服、很温柔的平衡点。他没有主题,却写了所谓的陌生人的慈悲,这个东西很打动我。 梁:那一段陌生人的慈悲也打动了我,但一闪而过。他通篇像在说一个领会、领悟,却无法让人清楚他到底领会了什么。看起来有很多“我懂的”,可是你到底懂了什么? 另一个没选他的原因是句子常磕磕绊绊,也常自相矛盾,不够细致。比如第一页第三段,“进城的路和办公的地方相隔数十公里的”,最后那个“的”令人摸不着头脑。后面也有很多这样的问题,比如第二页第三段,“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反而是我矮小萎靡”,这有点像语病。因为你说“此时没有什么是高大的”,那就意味着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小的矮的,可是为什么接着又会用“反而”来说明你的矮小萎靡呢?前面句子的说明下,你的矮小不该是正常的吗?用“反而”意味着有个转折,却没有,这就让我困惑。 毛:我刚开始还觉得它的语言有点特殊,但看到后来就觉得是没有规训好的语言。我把它打印出来,在上面圈画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想,是不是我们处于不同的语言环境,语言表达怎么会如此不一样?它就好像谓语不在谓语的位置上,介词不在介词的位置上,乍看挺酷的,细看又觉得它需要新的语言教育。他对场景没有真正的把握,看完以后都是碎片。开始时它有点小说感,还蛮有意思的,但后来又散掉了,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词汇比较拗口,所以我没选他。 黄:两位老师的话,我某程度上都认同。当然,这里头牵涉到语言文字的形状或形态,到底它是不是有严格的,所谓标准语法的规定?对这点,就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我一直持怀疑或保留的态度,所以我觉得我需要为它稍微辩护。 刚才说到,他好像没领悟到什么,这里头如果用“顿悟”,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道路。其实我们人生或生活里头,最常处于的状态是若有所思。它可能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所以用了三四千字试图展现出所谓的陌生经验或顿悟的轮廓。读者就凭借文字的线索,去亲近作者的意念,这我是有依稀领略到的。 毛:最后这一段,“家里赋予我躯体,以孔洞,我知道她们拥抱的踏实”,这种凌乱的、碎片的写法,可能对一些人来说蛮时髦的,但我真的不太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梁:我也是。他写得很吃力,他朦朦胧胧感受到了一点东西,但我会更希望他能尽力用语言表述清楚,即使它是朦胧的,也要把那种朦胧的原因表达出来。 毛:好像感觉到很多词汇的堆砌。最后一段是典型的例子:“终于明白这里的时间如何流转,关于盛放并非常态”。 ●〈流沙〉 梁:这个只有我选,但我也不坚持。从完整性来谈,它被我归类为比较完整、没有太大问题的一篇。但它的不足也在这四平八稳中,有点沉闷。 它的主题是离散,先是叙述者离家到东马工作,又谈了一点没有国籍的苏禄人的命运。那主题是清楚的,但作者好像在用命运的对比来写文章,一边是自己的离家经验,对比无国籍的苏禄男孩里扎的悲苦命运。我觉得这样的对比是不平等的,它有点功利。虽然我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惆怅,但让我有点不安的正是那种对比的纯熟与设计,它的功利性让我犹豫。 黄:我同意。这篇我试图让自己去喜欢,可是总有某部分碰壁,很重要一部分就是那种对比。他有一段写到接触病患的家人,说他心里也有愁苦,可他的愁苦是车子坏了,不能跟着他一起过来,两相比较之下,是有点可笑的。作者固然有愁苦,可是好像把愁苦化作牢骚。而且知道了男孩的死讯后,他驾着车去到海边,这样的写法过于老套。 毛:它也没有让我对它抱太多好感,因为一些表达蛮套路的,包括他写眼泪就是“珍珠般滚落”;妈妈死后他去描写,又是“眼泪珍珠般滚落”。我觉得他没有好好写,也没有好好地进入场景,不过是用了一些人生套路去描写事情。包括一些连接也蛮套路的,都是以离散作收尾,以远行为依归,有时接不下去就用一句话来接,例如“人生有时是一趟脱轨的列车,疾行着突然就失控了”,太多这种套路。 散文是非常考验语言的,这一篇有好些陈词,你看到三处以后,就会觉得这个作者没有特殊的感悟。包括哭也都是写作“哇一声哭出来”,都是那种成语一样的表达,跑步都是大汗淋漓,满天纷飞的黄土,都是这种我们在《读者文摘》上看了一万年的词汇。 ●〈嫁妆〉 梁:这也是我选的,〈流沙〉跟〈嫁妆〉的分数一样。它们都是结构很完整的文章,借助一个意象,比如说嫁妆到底是什么,然后循着这意象去写,去让它有更多层的意义。但他比较老套,最后虽然很努力地要给嫁妆更深奥的意义,却还是落入描述母爱的窠臼,令人有点郁闷。 毛:对,看到最后说“之子于归,母亲为我结上联系情感流动的嫁妆,我才真正理解婚礼的意义”,我心里想:你写了半天,就弄到这里面去,这个嫁妆写和不写有什么区别呢?就这样的感受。 其实它是挺好的题材,如果能写出一些新东西。但就是没看到。还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再放个《战国策》的注释,这就像当这个文走不下去时,便用一些套路去连接。例如“遗憾是一代接着一代弥补,总有一代会不再有遗憾”;“嫁妆是母亲给女儿的祝福,也是母亲给女儿未来的保障与信心”,这不是百度文章了吗?一篇散文出现百度腔,我就觉得有点问题。 黄:我本来以为男性不宜评论这篇作品,但我同意两位老师讲的,他基本上在讴歌母亲或传统的可贵,读起来有点肉麻。很多参赛者好像还在摸索或学写散文,或是写个比较长的三四千字文章的阶段。 ●〈归去来辞〉 黄:我没选它的理由是,10篇里这篇文气最凌乱,意念非常跳跃,而且跳跃似乎没有头绪。我读的时候有个很强烈的感受,是这篇作品好像存放了很久,因为它描述从新加坡进入马来西亚的过程、情境、所接触到的事物,大概是我十多二十年前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坐快车的经历。里头讲到随身听,讲看到的事物,最后时序上的跳跃,我感觉处理得不太妥当,有点癫狂。 毛:这篇我也是犹豫的。但10篇看下来,这篇让我感受到年轻人的手感,就是他的用词也好,包括他对自己的一些题材,里面的自我人设,你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蛮年轻的人。 我也同意凯德老师说的,他有跳跃感,确实就是跳来跳去的,但这个跳跃感我还能接受,包括他突然讲到“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是一种有意思的穿越感,因为他接下来就讲到自己是“国民型中学八年”,我能感觉到青春在里头。虽然它也写到了疫情,但没有沉浸其中。 梁:我选这篇起初是因为语感。我很喜欢他段落之间的跳跃,比如第一页,他说“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新的一段立刻就接“但我见过世面”,这个跳跃非常漂亮。 他第一页写得很好,可越往后就越凌乱,我需要慢慢梳理。我可以梳理出这个作者在新加坡工作,写他如何搭长途巴士过海关,坐10小时的巴士回吉打。他有很多暗示跟细节,在地人能看出他走到哪里。刚才毛尖老师说他年轻,可我觉得这作者应该不年轻了。因为他说中二领的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说那时的首相是马哈迪,那应该是1981到2003年间的事,大概是90年代读的中学吧。他也写了那年代华文学会办活动的困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比较年轻的读者,我到底读不读得懂他在暗示什么? 这一篇我看了很多遍,做了很多功课。我要去挖清楚他每一段落的暗示与典故。然后发现原来康熙曾下达南洋禁归令,就是当时下了南洋的商人就不能回到大陆,他写这个背景,应该也想和现在新加坡工作的马来西亚人对应起来吧。但后面有一些我也没办法解完,例如为什么突然讲了一堆鸟,讲鸟话?突然又写疫情时候遇到一个人,还觉得那人是经济学家,所以不想跟他谈太多抽象的比喻。这个经济学家的意象到底哪来的?是《小王子》里那个只顾着数字的经济学家吗?我都不确定。可是这种不确定倒没令我困扰,我就觉得还蛮好玩的,后面甚至还有苏丹、蕹菜,就是《马来纪年》里的典故,他都把它结合了起来。 起初我会想,他到底在写什么?可是当我能把它解读为一个去了新加坡工作而不容易回归的马劳,那种终于回家的过程与心理纠结时,我就放下了很多读不懂的、梳理不了的暗示,因为它们好像都说得通了,味道通了。 毛:我前面说他很年轻,我没表达清楚,我就是想说他的那个手感很年轻。这种写作手感营造出的青春感要比其他作者都强烈。那种文气会让你觉得,他有新东西。 黄:我另一个比较强烈的感受是,我主观揣测,这篇作品搞不好是由三四篇作品拼凑而成的。非洲楝是一部分;从新加坡坐车回马来西亚,这个回乡的过程是一篇;两广总督、康熙的这个,讲他在家乡看店的经历又是另一篇,东拼西凑。这种在符号上设下的,引人去揣度的写法,我也持保留意见。 梁:有个部分我还笑了出来,觉得作者的心虚也太明显了。就是他自圆其说,强调写文章要像椅子的榫卯结构那一段。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文章的缺点,知道自己在拼凑,所以反而直接跟你讲他的创作观:呐,我是在学榫卯的美学哦。作者可能对自己的写法还不够自信。(11月5日续完) (备注:马华散文奖入围名单——李奕进〈墙后面的世界〉/陈怡廷〈行径一座象城〉/林日锦〈换花〉/方路〈乡雨五滴〉/黄俊明〈归去来辞〉/张津华〈空〉/卢姵伊〈陌生的经验〉/马愿越〈流沙〉/黄荟如〈嫁妆〉/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16小时前
此时,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隐约可以看到路面有蒸汽正在腾昇。我和祖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就着自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门外这条路,过去几十年都是用细沙和红土造出来的,左邻右舍曾合力买了几卡车榴梿果核般大小的碎石运载过来均匀地在路面铺上一层,免得雨季时溃烂成积水泥坑。这条路把四散在附近的几个家庭连结起来。如今,平白地出现了一条似模似样的道路,车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抵达,改换了我长期以来对乡间小路的印象,内心生出些许陌生和不适。 时间如泼墨画,泼洒出我们家族的身世,留白即是我们每个人的不善言辞,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故事已然完成。 我问祖母,这马路是谁来铺的啊?祖母像是忘了词汇,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而默默关注着我们对话的小叔迟钝地挤出话语。 ——喏,就是外头那些做礼拜的人啊! 小叔以为是城里慈悲的基督徒群体发动善行,把新路带进我们这个偏远的乡下来。过后见到堂妹,问了清楚,曾经向政府单位申请建路许多次都没有后续,今年意外地核准通过,路也就这么来了。 不知是否跟全国选举的结果有关。选举过后,州政府积极地跟执政阵营建立关系,于是有了发展拨款,跟着便印证在平民生活的实际层面。 对长年生活在此的家人而言,这条路来得再自然不过,无悲无喜。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生活过来了。我带着批判觉醒的眼光,说不出一长串的郁闷。曾经家人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发展。然而,时间经过多久了,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这里建屋、落户、耕地,尔后长者相继过世,子孙也已繁衍到了三、四代。周边的大片农耕地曾经种满各种经济作物,如今却是蛮长荒草野树。附近人家的土地多半不用作自农耕地,许多人选择交给财团处理后发展成油棕芭。一棵棵油棕树像极身穿迷彩服的士兵挺立在地上,严阵以待。 漫长的等待总算换得一条柏油路。祖母因着年老开始重听,同她说话要提高声量,接收讯息迟缓一两秒,然后才会得到回应。 ——啊? ——哦。 大疫年间,祖母染上肺炎又庆幸痊愈,后遗症则是心脏疲弱,体能和活力大不如前。家人开始认真谈论要如何使用老家旁边本意要留给子孙的土地。这事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听长辈断断续续地提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好想像,想像过后却始终拥有不了。由此,亲族间难免冒起争执。我因为是长孙,也分得一地。父亲早逝,如今相关事宜交由二叔经手。最终决定要与建筑商合作建房子。我又因长年在外,对家里的人事早已生出距离,不多过问,仅传达自己简单的想法:无论怎么发展都好,若是建屋,请留我一房,让我不日归来时能有个地方栖身即可。 时值6月下旬,我向公司拿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回来婆罗洲小城。这次回来没有特别的名目,纯粹是在航空公司网站查找机票时,发现这段时间的机票价格不高,便马上买了机票才思考行程。不过就是回个家而已,何须意义,何必要有理由?我尽量不让回家变成一趟旅行的短暂寄宿。 自父亲在10年前过世之后,我短时间内做了决定飞到半岛首都展开新生活。此后每年固定到了农历新年才回乡过节;偶有一二次应祖母的要求,趁清明节回来给祖父和父亲扫墓。祖母对待儿女子孙的态度开明包容,不过在传统仪式方面仍有她的执著。比如,我们在人生不同阶段信奉了基督教,她从不出言反对为难;她径自持续自己对逝者的挂念,坚持要跟足仪式。 百无禁忌的我跟着祖母拈香、烧纸、摆上祭品,认真地刷洗打扫愈见陈旧的坟。清理好之后,用两枚钱币代替筊杯,只要掷出圣筊,祖先怜惜老迈的祖母就可以早点回家, 我知道,祖母常去向号称得到何仙姑神力加持的仙姐问事;与其每次问完鬼神仍难以心安,不如我真身现形陪陪她,俗套但实用的安慰总是要活人才给得到。我也知道,在我30岁前后那几年,周遭家族长辈一直在祖母耳边碎念,热切地要为我这个长年在外讨生活的长孙讨个门当户对的孙媳妇。祖母老实温厚地代我吸收了不少压力。即使终于等到我一年一度自远方归来,她也仅是轻柔而认真地探问。 ——有了喜欢的对象吗? ——有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狡黠地回应。我们祖孙之间有默契地继续照常生活。至于那些爱惹事的亲族长辈,不知不觉中因为老病而过世,从此再也没有人拿我的终身大事作为家常话题。 很多年前,三姑姑曾鲜有地对我发过脾气。 ——好好地读那么多书,学历那么高,怎么就不懂得打电话回家? 兴许是婆婆曾向和关系特别好的三女儿探问我的消息,姑姑才拿出长辈威严训话。那时候,我是有意识的在逃避,不想承受家人对我大学毕业后就要回乡发展的期待。我于是从一个“伪异乡人”渐渐地活成货真价实的“异乡人”,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就差还没改换身分证上的地址,转换选举投票区;又或安安分分地买一套房在半岛定居下来。 三姑姑因罹患癌症已经过世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姑姑是在她抗癌时期。起初疗程奏效,病情略见起色,我以为她的病会好起来。那一次见面是为了吃团圆饭,厨艺很好的她趁着还有精力煮了卤鸡脚、镶肉炸油条、炖鸡汤,一桌饭菜,正如她对家人始终包容和疼惜。 隔年冬天的某个早晨,我在异国用冻僵的手指在笔电前敲打报告时,家人发来了讯息,通知三姑姑过世。我短促地回一句:我知道了,再也没有后续。吹在耳边的冷风越来越大声,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钻回去漫无边际的资料汪洋里头。 我没有打电话回家,没有好好了解姑姑病情急转直下乃至逝去的经过,没有过问丧礼的情形,没有要给谁一个安慰。等到我再次回家见到祖母,悲伤早已稀释得不着痕迹。 即使是如今,在外生活的时候,我依然很少主动打电话给祖母,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也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漫长的对话停顿之间,看似空虚,又像填满了什么。就像她帮我挡掉婚姻八卦的那番默契,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好好地吃、喝、睡,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虚无,徒劳,耗弱,无意义,我想我只是随着接近中年,也越来越趋近人生的本质。疫情期间,被困在半岛隔离的我收到家人通知,说祖母患上肺炎入院。等待婆罗洲向我更新消息,日日消化着莫名的焦躁,好似连即将要失去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有可能来不及回家给祖母送终此一可能,念想较病毒以先钻入我的脑海,而我已不再觉得伤逝的痛苦和哀伤。 患有癫痫的小叔一直被当成病弱的孩子在老家和祖父母生活。也许有了健全的家庭,小叔的情况就会变好——怀着这样的期待,家人为他和身为原住民的婶婶决定了婚事。结婚,生子,靠着辛劳赚取微薄的收入。只是小叔依旧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发生痉挛,失去意识,有时他正好在路上骑车。车子摔入侧边的草丛,等到痉挛过去,意识恢复,他带着身上多处擦伤继续骑车回家。 祖母到仙姐那里问事,仙姐说小叔是易感体质,容易招惹野东西。若要解决就得设坛做法,把家居里里外外清洗一遍。所以那年,我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农历七月前夕的某一天被送到邻居那里待了一天。邻居家的阿姨和女儿监督我吃饭、帮我洗澡、睡午觉,我乖乖地等待祖母来带我回去。幼小的我隐约知道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人能够向我清楚解释。祖母来领我回家的时候已近深夜,祖母用纱笼布把我绑在背上。 ——怕吗? ——怕。 ——我们走路的时候会用布盖住你,无论听到什么你都别钻出来。 我听到祖母在路上走动,碎石嚓嚓地作响。有鸟飞过呱啦鸣叫一声。跟着是一段像是婴孩凄凉的哭声,呜啊,我要等到年纪再大一点才认出那明明是猫。当祖母终于将我放下,从布里出来的时候,屋子没有开灯,为了不让任何野东西发现屋里有人。不让他们当成目标,就不会靠过来。我们在暗中就着微光行动,钻进被子里。 但我们迟迟没有入睡,兴许是一路上太兴奋,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漫长地离开家一整天,于是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异样心情。月光从窗口的防蚊网渗透进来,我看到云影缓缓飘过。我跟祖母说起了昨晚做过的梦,梦到自己一个人坐在菜园的水塘旁,冷冷流水从脚下滑过,有鱼儿游过,鱼身只有我的手指那么长。 ——没有别人? ——有。有公公和婆婆。在种菜。 ——那,没有梦到爸爸吗? ——没有。 ——没有梦到妈妈吗? ——没有。 祖母说她也有做梦,梦到在异地工作的我爸爸和二叔都回来了。他们回来料理胡椒树、可可树,一边防着红蚂蚁一边攀上树干采集红毛丹。几位姑姑们也回来了。 祖母深信有神明经过的大屋就会无坚不摧,任何梦想都可以达成,包括全家人最终一定会团聚在一起。 我一直要到成年之后,才第一次离开婆罗洲,到外面的世界去探索。上了大学,我起初每到假期就会回家。我必定在回家隔天就到乡下老家探望祖父母,我神采飞扬地说着在城市里遇到的种种故事。我清楚感受到祖父母是如此地快乐,家族终于有了第一个会读书的大学生;但我更清楚记得大屋外的天气,蔚蓝,少云,明亮,好似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会跟着来到。然而,往后美好的事情好像都不多。 一去近10年,在异国读完研究所回来便要照顾晚年的父亲。那一年我总是活得像个饱受老拳的拳击手。积累了满腹挫折和委屈之后,我会默默地开车来到大屋,在祖母的床上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我大概是真的太伤心了,面对父亲将要离去此一事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以至祖母饲养的猫狗挤来我身旁,安抚我的脆弱,舔舐我的手指头像是要缝补我的伤口。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成了一个长期伤心、很少拥有快乐故事的人。 午后雷阵雨过去了,我跟祖母说要离开了。 ——哦。 ——等我要飞回半岛之前,再上来看你。 ——好。 我一边从口袋掏出车钥匙,一边走去看老屋旁边种的那几棵菠萝蜜树。当我第一次在小说家张贵兴的小说《群象》中指认出菠萝蜜树,对老家浮现了各种野生蛮长的想像。七八棵菠萝蜜构成小小的林子,树身挑高垂直,深绿色的叶片十分坚挺稠密。树身结果子的时候,像是悬挂一幅又一幅的垂乳。雨后,林子略阴,水滴掉落,而今菠萝蜜不结果子了。祖母说,树跟人一样,越老就会变得越贫弱。如果每棵菠萝蜜都曾躲匿着野东西,或许他们早已经逃逸无踪;只有我,不停地逃走又不停的归返。 车子开动之后,轻巧地退到丝滑柔顺的柏油路上,因为过于顺畅而只好放轻踩踏油门的力道。我打开雨扫,抹去车镜上囤积的雨水。我决定先不去多想下一次的归期应该订在什么时候。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4天前
家乡小区绿地种了非洲楝,树龄约20,数层楼高。植物和人一样,一旦落户聚居,渐渐成荫。既成荫,午后有人小憩,黄昏更是谈天所在。小区开发时,确实是花园,后来不止了。小地方有自己的叫法。有人打太极,太极花园。不干净,闹鬼花园。父亲在世常去乘凉,母亲对小辈说:去,拿给他,阿公的花园。 我住的城市也有非洲楝,在行人道排开。专人剪裁,冠似云髻。妈妈,你看,这树好美。老伴你看,这城市规划多好。城市人口密集,人多了,自然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中心自有中心门面。 公寓的非洲楝布局也处心积虑。六步一棵,九成宫排列。可惜中间的不开支散叶,养分都用来蹭高。 我仔细观察,总觉有所欠缺。主干长主枝,主枝长柄,柄长轴,轴长小柄,叶才从双边冒出来。参考了资料,原来自从来到亚洲,非洲楝极少定时开花。小桃无主自开花,非洲楝花长如何,我没见过。 但我见过世面。傍晚6时抵达旅行社。把大行李挤入侧仓。站在不远处监视。等司机按下闸门,行李没人动手脚,放心上车。不买后排的票。要看前头的电视。窗位郁卒。甬道的扶手是我的。第一次下车是出境,携护照,别提行李。第二次全部家当拖下车。 通过边界。卖票小姐照会,巴士将带我们到晚餐地点。途经路边摆档小吃店,热气腾腾。车停,是郊外。下车。记住车牌号码。四周无人烟。是个临时搭建的大棚房。一边食堂,一边卖土产。苍蝇多,胡乱吃。 手头突然慷慨,像大人一样买。巴士陆续抵达。人潮增多,有点像迷幻市集。买牛耳饼。上小号,车上的应急。搭客重新上车,司机点人头:你身边的人来了没!身边抽烟的家伙早就报到!引擎开动。终于轮到播放录像带时间:新戏!座椅舒适,椅套崭新。 吃饱有戏看,宣布入夜!许久。远处出现城市,驶进去,璀璨迷人。有一座建筑物引人注目,用现在的话来评,就是高富帅和白富美兼具。 车子颠簸北上。录影带播完。该睡了。有人披暖衣,有人双手环抱。脸上打着罗里头灯映辉。随身听电池耗尽,耳朵累。开始觉得是只困兽,小孩轻声问:妈妈,我们到哪里了?睡吧,醒了就到了。 这话催眠。把座椅稍微倾倒。前座的网袋装着晚餐时买的小报。迷迷糊糊浑浑噩噩,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引擎拖拉。帘布透过强光。挡风镜出现隧道。耳朵堵塞。何时上的山路呀?司机说:就是这隧道。看表,凌晨四点多。 黑夜将去,天色未明,逼着睡。有人咳嗽,有人歪歪斜斜走到车后。窗外交通活起来。 再过几晌。窗帘不知何时刷开。巴士徐徐驶过独立桥。正副司机交谈。大道快建好了。是啊,那时就更快了。 全车人醒。引颈留意。到车头跟司机商量。车停。开闸。巴士一溜烟走了,过马路。到了。再看表,天虽已全亮,车程真的比上一回快。 假期呆在家。一青年走进店里,话带外地口音。我家乡在柔佛。他看来像在太阳下干了整天活。我在做南北大道。一路从柔佛做到这里?是,不过就快回家。他加了一句:要balik kampung了。 刘明珠来了,昨天下午来过,比想像中矮,穿普通上衣配牛仔裤。化淡妆,但有人认出来。原来老大不小了,头发也没乌黑油亮。苍白,像足不出户的闺秀。一口潮州话甜得像礼饼,人人逗她说话。今晚我是秦香莲,她配合着,摆姿势。但现在她谁都不是。刘明珠过来买一对黑市万字。刘明珠演自己。 这些我看见:星加坡,美芝路,关卡,阿依淡,吉隆坡。这些历历在目:星柔长堤,新生活报,Dayabumi大厦,Menora隧道,街戏,盂兰节。长途巴士一时走联邦一号公路,一时上建好的南北大道路段。 两广总督杨琳呈上了奏折。他说从柔佛国咖喇吧乘船回来的汉人共三十九,广东人十一,福建人二十八。福建人已经遣返福建,由当地巡抚发落。他倒是深知康熙爱民,说:我已经交代西洋人,船只要有汉人附搭,一概不得多索船费。 我在国民型中学8年。刚升预备班,休息时段,突然来了高年级同学,与我们说说笑笑。就这样,我在14岁加入华文学会。高中当主席,到校务处请顾问。老师说:学会校方批准?会刊有准证?谁是前顾问?开会?我答:有开!什么!非法聚会?老师说:对不起,我没兴趣。 初中二年级,父亲申请助学金,吩咐我让校长把表格签了。第一次上校长室,敲门,战战兢兢进去。校长在批文件,低头。我站着,双方沉默。终于抬头,问:为什么找我签?糟糕!该怎么答?助学金是马化合作社的!我背好的国语冲口而出。他一听,表格接过,划几下,递给我。我滚出去,至今仍然听见钢笔割桌面的声音。 那时国父东姑早已卸任,马哈迪医生为时任首相。高中轮到我算准初中的休息时段,阴森森的与同学说说笑笑。 各校办华文学会联欢会,由出席方各呈节目。问题来了,节目熬不出。硬着头皮去。当晚走上台,没台词,忘了说什么。下台掌声如雷,正纳闷,司仪说,感谢主席为我们表演单口相声。当晚的夜,我称之为青夜。亦称青瞑,青瞑青瞑,我是盲的,眼睛负责视觉。我是聋的,耳朵负责听觉。 黄臀鹎起床时,穆斯林还未早祷。大的先嘀咕,小的啾啾回应。先试音,越叫越旺,感觉戏将开锣。噗噗几响,飞走了。窗外复寂。 醒来中午,门口来麻雀。儿时以竹篓捕之,逃逸无果,仓皇间亡。午后飞来鹊鸲,坐在饭桌,听其声律和对偶。黄鹂低中音花腔,缝叶莺声若警铃。 雨后是鱼狗的大日,不细听。啼声如鸭,时如败犬。 最神秘是坟场鸟,声如伐木。督督督,督督督,似冤魂以舌抵腔索命。 禽鸟语言,种类繁杂。性别有分,昼夜有差。无以详录,纯粹听听。听不明白,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也。 两广总督大人倒说得清楚。他说,布政使王朝恩也证实了,之前没有汉人回来的定例。那些自称出外贸易的汉人也明白,到了南洋,因思乡而想回家是禁止的。 还是城市自由。午夜一点,楼下的讲越洋电话。谈好几晚,无法笃定。家庭视频会议,开扬声器,全家参与。声音此起彼落,妇幼尤其响亮。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敢扫兴。下楼不敢理论,对应门的轻声说:酒席50桌嘛也算合理。须臾婴儿必出,我已准备贺词。 住城市,雪柜不需太多食物。这里购物中心林立,应有尽有。升降机打开,走出亚洲人。我呈上奏折:两广总督大人,高丽人二,婆罗多人五,洋人一,尚有汉人数个附搭。不似思乡。 食阁没单人座,只好厚脸皮搭枱。这样好,我可以给对面吃牛排的专业人士说故事。我说,时为农历初五,过了晚饭时间。那人看似刚下班,匆匆从我身边走过。邻里的咖啡店共三家,我才走到糕饼店,他已走回来。我已猜到,咖啡店肯定关了。我也转回头,他果然比我先到。唯一还在营业的快餐店外,我排在他一米后。从背肌来看,那是一只比我年轻饥饿的野兽。 哎,我说,当时那个瘟疫年,我们出外的到哪里找吃?何况正逢春节。我和他就好像西伯利亚的两只老虎,在几万公里的雪地兜兜转转。那画面可神气,说有多文学,就有多文学。 专业人士目瞪口呆,我猜他可能是经济学家,封口。 家乡的鸽子和城市一样多。鸽子见我,不断俯身作揖。明朝我行经十八滩头,鹧鸪何尝不如此。跟经济学家说文学?鹧鸪已经用了我的语言提醒:行不得也哥哥!我也常倒过来,借鸟兽之名说话。纯粹借,借也无采工,无情者岂能尽其辞。 口累了,换脚吧。今天要出门,今天决定不做重要的事。今天做次要的事。阡陌上的椰影稻浪,望到天涯海角,还是椰影稻浪。让我步行到月球,能抵达的梦想令人沮丧。以前的远方都不能抵达,每个百里外有长亭,骗人歇脚。以前的远方呀,永远走不到。南北大道上上下下不止百个休息站,黑木山到新山,新山到黑木山,距离就那么浅短。古人出门赶集,日落到不了家,也不走快。韩湘子出家至今尚未归。 我有一只手表,喊停多年,不甘心丢,搁抽屉。昨夜有梦,指针答答,暗示频频。今早查,一切如旧。童年一家到海滨,去慢,回快,父亲说是同一条路,我认为不是,不对,心认为不是。这手表不喊停,它慢,慢得极致。这么极致的手表,我不丢。瞧它这么会耍文学性子,就叫它韩湘子。再者若遇刘明珠,当求把答答珠玑解告。 上回两广总督大人说,七月有两艘𠸄咭黎船只,载着多罗绒,哔吱,黑铅银钱等物品。又到了一艘咈囒嘶船只,载着胡椒白藤乳香等。经济学家若要我说故事,我说,这多罗绒穿在王熙凤身上,霸气,好看。你直播可以多带货。 家乡的非洲楝离乡约两载,非洲楝啊,千里迢迢,你如何远道来?带什么奇珍异宝?我骑马离开家乡,我说,我也骑马归来。白色骏马,日月驰骋。停在布央谷傌莫河边,儿时的白鹭过来相认。白鹭白鹭,你为何瘦?怎能不瘦?鱼儿不浮。 非洲楝要我说沿途景色,我说,黑暗中有宝。望下去,这里金,那里银。金银再分纯金,纯银,串成链。长长的链,好像断了几截。但它是衔接的,我争辩。它静静的躺在半岛,不对,我说,它静静的躺在我的抽屉。 皇上看了奏折之后,在纸上写几个字:知道了,西洋来的人,若有各样学问或学医的,必要快速送到京中。 两广总督大人的字真美!皇上的更甚!两广总督字字君臣之礼。皇上不在车里,若在,皇上说:睡吧,一车人恐怕酣睡到家乡。 自少年,我写文章都有一标准:美。听师傅说,以前的椅子以榫卯结合,我发誓做文章要用榫卯,师傅的椅子怎么瞑目,我照样做。 我哪里懂美!在我的文字里,我就是皇上。但跟皇上说话,需要维持距离。如果我有两广总督大人的分寸,也就不必滚出校长室。我连司仪的资格都没。 赶路吧。百里外啊,除了长亭,还是长亭。经过村庄,社稷。树下有大姑娘。样子怎生如斯狼狈?唱得怎生如此哀怨?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且听她放歌。且让有情者尽其辞吧。 不,我坚决对她说:我回家乡。 害虫足迹渐稀,蕹菜依水笑。浮脚屋和苏丹皇宫在望,商贾来往。一路相护的神明回返穹苍,土地路旁石壁伫立。不敢问来人啊不敢问来人,这次敢情是真的到了。 家乡小区绿地种非洲楝。黄昏我走到树荫。举头看,呀!真的开了!一串串白花,从小柄冒出来,细细的。随手抓,非洲楝的心事不经震动,窸窸簌簌,全盘抖落脚根的土地。 公寓的非洲楝是否还在拼命蹭高?住城市久了,沾染铜臭,回乡却不自觉。经济学家要我说故事,我说,城市人多,人多就是个中心。中心嘛,那是一块发财地。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散文首奖】林日锦/换花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黄俊明/归去来辞 【花踪17.马华散文评审奖】李宣春/Pulang,The Road与野东西
4天前
小时候,放学回家后,往往跟母亲共睡午觉。我们共睡一张双人床。午后,炽烈日光藏在碎花窗帘后。满室幽暗如戏院。一阖眼,脑海联翩浮想如戏如梦,梦里放映那些平日伏在光下的隐蔽情欲。 睡醒看见母亲仍酣眠,我总蹑脚溜出寝室,扭开客厅电视,电视播着新加坡电视剧《任我遨游》,俊男打赤膊,着泳裤,结实肌肉在我眼前游来荡去。转台到台湾频道,看到蔡康永和白歆惠主持的选秀节目中,男模女模在镜头前秀身材,摆甫士,走猫步,争妍斗丽。正当看得两眼迷醉,双颊赧红,身后传来喇叭锁旋转声,伴随冷锐目光。来不及抓取遥控器转到卡通台,母亲厉声啐道:“你怎么又在看这节目?”吓得我直说是不小心按到。后来学会小把戏掩人耳目,遥控器上按主菜单键,各频道纷呈眼前,画面切割得像蜂巢般,一格一花花世界。立在电视前,佯装找节目,欲望实则早已铺满电视,蜷缩得极细极细,细得足以蒙混过关。 一天睡到傍晚,黄昏霞光穿透窗帘隙,寝室盈满金橘光。转身见母亲不在身边,远从厨房传来炒菜声。我躺在床上,瞥见奶黄色的门挂着母亲花红柳绿的内衣,小电风扇吹得条条内衣左右摇曳,似在撩拨那颗孱幼而躁动的,心。走到门前,随手挑取最冶艳的,蕾丝花边桃红内衣。褪下衣衫,罩在裸裎胸前,像把母亲挂在身上,胸口隆起驼峰,衬得身形单薄枯瘦。凉风渗进内衣空隙,冷得全身嫩肤起鸡皮疙瘩,狼狈的是,双手在背后扭动许久,扣环怎么扣都扣不起来,遂讪讪的将她挂回去。当时隐然察觉自己逾犯了什么,然而这跟内衣专为女性设计,这件事没有直接关联,幼时还没有性别概念,纯粹受到美的东西蛊惑,贪恋内衣布面靡丽花纹,却又失落于无法跟谁分享,这份幽寂之美。 母亲房隅有一间小厕所,厕所空间逼仄,恒常弥漫旧报纸油墨味。我喜欢坐在马桶上,嗅报纸。这些报纸及时尚刊物,一落一落堆叠在塑胶板凳上,有次抽出一本薄薄的杂志,类似摆在发廊里的女性杂志,繁体字封面,香港出版品,翻开后,主要是衣饰珠宝广告,细看书口分青白二色,青色部分占少数,寥寥几页,夹在白页中间,像夹在三明治的生菜叶。掀到生菜区,冒现男体写真,男模脱得精赤,徒剩紧身内裤,油油亮亮的肌肉隔着错落光影若隐若现,当时懵懵懂懂,不知缘何厕所出现这本杂志。如今回想,我可能无意间闯进母亲的私密空间,像她窥见我在客厅偷看十八禁综艺节目。这些风月书刊,想该是她平日忙完繁重家务后,关起厕门,独自坐在马桶上,暂时摆脱家庭主妇身份,在漫漫长夜中,消磨独处时光的消遣品。 自小喜欢照镜,走到哪,照到哪。纳西瑟斯症随着青春期到来戛然而止。韶光如水。成长就像在洗脸盆掬一瓢水来盥洗,皓白的脸,起初洗得皎洁透亮,洗着洗着,抬起头来,镜中男孩转眼间洗成惨绿少年,满脸月球表面,布满坑坑疤疤的暗沉痘迹。同学盯着我那张红肿烂脸,自顾自唱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我别过头去,心里恨不得钻进洞里。后来上学前,我都会躲到厕所,佯装抓头发,其实都在看脸,无奈瞟了一眼镜子就不忍再正眼直视。镜台散置母亲积满污垢,勾缠着发丝的陈年梳妆品,口红,眼影,眉笔,遮瑕膏。我翘起小拇指,效仿港剧OL,捏着粉饼蘸蜜粉,往鼻头及脸颊轻压下去,直到灰灰红红的痘疤灭迹为止。厕所闷热无风,鼻头沁出晶莹汗珠,妆还没化好就花了大半,懊恼着该如何收拾残脸,忽又听到妈从客厅嚷嚷:“校巴快到了,你还在厕所咪摸什么!”将就带着残妆回学校上课。课室如烤炉蒸烤着莘莘学子。淋漓汗水沿着发丝从太阳穴流淌到下巴,我抽出棉质手帕往脸上擦拭,残粉沾在手帕,妆花得像土石流,同学见状,问我脸上那些粉状结块是什么:“你脸有搽粉?你好娘,好像女生哦。”当时忍不住回嘴:“你说得没错,其实我们都是女生,要不是女生生你出来,你我都不会站在这边。” 灰头土脸回到家,一溜烟踅进厕所检视烂脸,脂残粉褪,暗疮毕露,脸上隆起层峦血红丘陵,内里裹着黏稠白脓。青春期活像一场灾难,脸是疮痍,残垣败瓦的重灾区,无论怎么努力遮掩,都阻挡不了荷尔蒙在人最美的年纪带来最大的破坏,而这破坏,显得花样年华的美如假面,萎谢后,更贴近自己。 一天,参加家族聚会,亲友聊到时下韩国男偶像,人人长得标致,白皙,妆容浓艳,眼线比女明星还媚。母亲后来大抵发现我偷用她那些化妆品,不巧聊到这个话题,她朝我促狭一笑,悄声问:你学韩国男星化妆哦?我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中学年代,韩流冲击、重塑性别板块,男生女相蔚为风潮,我不禁想,母亲在当小姐那年代又是如何看待性别气质?那年代看似保守,实则不然,先行者如张国荣与梅艳芳,他们在舞台上女扮男装,男扮女装,烟视媚行,颠倒众生,比韩星更早示范与实践性别如潮汐。我不确定,母亲偏爱张国荣,还是梅艳芳,但我渐渐明白,母亲那一抹笑,同时藏着戏谑与谅解。 中学时期,天天跟太阳玩捉迷藏,在学校结束一回合,回到家展开另一回合。逃与藏。自己是自己的鬼。 某夜放学回家,母亲罕见立在家门前,她隔着白漆方格门花,用那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眼神瞪着我。我怔了一怔。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等下哥有事问你,母亲语毕转身回到厨房煮晚饭。我躲进厕所洗澡,心怦怦跳,感觉自己像只待宰羔羊。或许下意识希望洗得慢一些如此就能延缓行刑时刻,于是,淅淅沥沥的花洒水声顿时发出脆响,就连水的冷暖都在这时变得敏感贴肤。冷水汩汩淌过肉身,像要浇熄心中滚烫欲念,我抚摸这贪欲之躯,瘦削,湿冷。低着头,水下静默忏悔。洗好澡,回到房间,日光灯亮灼刺目,整间房像侦讯室,明亮得无处遁逃。当时和我哥共用一台电脑,有些文件夹,名称取得正经,开启后却释放出禁忌的幽灵。母亲质问:“你哥说他看了那些影片一眼就删掉了。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我身子簌簌抖颤,泪水涟涟往下流。哥继续追问,我支吾谎称并不知情,然而家人不信。秘密曝光,迎来无尽羞耻。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戒惧趋近甚至使用那台电脑。夤夜躺在床上,孤枕难眠,自问没有伤害谁,内心渴望的,无非是在尘寰间寻得一处静僻角落藏放七情六欲。 家人今后不再提起此事。母亲告诉我,她后来打扫我们房间时,都会主动避开抽屉这块禁区,生怕拉开后见到香烟或保险套之类,晴天霹雳之物。从前发现她擅自翻动或丢弃抽屉中某些私人物品时,我总暗暗生闷气,而今听到她这番话,芥蒂一扫而空。自愧年少无知,没想到对于窥者而言,潘朵拉之盒被掀开后,涌窜出的瞋痴爱欲,同样在他们生活中激起层层涟漪。 多年后曾听母亲说,她第二胎原本想生女儿。有段时间,阿爸和母亲在雪隆一带经营茶室,专卖经济饭。生下我哥后,母亲晨起顾茶室,晚上收档后回家顾小孩。日夜操劳,身体终于不堪负荷病倒了。病反反复覆,四处寻医问药,中医西医皆无效。托在宫庙里办事的舅舅帮忙,劳驾乩童到家里替母亲看诊。观音低眉,把脉看掌,劝母亲辞掉工作,在家好好休养。观音说她身子有两朵白花,预言她命中带子,将来会再生一胎,届时身体自然转好,若生女生对她运势更佳。民间习俗中,女性体内自带花苞,花若盛绽,意味有妊娠征兆,生男生女端看花色,男生属白花,女生属红花。孕妇若不满意胎儿性别,可请神明移花换柳。男胎换女胎的变性仪式俗称“换花”。母亲彼时认为养儿防老的观念早已落伍,儿子不如女儿贴心,生女儿可以陪她谈心逛街血拼。她跟阿爸商量要不要换花,想拼多一个儿子的阿爸编了些托辞,说还是顺应自然好。母亲为此打消念头,而我就这样以男身之姿,呱呱降生人世。 如果生命重来,而我有选择权,我会囿于白花还是蜕化成红花呢?浪花浮蕊的母体,让我联想到克里斯蒂娃的“科拉”:阴性空间。“我”浮沉于史前时光般的母亲子宫中,母子脐带相连,血与骨肉缠绵,无有记忆,无有言语。 温柔的花海。 性别在羊水中浑沌游离。 性向如水,荡漾不定。 我从没过问母亲是否后悔生了儿子,这个疑惑或许已随风飘逝。如往常,我们搭乘轻快铁到市中心的唐吉诃德采购保养品。药妆部飘散馥郁胭脂味。主打纯天然,抗敏感,日本进口的洗面乳,化妆水,保湿乳液,瓶瓶罐罐整齐陈列架上。我们来回穿梭货架间,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拿起一罐洗面乳凑近眉间左看右看,然后推给我帮她看看有什么功效。密密麻麻蚂蚁般的日文爬满瓶身,我不谙日文,只好从零星汉字推敲:妈,这个有美白功能啦,你天天出门跑步,适合你用。母亲点点头,放进篮内。篮子装着数十片面膜,她笑说:“你们男生现在越来越爱美了,这些面膜是我帮你挑的。”妈,其实我的爱美天性,全遗传自你。 家住公寓二楼,一回和母亲出门逛街,身着浮世绘印花短袖花衬衫,斜挎棉麻布袋,浅褐短裤下,配蓝白条纹长袜。楼下邻居阿婆原本在阳台浇花,见到我这身穿搭,笑唤我变成妹妹仔了,不认得我了。当时愣在原地,心里有些气恼,一心想脱逃,报以尴尬灿笑后掉头离去。公寓四周光秃无树,日光赤条条扑打在母亲与我身上。母亲撑开防晒伞,像一朵蕈状云罩在我头上,我们隐身云翳下,结伴成结界。她走着走着见我异常安静,倏地说:阿婆是老人家,你别跟她计较。我点点头,沉默依旧。太阳在伞后缓缓消融,阴凉的风轻轻柔柔摩挲发肤,此刻站在你身边,忽然觉得可以安心露出头顶斑斓犄角,无需介怀惹来异样目光,无需担心无情烈光灼伤你我。 后来明白,成长原来是为了返回初生时光。跋涉走向远方,最终其实是为了抵达童年房间。回到记忆中的房间,恍若回到史前洞穴。独自踱到房门外张望,男孩和母亲坐在电脑前,各自戴着耳机聆听两千年初席卷东南亚的中西流行歌曲,小甜甜布兰妮,艾薇儿,梁静茹,蔡依林。他们跟着播放器上滚动的歌词合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再对我好一点;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时光定格在他们的欢声笑语,凝止在母亲脸上尚未被柴米油盐磨损的柔和笑靥。我常在想,母亲那时候是否已经察觉我跟别家男孩有些不一样了呢?如果母亲早已明瞭,却不说破,想该这是我们母子难得的默契。指望谁来认同谁毕竟太奢侈。你我情愿在无声中相知相陪,无非不想敞开心扉时互生龃龉。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犹在门外徘徊,后来看见男孩越过自己奔向客厅,一个人卧在沙发静静观看飞天小女警。
1星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