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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振辉

组着这一期的【星云】特辑稿件时,正巧碰上我国公布国家奥运会队服款式的新闻。因队服设计比较……一言难尽,引来国人的讥笑与调侃。衣服好看与否,各花入各眼,我们不太想随意批判,倒是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么有意义的誓师活动,为什么非要用假人展示不可?退一步想,好吧,你要用假人,那么好好理一理人偶的假发又有多难?现在这样看似随手啪上的乱糟糟假发,实在让人捏一把冷汗。冷汗的潜台词是——备战奥运,大家到底有多认真?魔鬼藏在细节里。 不解之事写完,回到本期特辑,一样攸关“衣事”。我们想从这个月起,每月一次,在【星云】刊一期“当代小物件”,记下日常里一些微小而又有时代感的东西。7月的物件主题选了“衣”(七一七一连念便是“衣”啦,笑),觉得范围太广,便再缩小范围至大家或许都有的那件百穿不烂的T恤。请先看3位“老星云”——李宣春、叶思杏、卓振辉诉说各自的T恤事。 ● 欢迎联袂供稿! 另有一想法: 欢迎有心者参与往后的“当代小物件”策划,选一个“既日常又有时代感”的小物件,再邀请三四位写作同好每人写一篇相关文章,一起寄来【星云】共赏。 文章加起来的总字数勿超过5000(或至少4000)字就好了。也欢迎附上作者照片,且须提供所有作者的完整个人资料(中英文姓名、身分证号码、地址、银行户头、电邮)。 一旦录用,稿酬从优,大家也可以拥有一整版的写作同侪纪念页了。写作是一条寂寞的路,我们在路上互相击掌。 ​
6月前
往下要说的恐怕会冒犯到我妈——妈,抱歉啦——但记忆中小时候很常要买新衣时,看上的往往会被妈一票否决,而我口才不好结结巴巴,捍卫不了自己,三番两次后就再也不出声,默默接受,以至于后来人到成年逛百货公司衣物区总是惶惶不安,对一件件抓住眼球的衣服思潮起伏,是自己打从心底喜欢,甚或是被妈长时间的择衣标准所左右而生成的一种条件反射?妈也许不在身旁,但相信我,她一个眉毛扬起或一个眉头紧皱,依然历历在目似远还近……因此,就我而言,买衣服与其说是纯粹的商业行为,倒不如说是场天人交战。To buy or not to buy?That is the question。 好吧,听起来夸张。但后来我终于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心理纠缠,全凭自己喜欢及判断而购衣后——简直像破茧成蝶似的——回头想想,人小时候就是有各种奇妙的念头,说是有个性,但旁人看来兴许只是偏执。比方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妈挑的那种短袖、薄身、样式普通的T恤。那种T恤一点也不cool。心思全放在那种长袖、厚实、把人裹得密不透风的连帽T恤。那种很cool。太cool了。我就要那种。但我注定失望而归。妈要嘛说这类衣服难洗,要嘛说这类衣服无法常穿。于是买下很cool的连帽T恤这(就小孩而言算是恢弘大气的)愿景,我将之归类为童年禁果之一。 而禁果之解禁要到大学毕业,刚入社会工作。那时我很常一人逛百货公司,Padini、Brands Outlet之类的店很少涉足——话说回来,我是购物欲特别低的那类人——但有次,店门口一件连帽T恤吸引住眼球(请看附上的照片),整个青少年时期势必要购入一件的欲望像潮湿已久的火柴终于晒干且被点燃,继而烧起大火。我很快下手、结账、欢天喜地领着小包回家。谁料回到家换上连帽T恤时瞬间背脊发凉。才刚套上,因为衣质厚,很快闷热来袭,腋下和后背开始冒汗。闭上眼仔细感受,几乎能感觉到一颗颗汗珠冒芽般冒出毛孔。是种生理上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妈从前的警示——哦不,是警告——横穿时空而来。你只觉得cool,却没考虑过实用与否。啧啧。 于是,汗冒得更多。 我要成为很cool的人 但碍于面子,不管闷热与否,不管难洗与否(好吧,确实难洗),也不管自己浸泡在臭酸的汗液海洋中,我一有机会就套上,好让众人明白其中价值所在。到夜市,穿。到大排档,穿。打球,嘿,也穿。有够孩子气。但印象最深的,是买下不久后我就穿着它去看一次2017年李圣杰在拉曼大学文化之夜的表演。穿着它,被里外严实地裹住,在冷气劲猛的大礼堂看台上表演,身子却格外温暖……当下,我圆梦了。我与正规正矩、无甚性格的T恤划清界限,成了很cool的人。嗯。管它孩子气与否。 我很少花心思在衣物上,也因此,买下的衣物会用很长时间,直至开始有穿烂穿破的痕迹也不舍得丢。但这件连帽T恤质地上佳,至今完好无损,和新买时几乎一样。有次,我上网搜寻数字68有何特殊含义,结果搜到的第一笔资料是六八运动,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始终每次穿上,都难免会追问小时候那种喜欢长袖、连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欲念,会不会是因为异常敏感的皮肤,往往和别人触碰都会大动作的躲开,像刺猬般神经大条反应激烈?所以,买那样的衣是想将自己掩藏在衣帽背后,让自己躲在封闭的小宇宙里……? 不过,行文至此才意识到,当我说起T恤,说的居然是不着边际的心理分析,还不惜得罪了妈,实属不该啊。妈,我自罚掌嘴三下,啪啪啪,这就向您负荆请罪来啦。
6月前
原题:无疑是悲剧 ——《奥本海默》的一种解读 Christopher Nolan的《Oppenheimer》暌违多时终于在戏院上线,评论界尽是好评,打得多热。 仅就取材而言,诺导已是独一无二的导演。我孤陋寡闻,眼界狭隘,想不出还有对科学知识更为较真的导演。尽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刚开始得知诺导的下部作品是人物传记,以为是新尝试,但当戏院灯光全都暗下来,奥本海默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遇见来访的物理大神尼尔斯·玻尔,我才醒悟,《Oppenheimer》是诺导为攻克当代的最炫显学而一脉相承的电影系列。《Interstellar》将相对论的时空区间活生生地视觉化;而《Tenet》借用时间的吊诡、熵的可逆、因果的颠倒让剧情一步步绵密地冲向高潮。而这次,你瞧,奥本海默身处的时代,是物理学家推翻古典物理大厦,另立两座奥林匹克山脉(相对论及量子力学),激动人心的20世纪初叶。原子时代。说激动人心,因为课本及大多科普都这般口气。但其实将科学抽离时代背景,是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最容易陷入的误区。 举个例子。爱因斯坦后来的大众形象是绝世天才、遗世独立、仙风道骨。但爱因斯坦是社会主义的支持者,曾撰文〈我为何支持社会主义〉,文中有“照我的见解,今日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经济的无政府状态是祸害的真正根源”这般铿锵有力的句子,晚年更是备受拥戴差点成为由犹太人立国的领导。爱因斯坦是入世的。而关于原子弹,一般认知如下:日本突袭珍珠港,原本偏安一隅的美国风风火火地加入二战,在一群(而且使命感十足,肯定如此)天才的努力下,美国将两颗原子弹投往广岛和长崎,蘑菇云冉冉升起。二战结束。故事没那么简单。20世纪初是物理界激动人心的时代,但国际局势更搅动人心,已不能用动荡二字简单形容。电影里,尼尔斯·玻尔对奥本海默说:你所揭示的不是新的力量,而是新的世界。但其实新的世界、新的格局已逐渐成形。而科技,往往是被时代推上风口浪尖的。伽利略为何会研究抛物线平面运动?为了让炮弹更精准地打落敌军。拉瓦锡为何要研究燃烧?为了让炮弹烧得更好。中世纪,欧洲处于极度分裂的状态,战火连天,谁赢得战争,谁掌握话语权,谁能稍微喘口气。而19世纪,不是麦克斯韦方程式引发电磁时代,而是为了迎合通讯更方便、更有效率的时代大趋势,历史层积岩层层叠叠的挤压之下,终于催生出麦克斯韦方程式。方便、效率,是资本主义这辆Hilux的双涡轮turbo。科学、科技从未主动。科学、科技,想来都是被动地从人类手中研发而成。 奥本海默的时代也是。A bomb。一个炸弹。一个足以让世界打从心底颤抖的炸弹,其形象早已存在于所有人心中。It’s in the air。就看谁能捕捉空中的影子,像《1Q84》中制作空气蛹那样,让The bomb化作实实在在的形体。胶着的战争局势,以一颗前所未见的Bomb解决所有问题,说到底,是人性最朴素、最原始(也可以事后诸葛地说,最孩子气)的想法。一颗Bomb,将话语权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占尽先机。原子弹不是奇迹,不是神启,而是顺着历史之河磕磕绊绊地流动,总有一天会到达的目的地。而历史之河需要一位关键人物上船,浩浩荡荡地顺势而下。这人就是头顶宽圆帽、叼雪茄、面容枯瘦、纵观一生信仰成迷的奥本海默。 观看电影期间,我始终在注意奥本海默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原子弹生成道德顾虑。但电影交错的cross cutting,让人抓不准那关键的时间点。后来我想,其实从一开始,Los Alamos的人造小镇尚未建起之前奥本海默便知道了。奥本海默是带着困惑,即便只是星星之火的困惑,上路的。说到底,美军为何找上他而不是别人?那位登门造访的General Groves说了,说你奥本海默孤高自负、行为不循常理、身家背景模糊不清。无论将军如何嘲讽,奥本海默还是被钦点。奥本海默,明显的政治左倾。电影后半,美国时任原子能源委员会(AEC)主席Lewis Strauss为私人恩怨报复奥本海默,称奥本海默是苏联间谍(和狂热的共产主义分子外遇、自己通读德语原文的《资本论》对共产思想感兴趣)、构成国家安全威胁(奋力阻止后来的氢弹计划)、对国家忠诚可疑。奥本海默的抗争态度绝非坚决。我认为——仅仅是粗浅地认为——奥本海默在整个Manhattan Project,是自我分裂、自我怀疑、自我对抗自我说服的过程。自负与自卑、坚定与脆弱,像两只薛定谔的猫,哦不,一只分裂成两只的薛定谔的猫,在他心房里来回窜跳。其中一只猫越长越大,越长越膨胀,成了奥本海默最大的阴影。 总统先生眼中的crybaby 归根究底,原子弹的研发是为了抗衡德国纳粹。美国害怕纳粹拔得头筹率先制成原子弹,于是整个Manhattan Project是以德国为(想像的)轰炸对象,而持续运行的。但战争后期,希德勒自杀身亡,盟军诺曼底登陆。奥本海默坦言原子弹来不及投落德国,实在遗憾。而原子弹最终投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失败在望”的日本,更加深他早已萌发的愧疚。契诃夫曾说,一个故事里要是出现手枪,那就非发射不可。当然契诃夫说的是,故事尽量简洁。但现实生活中从未发射过的手枪恐怕少之又少。奥本海默明白这道理。枪,不管什么枪,型号多少、重量多少、后坐力多少,都好,无所谓,只要出现在故事之中,那就板上钉钉非发射不可。人性。人性使然。于是在第一颗原子弹试爆,火光比太阳更亮之际,奥本海默念出了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的一句词: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摧毁者。而很快,原子弹投落广岛及长崎,作为《时代》封面人物、国民英雄会见President Truman(杜鲁门总统)时却说,总统先生,我感觉双手沾满鲜血。President Truman俏皮而骄傲地拿出一块白色手巾,说,拿去,将你的手拭擦干净。两次形象太违和。奥本海默急着要做出补偿——向总统先生提议为核武的使用制定政策。国内的,国际的。两人的面谈究竟如何无人得知,但肯定不愉快,不然President Truman不会事后称奥本海默为crybaby。奥本海默或许真的,当场泪眼朦胧? 电影最后,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的那次对话,充满寓言(警告)的,氢弹飞射,地球大气层终于燃烧起来的画面,是那只薛定谔的猫能长成的,最可怕的样子。奥本海默一清二楚。由此来看,奥本海默无疑是悲剧性的。因为矛盾,所以悲剧。这种悲剧性伴随他一生。这种悲剧性同时掀开了20世纪,以及往后的许多、许多、许多世纪,的重重序幕。我想,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自己,肯定也想到了。 诺导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奥本海默是the most important person who ever lived。观众终于明白,诺导野心勃勃、花尽心思、借历史呼应当下的史诗巨片,从来不是单纯的人物传记那般简单。 【编辑台】记得/靖芬 振辉的文章倒数第三段说,奥本海默因投放原子弹一事始终良心不安,深觉自己满手鲜血,成了死神。杜鲁门总统见他目露泪光,忍不住抽出白手帕奚落(拿去,你这个爱哭鬼),那一幕其实还有一句对白很值得玩味——杜鲁门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世人会记得谁发明原子弹吗?不,他们只会记得我,这个下投放命令的人。(大意) 电影院里的我其实在想:真的吗?现在的我们是记住杜鲁门,抑或只不过记得“美国”?(你是不是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大祸面前,个人与团队,或是实体与意识形态,谁才拥有最大的责任?若大家都有责任,一句“造化弄人”就能替一切开脱?长达3小时的《奥本海默》似乎也无力解答就是了。 【星云小词典】Oppenheimer Oppenheimer,奥本海默,原名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美国物理学家。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本海默领导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实验室参与“曼哈顿计划”,最终研发出轰炸广岛与长崎的原子弹,因此被誉为“原子弹之父”。 近期上映的电影《奥本海默》则是美英合拍的传记片,由向来爱拍科幻大片的克里斯多福·诺兰(Christopher Nolan)编剧和执导,改编自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剧情讲述了奥本海默参与研制原子弹的过程,以及他在过程中的矛盾、坚持及反思。(原稿上传于03/08/2023)
9月前
卓振辉/叻摆叻(上) 前文提要:慢慢食啦,我小声说。叻摆叻困惑地看看我,接着,就地坐下。继续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饼碎。 我从未与他如此靠近。小时候,只要远远望见,我会绕一大圈快步离开。有一次,我和妈在大姨丈的杂货店买了日常用品,大包小包地准备回到车上,经过新邦波赖的露天茶餐室,叻摆叻迎面走来,我焦急地说,妈,行蹶点,行蹶点啦(注2)。妈苦笑。毋使惊,佢毋晓边让嘅。很快,叻摆叻近在眼前。他随手拿起一张圆桌上的杯子,仰头,將杯里喝剩的薏米水喝得一干二净。薏米一粒不剩。接着抓起圆桌上的盘子。盘子上有残存的饭、鸡肉、咬不断的支离破碎的蕹菜。叻摆叻全倒进嘴巴。汁液从嘴巴留下,渗透进衣领,划出长长的河流般的痕迹,从衣服尾端流出。看得年少的我触目惊心,满脑子吃别人口水、不卫生、病毒啊、细菌啊、吃别人口水、吃别人口水啊…… 我蹲下身子,按压住身体的颤抖。很微、很微的颤抖。直视叻摆叻。我从未认真看过叻摆叻。而此刻,我对他,充满好奇。你是几岁啊?看样子,45左右吧?你什么名字?我是说原名,不是叻摆叻。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其实仔细看,眉宇间是有股帅气的哦。你晚上都睡哪儿?不怕野狗吗?你有朋友吗?你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很怕你的啊……你听得懂吗?会听客家话吗?要是听得懂,我想跟你道歉。真诚的道歉。对不起,年少的我,曾暗地里如此厌恶你,以至于希望你,如此肮脏、衰败、不顾卫生的你,早早消失。对,早早从人间消失吧…… 多无知。多蒙昧。 原谅我吧。 ● 妈,或爸,从来没告诉我叻摆叻是哪条路哪个家的谁谁谁的儿子。事实上,成长的漫长岁月,从未听任何大人说过叻摆叻的事。但我直觉,他们知道。新邦波赖,小地方,新村人之间多少知些根底。小时候,只要是流浪汉,便会自动被我归类为乞丐。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叻摆叻是乞丐。乞讨者。但到了某个时间点,中学吧,高中,人比较醒目,灵光一闪,顿悟叻摆叻不是乞讨者。叻摆叻可以随时随地以天为屋檐、以地为床、以白云为被、以野狗为伴,就这么在墙下入睡。但叻摆叻,从未摆出乞讨的动作。新村人,从未施舍于他。新村人,都懂他,都知道他。叻摆叻,头发会定时处理、衣物定时更新、食物(据说)也有固定来源。是家人吗?是陌生人吗?不清楚。但新村人,他饿,会让他吃;他渴,会让他喝;他喃喃自语,会尝试沟通;偶尔眼眶泛泪,莫名其妙地哭起来,uncle、aunty 们也会柔声安慰。不会太过靠近,但会安慰。叻摆叻没有攻击性。叻摆叻是一只瘦弱的、断了翅膀的、忘了家的鸟儿。简而言之,他是被细心地照顾。叻摆叻不是没有家。叻摆叻没被遗弃。 从我意识混沌初开,叻摆叻已在新邦波赖街上游荡。小孩子对叻摆叻的行为举止,是找不到语言描述、找不着合理解释、找不到参照物参照的。 于是你会问妈,他是怎么sot掉的?终于你会听见叻摆叻的传说。叻摆叻小时候很聪明、很会读书、很精、很叻——妈会在此处说,考试都拿第一名哦——但就是太会读书了,读着读着,脑子里的机关便卡住。零件坏掉。读着读着就Sot掉。人会读书读到如此境地?难以置信。但后来教书,曾听一些资深前辈说过,在考场遇见学生将考卷揉成一团、撕裂,或忽然站起声嘶力竭推翻桌子,或整个就从座位上倒往地上昏迷不醒。零件坏掉。但传说是真是假,很难断定。因为老一辈新村人似乎就有读书读久了就会Sot掉、如此根深蒂固的概念。像我爸,小时候每晚在二厅做功课、复习、阅读,这副静止而美好的画面,却不知怎么地似乎刺激着他的神经。别读了别读了,休息下休息下。印象中,阿婆也曾向我妈表示过类似的关心。你儿子读书读得那么凶,等下他啊…… Sot掉。多粗俗啊。 还好,尽管承担着众人的担心,我毕竟没Sot掉。或许有些忧郁?梁文道某一期的《一千零一夜》,有观众来信问,道长,您读那么多书,不会忧郁吗?道长露出他典型的、稳妥而有礼的笑:不会啊。读书读多了就会忧郁?那肯定是我书还读不够多吧。哈哈哈哈。我读书不到道长的千分之一,不,我不忧郁。 那么,叻摆叻为何叫叻摆叻?除了他很叻之外,恐怕还需更多衍生说明吧?妈说,你瞧,瞧那两只特别长的手,手掌形成一定弧度、扭成一个姿势,像是捧着什么,又像是即将挥出一套武功招式,就这么甩啊甩,摆啊摆,走起路来前甩后摆,无甚美观可言,却很像童军步操啊(嗯,我,我没看出来)。童军口号,嗯,类似Left, Left, Right, Left之类。童军口令是这样的吗?是啦,是啦。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从那时起,只要看见叻摆叻,脑中便会自动播放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仿佛某个遥远的地方,艳阳底下一群幽魂般的童军步操,冷硬单调的单曲循环。 ● 叻摆叻,要是某天,你忽然清醒——脑中机关通顺了、零件修复了——你会想知道什么? 你零件坏掉以后,世界变了好多。90年代,经济起飞,全国在搞建设,大马荣登亚洲四小虎之一。但后来跌落神坛,一蹶不振。迈克尔杰克逊2009年去世了。记得他吗?原本是打算办完人生最后一场演唱会。This is it。谁知老天却对他说,Ok,That’s it。英女王去年也仙逝了,全世界好多人哀悼。原来她是柯基狂热爱好者。金庸,就是TVB《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的原作者,也不在了……新邦波赖吗?新村这几年,好多老人相继去世。包括我阿婆和外公。你认识他们吗?阿公说和他同辈的,如今只剩那是条路个家的谁谁谁,和是那条路那个家的谁谁谁了。对了。两年前,全球陷入一场大瘟疫,封城锁国,现已陆陆续续解放,航班重新启动,餐饮业逐步恢复,有人发现居家上班的乐趣,有人急着回办公室与世界接触。但基本上人人还在戴口罩、喷消毒液。电影院座位需隔开坐。以防万一嘛。世界好像历经过一次死亡,尔后又复活了。生与死,有个日本作家说过,不是对立面,而是相互依附的存在。是皮和肉、肉和皮的关系。 你想听什么呢? 告诉我吧。 我全都告诉你。 ● 叻摆叻吃完香饼,我问他,还要吗?他没回答,而是站起来,满嘴的饼干碎在他一路走去的路上,像旋转慢舞的雪片般掉落。叻摆叻的背影,让我想起李健一首不怎么有名、安静的歌。〈风吹黄昏〉。 又是个黄昏,凛冽的寒风 人们赶路匆匆 我又看到他,更苍老, 像风中枯树 他跟随人群,像孩子一样, 摇摇晃晃 随后慢下来,向前方张望, 神色慌张 谁知道他是谁, 谁知道他去向哪里 突然间,狂风呼啸 一眨眼,就空空荡荡 此刻仍是白天,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黄昏远在好几小时后。不该哀伤的。 咪咪aunty从背后叫我。 阿辉,毛企等遐位咯(注3)。到你剪头发咯。 我转过身,走进理发店,准备剪去三千愁丝。 注: 2. 客家话:走快点,走快点啦。 3. 客家话:阿辉,别站在那里。 相关文章: 卓振辉/叻摆叻(上) 卓振辉/小镇 ‧ 都市 ‧ 泡泡 卓振辉/无疑是悲剧——《奥本海默》的一种解读
1年前
1年前
E,我曾很天真地问你,为什么非离开怡保不可呢? 为什么非得流离辗转,像只东海岸海龟仓皇地蹒跚于半岛西海岸线,最终落脚巴生,那自己从未曾想过会落脚的地方? 说天真,因为离开的人是自己,要对问题追根溯源的话,总得往自己身上追溯才是,何必假手于人?假手于人,很可能只是希望从对方那里听见自己想听见的答案。心虚的心理学。比方说稍微生物学的,你身上有股流浪的基因啊;或稍微文艺的,我们人啊总得往“外面的世界”去,去看看世界的“精彩”和“无奈”。但你是现实主义的信奉者,18岁离开怡保到吉隆坡上大学、生活、让身体嵌入都市硬冷华丽的诗句,成为诗句的韵脚之一。你擅长挑破一切用以粉饰现实的薄脆灯笼纸。即便我告诉你,好几次我在商场看见一家大小三代同堂,在餐厅里其乐融融,老人有所依,年幼有所盼,而那些事业有成的大人对世局往往做出一番精辟的高谈阔论,我都难免心怀感伤。那画面似乎曾有我的一席之地,如今已遥不可及,如隔烟雨。你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像是要挥走空中某些不祥的粒子。因为怡保给不了我们要的薪资啊。感伤什么呢?你不是说过,就算回去,最多待两天,两天足矣,足以让你惶惶不安想要赶快收拾行李离开。有些积重难返的纠葛,是只能交给时间,让时间的磨轮现实的咖啡豆,研磨成香浓芬芳的咖啡液…… 而我正前往都市的路上。3分钟前仍细雨缥缈,很快,热气腾腾的赤道雨往都市倒洒。傍晚,下班时间。大雨,塞车。无奈与无聊。手机荧幕中的Waze是走南闯北的老朋友了。另一位老朋友,是车里正震天价响的好歌喉。周传雄。我在听〈啤酒泡泡〉,歌曲动感、轻快。你听周以沙哑的嗓子沉吟:思念没有味道,像那啤酒泡泡,酒精沸腾不了,寂寞咆哮…… 我是被你约在都市的某某韩式烧烤店,见见新朋友,吃一顿饱足。你说,既来之,则安之,带你见识真正的都市人,尝尝真正的都市魂。而我,呵呵你别嘲笑,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块大块的大快朵颐,胃已隐隐作祟,像不小心闯入某个纷乱混杂的外星球的淳朴地球人,只想赶紧宅回航空母舰,安静地低头吃云吞面,喝雪茶。或应该称之为茶雪? 啊,分不清了。 ● 先别说那油烟迷蒙的食肉宴吧。 说说巴生。港口城市,所有的繁华已属过眼云烟,所有的喧嚣都已尘埃落定,所有的曾经都已化身如今。 你知道,我落脚巴生一处名为百家丽花园(Taman Berkeley)的小镇。 自从离开家乡,我养成在居住之地附近散步这回事,很常是由傍晚散步至夜幕降临。无论身在何处,夕阳始终牢牢地吸引我的目光(且不论夕阳是否如林夕所写,“夕阳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见的,永远不相似”),而夜晚的天空总是静默、悄然如宁静海。那似乎颇有名的食肆(Foodcourt)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聚集了小镇及小镇以外的居民。附近的商店早已拉闸关门,街灯吃力地照亮街道局部,地面时长时短的,都是迈向食肆的人影。暗影处,有猫、狗、偶尔爬出水沟的四脚蛇。离开树上世界的尊贵“伯爵”松鼠,时而快速地四肢翻飞,越过路面。它们毕竟是离地者,唯有叶与叶、枝与枝之间才是最有安全感的温柔乡。远处,不知飞往何处的飞机于孤零零的高楼间留下一道白线。白线太完美、平直,一看便知不是自然的物事。 小镇像洞穴中围着火堆睡着,只剩肺叶悄然地以最低能量膨胀、收缩、膨胀、收缩的独角小兽。 我懂。我懂那是从小习惯的安静。只是,一旦你穿破那层泡泡——那层隔音的泡泡——或许发现,那所谓“安静”也非理所当然。记得吧?我爸曾说过的,从前新邦波赖的热闹、浓浓人情味、邻里之间如饭蒸熟的饭煲蒸腾而起、那股温热的气息、那仿佛乡土版本的孔子念兹在兹的,盗窃乱贼而不作,外户而不闭的大同盛世……但爸说的,很像整个剧组共同串谋,在你诞生那一刻通通撤换,不见,消失了。历史领了饭盒,撤军散伙。日后无论你到哪里,哪个新村、哪个小镇、哪座城,都套上同样的脸谱,上演同样的剧目。剧目的背景是7-Eleven、99 Speedmart、Family Mart、如变身蜥蜴来回变身的奶茶分店、咖啡店、咖啡甜品店、因竞争不过而郁郁寡欢的本地杂货店……新村、小镇、城镇,挂以什么名字皆可,反正——嗯,生理性地说——生理特征或许不同,但只要实验控制得好,无疑能分离出清晰标识的基因,追溯回共同的祖先。 其实我不懂。一开始不懂。直至有次,天下细雨,透过朦胧的车窗望见小镇的草场几乎为外劳覆盖,我才懂。每个傍晚会有些许外劳,在草场或踢足球、或打排球、或飞身扑救藤球,但那次,那次不同,人数众多规模庞大,是一场正式的、计分分明、事关荣誉的赛事。他们身着名牌球衣、球鞋、护膝,后卫认真地防守、前锋舍命般进攻、守门灵巧地挡球。冰冷的雨未能浇熄点燃的热情,一如湿透的草场未能阻止黄金右腿的飞踢。那瞬间,我有种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灵光劈闪的,迟来的顿悟——小镇看似水面平静的小河,其实底下暗流汹涌。景色单调、房子屹立数十年,但究竟这些那些的房子,其实是转了好几、好十、或许上百上千手,变换着外劳、外州工作者、为生活所迫而短居者、暂居者、迁离者……而小镇更是被都市的抽血针插入表皮抽血,大波大波的年轻血液往都市输入,小镇于是脸色苍白欲振乏力。血汩汩流动。血奔腾无回。 而我,我也是一分子。我也是那让小镇对自己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失语的一分子。 ● 云层里仿佛藏着老虎和龙。虎啸,龙吼。 拥挤的都市。都市也是颗泡泡。嗯,这么说,如成千上万只蚂蚁奔出蚂蚁窝的车子是泡泡、韩式烧烤是泡泡、大屏幕的招商广告也是泡泡,世界是场庞大的滴加薰衣草香精的混洗泡泡浴。有一天我会往bubble 1,bubble 2,bubble 3,4,5……戳出一个又一个洞,让泡泡崩破,让泡泡消散。但那之前,我得先摆脱恼人的车龙。 我在周传雄苦郁的深沉中(E,怎么周传雄的歌都那么苦?)、在被雨封锁的都市、在历史小径无尽分岔的花园,启动雨刷最快扫刷模式,努力看清被雨模糊的路、霓虹、天桥、商业大楼、韩式烧烤日本寿司中华煮抄英式泰式法式意大利式……凝神专注,寸步前行,前往(或驶离?)属于自己,仅仅属于自己的大同盛世。 相关文章: 卓振辉/Bubble(上) 卓振辉/Bubble(下) 无疑是悲剧——《奥本海默》的一种解读/卓振辉(怡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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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振辉/Bubble(上) 前文提要:儒学的黏土在康有为手中搓揉拿捏,重新形塑,升格为宗教,试图以宗教之力让中华大地凤凰涅槃,脱胎换骨。 夫子,您成了大教主啊。但您的仰慕者满腔热血却招来冷嗖嗖的倾盆冰水。打倒孔家店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章太炎、陈独秀、李大钊、鲁迅、易白沙、吴虞……那是拎起砖头、浇灌火油,围攻孔家店,非打成颓垣败瓦烧作废墟遗骸不可的声势。喂喂,康生,别开玩笑了,任谁想都知那是个四不像、弗兰肯斯坦般的怪物啊。孔子不问鬼神,不说来世,你康生却生搬硬造为夫子扣上宗教的帽子,更别说孔教区别尊卑,着重阶级、事天尊君、内涵封建迷信、“吃人的礼教”、喂养“阿Q”的精神土壤,更是为袁世凯复辟称帝铺作政治宣传的文宣基调啊…… 康有为神色落寞。短命的戊戌政变,让康有为也赶上下南洋的列车,流亡江湖,于槟城极乐寺匆匆留下“勿忘故国”的石刻。眼睁睁目睹中原大地的孔教复兴运动睡入棺材,却为南洋撒下丰润的种子。 20世纪初叶,张弼士为槟城带来光绪帝御笔题字的“声教南暨”匾额及丛书大批,成立中华学堂,前仆后继,开天辟地,为这片赤道艳阳笼罩之地奠下中文教育的基础。为独中埋下伏笔。 于是夫子您也离乡背井,就此上岸,到了新家。您为自己挂上新身分牌,在干旱的泥土深深扎根,由此一步步走出成为符号、成为标志、成为标本的羊肠小径,在您生前唾弃如今陌生的蛮荒异域,与本土造神大伯公作伴,成为接受中学生弯腰、鞠躬、叩拜,成为墙上悬挂的肖像,而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无论封神或化妖,无论育人或吃人,反正一切的一切,皆与您,夫子,无关。 无关,无关,无关。 5. 夫子,故事尚未结束。但快了。Please,stay with me。 眼看孔教复兴运动在中原大地濒临破产,却在垂危之际死灰复燃。将余烬未灭的火柴棍伸入充满氧气的烧杯里的,是蒋介石。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彼时祭孔中断,民间人心混沌,思想凌乱,讲道德成了过气之事。道德沦丧的危机迫在眉睫。国民政府需要武器——哦不,不是坚船利炮,而是思想武器。于是知识分子振臂高呼,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与夫子您的学说密切相关啊。由小康达至大同,和孙总理由三民主义趋向大同,是殊途同归嘛。翌年年末,望见曙光的孔教总会上书国民政府,要求命令全国学校研读经学、正人心、保国脉。于是夫子您再度浮上水面,抖落水珠,凌波微步飞踏而去。 新生活运动的全面启动,对蒋介石而言顺理成章。新生活,却也算不得新,无非是从旧文典籍里发掘新意象。旧瓶装新酒。加上容易记得的口号,更能幸福传万家。于是,蒋介石决定,新生活运动以“礼、义、廉、耻”四维,“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德定调,以此为基石,构建他的伦理天国,发扬中华民族的固有德性。夫子,我整个中学生涯吧,听最多的不是国歌,不是校歌,更不是什么周杰伦陈奕迅蔡依林五月天的港台流行歌曲,而是礼义廉耻。哪所华小、独中,没有这四字隐蔽或显眼的存在?几乎要视听麻木、烂大街、如鸟飞蓝天云过海面未曾留下任何痕迹的这四字,何曾想,竟是民国时期的造物?于是蒋公恢复祭孔、颁定夫子您的诞辰纪念日、给予孔教总会合法地位、更煞费苦心殚精竭虑为四字勾勒出更具体的表达。蒋公说:礼,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清清白白的辨别;耻,切切实实的觉悟…… 夫子,后来有一说,说民国时期思想百花齐放,是继先秦之后又一次的诸子百家争鸣。妙的是,第一波诸子百家,唯有夫子您一人(重点)参与第二波的争鸣。但这次,夫子,您不再是易中天口中的“肇事者”,不再是枪打的出头鸟,诸子百家不再为了反驳或迎合您而唇枪舌剑地辩论、洋洋洒洒地著书立传、风风火火地创门造派。这一次,夫子您,是被动的木偶。您被供上神台,也恶狠狠地跌落。被批斗、被清算。但21世纪您再次——哦,再次——浴火重生,化身文化象征被散播至世界各地,充当文化交流大使。您疲累了,仍奋起振作,越更广阔的洋过更幽深的海,只为服务此时此刻兴许有些失真,但您乐在其中的形象。但您献身遁入无间道,始终难逃乌云的紧随笼罩,孔子学院被扭曲成中国对各国的监视机构,那大写的不信任、阴谋论、独裁论的论调…… 夫子,您这千年之身何曾与波谲云诡的政治现场,脱离过? 要是您的学说不是如此现世、如此世俗,您能否更早些挣脱此岸的纠缠束缚,到达极乐幻境,在莲花盛放、晨钟暮鼓、只谈风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彼岸,过上安静的小康生活?但这一切,一切的一切,不论先秦或民国,不论阴谋或阳谋,反正一切的一切,皆与您,夫子,无关。 无关,无关,无关…… 6. 夫子,后来我曾服务于一间偏乡地区的学校。 学校教员来自四面八方,北、中、南马,都有。有位远从台湾嫁来,成了马来西亚的台湾媳妇Y,更是担任辅导主任的要职。台湾本省人,口音浓重,教学热情洋溢,身上环绕丰沛的磁场。该校教师节不是国定的5月16日——对部分学校而言,《拉萨报告书》始终是锥心之痛—— 而是9月28日,夫子您的诞辰。那一年,筹办教师节的任务落在我肩上,于是我风风火火地筹备,不敢懈怠,日夜赶工。一次彩排当中,我和行政单位讨论构思与细节,而当时,讨论的焦点落在PPT上的内容,我们焦头烂额,严谨再严谨,字字推敲、句句斟酌,只为不让董事们挑出毛病。在此节骨眼上,Y忽而爆发不满,满嘴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颗粒分明地向在座各位宣泄愤恨情绪。老师,PPT内容不对哦……不对,什么至圣先师啊?现在已有研究指出他不是第一位在民间办学的好不好……老早有其他人在办,每次说到这我都生气,你们都不做历史考证的吗……那些事迹,你们都一一考证过了吗……被捧得那么高,都是你们两眼被蒙蔽,还傻傻的以讹传讹啦…… 在座的,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不禁面面相觑。望向校长——也即Y的丈夫——校长点头,认同。历史嘛,就该求真,那几句删了吧。我傻眼。无法判断对错,无法好好思索。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原来我一直身处其中的bubble此刻被谁撬开了口,往里灌水,水弄湿脚、淹没脚踝、往膝盖攀升、覆盖胸口、进入鼻子嘴巴、没顶……体内涌现一股愤怒,但在水中,愤怒无论朝何处挥拳都被一一抵消。挣扎,无用。 后来学校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孔大典,以三献礼的形式进行。祭祀时进行初献、亚献及终献三次献酒,职掌祭祀礼节者为三献官。首献官为董事长,亚献官为某董事,三献官为校长。祭拜时全体师生面向北方。拱手,作揖。我问一位中文系同事,为何北方?北方嘛,北极星的方向。孔子很常提到北极星。为何? 君子以德服人,就像北极星那样,群星环绕,亘古不变。 3000年前的夫子您,对永恒的寄托和想像,让我深感怅惘。 祭孔大典结束后,我不识趣地问学生知道祭孔的意义吗?学生就差没翻白眼,仿佛从头到尾只是我们大人的自娱自乐,和他们分毫无关。 7. 夫子,长日将尽,夕阳无限,您走之前,我们合唱一曲。不知我这副嗓子您可满意?来吧,夫子,别管我湿润的眼眶,泪很快会被Stulang Laut咸咸的海风吹干。 就唱〈蒹葭〉吧。我们这时代有一首以〈蒹葭〉为意象的经典流行曲。我喜欢的歌手李健曾翻唱过呢。夫子,别,别害羞,您先,您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8. 夫子转身走远时,发生了件怪事。 他老人家身后的影子似乎在和世人开玩笑。夫子走越远,影子几乎是不成比例地越来越长。夫子成了远处一个小黑点时,影子已然是庞然大物,覆盖了目所能及的地面。地上的砖、路旁的树、随处可见的褐色泥土,被影子轻柔地覆盖,成为薄如蝉翼的表皮,开始呼吸、吐纳、呼吸、吐纳,皮下紧接着长出新血肉,活出新生命,述说新的语言。 夫子终于离去。留我独自面对海天悠悠。 相关文章: 卓振辉/Bubble(上) 卓振辉/玩具(上) 卓振辉/玩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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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独中待久了,最常看见那尊雕以真人比例的老人塑像。老人眉目慈祥,双手作揖,两手长袖几乎垂落地面。塑像底下是座打磨光滑的岩石,四面刻以文字涂上金漆。其中一面是〈礼运大同篇〉。那煞白的老人塑像,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落魄政治家、梦见周公的始作俑者、头号教书匠。 孔子。 2. 教书5年,见过不少学生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开班上叫人窒息的空气,在校园闲逛。幸运的顺利回班,不幸的被抓、被训、被记过。 作为老师,这种行为该予以谴责。不过坦白说,印象中中学时期我也有过两三次故意绕远路回班的记忆。 记得当时高三,时间被调低了光度,周围一切蒙上一层暗影。我慢悠悠地穿梭在学校阶梯、走廊、角落。早过了下课时间,四周静悄悄,没有人潮,也没有像风吹过山洞般的回声,只有偶尔从教室内眺望的眼神,释放出搜寻的光波。而我幸灾乐祸地想,瞧,我在外,你在内。我享受自由,是只随时能飞走,飞离这一切的鸟儿。很妙,虽然终究得回到班上,但人免不了被短暂的、虚幻的、孩子气的自满填充。填充着,填充着,膨胀成一颗脆弱的bubble。 有一次,我经过一间采光特别暗、不细看也能感觉墙面斑驳的课室,里面尽是矮个儿、脸庞稚嫩的初中生。初一或初二,拿捏不准。 望进课室的第一眼便被震慑。矮小的学生个个绷紧身体,手压身侧,挺胸仰面,脸上带有一种男童军步操才有的刚毅神情立着。瞧更仔细,的确有军队的气势。但努努鼻子,会嗅出那是股兼具庄严、神圣与不祥的气势。我快步走过,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那位神情严肃,甚至肃杀,身着一套暗沉色上衣和长裤,立于班前,以夜空中卫星俯瞰大地的眼神扫视班上的女老师,不让漏网之鱼玷污神圣时分。但她还是抓到了。漏网之鱼在弯腰拱拜时,不小心嘴角上扬。嬉笑,不认真。只好全班重来。再看两眼才明白,原来鱼儿们不是对着女老师拱拜,而是前方挂黑板的墙面另外挂上的一幅全身肖像。女老师以身示范,对肖像行快要90度的夸张大礼。 女老师瘦小,戴深度近视的粗镜片眼镜,素未谋面,是副陌生脸孔。中学6年我未曾上过任何课,需要朝肖像拱手作揖,弯腰致意。后来才知那是冠之以“礼仪课”之名、为初一新生特设的课程。教育界新兴起的潮流。据说授课老师是从相关机构特邀,教周礼、授君子之道。从小抓礼义廉耻,大道已隐多时,务必让其复燃,重整社会风气——有关单位恐怕作如是想。 对幼小的心灵而言,当时课室充溢着难以言喻、似乎变调了的空气。很像汪洋大海里一叶孤舟上的猿猴,发现新大陆,孤舟搁浅,猿猴上岸,却被新大陆的压抑氛围压得不敢趋近最靠近的一棵椰子树。OK,这种比喻怎么看,怎么也歪打不正着,但简而言之呢,那里,那里没有红光洋溢的神台、没有雕刻神似的神像、没有袅袅香烟、也没人穿金装着道袍,但那空间——那空间确实荡漾着某种程度的宗教氛围。 或许正是那种格格不入的怪诞感,让我一刻不停留地拔腿就走。快走,走快。再也不回头。总觉得一旦回头便会被叫去,行礼、作揖。同学,做得不标准哦。重来。再来。达标为止。那可就大难临头。 关于孔子,说穿了,只剩记忆可讲。 孔子和我——也和你——的生活没什么直接、太大的关系,只是偶尔浮现,在你不经意翻阅侄子的历史课本、名流人士的宣言、华教人士的口号、甚或在电视、电影。如此时代,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夫子将是网络游戏中某个具有超绝技能的游戏人物。关公、诸葛亮、李白等皆难以免俗,谁敢说夫子能始终独善其身?但恰恰是这种偶然的相遇,往往会摇晃你的世界,颠覆你的海天一线,冲击你的视网膜。在很深很深的深处,你和夫子其实像广袤地底的树根根毛,悄悄地碰面,悄悄地打了个小小且牢固的结。 要说孔子,太难。 因为你要说的是个符号、是个标志,甚至是个标本。你如鲠在喉,却非不吐不快;似曾相识,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为何非说不可?为何非为难自己不可?嗯,因为—— 因为后来吧,我再也摆脱不了孔子的存在,几乎所到的每间独中或遥望,或近距离观察,反正塑像都会老友鬼鬼地朝我俯瞰。也因此让我终于想起,自己也曾朝夫子双手合十、弯腰、叩拜。那是好久以前了。六年级。一如其他六年级的海海众生,我即将为UPSR赴考,家人领我到位于霹雳州珠宝(Chemor)的善学院,也称孔子庙,向夫子祈求考试顺利,金榜题名。对爸而言,什么神祇都好,观音、关公、祖先、大伯公或弥勒佛,关键心要虔诚,只要心无杂念,将所思所想化作口中的念念有词,传达于列位神佛方能成事。阿辉,来,告诉孔子老爷你理想中的成绩……对,把科目列出来……华语、英语、国语、数学、科学……啊孔子老爷,孝子阿辉今天到这里来跟您诚心跪拜,希望您老人家保佑他考得好成绩,全科A,考得好咯我们肯定有所报答的啦。 离开善学院前我拿了些饼干、糖果和茶包,庙里的靓姐(便是她将饼干、糖果和茶包放入我手掌,神情仿佛交出珍稀宝贝)说,这些都得吃了、喝了,孔子老爷才有包庇哦。但我不吃糖。咖啡口味还行,草莓口味怎么也放不进嘴里。于是整个UPSR期间诚惶诚恐。忧虑没吃完该吃的糖,会不会让成绩变难看。对当时的幼小心灵而言,那里存在货真价实的因果关系。真的。 家人后来重临善学院,以食物、烧香和捐款还了愿。但说来很妙,整个青少年时期,我只记得自己曾为了UPSR向某位神祇叩拜,没意识到那便是课本里的孔子。迷迷糊糊地拜,迷迷糊糊地考全A,最后迷迷糊糊地将一切抛诸脑后。善学院我再没去过。真想再去一趟,看看保佑我考全A的孔子是否安好,一切如故。 顺道把我迟迟未能吃掉的草莓口味糖果,放回塑像前的盘子里,双手合十,物归原主。 3. 夫子,既然来了,请您在我身边坐下吧。 对,我们就坐这。就这,景色特别好。 瞧远处,海的另一边。那是新加坡。 林立的工厂、高楼、偶尔盘旋的直升机,夜幕低垂时岛屿的灯光更胜白昼。 新加坡南部水域有座小岛,名唤圣约翰岛,面积不过40来公顷。19世纪末,圣约翰岛作为防疫前哨站,下南洋的华人熬过数月南中国海的洗礼,不经此关不得入境狮子国,继而踏足马来半岛。 船头靠岸,下船后先施打预防针、消毒、验痘,再沐浴洗尘。洗的不是纯净清澈的水,而是硫磺水。硫磺水刺激之下谁要是发烧只好被带走,到监狱样式的房间里,和无数身患霍乱、疟疾、林林总总的传染病病人挤堆……算了,往事免提吧。让我们视线往右,那条细细的黑线是连接新山新加坡两地的大桥;往左,陆地向大海延伸的浅滩,是工地铁架、钢骨水泥、打桩机填充的图景。夫子,现在请将视线拉回,拉回到校园内。是的,我们身处新山宽柔,一座百年历史的独中。我们在面向大草场的阶梯顶端,舒服安稳地盘腿而坐。 昨晚下了场大雨,大草场的青草间散落水软的泥泞,学生无法踢球,草场颇为冷清。现在——现在,夫子,让视线越过大草场落到两栋旧楼身上。两栋旧楼是宽柔最早建起的教学楼,今已很少用。让我们看更仔细,两栋旧楼的背面——也就是迎向我们的那面——写有四句话。不,四句词。你听,我念。规规矩矩的态度。正正当当的行为。清清白白的辨别。切切实实的觉悟。夫子,颇为教条式的词句,right?四句词,文法清瘦,略显拖沓,但一目了然,里外透着一股上上个世纪白话文运动刚兴起时,时髦的民国式简约风。 夫子,故事得开始了。我们要逆时间的河流而上。 不,不急,先别往民国去。得往更久远的18世纪去。 1740年,巴达维亚。 荷兰殖民政府对当地华人的忌惮日益攀升,终于上升至顶点,于是大开杀戒,鲜血染红城西一条名为红溪的河流。 殖民政府事后担忧清政府兴师问责,只好派遣使臣到北京谢罪。面对红毛狄夷的自动请缨,乾隆挥一挥袖子,叹曰“天朝弃民不惜背祖宗庐墓,出洋谋利,朝廷概不闻问”。天朝弃民四字乃南洋流传的版本,但追踪回清宫档案,原文写的是“莠民”。但四字也好两字也罢,不难想像,都听得彼时的南洋华人心寒如屋檐结霜。夫子,对中原情结根深蒂固的思维——如尊贵的您——而言,海外、南洋,恐怕是个无法理解、充满怪诞想像的异域吧。一份明代民间笔记记载,下南洋的华人身上会带两样物事——农具和种子,及棺材。农具和种子,象征生命的延续,即便蛮荒异域也将生机勃发;棺材,象征生命的最终消泯。瞧华人多务实,好也罢、坏也罢,皆在运筹帷幄之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不,背井离乡的华人胸中没如此墨水。他们只为生存。有距今南中国海打捞而起的两万多艘船只为证。那些沉沦、沉默的船,是被称以沉没的希望为重量的锚冲垮而下。夫子,要是没有彼岸的承诺,没有彼岸曾照射过来的光,扬帆起航的勇气该从何说起? 但夫子,抱歉,越洋过海的华人们祈求保佑的对象却不是您。不,还不是呢。是妈祖。 在我们的故事里,此时夫子您尚未登场。 4. 到晚清,一切都变了。 国势积弱、黑暗中摸索,像婴儿般在地上匍匐前行的清帝国派遣洋务派官员出海考察,终于意识到南洋诸刁民并不刁。刁民在另一个帝国细腻的东方化、分化、驯化和异化之下,卸下彪悍、血性、野蛮的气息,换上了新面貌。但这些蛮荒异域的华人仍眺望北方,仰慕华风,且累积了财富、眼界及和洋鬼子打交道的手腕。冷漠与怀疑不再。如今是笼络、招安、呼唤心灵归属。但太迟了。太迟。一切皆被一股无可逆转的龙卷风席卷,往不在风平浪静的南中国海抛掷。清帝国试图收服的信仰版图,对南洋的最后挽回,终究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唯独华教。唯独华教成为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政治运动,唯一一颗吸收日月精华、终于修炼成精、筋骨活络的活化石。 夫子,您不是爱唱歌?让我献丑,先献上一曲。 我愿逆流而上,找寻他的踪迹…… 啊,夫子,我寻得,寻得那眺望南中国海、在岸边徘徊、郁郁寡欢的康有为。您的登场和他息息相关。那场19世纪末的复兴运动,康有为凭一己之力,一手翻腾而起的强风劲雨终于让您重登大银幕,众生鼓噪中进入观众的视野,化作戏中人。瞧,西方的强盛是康有为心头上一块黑压压的乌云,非拨走不可。本以为西方船坚炮利,于是拷贝复制军火技术,却于甲午战争输得一败涂地。持久的磨练练就纤细敏感的心思,越挫越勇的康有为很快瞄准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之一,宗教。儒学的黏土在康有为手中搓揉拿捏,重新形塑,升格为宗教,试图以宗教之力让中华大地凤凰涅槃,脱胎换骨。(8月22日续) 相关文章: 卓振辉/Bubble(下) 卓振辉/卷蜘蛛网的牙签(上) 卓振辉/卷蜘蛛网的牙签(下)
1年前
夜空中发亮的物事总能引起关注,驱动想像。如月亮。 要是加点声音,效果更好。像烟花。 妙的是,月亮和烟花成了传统文化一部分。夜空是孕育文化的摇篮。 就记忆所及,逢年过节,烟花就未曾缺席。有到时到候夜空如期爆响火花的节日,像新年、农历新年、中秋节、圣诞节;有的则是爆响了,你心生疑窦为何放烟花于是才追问今夕何日的节日。 我新村老家有个习惯,往往只要外头爆燃声响,大人便会呼亲唤戚。放烟花咯,出来看,出来看!小孩要是动作稍慢便赶羊般赶,唯恐来不及瞧上一眼。毕竟烟花的长短难以预料。而长短往往取决于价格。 那是个暗号。静夜之中,拖长音的咻——继而厚重的碰!像雷公往一只半边天大的鼓敲了记重的。于是叔舅姨嫂拖家带口地奔往屋前马路,看远处炸裂的艳丽花朵。我也是从小被呼唤、被拖曳而去的一分子。小时候确是新鲜事;长大后,悸动渐如潮水般退潮。不过仔细追究,其实并非完全无动于衷。要是烟花秀出未曾见过的花样(—就像期待喷射机兜转出更多花式)注意力会久久被抓住。只是无法再如小孩久久凝望普通单调的烟花。成长过后的挑剔眼光。谁都一样。 于是每年农历新年新邦波赖大草场的烟花秀备受期待。谁家买的烟花不是秘密——那几家“有钱佬”。烟花多是走私货也是心照不宣。大年初一晚,注意了,大草场中人影晃动,提着个烟花箱放到大草场中央,箱内是装满火药的圆筒,黑暗中燃起一点火,小火光靠近导火线,接着人影急匆匆走开。拖长音的咻——一条长长的、若有似无、虚线般的尾巴喷往中天,继而厚重的碰!15分钟到半个小时的烟花秀让新村众人走路、骑摩托、骑脚车,应声赶来大草场旁观望新村夜空一年一次的华丽爆亮。 烟花起源于汉朝。古人往火里投入竹茎,竹茎噼里啪啦清脆响亮,爆竹二字便来源于此。后来出现硫、木炭及硝酸钾混合而成的火药,放入竹筒点燃,不仅声响巨大,而且喷发美丽火光,用以辟邪驱鬼再好不过。稍加改造,控制燃爆程度,提高射程,调节颜色,一个声光俱全的传统由此诞生。不过,就在爆开的细碎石子如雨点般洒落,人们不得不抱头逃窜之际,我估计有一天自己将对烟花彻底麻木。新邦波赖也好,香港维多利亚港、台北101大楼、悉尼歌剧院也罢,像杯中水放到冰箱中彻底结冰的麻木。心理上的麻木。文艺性的麻木。 结果是,非也,非也。只身到外地工作,每当耳边响起那熟悉的节奏,始终会不知觉地离开房间走到外头去看。远方,烟火。独自看烟花不是为了驱鬼,而是为了怀念,为了在咻——碰!之间参悟非得众志成城、携家带眷地看烟花不可的道理。马克思毕竟说得对,人是社会性的总和。看似孤身一人,只要咻——碰!一出便引发巴甫洛夫反应,掀开意识的地毯任由社会性从地毯下的深洞凝聚成一股强劲的风直蹿而上。 烟花在文艺的世界里(尤其流行歌)是很有个性的啊。要感受幻灭与淡然,且听张学友及欧丁玉的〈烟花句〉;物是人非,时日苍凉,有周杰伦〈烟花易冷〉;脆弱与坚强,我就是我,非张国荣的〈我〉莫属;对人生百废待兴的憧憬是Katy Perry〈Fireworks〉的精神主干;华晨宇在〈烟火里的尘埃〉嗷嗷悲鸣要找回来失去的童真与坦率。美丽、短暂、仍不得不追求。烟花百试百灵的象征。再听一曲——天空正绽放无数花火,短暂美丽的花火,没有空去想明天以后。叮当,〈花火〉。干脆利落,活在当下。有什么比烟花更适合比喻活在当下?电影、电视、MV,播到感人情节也无非烟花、旁白及慢镜头。黎紫书更是用〈烟花季节〉表示两个族裔之间爱情消散后的悲壮、凄凉与惋惜。 烟花的实用性及象征性尚未物尽其用。 麻木,远着呢。 中秋我总认认真真地看月亮 而我记得大学时候在雪兰莪沙登当实习生的那3个月,在Tesco买了个最便宜的天文望远镜,每晚到公寓楼顶将望远镜对准月亮。现代人的望月和古人不同。古人望月,为月亮取昵称。玉盘、广寒宫、冰魄、明镜、碧华、玉鉴……优雅、华美、且都有动人典故。啊,月亮,月亮的象征就不多说了。中秋的主角,相思的凭借。抬望中天,静静地挂在那儿的月亮是两端空间唯一的中介。〈水调歌头〉千里共婵娟。〈静夜思〉低头思故乡。《1Q84》天吾和青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柯景腾与沈佳宜。月亮本来呢,安守本身,任由想像驰骋。奈何人类主动出击掀开“神秘的面纱”。这一掀,远看是圣洁清辉,近看是道道地地石头一块。Katy Perry更不给面子。Boom,boom,boom, even brighter than the moon,moon,moon。比起月亮,Katy Perry无疑认为烟火更耐看。但逻辑不对啊。月亮悬在那儿,任你看,任你着陆,任你收集岩石返回地球研究。而烟花是在夜空及视网膜上逗留的虚像,无法细细地观察其内部结构。即使用最牛的显微镜。点、线、面、立体、内容,唯有月亮具备啊。 烟花与月亮,一静一动,一短暂一持久,一绚烂一平实。夜空中的太极两仪。 天文望远镜后来被我收进家里储藏室,但每逢中秋我总认认真真地看月亮。不是整晚在看,而是在某个时间点实实在在地将月亮看一遍。看着难免心生愠怒。月娘啊月娘,你的确不争气。静如处子、沉默如鲸、平日的川剧变脸阴、晴、圆、缺也没多少人注意。曾经辉煌,如今落得只懂一些博人眼球的煽情伎俩。要不是新闻报导血红月亮、蓝月亮或超级月亮将于某时某地某经纬度出现,人类煞有其事严阵以待,希望拍到绝美照片post到社交媒体以呼应海上生月明天涯共此时的悠久传统,大多时候你热切地注视众生,众生忙乎乎地将你遗忘。不对等啊。唯一紧密关注你的是地面大型天文观测仪—— 枯燥的观测日常。身为月娘,还真孤独。不过,且慢,我后来发现,不,不是的,月娘没被遗忘,你,素衣白裙、旋转、跳跃的月娘悄然地化身了!你化身众生手中的智能,光灿灿、亮晶晶,继续担当游子与故乡、远距离的亲友恋人牵线媒人的千古角色。来吧,你说,别抬头,头低下,月娘在召唤。像那〈逍遥游〉鲲化作大鹏的事迹,物与物、种与种的演变幻化无穷,匪夷所思…… 夜空中亮眼的物事还有很多。如星星。但身处赤道,星星寥寥无几。星座图上琳琅满目的星星非为你我而设。要看“漫天星空”唯有到希腊或埃及。孔明灯、热气球、飞机、火箭、人造卫星、探照灯、流星及UFO都为夜空奉献亮光。古往今来似乎总有什么在想方设法打扰夜空的宁静。而在人类发明更能绚丽地点燃夜空的技术之前,烟花仍能在心海之上燃爆、照亮、久久地震慑我们的瞳孔。
2年前
将近中午,艳阳高挂于新邦波赖上空,我为阿公搬了张靠背塑料椅,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塑料高脚凳子上。阳光洒落老屋门前的水泥地砖,激起一束束镀金却透明的、细细的箭。 说“老屋”,其实不老,我童年捉迷藏、荡秋千、驾迷你跑车、中秋节在木板上用蜡烛排成火焰燃烧随风摇曳的字的那间五六十年代木板屋(我意识里,始终潜藏那段不长,却不透光、幽暗闭塞的走廊)已不在了,如今是座新型的新村单层屋(砖块和水泥),而阿公眼睛割过眼角膜,如今已看不太清,不管是远山淡景、前面两条街庙宇耸起的神佛雕塑、对面的草丛、头顶的电线杆,或坐在身旁的我,也只是模糊不清。阿公眼里这寂静且闷热的世界,或许是幅印象派油墨画,所有颜色都越界,彼此抗拒之际也彼此混合,纷乱之中唯有些粗线条匍匐蠕动。但阿公的记忆始终清晰,他会先道歉,说到这年纪啊,就会净说那些陈年往事,有我说没别人说,你如果听得没意思,就当老人家闲话吧。言辞里似乎听出他也曾向谁滔滔不绝,却换来不怎么好的反馈。于是我说,我有空,阿公你慢慢说。阿公的历史阿辉很想听。 那些故事,听了两三次,但每次听,阿公都会补充细节。好比说,太公当年离开“唐山”(唐山,中国大陆,只是代称,而太公真正的祖籍地是连州)下至南洋,落脚“老波赖”(我们新村是新邦波赖Simpang Pulai,那是后来“烧芭”后新建的新村,老波赖在约莫15分钟车程的别处),做“佛朗”(锡矿)赚了钱。别人是建个小屋,太公却是建了两间大屋,阿公说别以为太公是为了炫耀,他将屋内隔成十多间房,出租给唐山下来的人。阿公说你想想,当时做个矿工,收入微薄,一天“几尖钱”(客家话,到今天我始终拿捏不准“尖”是什么单位)而房间出租一个月一块钱——一块钱,当时是大数目。 太公太精了。虽则阿公没说,但我知道下南洋的祖先,他们搭乘英国的猪仔船沿中国沿岸,漂啊漂,漂至首站新加坡,洗澡(我看过黑白照片,那是用大水喉喷涌的强大水柱,往华人身上喷射),做卫生监测(要是监测不过关,抱歉,你得回大陆),处理身分证之类的工作,一切结束了再北上进入马来亚境内。我想太公肯定也不例外。 那时用英国钱,阿公说,纸钞上是英女王的头像。我后来听黄子华最后一场栋笃笑《金盆浪口》,他问在场观众谁会唱英国国歌?似乎香港人,真正会唱英国国歌的不过尔尔。我忘了问阿公会不会唱英国国歌,但阿公说,鬼佬他看太多了(锡矿公司的管理层有英国人和华人),那时旧霸罗(如今怡保)满大街尽是鬼佬,见惯不怪,而且鬼佬不跟你平民百姓住一块,都住山上。于是我不得不想起华都牙也的凯利古堡,那段已被浪漫化的,殖民时期商人的生与死,那一间间的主人房、儿子房、女儿房、会客室、螺旋状的逃生梯、幽暗寒冷的地窖……但那距离我太遥远。 我继续侧耳,听阿公说,后来老波赖那间老屋,被大火烧了。那年代,这类灾祸多不胜数。我小时候在新邦波赖,也曾目睹大火吞噬老式木板屋,妈抱着我,就站在现场几步之外。阿公说,他长大成人,也去做佛朗,没佛朗做便割树胶。太公省吃俭用,阿公视为榜样,钱不乱花,全积攒起来(但其实也曾赌过,只是很快戒了;也曾抽烟,是鼻子入烟口里出那种,吞云吐雾,烟瘾极大,后来也戒了),直至要结婚了,婆婆比较能说善道,在新邦波赖寻寻觅觅,找到了块地,用400块钱先买下,往后一边工作一边积蓄,叫来红泥山的“阿舅”,用最便宜的材料(阿辉,你太公那时用1号铁,我只用3号铁,3号铁比较薄)拼拼凑凑,搭建起了我身后这间老屋的前身……阿辉,以前的人穷是穷,但穷是常态,你没饭吃,拎个椰子壳挨家挨户去问人要米,人家都会给;没屋子住,去霸罗桥底,那里就能睡。如今你穷,还能这么张扬?以前机会多得是,你肯做就能攒钱,容易存钱,你看我以前进山芭割树胶,回家要走三头碑,你们现在不行咯,到隔壁街去都要驾车…… 小历史也有光辉 阿公不知道,我偷偷按下了手机里的录音Apps。我们的对话,如今我有存档了。我不介意阿公滔滔不绝,倾听阿公说的,他(个人的,私密的小历史?),或他口述的那个时代(大时代?)的历史。也许阿公不是最佳故事叙述者,但我努力让自己腾空,俯瞰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岔路,拼凑而成的完整样貌。 阿公已是9字头,而我们这一辈大多各自纷飞了(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他们散落在吉隆坡、新加坡、澳洲),故事再不说,再不听,此后往去,便将湮灭于生活这股莫之能与的洪流之中。我想说,小历史,也有小历史的尊严和光辉。网络上时而会有这样的帖:一幅洋洋宇宙为背景的图案,充斥着星系、星团、星云、无边无际之黑暗,而地球很小,比头皮屑、指尖、米粒还要小,帖文说:人类啊,你的烦恼只有这么丁点大。但非也,非也,大小无关紧要,你看病毒够小吧?却也够致命。 我喜欢读史,喜欢读《人类简史》这类诉说大历史(像书里揭示的,不是人类驯化农作物,而其实是农作物喂养人类,人类生长、死亡、腐朽、尘归尘土归土,营养再度为农作物吸收,循环复始,永劫回归——这种爆炸性观点,读了会兴奋好几天)的书,但我也爱殖民史、东南亚史、本地史、本地华人史、霸罗开发史、新邦波赖史、卓家史、阿公的割眼角膜史……离我更近,更有贴身感受,对我从何而来往何处去的疑惑更有启发,因为,你懂得,华人啊,不知为何总是忌讳说以前的事。从前的心酸艰苦都是不堪过往,何需再提?很怪,这种心理不是和中华民族“以历史为明镜”以史为鉴的精神背道而驰吗?但是阿辉啊,我们以前都是熬过来的,那段过去太苦了,太苦了。
3年前
你悄悄地 踏遍每一条熟悉的路线, 但切莫惊扰城市、城市里的人、 甚至电线杆上的小鸟、 横跨斑马线的学生、那艘浮荡的皇家小船, 切莫让谁想起城市曾偷偷地、 以高耸的大厦、蜿蜒的巷弄、灿亮的沿岸 喂养一个人的记忆, 而家乡常年积累的, 群山环绕炎阳炙热的郁闷, 再次被温柔晶莹的海洋抚平。 ——写于2021年12月13日晚,重临新山之日 2020年3月政府宣布全国进入行动管制令,消息开始在网上流传(政府的官文、网民整理的重点、网友的转帖再转帖……),我人在新山Aeon Tebrau逛着,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举目望去,商场内其实早已人迹寥寥。冠病全球一路斩碾之风声,已让大多人深锁屋内。后来的个把月,我教书的补习中心便传来裁员的消息,而新山往日的生气勃勃早已萎靡殆尽。 那时我住在世纪花园,两条街外便是KSL商场,商场内商店都关了,仅剩Tesco照常营业,人人不得不适应新日常:戴上口罩、排队时维持一米距离、填写个人资料(但你知道,后来是扫描QR code)、喷洒酒精。我也买了酒精,一小瓶罐放车里,上车下车往两手手掌、手臂涂抹,里外透彻。彼时,快筛检测仍处研发阶段。而KSL外,除了饮食店、杂货店,其他如汽车维修、按摩、理发……这些店铺全关闭。记得我站于街上,阳光洒落空荡荡的柏油路,格外刺眼。很快我收到消息自己被裁员了。补习中心隶属于一集团,集团名下除了补习中心,尚有两间建筑公司,而疫情之下建筑业全面停工,建筑业深受影响,连带波及补习中心的财务状况,裁员势在必行。 该回家了 打掉重练 我失业了。我想我的失业能作为失业潮的第一波浪潮,接踵而至的一波接一波,席卷全国,汹涌拍岸。往后两个月,我投的履历深沉大海,渺无音讯。一天天过去,失业让人不得不焦虑,但那是白天的事,到了长日将尽,夕阳将天色渲染成一幅幅绮丽曼妙的油墨长卷,我离开家里,手拿雨伞走到大街上。之前的入夜,街道两旁的停车位座无虚席,你若驾车找停车位,来回兜两圈也找不着实属正常——夸张地说,连违法停车位也是一位难寻。但如今柏油路上停车位白线清晰可见,再无任何车子遮挡视线。大部分居民身居屋内,和你擦肩而过的十之八九是外劳。很怪,他们大多成双成对,绝不落单。 煮炒店员工站在店门外,一双眼和你对上,搜寻确认的信息。他希望你会是登门的顾客。买了晚餐,回到租屋,客厅内,房东窝在睡椅看新加坡电视新闻。新闻报道十之八九和疫情有关。而这便是我离开时,新山的模样。习以为常的热闹仿佛千帆过尽,难掩哀伤的落寞萧条。 我往柔佛、雪兰莪、森美兰及马六甲都投了履历,最后得到霹雳州的回复。似乎是某种暗示,该回家了。6月,我挥别新山。我没自怨自艾,毕竟受疫情影响更深之人比我多太多,能找到工作已是万幸,但离开新山前一晚,我哭了,一边哭一边收拾行李。在新山住了3年,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人际关系、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当下不得不打掉重练。 而岁月恍惚,一晃眼一年半过去,国内跨州禁令也已解除一段时间,待学期结束,把心一横,决定出走,于上星期重游新山,待了5天(2021年12月13至17日),见了一轮旧同事、旧学生,重游了KSL、Aeon Tebrau、Paradigm Mall Johor Bahru、Mid Valley Southkey、古庙、陈旭年街、印度街、食得福美食中心Cedar Point Food Court、大丰花园、彩虹花园、Stulang Laut……新山这位故友却仍深陷其中,未能摆脱那股哀伤情调。你随便抓个新山人,做民间调查,无意外他们口径一致:新加坡还没开放来往,新山经济怎么可能复苏?新加坡人还没过来,那些店怎么可能开?就算开也开不久。新山的繁华盛景,少了新加坡游客,唯有冬风刮、散尽寒枝,黄花凋零。 这趟重游之旅,我带了欧大旭《幸存者,如我们》中译本随行。《幸存者,如我们》挑战当局“华人都富有”的言论,戳破近年风行的“Crazy Rich Asians”偏见,刻画吉隆坡渔村华人力争上游,寄望过上充裕、安稳的生活,却永劫回归,摆脱不了阶级、种族及权力酝酿的社会悲剧。小说接近尾声有这么段文字:美国的某个政客决定他们不买马来西亚的橡胶手套了,同一区里突然就有10间工厂必须关门;欧洲人为了拯救这个该死的星球而禁止在食物中使用棕榈油,一个月内,整座港口都陷入困境。生活会继续下去,但你会感觉它正悄悄溜走,你会担心她再也不回来了。正因为那种恐惧,你会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暂停的状态。表面上看,生活似乎很正常,但其实它快要停滞了。 欧大旭评论马来西亚经济受制于外国投资,社会结构有严重漏洞,从而导致贫富悬殊的悲哀事实。我无法平行搬运,但这段文字却和我在新山的所见、所闻、所感受的遥相呼应:新山的经济直接与新加坡人的消费挂钩,而这建立在新山与新加坡长期互动的微妙关系基础上。新加坡任何政策皆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牵动隔岸之外的,这座南方之强,宛如两颗双子星,或两粒诡魅纠缠的量子。 抵达新山首日,马哈迪再次登上新闻热搜——配合新书发布,发表他的“筷子论”。离开新山那天,马六甲海峡挂起东北季风,雨神降临,带来狂风大雨,全国各地淹水成灾。于是我们才醒悟,这些日子,我们投入太多目光在那肉眼看不见的病毒上,一旦疫情过去,原来下意识潜藏起来的问题将再次,像网络上流传那些大水淹没住宅区的视频,许多水里生物如游蛇、四脚蛇、海龟,浮上水面,显出原形。 而无论如何,我已再次离开新山,冒着疾风骤雨驶于南北大道上,只希望能及时看见那半山腰的IPOH竖像,回到温暖舒适的睡房,好好地睡上一觉,期待怡保明日炎阳高照的炙热。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