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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将僦

学生时期的我,时常听到的话,就是:“别相信年过30的家伙们(Do not trust those who is over thirty)”。意思就是说老家伙们并不可靠,他们满口胡扯,没有一句真话,所有的理由只是在掩盖他们的无能与无能为力。说这种话时,我以为30岁是一个漫长并且遥不可及的期限。很快的,自己与同伴就人过30了。固然,人到30岁,还可以延长限期,比如说:“别相信年过40的人”。到了40岁,再加10年,提出别相信年过50岁的人,一加再加,逐渐递增。 或者当时年轻,又爱看各自理论派的书籍与杂志,觉得生活还有太多可以改进之处,坚信轮到自己长大可以做主了,世界就会与年轻时截然不同,不完美的世界,也将因为我的积极参与而渐渐完善,变得更好。对年轻时期的我来说,世界的坏,就坏在一群整天勾心斗角、利己却没有诚意与能力的老头老太身上,而轮到理想远大并且品德良好的我(或者我们),世界怎么可能变坏呢?当我们接棒了,世界就不会再有纠纷与战争,贫富差距将缩小,种族歧视一定会消亡。我相信,当时发表充满理想的歌曲、电影以及各种文学作品的那些人,绝对与我拥有一样的梦与愿望。 可惜,乌托邦并没有存在,世界还是沿着之前的轨迹挺进。战争、贫困、人种歧视等,一个都没有消灭。而我们一个个都年过60了,大多数变成和我们之前的前辈一样无聊又不起眼的人,即使挤进能够改变世界的一小群人当中,也一样参照前人的模式,没有变得更好,有时反而变得更坏。 我们当中,不少人早已与这个世界告别,有时赶得上他们的葬礼,有时因为距离、时间与工作等原因错过了,偶尔谈起当年在一起吹嘘的理想与梦,禁不住唏嘘,觉得当年的我们实在愚不可及。身处那个时代与场所,无论是聆听甲壳虫乐队、鲍勃·迪伦或者琼·贝兹的歌,都会感觉莫名地亢奋。或者,就像电影《阿甘正传》中的歌曲〈随风飘逝〉说的:“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堪称成人”,当年的我们,实在过于年轻,并且因为年轻而幼稚。 到了今天,只能遗憾地总结,我们的时代尚未开始已经结束。或许是曾经开始过的,只是当时我们没有看到现实的差距。我(或者我们)当年鄙视的前辈,或许也曾一样对生活和世界充满理想。只不过,轮到他们时,终于发现庞大的鸿沟。 有时候与年轻一辈聊天,他们与当时的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至少,我觉得他们并不乐观,也没有太远大的理想,身边几乎找不到几个相信“今后世界将越变越好”的年轻人。我那个时代的乐观群体几乎早已灭绝,或者,这一代的年轻人比较聪明,也比较务实,他们不再相信缥缈而毫无依据的理论。 走失了的自己 或者,我也不应该说我们那一代人是完全白活。一些人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我的偶像鲍勃·迪伦不仅仅是知名音乐人,还获得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一些朋友或努力或因为机遇,成功积累万贯家财并且养大子女,见面时总爱谈论他们的下一代,沉溺于他们愿意相信的理想生活。只是我,年过60还在国外飘荡,我爱的人没回报我的爱,爱我的人我又没有强烈的感觉,后来迁就年纪与社会主流思想,结婚后再离婚,还有一个自闭弱智的儿子;年轻时不抽烟不喝酒,后来因为工作环境需要有所改变;喜欢电影和音乐,却只限于做那个领域的欣赏者;偏爱文学,却没有成为诗、散文或小说界的名流。内心一隅,我还觉得自己不想变成那一群我之前坚决不相信的人。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却在重蹈覆辙。比如我丧失挣钱的身分与能力以后,我那位没有能力自理的儿子该怎么办?再老一点,我失去自理的能力,又该如何面对生活? 前几天朋友拉着出去应酬,大家喝酒抽烟说废话,结果我再次违背自己早睡早起的习惯。回家的路上有雨,我从计程车下来,拐进冷清的小区,突然看不到从前那个坚定地认为“世界会渐渐变好”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走着走着,怎么就走失了呢?现在的我,还是按部就班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自行其是、健康淡然地过日子。我在说的自己,就是那个与我的很多前辈一样,是一位难以信任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了? 萌生写这篇文章的念头,是因为前阵子看了电影《大河恋》(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两兄弟经常跟父亲一起钓鱼。潺潺的河水,静静的午后,构成电影的美丽画面。电影里的父亲是一个牧师,常常在镇上布道,大儿子诺曼继承父亲的天赋,擅长讲课;小儿子保罗却有着迥异的性格,热爱自由并有一套奇特的钓鱼方法。小儿子因为迷上赌博,后来被殴打致死,电影涵盖温情、父子情、兄弟情,有各种别离与死亡。 我喜欢电影,更喜欢电影里的不少台词,比如“我们很少对我们所怜惜的人及时施以援助之手”“那些与我们一起住却又逃避着我们的人……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爱他们”。 不过,最喜欢的台词,还是“大河因为暴雨涨潮而涌向四面八方,在时间的基石中川流不息”,以及“有些岩石上有着永恒的雨滴印记”。 我愿意相信,无论我活得怎样,也会是岩石上的雨滴印记;哪怕没人注意,还是曾经留下过印记。
4月前
6月前
每一次心情不好或者感觉忧郁烦躁,我的应对方式就是回想生活中美好的事,希望借助美好的记忆,疏通堵塞的心。这些美好的记忆是从我小时候开始的,生活环境是两座小镇与一条隔开两座小镇的河流,因为政治隔离,逐渐形成两种文化与经济形态。当然,当时对文化与政治意识形态完全没有概念,记忆里落笔最多的,就是家后面的河流与小镇没有任何现代建筑物的原始地貌。 家是双层排屋,一排8栋店屋,上层家居,下层店面,打开排屋的后门,步行几十米距离就是河流,排屋之外的土地保持原始状态,靠近河边长着密密麻麻的竹林,远离河岸边是高高矮矮的灌木林。竹林里有竹笋,灌木林里有各种野菜与野果。小河里有鱼虾与大大小小的贝壳类生物。横跨河流与土地的,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兽。带着探索精神走得遥远一些,就是小镇周围的稻田与沼泽地。在从来没有四季的国度,只有旱的枯干与雨的潮湿。平时家长稍微没有注意,我总会在近乎原生态土地上游走,一直把自己走成一个大地上的小小黑点。 因为那段记忆,我特别喜欢远离现代建筑物的土地,或者说深深地爱着原生态土地。无论过去了多久或者人在哪儿,我能够闻到泥土的味道,几乎可以感觉到土地的冷暖。或者我喜欢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的各种植被,以及与植被一起出现的野菜与野果。因此,一直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惜当时年纪小,没有经济资源,渴望只能剩下渴望,只不过,这个渴望从来都没有消失。 几年前在上海工作,手头上有一点余钱,在姐姐的怂恿之下,我在芙蓉买了3块地以及一栋自带空地的别墅。因为距离颇远,我又一直忙于生计,房子与土地一直荒着。可是自从有了这幢房子与几块土地,我的心变得踏实多了。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土地,几块充满可能的土地。我把退休以后的生活憧憬,悄悄地与房子与土地连在一起。或者,这些想像是荒唐离奇,或许让人哑然失笑的荒谬思索,但是,我坚决相信是一个可以避开社会暴风雨的安全港湾。 回归马来半岛的心愿 偶尔回去,围着屋子转一圈,在地里站一站,用手摸一摸土地上生长着的几棵树木,心里顿觉无比地安慰和满足。这个我没有居住过的地方,将是我未来的家。这个家,将陪伴我走向最后的时光。偶尔回去以后,我又回到中国,未来的家就留在那个我没有频繁回去的地方。土地上或者野花正在璀璨开放,或者杂树与野菜正在肆意生长,但是,与我几乎没有直接关系。 我是惦念着那栋房子与土地,但是,还不是回去的时候。但是,什么时候才是回去的时候呢? 在中国待了近20年之后,我也快到退休年龄了,而中国工作证,一些省市是60岁,另一些省市是65岁,为了留下来,一些长时间在中国工作或者生活的朋友干脆申请永居。这些朋友,多半在工作之余,又做一点小生意,比如把中国产品卖出去,或者把外国的东西卖到中国来,结果业余收入远比薪水多,因此他们舍不得自中国撤离。我在中国是纯粹打工,一旦没有工作,等于没有收入,而房租、手机费、电费等都需要钱,不能工作以后,我也没有太强烈留在中国的意愿了。这段时间,回归马来半岛的心愿,再次催生我的憧憬与渴望。那个我之前买了却一直没有处理的房子与土地,现在残破不堪并且杂草满地了吗?不过,想到两年前计划回去与姐姐聊天后她的反应,我突然感觉一阵不可言状的忐忑不安。 当时说到要回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讲述马来半岛的困境以及中国有多好多好,接下来就是怂恿我继续留在中国。换一句话说,就是为了我的好因此不要我回去。听她的话,我处于流离状况,想到那些土地与房子是不是全给卖掉了?即使房子留着,是否已经长久失修?土地留着,是否已成荒地?最后,只能草草结束对话。 不久以后,我到一个退休的朋友的家里做客。他乡下的房子不大,样式也相当简陋,不过还算舒服自在。房子前有个小院子,一个瓜棚,一个花架,一墙的蔷薇,一块长势喜人的菜地……典型的田园风光。我们聊得很多,孩子、老伴、朋友……我们谈到人去茶凉以及无尽的孤独。 他说:“这辈子与荣华富贵是不沾边了,只能拥有一块土地,种种菜、种种花……” 不确定他的语气是无奈还是看开?辞别出来,抬头一看,头上有云雀飞过,想到我们的对话,或者退休之前我们都没有挣取足够给自己安全感的钱。我们的事,除了彼此,或者只有云雀懂得。
9月前
我不算美食专家。不过,由于日本料理算是世界主流,在强调世界性与多元化的今天,偶尔我也上日本馆子,因此,对我而言,日本食膳并非陌生的饮食文化。 认识日本美食,自然就听过日本和牛。大家纷纷强调日本和牛是世界上品质最高、价格最昂贵的牛肉,日本A5级和牛更是日本美食爱好者必尝的美食。与和牛关系最密切的日本城市自然是神户。不过,这种生活中并非核心项的文化元素,我以前很少关心,一直到那一次的日本神户之行。 由于工作,我借道神户,原不打算打搅当地朋友,行程却接驳错误,让顺利的行程有了滞留时间。呆在宾馆有点无聊,我联系了旅居日本多年的朋友。以为他会很忙,万万想不到他却兴致勃勃地到宾馆找我,并且一开口,就建议带我品尝神户和牛。 他强调:“和牛绝对是神户最明亮的名片,为了品尝原汁原味的神户牛肉烧烤,神户也是关西旅行的必访之地,哪怕只在中午停留一顿饭时间。多年不见,你这次既然来了,就是忙并且来去匆匆,也不能错过和牛。我包。” 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和牛烧烤料理主要有日式铁板烧、炭火烤肉与寿喜烧;喜欢汤水类的,还有涮涮锅。不确定是产业开发的普遍性还是日本工匠精神的加持,和牛料理餐馆非常多,无论是走在繁华的街头,还是较为偏僻的小巷,总会嗅到一阵又一阵烤肉香气。一些是或大或小的料理店,其他还包括自家烹制的和牛料理。 朋友说:“寿司之外,和牛烤肉是日本最盛行的料理种类,全日本共有三万多家和牛烤肉店。” 可能吗?那鱼生、秋刀鱼等料理又处于哪个级别与层次呢?不过,我没有切切实实地调研过,因此没有发言权。或许,在神户多年的他因经营和牛相关的产品与服务,属于产业链上的一个重要环节,故而只能自娱自乐并捍卫自己的生意。 他还说:“很多美国人都喜欢到日本和牛店吃牛排。” 理由是日本和牛的质量远比美国牛肉好。他的依据,就是美国Prime级(极佳级)的安格斯牛肉对照起日本的牛肉评价体系,不过是A2或A3级,远远逊于A5级的日本和牛。 我妈不吃牛肉,家里从来不买牛肉,小时候身边不少朋友拜观音也不吃牛肉,后来离开家到了欧美留学与工作,逐渐接触牛肉。那些汉堡必带的牛肉,或者跟朋友切牛排,主要是为了填肚子与加强彼此感情,牛肉不是生活的核心,因此认识他以前,很少关注牛肉使用的量与质。 不过,或许是做一行爱一行并深入研究,朋友对牛肉业的认识,我还是十分佩服的。他说,公元675年,天武天皇颁布《肉食禁止令》,也就是不允许日本人食用牛、马、鸡、狗、猴等肉,因此在漫长的1200年历史当中,日本人是不吃牛肉的,只能吃鱼。一直到1872年,为了改变锁国造成的落后社会,明治天皇才另外颁发诏令,其中包括《肉食解禁令》,并带头吃起日本一千多年以来第一顿“官方认证”的炖牛肉,从此启动了日本人吃牛肉的进程。我掐指一算,1872年到现在,一百多年?后来想到卡拉ok与方便面等日本产品,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和牛终于有了今天的成效,倒是合情合理。 并非所有牛都是“神户牛” 开始时,我还以为号称高质量的和牛是混血品种,后来才知道,20世纪的50年代,日本人将黑毛和种、褐毛和种、日本短角种、无角和种等4个品种的牛,与外来的牛种进行区分,并禁止杂交,确保肉质水准和纯血,从此才有了和牛的严格归类。今天绝大多数的和牛都是黑毛和种,再冠上品牌,比如比较知名的神户牛、松阪牛和近江牛。虽然这些牛都是黑毛和种的“但马牛”,但是,并非所有牛都是“神户牛”,只有肉质达到A5级标准的,才能够拥有那个封神称号。 当然,品牌与评级是一回事,个人口味是一回事,比如朋友,他就认为A5级的“神户牛”脂肪过多,因此比较肥腻,反而少了肉味,更宁愿选择A3、A4级的牛肉。 在神户与他相伴的那几天,他天天大出血,带我品尝各种日本和牛,再询问我的体验心得。我十分感激他的盛情,可惜,问我,他是问错人了。我这个人,吃,只要管饱,喝,只要管醉。其他环节,十分愧疚,我实在帮不上忙。
1年前
2018年转职到重庆常住,第一印象就是重庆菜肴的调味品不要钱。一盘辣子鸡、黔江鸡杂或者炒肉片,肉片、鸡肉与鸡杂等主要食材给剁得细碎,再加很多青椒、小米辣、干辣椒、姜片、花椒等,结果端出来的主食材必须大海捞针一样地精心挑拣,很多时候,吃的已经不是主要食材,而是密密麻麻的调味品。 进入当地人的生活以后,大家开始教育我花椒在日常饮食中的重要性。温中止痛,杀虫止痒,去除异味,促进唾液分泌,增加食欲等都是小事,重要的,还是重庆是地道的山城,白天太阳蒸烤的空气散发不了,夜晚降温下不成雨的话,湿气就很重,天天如此,常年如是,花椒就是去除湿气的天然本草类神药。此后,我就开始学习适应花椒的麻和辣。春夏之交用作佐料的花椒叶,做鱼做肉时整片整片地放在上面,美化也美味了菜品,不想做佐料,我干脆当作生吃菜(ulam)蘸鱼露生吃。秋天来了,一粒粒如火柴头一样的花椒显露在花椒树枝端,鲜嫩鲜嫩的,可以像生胡椒粒一样生吃。 疫情之前也频繁到四川出差,其他的我不敢说,川渝两地的花椒使用率我是清楚不过。火锅、炒菜、焖等的烹煮方法,四川与重庆人都有办法加上花椒。到重庆与四川的菜市场溜达,各种花椒产品也比比皆是。 逐渐习惯重庆与四川生活,就开始向云南贵州挺进,中国西南三省一市的云南、贵州、四川与重庆,简直就是花椒用户集聚地。当时手头上的一个项目刚好涉及从种植、加工到餐饮市场庞大而复杂的产业链,更方便我借着公费到处走动。 朋友受不了我的迟钝 正当我逐渐适应西南生活,2020年从武汉却暴发了一场大规模疫情,先是在权衡经济效益的前提之下放任疫情漫延,后来在中央指导意见之下,加以严管严控,中国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体系的好与坏,就是在于中央集权,地方公务员不但不敢稍微违背中央指导意见,还层层加码并且放大国家的严管力度。高、中、低等风险区的划分,到了地方政府面前压根就不算数,到处还强调“从严”,导致出行十分不方便。 从到处揽活找生意的积极生活方式,我的很多朋友都闲了下来。这些闲得无事的朋友纷纷培育新的嗜好,说:“再闲下去,人就废掉了。” 前段时候,一位朋友大概诗兴大发,莫名其妙地给我发来一首古诗词:“一粒生津百闷消,始知茂县好花椒。舌尖方寸有生死,锅里乾坤煮舜尧。” 陪同古诗词来的,还有两袋当地产的鲜花椒,附上一则字条:“殷勤的诗,全是因为花椒的催化。” 我比较迟钝,开始时还以为朋友真的是雅兴大发,向悠闲的优雅嗜好挺进,还跟他聊起《诗经·陈风·东门之枌》:“谷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与《诗经》中“有椒其馨”的句子,强调花椒在中国有悠久的种植历史,并认可早期花椒就是馈赠妙品。话题还进入清朝两个大才子的纪晓岚与和珅,跟他分享纪晓岚寿辰,和珅来道贺,送纪晓岚的一副《花椒联》:“颗颗红鲤游乾坤,枚枚精均有凡心”开涮的事。红鲤谐音弘历(即乾隆皇帝),精均二字则用来谐音纪昀(纪晓岚);“有凡心”岂不是在说自己“有反心”。 或者看我的迟钝样子,朋友忍受不下去了,说:“疫情期间,我转向做微商,准备直播带货,卖点花椒,希望老师多支持。” 喔,原来如此。谢他的花椒,谢花椒,原来后面带着商业意图。
2年前
寒流与冷风携手夹攻,韩国首尔的冬天出奇地寒冷,2月深夜的清寒更是超乎想像。最好是包裹被单面见周公,可惜,就是扛不住饿。我韧性高,还可以忍耐,朋友却已经无数次嚷闹。 不如吃方便面,这个年代方便面品类丰富,口味繁多。朋友却说:“方便面哪儿都能吃,难得来一次,必须品尝地方特色食物,还是到外面吃夜宵吧!” 也好!大家在套上裤子前,穿上了紧身裤、内搭秋裤和厚袜子,羽绒大衣披上后又围上围巾。刚刚出门,一阵冷风,还是让人忍不住发抖。 幸好“东大门市场”与宾馆的距离不远,沿着深夜安静的拱廊走,很快就看到几个颇为像样的摊子。摊子就摆在商店屋檐下,就像东南亚借商店开档的大排档,不过,常规商店已经结束经营,更后面的巷子,夜总会和酒吧倒是正在热闹。几个摊子紧挨着,点着红灯营业,冒蒸汽的锅子占据中间位子,有点像日本贩卖关东煮的摊子,却没有日本关东煮的防风帘子,占据中间位子的,也不是炉子,而清一色是大铁板。有的贩卖铁板鱿鱼,有的贩卖铁板煎鱼,我们挑选贩卖铁板煎饼的摊子。 我们抵达的时间应该不算太迟,却只见三两食客。摊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应该合乎婆婆的尊称。摊子是韩式常规摊子,贩卖煎饼,自然有配套的蒜头酱油、生蒜、韩式辣酱与辣椒。包括我们在内的顾客到了摊子前挑位子坐下,婆婆的大勺子即刻往汤锅里掏,舀起热腾的白汤往碗里盛,再端给我们。看色泽,应该是牛骨头熬煮成汤的,冻僵的手也因此有了温度。递完汤,又拿起几个碟子往我们面前摆放。 近距离观看,贩卖煎饼,婆婆的摊子却看不到面糊,只有厚实的红、绿、黄等多色饼状煎饼在铁板旁边堆叠着,厚厚的几叠几乎垂垂欲坠。这辈子,我在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煎饼,大部分是面糊一次性煎熟成饼,婆婆的铁板煎饼却是提前准备好再次回锅的。 “韩式煎饼就是这样。”老人家说,又介绍:“红的是辣白菜,绿的是菠菜,黄的是黄萝卜。” 抱着尝鲜心态,我们每一样都点。接单以后,婆婆抓几张煎饼,往铁板上扔。 冷遇热,“哗啦——”白色热气即刻冒上来。 清楚看得到婆婆的手掌 一边翻煎饼,一边用剪刀剪开煎饼,表里热透以后,才往我们跟前的碟子里搁。推荐的吃法是蘸蒜头酱油。煎饼还热腾,热汤却冷却了,就连汤表面也看得到漂浮的凝固油脂。看到汤冷却,婆婆倒掉又换上热汤。只见到她不停地动作,换上热汤,又弄热一张张煎饼。老是喝汤,肚子会胀,不喝液体,煎饼又有点干,我们于是点了韩式米酒。 夜还年轻,点的煎饼还有很多,摊子顾客又不多,朋友忍不住询问婆婆的过往。 “没啥好说的。”婆婆淡漠地说:“卖煎饼卖了一辈子,还得继续卖。生命嘛,就是这样。” 一边喝米酒一边吃煎饼,手掌递来各种固体与液体食物的瞬间,我清楚看得到婆婆的手掌。红色又满是裂口裂缝的手掌,我相信,真实记录冻伤发胀等的生活煎熬内容。我妈没逝世的话,年纪应该跟婆婆差不多,活在百业待兴的时代,职业选项不多,经济收入相对单一;逝世前,我妈就特别喜欢埋怨命苦,看着冬天深夜吹着冷风贩卖煎饼的婆婆,命,难道就好了?
3年前
漫长的告别(上)、漫长的告别(中) 前文提要:我试着说些什么,但是,我找不出任何适当言语,只有保持沉默。 那一天显得非常漫长,外公发出很响的声音,哀号着、呻吟着,仿佛在无意识中,仍然感受得到疼痛和不安。外婆和孩子们却聊起遗产和处置遗产的事。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聊遗产分配的事。 黄昏时分,外公好像平静了一些。我一个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又温暖又濡湿,但是,僵硬的手指粗糙得像原木头一样。外公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倾听着他的呼吸,虚弱而且不规律。每一次呼吸之间的那几秒钟,漫长得就像永恒。然后,外公的心跳和呼吸进入了漫长的休克时间。 我一直以来都是比较粗心的人,但是,那一天或是第一次,我真确地靠近死亡。几乎是人类遗传因子灌溉给我的先天知识,冥冥之中,我知道外公不在了。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中有了死亡的思考。比如,我们如何知道死亡的降临时间和方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样确定死亡的? 相信很多人会说:“以心脏停止跳动时间确定。” 大家都认为当最后一口气从身体里释放出来,生命终于静止,就是死亡降临的一刻。后来我看过不少关于死亡的书籍,很多理论都确认心跳和呼吸维系着生命,当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停息,就是死亡的精确时间,很多人也认可这个划定生与死的方式。但是,死亡真的是这么清楚分明吗?我之后见证的很多次死亡,心脏并没有上一秒还在跳动下一秒钟就不跳了。很多时候,心脏从动到停是一个过程,它会跳得越来越弱、越来越不规律,或是时强时弱。有时候,以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它又重新动起来。心脏的跳和停影响血压,更影响氧合指。一旦心跳终于停顿在平线(Flat-line),也经历一段时间的平线,才是真正的死亡。这个过程,有人说是滑向死亡的全过程。 一些国家不承认以心跳和呼吸来定义死亡,甚至有法律法规规定,即使身体功能与呼吸功能已经丧失,只要大脑表现出某种形式的活动,一个人就仍活着,他们只认大脑的功能全部并且不可逆转地丧失,一个人才算死亡。从这个生到死的过程,有时是为了方便从靠呼吸机维系生命的脑死者身上获取器官,再移植到另一些需要者身上,以“效率论”和“贡献率”来看,绝对是对一个人的生命贡献率最大化的体现。但是,生命难道只是纯粹的生物?那么一切与意识相关联的事物又该如何解释呢?比如感觉和做梦,比如成为多年植物人以后,又活过来的案例呢?意识几乎是心跳和呼吸之外的另一种论述。不少科学研究就在这方面提出相反的意见。比如,一些病人的大脑在心脏停止跳动前就停止,一些病人在心脏停止以后的10分钟后停止,有的病人即使心跳结束10分钟,通过仪器检测,大脑还显示出活动。停止活动的大脑我是可以理解,但是,心跳结束却尚在活动的大脑,究竟表示什么呢?那些脑电图曲线上的闪烁信号,在表达些什么呢? 有人说:“生物与意识分离的人能体验到一种完全与时间分离的状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永恒。” 外公的心跳和呼吸全都终止了。但是,他没有接上电极仪器,不能度量他的脑波活动,我不能确定,在那个雨季的黄昏,外公是否仍然有某种意识、感觉或者梦想。他对煎熬他十多年的身体状况是不是仍旧依依不舍?他是否想到重复钓取竹节虾的体验?还有那个虽然他的经济环境紧张,却不忘汇钱回去的老家。 室内与室外的光线一样昏暗。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那里坐了多久,渐渐地我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但是我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然后,我突然想到应该做些什么。我有点慌。我喊外婆。外婆没有即刻过来。 当外婆终于过来,却不是她一个人。与他一起过来的是舅舅、阿姨和他们的配偶。他们轮流抓住外公的手腕,好像很在行地打探脉搏。我看着他们,然后盯着外公。完全没有察觉,我的手仍然握着外公的另一只手。 模拟医生或者护士以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逐一点头。 第二天,我被小镇回教堂的祈祷声惊醒。从睡房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儿搬来的棺材已经放置在大厅里。为了放置棺材,外公平时躺的大床搬走了。外公给重新打扮,整齐的发型,他从来没有穿过的西装、领带……我快认不出他了。 小镇依旧,不到一公里外的回教堂有信徒在祷告。我想起草坪没有漫溢河水时外公和我在草地上挖蚯蚓计划出去钓取竹节虾,身边左右是各种地方特有的香草和香料,外婆亲手栽种的小辣椒开始变红了。那里是我们给舢板上油漆的地方,也是外公向我讲解如何垂钓竹节虾的地方。回教堂的声音遥远而缥缈,听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实,几乎是来自另一个次元空间的声音。木屋草地上的积水是漫溢了,但是,我并不介意。我踩着积水走向栈桥。流势还是十分汹涌,舢板还在湍急的流水中起落。我的来去,对在忙着商量或争执遗产的舅舅和阿姨们来说,简直毫不足道。 舅舅阿姨们的声量有点大,我清楚听到他们在说:“一直下雨。办理白事十分不方便。” 但是,没几天他们就把丧事办完了。 当然,白事还是需要走完一个程序。认识与不认识外公的人都来了。墓地也选好了。那是必须花钱聘请风水先生定义的好地方。 办完葬礼,三舅把外婆接到他城里的家居住。河岸边缘的产业全变卖了。听说因为遗产分配不均匀,几个有资格分到遗产的兄弟还因此分裂而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很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河岸边缘。我计划寻找外公当年买下来又卖出去的木屋。这一次不是雨季,而是闷热的旱日。虽然说河岸边缘是现代化发展暂忘的角落,附近的马来朋友却开始兴建没人住的别墅,或许计划退休以后回家养老,就连木屋也保不住了。 我走到河岸边,看到一些闲来无事的老头拿着钓竿,正在闲闲地垂钓。 我问:“收获还行吗?” 他们摇头说:“不行了。上游砍伐森林,有人放毒或者电鱼,现在河流已经死了。” 我突然想起那些年与外公一起钓竹节虾的记忆。把鱼饵放置好,垂下鱼线,水底有什么东西正把钓线拉拽。就是河水在流淌,就是环境从来没有进入全面的静态,我还是感觉得到竹节虾挣扎着的拉扯力量。这个动作,在记忆中我重复了千百次。然后,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完全静止。紧绷的钓线、微弱的挣扎,我一放一拉,外公在我耳边低语,教我这么垂钓。 在老人家的提示下,我知道那是一尾成熟的竹节虾,我知道,因为我曾经看到。跳跃和挣扎,它终究将向我游来。现实世界中的我,却很多年没有再体验。或者,就像当年外公南来的路,从跨出去的那一天开始,他是注定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了。只是作为具有感觉和做梦的生物,记忆成就了我们,我们也成就了记忆。
3年前
漫长的告别(上篇) 前文提要:外婆嘴里提到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就连外婆也不认识。外公和爸爸是认识,但是,他们从来不说。那个地方,我只知道那么多。 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提呢?落叶归根的心愿怎么可以不提?或许是身体健康时,大家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考虑更多。我知道外公外婆忙着做生意、忙着张罗儿女们的学费、儿子们嫁娶聘礼和女儿们的嫁妆。过程中,没有见证爸爸妈妈结婚之外,舅舅阿姨们从上学、学艺、嫁娶,我几乎都是其中的重要成分。或许因为我妈妈是大女儿,年纪最大,因此早嫁,顺理成章早孕早生养。长女携带帮扶家里,不去计较小家庭的未来,也是当时的常态。 中学之前,这个潜规则实行得非常完美。爸爸在外面做生意,一有钱就寄回外公的家,我们出生以后,爸爸妈妈也把我们送回外公外婆家。亲厚、亲昵和相互帮助,就是当时的理想状态。出现的不和谐,不知是因为大家纷纷上学、离开河边小镇到其他亲情单薄的大城市,还是外公病发以后外婆不会处理儿女之间的关系。又或许,当大家纷纷有了自己的家庭,考虑视角便已不一样。当然,我们之间的唯一性,也是不能摆脱的事实——我们都缺少父系那一边的信息。舅舅们的孩子或者有,但是,追溯更远一辈,他们还是缺失。与双亲全是本地人的同学不一样,我们都不知父亲的来龙去脉。或许对外公与爸爸来说,解释不来也没有能力回去的地方,说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只希望我们延续他们没有完成的梦想,继续努力奋斗。但是,一旦大家提起来,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多少会失去方向。 外公从来不提。外公几乎是决定就在河岸边的家里,在小溪中游的那个木屋里。就连外公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没有添加额外信息,我也从来不去追问,一直到那个傍晚,外婆自动提起。 外公病发以后,一下子住院一下子回家,生命又延续了10年。那是漫长的10年,他清醒地活着,但是,身体技能逐渐死亡。他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不断反复,有时成熟理性并且理解儿女孙辈的苦楚;有时就像小孩子无理取闹。有时他会说自己没事不必担心,有时会频繁投诉各种并发症与疼痛。反反复复中,大家不仅仅身体劳累,而是衍生一种来自精神深处的疲惫感。当时我念中学,即使向往回归河岸边的家,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回去。我也害怕回爸爸妈妈的家,因为一回到家,爸爸妈妈就会怂恿我回去陪伴外公。当时,我并不察觉,外公已经启动告别,只不过,那是一个漫长的无奈告别。 我上中四的那一年,刚好是年终长假,我找了无数个借口,还是不能推脱,被妈妈强押着回外公河岸边缘的家。当时外公50岁了。年终也是当地的漫长雨季,天气晴少阴多,细雨、中雨和豪雨非常频繁,也是水域产品丰盛的季节。一天傍晚,他颇久没有那么好脾气地约我和他一起看电视。他勉强自己起来半躺,要我帮忙找一个枕头,放置在他的背后,然后往后靠,还让我找枕头给他垫脚,把脚搁在前面的枕头上。外公看起来十分疲惫,但是,心情不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经预知,并准备正式告别。我对他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并且不感兴趣。至少我不想知道。 “屋前的水位高吗?”外公问。 “嗯,已经漫过栈桥了。”我说。 “栈桥还在那里吗?没有动?”外公又问。 “没有,看着很稳,已经把它加固过了,相信不会被冲掉。”我应酬地说。 “是啊,如果被冲走可就麻烦了,没人处理了。”外公说。 “嗯,不过我们好久没聊这个了。”我说。我没有说的是,自从生病以后,他就是孩子气地发脾气。 “那你去钓竹节虾了吗?”外公突然问。 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变异。眼白有了一种苍白而灰黄的色调,就像突然裹上一层肮脏的黄膜,围绕着黑色瞳孔,就像一层难看而洗不掉的灰尘。或许是我的突然聚焦,外公也注意到了,因为他的目光躲闪,急着把头转开。他的突然反应让我有点失措,不知怎样反应,最后只能沉默继续坐在他身旁。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话题围绕着竹节虾,竹节虾绝对是一个正面而没有负能量的话题。但是,每一次尝试看他时,他都即刻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甚至努力地把头转开。他的反应,让我想起小时候每一次他把钱藏起来,准备汇回老家而担心外婆知道的举止。 常住外公外婆的家,我对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一直坚持“妇德”的外婆,有时候会埋怨说:“家里都没有吃的了,老家还来要钱?你也是的。” 有一次,小舅舅念书成绩不好,考不到奖学金,却渴望到英国升学,便回家来要钱。我们就围坐在餐桌旁。那天外公和我刚刚钓竹节虾回来,餐桌上有多种竹节虾烹煮出来的菜肴。也是一个雨季。 “英国升学那么贵。你也知道,家里是没有多余的钱的。”外公苦笑说。 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没有太多的金钱概念。小舅舅在提的,和我更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我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小舅舅突然指着我无礼地说:“他长大以后需要钱读书,你也是这个态度?” 我不懂,但我还是望向外公,外公当时就是这么躲开我的注视。 幸好,外公还没有回答,一贯温顺的外婆就打岔说:“你爸呀,有一点点钱,都寄回唐山了。他孝顺!或者,唐山有老婆孩子……” 外婆许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问外婆唐山在哪儿?外公真的有老婆孩子在唐山吗? 外公急忙否认。 雨季的天色比较快黑。坐在电视机前的外公精神越来越疲惫。但是,我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他想再待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疲惫占据他的身体,不愿意承认一切都不复原来了。所以他坐在那里听着,用很轻很弱的声音和我说话。突然,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闭上了,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睡着。坐在那里,背靠枕头,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呼吸又深又重,仿佛意识突然走开。没有办法,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我一个人继续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等待着,却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10秒、20秒、30秒……我不是很清楚,外公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我,努力地挤出微笑。 “我打了一小会儿盹。”他说。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外公突然说:“这一次,我恐怕是过不去了。” 我试着说些什么,但是,我找不出任何适当言语,只有保持沉默。 “希望他们能够保留这个地方。”外公说。 他跟我说的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家里那么多人,我是对此最没发言权的人,我怎么可以向他保证呢?隔天,老人家神志不清,他是不行了。那是一个周五,雨季的周五,外婆联系所有的家庭成员回家。大家就在木屋群聚,门开着,面对涨水的河流。不远处的竹林异常茂密,竹林后面的河流湍急,水位已经漫过栈桥了,买木屋时送的舢板,在流势中浮沉,正要被拖住,栈桥却紧紧地栓住了它。(待续) 漫长的告别(下篇)  
3年前
忘了最后一次捕捉竹节虾(udang galah)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后来捕捉竹节虾的次数越少,并不是因为竹节虾失去吸引力,而是因为生活中已经有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或者应该说,曾经的封闭小镇与它的封闭河岸区域,仅仅是一个微小世界,已经无法与更庞大的世界体系抗衡或者竞争。我长大,发现更多的可能性而不再捕捉竹节虾。我改变,获得离开河岸的契机和自由。我蜕变,继续走得更远与更庞大复杂的体系对接。借用我那位绝对理性的姐姐的话,就是一种文明进程的必要和必然。但是,经历了所有那些象征性的蜕变以后,有些东西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 12岁时第一次带朋友划船,沿着河岸捕捉竹节虾。当时寄居外公家,外公是我捕捉竹节虾的启蒙老师,一辈子喜欢钓竹节虾,平时就是没有行动,听到捕捉竹节虾就特别起劲。那天外公意外地选择呆在家里。朋友来自不同的家庭背景,携带啤酒、地笼,我们放置虾饵下地笼。大大小小的竹节虾带回家里,和蔼可亲的外公第一次发脾气,简直可以用气得咬牙切齿来形容。外公说我们对竹节虾缺乏尊重。长大以后,我觉得外公当时想说的其实是我们对大自然的缺乏尊重。 大概就像很多社会学者强调的,华裔的亲情需要隔代才会体现出来,那时外公对我是亲厚并且近乎溺爱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2岁之前外公亲自带我捕捉竹节虾,并且手把手教会我各种技巧与学问。外公的方式是垂钓,捉大放小,带卵的母虾不管个子有多大,一概放掉。每一次收获只够一餐,就打道回府。 “我们不是职业渔人。不跟拼经济的渔夫争夺。”外公喜欢说:“捕捉不过为了帮补家用。” 开办杂货店以后,外公亲自捕捉竹节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到附近小城念书以后,周末我会回爸爸妈妈的家。与外公的关系渐渐疏远,不是因为冲突或者意见不合,而是因为一切自然而然地改变。改变外公的洪流是开办杂货店,改变我的是学校,先是中学而后来是大学。如果说联系我们的是河岸和竹节虾,那么外公的事业和我的学业恰恰是反面方向。我不知道外公当时的感受,对我来说,那却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小学时候大家对成绩的要求并不高,到了中学,等于进入一个高速运转的社交与学习环境,身边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往往得用一种我必须重新认识的语言架构来交流。 “世界正进入工业化和专业化,我们也必须学会实现自我。”身边最为流行的调调。 大家认为的具体语言对我来说完全抽象。但是,我仍旧十分着迷,或许这是类似波西米亚狂想曲的异国风味,激活我神秘而不可按捺的向往。沉浸在那种环境和文化中,我学着模仿所有陌生的社会密码,捧着书走来走去,到图书馆借自己看不懂的社会学和哲学书本,希望通过这种身分证明文件尝试融入。但是,无论如何努力或者掩饰,仍旧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担心自己不如人,对于家庭背景的问题,我的回答总是保守而严谨。 每逢长假,我仍旧会回归外公住宿之地。杂货店生意不忙的话,外公会骑着单车到很多竹节虾的河岸,划船去复习捕捉。从当年简单的竹子,捕捉工具转向卷轴钓鱼竿与捕虾网兜。现代化渔具可以抛钓也可以底钓,鱼钩也有钓虾的专门钩。当时野生竹节虾仍旧非常多,外公却继续坚持着捉大放小的捕捉原则。钓虾时间可以从下午到黄昏,一直延伸到深夜,伴随着河水单调的声音,看着河岸林木的贴地影子慢慢变长,从来都不会感到厌倦。外公偶尔会谈及杂货店生意和顾客采购习惯,但是,话题更聚焦竹节虾、河流与河岸,好像那已是生活的最大范围。 杂货店生意移交大舅舅后,外公买了一栋小木屋。那是一栋河岸边缘的高脚木房子,很小,样式与漂亮毫无关系,厕所就在河边的木筏上。为了方便用水,特别在木屋旁边挖了一口井,井水又清凉又清澈。小木屋就建在一个安静的小河弯,完完全全被竹林包围,竹林外就是河流,浅水处有未长足的小鱼小虾嬉戏,几乎每天有捕捉水产的禽鸟飞过。早晨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到了傍晚,火球般的太阳缓缓沉入对岸的树林。外公外婆好像特别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在其他地方另有产业,很多时间却在那里待着。 购买木屋时,前任屋主还附送一艘手划的小舢板。为了方便系绑舢板,也方便上下,外公建了一座简单的栈桥。每一次我到木屋寄居,借助栈桥上下舢板,外公划舢板带我沿河钓鱼钓虾,往往可以去得更远。离开淡水流域到了淡咸水交汇的红树林,可以钓到鲈鱼和海虾。我们划着船四处转来转去,外公会和我分享水域的心得。总而言之,我之前看到的河岸,只是水域的一小部分。往河岸上游去,经过水洼、湖泊,更前就是瀑布。上游地势陡峭流水湍急,木屋锁定中端水势缓慢的平坦之处,下游缓中有急,沿红树林奔去,最后抵达海洋。沿途有浅浅的芦苇荡和含睡莲以及浮萍等的各种水生植被。舢板停靠平缓河段时,偶尔听得到鱼儿吃水或跃动时溅起来的噪声。 雨季的一天傍晚,坐在屋子的阳台上,我们眺望不远处的河面。水位涨了好几米,漫溢河岸。突然,一个浪头把两尾鱼冲到岸上,再继续冲到木屋前的草地。等水退下去,它们也就搁浅回不去,只能在草地上翻来覆去。外公说是巴丁鱼,也就是鲶鱼的一个小品种,以前外公曾经钓到过。这种没有小刺的鱼,无论是干煎,还是加黄梨或小杨桃烹煮成酸汤,外婆都特别爱吃。后来又陆陆续续冲上两三尾很多小刺的蓝邦鱼(lampam)。但是,我们一直没有等到竹节虾自我投靠。 “肯定有竹节虾。”外公说。一切迹象也都表明,外公说得对。平时垂钓总会捕获竹节虾,何况河堤和河底都有丰富的食物,就是没有构成庞大的竹节虾社群,多多少少也会有几尾存活。 “实在想不通怎么没有给冲上岸来,”外公说:“河里是有很多竹节虾的。” 从傍晚等到深夜,等到河水已经漫过高脚屋的楼梯快进入木屋了,还是等不到自投罗网的竹节虾。我们的谈论只限于之前经验的假设,对竹节虾的认识基本有限。最后,只能满足于自动献身的巴丁与蓝邦鱼。 那个时候,不知是否因为结束生意后的闲置,外公的身体已经逐渐不行。不过,他一直强调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以当时的医疗条件,入院就医并不是主要考量。身体不适,就买些土药,外婆还到处求神明找和尚念咒。我15岁那一年,外公终于倒下了。病因是中风。 本来脾气不错的外公,中风以后脾气突然变了。拖了好几个月,外公终于接受必须送院的事实。那是十分复杂的过程,有时外公会诊后滞留医院,有时送回家里。住院时(我有时候过去探望)他在一间大病房里躺了好几个月,床边是输液架,不能吃东西,甚至连卷烟也不能吸。我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艰难地从床上起来,身体靠在助步车上,试着在医院走廊来回走动。外公脸色苍白,宽敞病服下的身体十分消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虚弱。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医院里还有类似他的人,一群人就像刚刚学习走路的小孩,近乎无助地挣扎。回到家,家人特别为外公置办一张专用床,就在大厅的角落。好脾气的外公,患病以后脾气出奇地糟糕,不断使唤家人之外,还责怪没有满足他的意愿而乱扔东西。大家纷纷让贤,侍候外公的活就承包给我。无论短假还是长假,我除了念书,就是照顾外公。外婆说:“他最喜欢你,你应该多照顾他。” 所有的爱、亲情,还有与外公组织家庭的事,仿佛已经背离,也变成必须背弃的事实。当然,也断断续续告诉我外公来到河边小镇的经过。 “他是新客。”外婆会说:“一个人过来。我家里有点钱,通过安排和他成家。也不能算上门女婿。但是,第一个儿子——你的大舅舅,就按上我们家的姓氏。” 听那件事时,应该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外公因注射了吗啡昏睡,外婆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一早就打算告诉我。我的外公,那个我一直管他叫阿公的人,与我爸爸的经验类似。他们都是一个人从中国来到半岛,亲戚家人留在大陆的老家,抱着发财致富的梦想,多希望衣锦还乡,责任心重,就是有了自己的家,还按月汇款回乡,帮扶当时一穷二白的家人。稍微多一点钱,更赞助乡亲修建学校、桥梁与宗祠,积德的事,多数就在老家——那个他们希望有一天能落叶归根的地方。外婆嘴里提到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就连外婆也不认识。外公和爸爸是认识,但是,他们从来不说。那个地方,我只知道那么多。(待续) 漫长的告别(中篇) 漫长的告别(下篇)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