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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amad Said

整理书橱,意外发现中学时代的试卷、作业和参考资料。被封印的时光倏忽解封,出土的也包括那一段湮远的青春记忆。其中一叠英语诗歌赏析资料,犹如散落大海的坐标,辐射而出的光,引领我穿过迷雾,穿过波浪,抵达少年诗的海岸—— 【Are You Still Playing Your Flute by Zurinah Hassan】 仿佛飘自过去,飘自田野的诘问,亟欲深究今时今日,或是未来的我,是否仍像年轻时那般,关心这个淌血的世界。城乡对立,族群分裂似乎是马来诗人写作的母题。国家文学奖得主的这首诗,幽幽响起清亮的笛声,源自荒凉败落的乡村,穿过冷森森的钢铁丛林,传入夜深无人的书房。 缘何诗中的女人想起爱人的笛声,感觉到的,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罪恶感(guilty)?难道是对那个男人不思进取的愤懑,还是这位诗人已经在纷乱的城人步伐中,迷失了自我?我想起当年一起朗诵这首诗的同班同学,如今已然把足印落拓在全球各大城市。那年毕业以后,我留在家乡目送他们远去,以为自己是失败者,只能长年困顿在这座小镇。这里十年如一日,时光极慢极缓,吞噬青年人的生命力,使人消沉,使人耽溺于安逸。 也许我们再也办不起下一场同学会,不妨让最美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分离前夕。常常遥想多年以后,他们会历经何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一切原是人生中再自然不过的变化,但我却预知了大伙儿再度相遇时的无所适从。尔今,他们是否和诗中的叙事者一样,为了偷窥落日,窃听雨声,或者追念某一段时光而倍感guilty? 当保守势力逐步蚕食这一座北方之城,我无力扭转局势。我不是政客,没有发展家乡的宏观愿景,却怕那班同学始终将艺术,包括诗歌,与往昔、乡村、败落等印象死死挂钩,所以当人生步入下一个阶段,就会像孩子步入少年后放弃玩具,成年后放弃这座小镇那般,背离那年热衷的艺术创作。如今谈及诗歌,老同学们总是记起填鸭式应试教育逼迫他们背诗的不堪回忆。 于是,这是寄往远方的诘问,想问问大家—— 你是否仍然画着还未终结的漫画? 你是否仍然在舞台上翩然转圈? 你是否仍然唱着自己填词作曲的歌? 你是否仍然写着几首无关痛痒的诗? 你,是否仍然吹着你的牧笛? 【You Have Such a Quiet Eye by Bibsy Soenharjo】 自从读过这首英语诗,我便痴迷于其中的孤寂意境,想要投入白雪皑皑的天地,却不知美丽景色之下,竟然暗藏杀机。隐喻是危险的,隐喻会产生爱情,米兰昆德拉曾那样写过。然而那年,这种冰寒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绝对的诗界。 当年,另外两首中文现代诗同样让我反复念诵—— 〈阡陌〉:你是横的,我是纵的,你我分割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 假如幸福也像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的…… 〈移动海洋〉:海洋,因为痛苦/ 缩小成湖/ 湖,因为思念/ 缩小成一滴水/ 从蓝天滴落/ 我默默地归乡。 这两首极度安静的诗,具有鲜明线条,给读者一种垂直而下,急速下陷的视觉效果。我当时不喜欢诗人把诗写得如此阴郁负面,包括英语诗中的那双眼睛,如同薄冰初结的湖面,为何非得要隐藏两泓深邃的谎? Quiet,该译作安静,深沉,抑或深不可测?直到多年以后,我方知正确的答案。冰上漫舞,如同爱情,处处都是陷阱。我们终究明白诗歌,尤其是情诗,原是语言下的蛊。诗人精心策划,接收者则一步一步走向覆灭之途。 隐喻是会产生爱情的。人生所写的第一首诗,是英语老师Madam Lim布置的情人节功课。校规严禁恋爱,所以我们特别喜欢Madam Lim开明的教学风格,以一首情诗的篇幅,倾泻以整个中学时光无处宣泄的情愫。中学时代写情诗,有一种参与地下革命的错觉。最后我得到班内比赛的第三名,Madam Lim还手绘一颗少年羞于接受的红星星作为鼓励。自此我开启了诗之迷途。 多年以后,我始终未能分清这面湖与天地互相映照所生成的实相与虚影,所以宁可独自上路,不让自己成为陷落,或是置放陷阱的那个坏人。 【In the Midst of Hardship by Latiff Mohidin】 读这首英语诗,脑海自动产生联觉效应——眼前是昏黄晨霞,肌肤感受到雨后初晴的清凉。诗中的乡人如此乐天知命,在莽荒奔走一夜回归亚答屋时,竟然还能一派轻松点燃烟草,谈笑风生。 Madam Lim的英语课永远不会出现无聊的一时半刻。为了让我们对这首诗产生记忆点,她找来披头四的〈A Hard Days’  Night〉,牵强附和这首英文诗的意境。当年的收音机传来尽兴欢愉的摇滚乐,歌者的嗓音相当年轻,似乎才经历变声期不久。只是,我们都深明那绝对不是属于我们年代的歌声。3分钟的歌曲无法在我们稚浅的心灵泛起涟漪。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披头四,预告我10年以后,迟来的披头狂热。后来读了他们的传记,才懂〈A Hard Days’  Night〉源自鼓手Ringo自创的新词,意为“忙碌一天之后的夜晚”。他们赶场的苦楚是past tense;那首英语诗写的则是present tense;而我们当时没有察觉,未来的挑战,已经由远而近…… 阴云如今已笼罩我们之上。当我自怨自艾,以为自己因职而深陷轮班制的泥泞,身边的许多好友原来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夜班刷一刷手机,竟发现社交媒体是一片绿光的不眠之地。我们都在编织着明天的图景。某个夜班,曾读到某个朋友这样抱怨道:“星期日是上帝的休息日,不是我的。” 我们像诗中的那一家人,忙碌地寻找那一只白犀牛。它象征的,是未能染指的梦愿、身边人所寄望的俗世成就,抑或是走失的自己?它值得我们整夜跋涉湍流和森林,以光阴和生命作为抵押。天明曙光,回首向来萧瑟处,原来我们或多或少已经经历了失业、失恋、背叛、投资失败等成长之坎。而远方还有战争、集权、疾病……未来我们会身在何处?我们的白犀牛究竟已经逃到哪个不毛之地? 当时以为诗中所歌颂的苦命人只是以听天由命的态度,合理化盲目的积极主义。生活那么苦,缘何没想过改变,或向任何人争取。后来却开始明白,每日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是从来不会去逼问生命意义的。 【A Dead Crow by A.Samad Said】 那么多首英文诗当中,我只记得如上所述的三首,以及初中一时读过的这一首〈一只死去的昏鸦〉,对其他英语诗的印象一一阙如;就像那么多马来诗人当中,我只认得那位白须诗人A.Samad Said。 那是我人生中撞见的第一只黑鸟,死在邮政局的沟渠里。 直到后来,它竟然涅槃重生,停栖在我的六弦琴上,歌唱着解放黑人的抗议歌曲。第三只黑鸟平躺在广袤的荒田,因为被伴侣弃绝而无心留意身边的稻草人。第四只黑鸟魔幻般以13种方式闪现,和天地、雪山变幻位置和形貌。第五只黑鸟,穿越悠长悠长的时光隧道,阴影掠过的地方都是史诗的赋格。(注1) 似乎有诗的地方,总会有一只黑鸟。每个黄昏,大学医院的公园就会聚集一大群黑鸟,把绿色的树冠占领成一座黑色的塔。从高处下望,那里就像一口蓄满噪音的深井。每一只鸟仿佛都是不愿离去的魂。偶尔,窗玻璃前会平躺一只僵硬的鸟尸,生前它曾经疯狂地追求光明。 后来他们如此告知——为了服务人民,我们是无法选择落脚之地的。面对种种不利的政策,我们必须噤声,为了自己还有一份工作,仍有薪金可领而感恩。从宣誓自己将忠于工作那天伊始,我们就必须绝对服膺于高官的安排。所以有些人哪怕有家庭需要照看,仍然被调往远方服务多年,回家时被刚刚长大的孩子错当陌生人,笑问客从何处来。有些上诉者后来愤而离职。当局态度鲜明,如若不满,欢迎随时离开体制这个大笼子。留在牢笼的黑鸟,不见光明;摆脱官威,飞入更广阔天地的那一群,因为羽翼不够丰满,也未必足以穿透风雨,企及理想的纬度。 我们抓不到稳固的枝丫。留下,离开,或者转向似乎都是迫于无奈的选择。梦想落空,前途飘摇,成为同辈人的共同宿命。而时代正在改变,生命场域宛若万花筒一般变幻花样。不慎飞入这座矩阵,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我始终仰望头顶的一方光明。愤怒出诗人,面对不公不义,我会是那只继续发出不和谐异声,目光犀利,拒绝坠落的黑鸟。 所以,我继续读着、写着。 我不是教育家,说不清指定学生一年只读几首诗是不是精明的政策。太少,限制了阅读量;太多,怕是怕根本没有人会接触哪怕半阙诗篇。多年以后,我们都会忘记了明喻、暗喻、比拟、反复、头韵、双关、准押韵等修辞技巧,然而以我的某个朋友为例,遭遇生活的苦难,找不到生命价值时,她总会引用初中一读过的那首〈Life’s Brief Candle〉,以深黑的背景,咒骂人生的虚无。她也许没读过诗歌出处的《马克白》,不知道里头的故事更加绝望。 荒谬的是,中学教育往往过度强调正能量,我们接触的第一首诗,却是如此阴郁,悄然为人生定下基调。我们所谓诗歌无用,但每次消沉时,我们伸向空中尝试抓住的记忆残句,总像苦海中自我救赎的浮木断枝。我相信读得越多,便有更深厚强大的拯救力量。无论哪一种语言,诗都会承载些微的生命重量。没有文字与艺术的生命,轻盈得如此难以承受。 注: 1,第二只是披头四成员保罗麦卡尼的〈Blackbird〉;第三只是鲍勃迪伦的〈Black Crow Blues〉;第四只黑鸟来自美国诗人华莱士的〈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第五只黑鸟在张锦忠的〈黑鸟黑鸟穿过时间甬道唱着黑色的歌〉中掠过。 相关文章: 王晋恒/吃货物语 王晋恒/在桥上 王晋恒/后暴雨纪之歌
8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