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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振輝

組著這一期的【星雲】特輯稿件時,正巧碰上我國公佈國家奧運會隊服款式的新聞。因隊服設計比較……一言難盡,引來國人的譏笑與調侃。衣服好看與否,各花入各眼,我們不太想隨意批判,倒是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麼有意義的誓師活動,為什麼非要用假人展示不可?退一步想,好吧,你要用假人,那麼好好理一理人偶的假髮又有多難?現在這樣看似隨手啪上的亂糟糟假髮,實在讓人捏一把冷汗。冷汗的潛臺詞是——備戰奧運,大家到底有多認真?魔鬼藏在細節裡。 不解之事寫完,回到本期特輯,一樣攸關“衣事”。我們想從這個月起,每月一次,在【星雲】刊一期“當代小物件”,記下日常裡一些微小而又有時代感的東西。7月的物件主題選了“衣”(七一七一連念便是“衣”啦,笑),覺得範圍太廣,便再縮小範圍至大家或許都有的那件百穿不爛的T恤。請先看3位“老星雲”——李宣春、葉思杏、卓振輝訴說各自的T恤事。 ● 歡迎聯袂供稿! 另有一想法: 歡迎有心者參與往後的“當代小物件”策劃,選一個“既日常又有時代感”的小物件,再邀請三四位寫作同好每人寫一篇相關文章,一起寄來【星雲】共賞。 文章加起來的總字數勿超過5000(或至少4000)字就好了。也歡迎附上作者照片,且須提供所有作者的完整個人資料(中英文姓名、身分證號碼、地址、銀行戶頭、電郵)。 一旦錄用,稿酬從優,大家也可以擁有一整版的寫作同儕紀念頁了。寫作是一條寂寞的路,我們在路上互相擊掌。 ​
10月前
往下要說的恐怕會冒犯到我媽——媽,抱歉啦——但記憶中小時候很常要買新衣時,看上的往往會被媽一票否決,而我口才不好結結巴巴,捍衛不了自己,三番兩次後就再也不出聲,默默接受,以至於後來人到成年逛百貨公司衣物區總是惶惶不安,對一件件抓住眼球的衣服思潮起伏,是自己打從心底喜歡,甚或是被媽長時間的擇衣標準所左右而生成的一種條件反射?媽也許不在身旁,但相信我,她一個眉毛揚起或一個眉頭緊皺,依然歷歷在目似遠還近……因此,就我而言,買衣服與其說是純粹的商業行為,倒不如說是場天人交戰。To buy or not to buy?That is the question。 好吧,聽起來誇張。但後來我終於擺脫這種沒完沒了的心理糾纏,全憑自己喜歡及判斷而購衣後——簡直像破繭成蝶似的——回頭想想,人小時候就是有各種奇妙的念頭,說是有個性,但旁人看來興許只是偏執。比方我,小時候很不喜歡媽挑的那種短袖、薄身、樣式普通的T恤。那種T恤一點也不cool。心思全放在那種長袖、厚實、把人裹得密不透風的連帽T恤。那種很cool。太cool了。我就要那種。但我註定失望而歸。媽要嘛說這類衣服難洗,要嘛說這類衣服無法常穿。於是買下很cool的連帽T恤這(就小孩而言算是恢弘大氣的)願景,我將之歸類為童年禁果之一。 而禁果之解禁要到大學畢業,剛入社會工作。那時我很常一人逛百貨公司,Padini、Brands Outlet之類的店很少涉足——話說回來,我是購物慾特別低的那類人——但有次,店門口一件連帽T恤吸引住眼球(請看附上的照片),整個青少年時期勢必要購入一件的慾望像潮溼已久的火柴終於曬乾且被點燃,繼而燒起大火。我很快下手、結賬、歡天喜地領著小包回家。誰料回到家換上連帽T恤時瞬間背脊發涼。才剛套上,因為衣質厚,很快悶熱來襲,腋下和後背開始冒汗。閉上眼仔細感受,幾乎能感覺到一顆顆汗珠冒芽般冒出毛孔。是種生理上的山雨欲來風滿樓……媽從前的警示——哦不,是警告——橫穿時空而來。你只覺得cool,卻沒考慮過實用與否。嘖嘖。 於是,汗冒得更多。 我要成為很cool的人 但礙於面子,不管悶熱與否,不管難洗與否(好吧,確實難洗),也不管自己浸泡在臭酸的汗液海洋中,我一有機會就套上,好讓眾人明白其中價值所在。到夜市,穿。到大排檔,穿。打球,嘿,也穿。有夠孩子氣。但印象最深的,是買下不久後我就穿著它去看一次2017年李聖傑在拉曼大學文化之夜的表演。穿著它,被裡外嚴實地裹住,在冷氣勁猛的大禮堂看臺上表演,身子卻格外溫暖……當下,我圓夢了。我與正規正矩、無甚性格的T恤劃清界限,成了很cool的人。嗯。管它孩子氣與否。 我很少花心思在衣物上,也因此,買下的衣物會用很長時間,直至開始有穿爛穿破的痕跡也不捨得丟。但這件連帽T恤質地上佳,至今完好無損,和新買時幾乎一樣。有次,我上網搜尋數字68有何特殊含義,結果搜到的第一筆資料是六八運動,和自己沒什麼關係。但始終每次穿上,都難免會追問小時候那種喜歡長袖、連帽、將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慾念,會不會是因為異常敏感的皮膚,往往和別人觸碰都會大動作的躲開,像刺蝟般神經大條反應激烈?所以,買那樣的衣是想將自己掩藏在衣帽背後,讓自己躲在封閉的小宇宙裡……? 不過,行文至此才意識到,當我說起T恤,說的居然是不著邊際的心理分析,還不惜得罪了媽,實屬不該啊。媽,我自罰掌嘴三下,啪啪啪,這就向您負荊請罪來啦。
10月前
原題:無疑是悲劇 ——《奧本海默》的一種解讀 Christopher Nolan的《Oppenheimer》暌違多時終於在戲院上線,評論界盡是好評,打得多熱。 僅就取材而言,諾導已是獨一無二的導演。我孤陋寡聞,眼界狹隘,想不出還有對科學知識更為較真的導演。盡是貨真價實的知識。剛開始得知諾導的下部作品是人物傳記,以為是新嘗試,但當戲院燈光全都暗下來,奧本海默在卡文迪許實驗室遇見來訪的物理大神尼爾斯·玻爾,我才醒悟,《Oppenheimer》是諾導為攻克當代的最炫顯學而一脈相承的電影系列。《Interstellar》將相對論的時空區間活生生地視覺化;而《Tenet》借用時間的弔詭、熵的可逆、因果的顛倒讓劇情一步步綿密地衝向高潮。而這次,你瞧,奧本海默身處的時代,是物理學家推翻古典物理大廈,另立兩座奧林匹克山脈(相對論及量子力學),激動人心的20世紀初葉。原子時代。說激動人心,因為課本及大多科普都這般口氣。但其實將科學抽離時代背景,是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最容易陷入的誤區。 舉個例子。愛因斯坦後來的大眾形象是絕世天才、遺世獨立、仙風道骨。但愛因斯坦是社會主義的支持者,曾撰文〈我為何支持社會主義〉,文中有“照我的見解,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里經濟的無政府狀態是禍害的真正根源”這般鏗鏘有力的句子,晚年更是備受擁戴差點成為由猶太人立國的領導。愛因斯坦是入世的。而關於原子彈,一般認知如下:日本突襲珍珠港,原本偏安一隅的美國風風火火地加入二戰,在一群(而且使命感十足,肯定如此)天才的努力下,美國將兩顆原子彈投往廣島和長崎,蘑菇雲冉冉升起。二戰結束。故事沒那麼簡單。20世紀初是物理界激動人心的時代,但國際局勢更攪動人心,已不能用動盪二字簡單形容。電影裡,尼爾斯·玻爾對奧本海默說:你所揭示的不是新的力量,而是新的世界。但其實新的世界、新的格局已逐漸成形。而科技,往往是被時代推上風口浪尖的。伽利略為何會研究拋物線平面運動?為了讓炮彈更精準地打落敵軍。拉瓦錫為何要研究燃燒?為了讓炮彈燒得更好。中世紀,歐洲處於極度分裂的狀態,戰火連天,誰贏得戰爭,誰掌握話語權,誰能稍微喘口氣。而19世紀,不是麥克斯韋方程式引發電磁時代,而是為了迎合通訊更方便、更有效率的時代大趨勢,歷史層積岩層層疊疊的擠壓之下,終於催生出麥克斯韋方程式。方便、效率,是資本主義這輛Hilux的雙渦輪turbo。科學、科技從未主動。科學、科技,想來都是被動地從人類手中研發而成。 奧本海默的時代也是。A bomb。一個炸彈。一個足以讓世界打從心底顫抖的炸彈,其形象早已存在於所有人心中。It’s in the air。就看誰能捕捉空中的影子,像《1Q84》中製作空氣蛹那樣,讓The bomb化作實實在在的形體。膠著的戰爭局勢,以一顆前所未見的Bomb解決所有問題,說到底,是人性最樸素、最原始(也可以事後諸葛地說,最孩子氣)的想法。一顆Bomb,將話語權攬到自己身上,讓自己佔盡先機。原子彈不是奇蹟,不是神啟,而是順著歷史之河磕磕絆絆地流動,總有一天會到達的目的地。而歷史之河需要一位關鍵人物上船,浩浩蕩蕩地順勢而下。這人就是頭頂寬圓帽、叼雪茄、面容枯瘦、縱觀一生信仰成迷的奧本海默。 觀看電影期間,我始終在注意奧本海默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原子彈生成道德顧慮。但電影交錯的cross cutting,讓人抓不準那關鍵的時間點。後來我想,其實從一開始,Los Alamos的人造小鎮尚未建起之前奧本海默便知道了。奧本海默是帶著困惑,即便只是星星之火的困惑,上路的。說到底,美軍為何找上他而不是別人?那位登門造訪的General Groves說了,說你奧本海默孤高自負、行為不循常理、身家背景模糊不清。無論將軍如何嘲諷,奧本海默還是被欽點。奧本海默,明顯的政治左傾。電影后半,美國時任原子能源委員會(AEC)主席Lewis Strauss為私人恩怨報復奧本海默,稱奧本海默是蘇聯間諜(和狂熱的共產主義分子外遇、自己通讀德語原文的《資本論》對共產思想感興趣)、構成國家安全威脅(奮力阻止後來的氫彈計劃)、對國家忠誠可疑。奧本海默的抗爭態度絕非堅決。我認為——僅僅是粗淺地認為——奧本海默在整個Manhattan Project,是自我分裂、自我懷疑、自我對抗自我說服的過程。自負與自卑、堅定與脆弱,像兩隻薛定諤的貓,哦不,一隻分裂成兩隻的薛定諤的貓,在他心房裡來回竄跳。其中一隻貓越長越大,越長越膨脹,成了奧本海默最大的陰影。 總統先生眼中的crybaby 歸根究底,原子彈的研發是為了抗衡德國納粹。美國害怕納粹拔得頭籌率先製成原子彈,於是整個Manhattan Project是以德國為(想像的)轟炸對象,而持續運行的。但戰爭後期,希德勒自殺身亡,盟軍諾曼底登陸。奧本海默坦言原子彈來不及投落德國,實在遺憾。而原子彈最終投落“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失敗在望”的日本,更加深他早已萌發的愧疚。契訶夫曾說,一個故事裡要是出現手槍,那就非發射不可。當然契訶夫說的是,故事儘量簡潔。但現實生活中從未發射過的手槍恐怕少之又少。奧本海默明白這道理。槍,不管什麼槍,型號多少、重量多少、後坐力多少,都好,無所謂,只要出現在故事之中,那就板上釘釘非發射不可。人性。人性使然。於是在第一顆原子彈試爆,火光比太陽更亮之際,奧本海默唸出了印度教經典《薄伽梵歌》的一句詞: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摧毀者。而很快,原子彈投落廣島及長崎,作為《時代》封面人物、國民英雄會見President Truman(杜魯門總統)時卻說,總統先生,我感覺雙手沾滿鮮血。President Truman俏皮而驕傲地拿出一塊白色手巾,說,拿去,將你的手拭擦乾淨。兩次形象太違和。奧本海默急著要做出補償——向總統先生提議為核武的使用制定政策。國內的,國際的。兩人的面談究竟如何無人得知,但肯定不愉快,不然President Truman不會事後稱奧本海默為crybaby。奧本海默或許真的,當場淚眼朦朧? 電影最後,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的那次對話,充滿寓言(警告)的,氫彈飛射,地球大氣層終於燃燒起來的畫面,是那隻薛定諤的貓能長成的,最可怕的樣子。奧本海默一清二楚。由此來看,奧本海默無疑是悲劇性的。因為矛盾,所以悲劇。這種悲劇性伴隨他一生。這種悲劇性同時掀開了20世紀,以及往後的許多、許多、許多世紀,的重重序幕。我想,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奧本海默自己,肯定也想到了。 諾導接受採訪時說,他認為,奧本海默是the most important person who ever lived。觀眾終於明白,諾導野心勃勃、花盡心思、借歷史呼應當下的史詩巨片,從來不是單純的人物傳記那般簡單。 【編輯臺】記得/靖芬 振輝的文章倒數第三段說,奧本海默因投放原子彈一事始終良心不安,深覺自己滿手鮮血,成了死神。杜魯門總統見他目露淚光,忍不住抽出白手帕奚落(拿去,你這個愛哭鬼),那一幕其實還有一句對白很值得玩味——杜魯門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世人會記得誰發明原子彈嗎?不,他們只會記得我,這個下投放命令的人。(大意) 電影院裡的我其實在想:真的嗎?現在的我們是記住杜魯門,抑或只不過記得“美國”?(你是不是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大禍面前,個人與團隊,或是實體與意識形態,誰才擁有最大的責任?若大家都有責任,一句“造化弄人”就能替一切開脫?長達3小時的《奧本海默》似乎也無力解答就是了。 【星雲小詞典】Oppenheimer Oppenheimer,奧本海默,原名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美國物理學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奧本海默領導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實驗室參與“曼哈頓計劃”,最終研發出轟炸廣島與長崎的原子彈,因此被譽為“原子彈之父”。 近期上映的電影《奧本海默》則是美英合拍的傳記片,由向來愛拍科幻大片的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編劇和執導,改編自傳記《美國普羅米修斯》。劇情講述了奧本海默參與研製原子彈的過程,以及他在過程中的矛盾、堅持及反思。(原稿上傳於03/08/2023)
1年前
卓振輝/叻擺叻(上) 前文提要:慢慢食啦,我小聲說。叻擺叻困惑地看看我,接著,就地坐下。繼續狼吞虎嚥,吃得滿地餅碎。 我從未與他如此靠近。小時候,只要遠遠望見,我會繞一大圈快步離開。有一次,我和媽在大姨丈的雜貨店買了日常用品,大包小包地準備回到車上,經過新邦波賴的露天茶餐室,叻擺叻迎面走來,我焦急地說,媽,行蹶點,行蹶點啦(注2)。媽苦笑。毋使驚,佢毋曉邊讓嘅。很快,叻擺叻近在眼前。他隨手拿起一張圓桌上的杯子,仰頭,將杯裡喝剩的薏米水喝得一乾二淨。薏米一粒不剩。接著抓起圓桌上的盤子。盤子上有殘存的飯、雞肉、咬不斷的支離破碎的蕹菜。叻擺叻全倒進嘴巴。汁液從嘴巴留下,滲透進衣領,劃出長長的河流般的痕跡,從衣服尾端流出。看得年少的我觸目驚心,滿腦子吃別人口水、不衛生、病毒啊、細菌啊、吃別人口水、吃別人口水啊…… 我蹲下身子,按壓住身體的顫抖。很微、很微的顫抖。直視叻擺叻。我從未認真看過叻擺叻。而此刻,我對他,充滿好奇。你是幾歲啊?看樣子,45左右吧?你什麼名字?我是說原名,不是叻擺叻。你小時候長什麼樣?其實仔細看,眉宇間是有股帥氣的哦。你晚上都睡哪兒?不怕野狗嗎?你有朋友嗎?你記得我嗎?我小時候很怕你的啊……你聽得懂嗎?會聽客家話嗎?要是聽得懂,我想跟你道歉。真誠的道歉。對不起,年少的我,曾暗地裡如此厭惡你,以至於希望你,如此骯髒、衰敗、不顧衛生的你,早早消失。對,早早從人間消失吧…… 多無知。多矇昧。 原諒我吧。 ● 媽,或爸,從來沒告訴我叻擺叻是哪條路哪個家的誰誰誰的兒子。事實上,成長的漫長歲月,從未聽任何大人說過叻擺叻的事。但我直覺,他們知道。新邦波賴,小地方,新村人之間多少知些根底。小時候,只要是流浪漢,便會自動被我歸類為乞丐。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叻擺叻是乞丐。乞討者。但到了某個時間點,中學吧,高中,人比較醒目,靈光一閃,頓悟叻擺叻不是乞討者。叻擺叻可以隨時隨地以天為屋簷、以地為床、以白雲為被、以野狗為伴,就這麼在牆下入睡。但叻擺叻,從未擺出乞討的動作。新村人,從未施捨於他。新村人,都懂他,都知道他。叻擺叻,頭髮會定時處理、衣物定時更新、食物(據說)也有固定來源。是家人嗎?是陌生人嗎?不清楚。但新村人,他餓,會讓他吃;他渴,會讓他喝;他喃喃自語,會嘗試溝通;偶爾眼眶泛淚,莫名其妙地哭起來,uncle、aunty 們也會柔聲安慰。不會太過靠近,但會安慰。叻擺叻沒有攻擊性。叻擺叻是一隻瘦弱的、斷了翅膀的、忘了家的鳥兒。簡而言之,他是被細心地照顧。叻擺叻不是沒有家。叻擺叻沒被遺棄。 從我意識混沌初開,叻擺叻已在新邦波賴街上游蕩。小孩子對叻擺叻的行為舉止,是找不到語言描述、找不著合理解釋、找不到參照物參照的。 於是你會問媽,他是怎麼sot掉的?終於你會聽見叻擺叻的傳說。叻擺叻小時候很聰明、很會讀書、很精、很叻——媽會在此處說,考試都拿第一名哦——但就是太會讀書了,讀著讀著,腦子裡的機關便卡住。零件壞掉。讀著讀著就Sot掉。人會讀書讀到如此境地?難以置信。但後來教書,曾聽一些資深前輩說過,在考場遇見學生將考卷揉成一團、撕裂,或忽然站起聲嘶力竭推翻桌子,或整個就從座位上倒往地上昏迷不醒。零件壞掉。但傳說是真是假,很難斷定。因為老一輩新村人似乎就有讀書讀久了就會Sot掉、如此根深蒂固的概念。像我爸,小時候每晚在二廳做功課、複習、閱讀,這副靜止而美好的畫面,卻不知怎麼地似乎刺激著他的神經。別讀了別讀了,休息下休息下。印象中,阿婆也曾向我媽表示過類似的關心。你兒子讀書讀得那麼兇,等下他啊…… Sot掉。多粗俗啊。 還好,儘管承擔著眾人的擔心,我畢竟沒Sot掉。或許有些憂鬱?梁文道某一期的《一千零一夜》,有觀眾來信問,道長,您讀那麼多書,不會憂鬱嗎?道長露出他典型的、穩妥而有禮的笑:不會啊。讀書讀多了就會憂鬱?那肯定是我書還讀不夠多吧。哈哈哈哈。我讀書不到道長的千分之一,不,我不憂鬱。 那麼,叻擺叻為何叫叻擺叻?除了他很叻之外,恐怕還需更多衍生說明吧?媽說,你瞧,瞧那兩隻特別長的手,手掌形成一定弧度、扭成一個姿勢,像是捧著什麼,又像是即將揮出一套武功招式,就這麼甩啊甩,擺啊擺,走起路來前甩後襬,無甚美觀可言,卻很像童軍步操啊(嗯,我,我沒看出來)。童軍口號,嗯,類似Left, Left, Right, Left之類。童軍口令是這樣的嗎?是啦,是啦。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從那時起,只要看見叻擺叻,腦中便會自動播放Left, Left, Left, Right, Left……彷彿某個遙遠的地方,豔陽底下一群幽魂般的童軍步操,冷硬單調的單曲循環。 ● 叻擺叻,要是某天,你忽然清醒——腦中機關通順了、零件修復了——你會想知道什麼? 你零件壞掉以後,世界變了好多。90年代,經濟起飛,全國在搞建設,大馬榮登亞洲四小虎之一。但後來跌落神壇,一蹶不振。邁克爾傑克遜2009年去世了。記得他嗎?原本是打算辦完人生最後一場演唱會。This is it。誰知老天卻對他說,Ok,That’s it。英女王去年也仙逝了,全世界好多人哀悼。原來她是柯基狂熱愛好者。金庸,就是TVB《射鵰英雄傳》、《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的原作者,也不在了……新邦波賴嗎?新村這幾年,好多老人相繼去世。包括我阿婆和外公。你認識他們嗎?阿公說和他同輩的,如今只剩那是條路個家的誰誰誰,和是那條路那個家的誰誰誰了。對了。兩年前,全球陷入一場大瘟疫,封城鎖國,現已陸陸續續解放,航班重新啟動,餐飲業逐步恢復,有人發現居家上班的樂趣,有人急著回辦公室與世界接觸。但基本上人人還在戴口罩、噴消毒液。電影院座位需隔開坐。以防萬一嘛。世界好像歷經過一次死亡,爾後又復活了。生與死,有個日本作家說過,不是對立面,而是相互依附的存在。是皮和肉、肉和皮的關係。 你想聽什麼呢? 告訴我吧。 我全都告訴你。 ● 叻擺叻吃完香餅,我問他,還要嗎?他沒回答,而是站起來,滿嘴的餅乾碎在他一路走去的路上,像旋轉慢舞的雪片般掉落。叻擺叻的背影,讓我想起李健一首不怎麼有名、安靜的歌。〈風吹黃昏〉。 又是個黃昏,凜冽的寒風 人們趕路匆匆 我又看到他,更蒼老, 像風中枯樹 他跟隨人群,像孩子一樣, 搖搖晃晃 隨後慢下來,向前方張望, 神色慌張 誰知道他是誰, 誰知道他去向哪裡 突然間,狂風呼嘯 一眨眼,就空空蕩蕩 此刻仍是白天,早晨。一日之計在於晨。黃昏遠在好幾小時後。不該哀傷的。 咪咪aunty從背後叫我。 阿輝,毛企等遐位咯(注3)。到你剪頭髮咯。 我轉過身,走進理髮店,準備剪去三千愁絲。 注: 2. 客家話:走快點,走快點啦。 3. 客家話:阿輝,別站在那裡。 相關文章: 卓振輝/叻擺叻(上) 卓振輝/小鎮 ‧ 都市 ‧ 泡泡 卓振輝/無疑是悲劇——《奧本海默》的一種解讀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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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我曾很天真地問你,為什麼非離開怡保不可呢? 為什麼非得流離輾轉,像只東海岸海龜倉皇地蹣跚於半島西海岸線,最終落腳巴生,那自己從未曾想過會落腳的地方? 說天真,因為離開的人是自己,要對問題追根溯源的話,總得往自己身上追溯才是,何必假手於人?假手於人,很可能只是希望從對方那裡聽見自己想聽見的答案。心虛的心理學。比方說稍微生物學的,你身上有股流浪的基因啊;或稍微文藝的,我們人啊總得往“外面的世界”去,去看看世界的“精彩”和“無奈”。但你是現實主義的信奉者,18歲離開怡保到吉隆坡上大學、生活、讓身體嵌入都市硬冷華麗的詩句,成為詩句的韻腳之一。你擅長挑破一切用以粉飾現實的薄脆燈籠紙。即便我告訴你,好幾次我在商場看見一家大小三代同堂,在餐廳裡其樂融融,老人有所依,年幼有所盼,而那些事業有成的大人對世局往往做出一番精闢的高談闊論,我都難免心懷感傷。那畫面似乎曾有我的一席之地,如今已遙不可及,如隔煙雨。你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像是要揮走空中某些不祥的粒子。因為怡保給不了我們要的薪資啊。感傷什麼呢?你不是說過,就算回去,最多待兩天,兩天足矣,足以讓你惶惶不安想要趕快收拾行李離開。有些積重難返的糾葛,是隻能交給時間,讓時間的磨輪現實的咖啡豆,研磨成香濃芬芳的咖啡液…… 而我正前往都市的路上。3分鐘前仍細雨縹緲,很快,熱氣騰騰的赤道雨往都市倒灑。傍晚,下班時間。大雨,塞車。無奈與無聊。手機熒幕中的Waze是走南闖北的老朋友了。另一位老朋友,是車裡正震天價響的好歌喉。周傳雄。我在聽〈啤酒泡泡〉,歌曲動感、輕快。你聽周以沙啞的嗓子沉吟:思念沒有味道,像那啤酒泡泡,酒精沸騰不了,寂寞咆哮…… 我是被你約在都市的某某韓式燒烤店,見見新朋友,吃一頓飽足。你說,既來之,則安之,帶你見識真正的都市人,嚐嚐真正的都市魂。而我,呵呵你別嘲笑,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大塊大塊的大快朵頤,胃已隱隱作祟,像不小心闖入某個紛亂混雜的外星球的淳樸地球人,只想趕緊宅回航空母艦,安靜地低頭吃雲吞麵,喝雪茶。或應該稱之為茶雪? 啊,分不清了。 ● 先別說那油煙迷濛的食肉宴吧。 說說巴生。港口城市,所有的繁華已屬過眼雲煙,所有的喧囂都已塵埃落定,所有的曾經都已化身如今。 你知道,我落腳巴生一處名為百家麗花園(Taman Berkeley)的小鎮。 自從離開家鄉,我養成在居住之地附近散步這回事,很常是由傍晚散步至夜幕降臨。無論身在何處,夕陽始終牢牢地吸引我的目光(且不論夕陽是否如林夕所寫,“夕陽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見的,永遠不相似”),而夜晚的天空總是靜默、悄然如寧靜海。那似乎頗有名的食肆(Foodcourt)人頭攢動、燈火通明,聚集了小鎮及小鎮以外的居民。附近的商店早已拉閘關門,街燈吃力地照亮街道局部,地面時長時短的,都是邁向食肆的人影。暗影處,有貓、狗、偶爾爬出水溝的四腳蛇。離開樹上世界的尊貴“伯爵”松鼠,時而快速地四肢翻飛,越過路面。它們畢竟是離地者,唯有葉與葉、枝與枝之間才是最有安全感的溫柔鄉。遠處,不知飛往何處的飛機於孤零零的高樓間留下一道白線。白線太完美、平直,一看便知不是自然的物事。 小鎮像洞穴中圍著火堆睡著,只剩肺葉悄然地以最低能量膨脹、收縮、膨脹、收縮的獨角小獸。 我懂。我懂那是從小習慣的安靜。只是,一旦你穿破那層泡泡——那層隔音的泡泡——或許發現,那所謂“安靜”也非理所當然。記得吧?我爸曾說過的,從前新邦波賴的熱鬧、濃濃人情味、鄰里之間如飯蒸熟的飯煲蒸騰而起、那股溫熱的氣息、那彷彿鄉土版本的孔子念茲在茲的,盜竊亂賊而不作,外戶而不閉的大同盛世……但爸說的,很像整個劇組共同串謀,在你誕生那一刻通通撤換,不見,消失了。歷史領了飯盒,撤軍散夥。日後無論你到哪裡,哪個新村、哪個小鎮、哪座城,都套上同樣的臉譜,上演同樣的劇目。劇目的背景是7-Eleven、99 Speedmart、Family Mart、如變身蜥蜴來回變身的奶茶分店、咖啡店、咖啡甜品店、因競爭不過而鬱鬱寡歡的本地雜貨店……新村、小鎮、城鎮,掛以什麼名字皆可,反正——嗯,生理性地說——生理特徵或許不同,但只要實驗控制得好,無疑能分離出清晰標識的基因,追溯回共同的祖先。 其實我不懂。一開始不懂。直至有次,天下細雨,透過朦朧的車窗望見小鎮的草場幾乎為外勞覆蓋,我才懂。每個傍晚會有些許外勞,在草場或踢足球、或打排球、或飛身撲救藤球,但那次,那次不同,人數眾多規模龐大,是一場正式的、計分分明、事關榮譽的賽事。他們身著名牌球衣、球鞋、護膝,後衛認真地防守、前鋒捨命般進攻、守門靈巧地擋球。冰冷的雨未能澆熄點燃的熱情,一如溼透的草場未能阻止黃金右腿的飛踢。那瞬間,我有種釋迦牟尼於菩提樹下靈光劈閃的,遲來的頓悟——小鎮看似水面平靜的小河,其實底下暗流洶湧。景色單調、房子屹立數十年,但究竟這些那些的房子,其實是轉了好幾、好十、或許上百上千手,變換著外勞、外州工作者、為生活所迫而短居者、暫居者、遷離者……而小鎮更是被都市的抽血針插入表皮抽血,大波大波的年輕血液往都市輸入,小鎮於是臉色蒼白欲振乏力。血汩汩流動。血奔騰無回。 而我,我也是一分子。我也是那讓小鎮對自己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失語的一分子。 ● 雲層裡彷彿藏著老虎和龍。虎嘯,龍吼。 擁擠的都市。都市也是顆泡泡。嗯,這麼說,如成千上萬只螞蟻奔出螞蟻窩的車子是泡泡、韓式燒烤是泡泡、大屏幕的招商廣告也是泡泡,世界是場龐大的滴加薰衣草香精的混洗泡泡浴。有一天我會往bubble 1,bubble 2,bubble 3,4,5……戳出一個又一個洞,讓泡泡崩破,讓泡泡消散。但那之前,我得先擺脫惱人的車龍。 我在周傳雄苦鬱的深沉中(E,怎麼周傳雄的歌都那麼苦?)、在被雨封鎖的都市、在歷史小徑無盡分岔的花園,啟動雨刷最快掃刷模式,努力看清被雨模糊的路、霓虹、天橋、商業大樓、韓式燒烤日本壽司中華煮抄英式泰式法式意大利式……凝神專注,寸步前行,前往(或駛離?)屬於自己,僅僅屬於自己的大同盛世。 相關文章: 卓振輝/Bubble(上) 卓振輝/Bubble(下) 無疑是悲劇——《奧本海默》的一種解讀/卓振輝(怡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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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振輝/Bubble(上) 前文提要:儒學的黏土在康有為手中搓揉拿捏,重新形塑,升格為宗教,試圖以宗教之力讓中華大地鳳凰涅槃,脫胎換骨。 夫子,您成了大教主啊。但您的仰慕者滿腔熱血卻招來冷嗖嗖的傾盆冰水。打倒孔家店的聲浪鋪天蓋地而來。章太炎、陳獨秀、李大釗、魯迅、易白沙、吳虞……那是拎起磚頭、澆灌火油,圍攻孔家店,非打成頹垣敗瓦燒作廢墟遺骸不可的聲勢。喂喂,康生,別開玩笑了,任誰想都知那是個四不像、弗蘭肯斯坦般的怪物啊。孔子不問鬼神,不說來世,你康生卻生搬硬造為夫子扣上宗教的帽子,更別說孔教區別尊卑,著重階級、事天尊君、內涵封建迷信、“吃人的禮教”、餵養“阿Q”的精神土壤,更是為袁世凱復闢稱帝鋪作政治宣傳的文宣基調啊…… 康有為神色落寞。短命的戊戌政變,讓康有為也趕上下南洋的列車,流亡江湖,於檳城極樂寺匆匆留下“勿忘故國”的石刻。眼睜睜目睹中原大地的孔教復興運動睡入棺材,卻為南洋撒下豐潤的種子。 20世紀初葉,張弼士為檳城帶來光緒帝御筆題字的“聲教南暨”匾額及叢書大批,成立中華學堂,前仆後繼,開天闢地,為這片赤道豔陽籠罩之地奠下中文教育的基礎。為獨中埋下伏筆。 於是夫子您也離鄉背井,就此上岸,到了新家。您為自己掛上新身分牌,在乾旱的泥土深深紮根,由此一步步走出成為符號、成為標誌、成為標本的羊腸小徑,在您生前唾棄如今陌生的蠻荒異域,與本土造神大伯公作伴,成為接受中學生彎腰、鞠躬、叩拜,成為牆上懸掛的肖像,而這一切,一切的一切,無論封神或化妖,無論育人或吃人,反正一切的一切,皆與您,夫子,無關。 無關,無關,無關。 5. 夫子,故事尚未結束。但快了。Please,stay with me。 眼看孔教復興運動在中原大地瀕臨破產,卻在垂危之際死灰復燃。將餘燼未滅的火柴棍伸入充滿氧氣的燒杯裡的,是蔣介石。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彼時祭孔中斷,民間人心混沌,思想凌亂,講道德成了過氣之事。道德淪喪的危機迫在眉睫。國民政府需要武器——哦不,不是堅船利炮,而是思想武器。於是知識分子振臂高呼,孫中山的革命思想與夫子您的學說密切相關啊。由小康達至大同,和孫總理由三民主義趨向大同,是殊途同歸嘛。翌年年末,望見曙光的孔教總會上書國民政府,要求命令全國學校研讀經學、正人心、保國脈。於是夫子您再度浮上水面,抖落水珠,凌波微步飛踏而去。 新生活運動的全面啟動,對蔣介石而言順理成章。新生活,卻也算不得新,無非是從舊文典籍裡發掘新意象。舊瓶裝新酒。加上容易記得的口號,更能幸福傳萬家。於是,蔣介石決定,新生活運動以“禮、義、廉、恥”四維,“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德定調,以此為基石,構建他的倫理天國,發揚中華民族的固有德性。夫子,我整個中學生涯吧,聽最多的不是國歌,不是校歌,更不是什麼周杰倫陳奕迅蔡依林五月天的港臺流行歌曲,而是禮義廉恥。哪所華小、獨中,沒有這四字隱蔽或顯眼的存在?幾乎要視聽麻木、爛大街、如鳥飛藍天雲過海面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的這四字,何曾想,竟是民國時期的造物?於是蔣公恢復祭孔、頒定夫子您的誕辰紀念日、給予孔教總會合法地位、更煞費苦心殫精竭慮為四字勾勒出更具體的表達。蔣公說:禮,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清清白白的辨別;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夫子,後來有一說,說民國時期思想百花齊放,是繼先秦之後又一次的諸子百家爭鳴。妙的是,第一波諸子百家,唯有夫子您一人(重點)參與第二波的爭鳴。但這次,夫子,您不再是易中天口中的“肇事者”,不再是槍打的出頭鳥,諸子百家不再為了反駁或迎合您而唇槍舌劍地辯論、洋洋灑灑地著書立傳、風風火火地創門造派。這一次,夫子您,是被動的木偶。您被供上神臺,也惡狠狠地跌落。被批鬥、被清算。但21世紀您再次——哦,再次——浴火重生,化身文化象徵被散播至世界各地,充當文化交流大使。您疲累了,仍奮起振作,越更廣闊的洋過更幽深的海,只為服務此時此刻興許有些失真,但您樂在其中的形象。但您獻身遁入無間道,始終難逃烏雲的緊隨籠罩,孔子學院被扭曲成中國對各國的監視機構,那大寫的不信任、陰謀論、獨裁論的論調…… 夫子,您這千年之身何曾與波譎雲詭的政治現場,脫離過? 要是您的學說不是如此現世、如此世俗,您能否更早些掙脫此岸的糾纏束縛,到達極樂幻境,在蓮花盛放、晨鐘暮鼓、只談風月、“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彼岸,過上安靜的小康生活?但這一切,一切的一切,不論先秦或民國,不論陰謀或陽謀,反正一切的一切,皆與您,夫子,無關。 無關,無關,無關…… 6. 夫子,後來我曾服務於一間偏鄉地區的學校。 學校教員來自四面八方,北、中、南馬,都有。有位遠從臺灣嫁來,成了馬來西亞的臺灣媳婦Y,更是擔任輔導主任的要職。臺灣本省人,口音濃重,教學熱情洋溢,身上環繞豐沛的磁場。該校教師節不是國定的5月16日——對部分學校而言,《拉薩報告書》始終是錐心之痛—— 而是9月28日,夫子您的誕辰。那一年,籌辦教師節的任務落在我肩上,於是我風風火火地籌備,不敢懈怠,日夜趕工。一次彩排當中,我和行政單位討論構思與細節,而當時,討論的焦點落在PPT上的內容,我們焦頭爛額,嚴謹再嚴謹,字字推敲、句句斟酌,只為不讓董事們挑出毛病。在此節骨眼上,Y忽而爆發不滿,滿嘴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顆粒分明地向在座各位宣洩憤恨情緒。老師,PPT內容不對哦……不對,什麼至聖先師啊?現在已有研究指出他不是第一位在民間辦學的好不好……老早有其他人在辦,每次說到這我都生氣,你們都不做歷史考證的嗎……那些事蹟,你們都一一考證過了嗎……被捧得那麼高,都是你們兩眼被矇蔽,還傻傻的以訛傳訛啦…… 在座的,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不禁面面相覷。望向校長——也即Y的丈夫——校長點頭,認同。歷史嘛,就該求真,那幾句刪了吧。我傻眼。無法判斷對錯,無法好好思索。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原來我一直身處其中的bubble此刻被誰撬開了口,往裡灌水,水弄溼腳、淹沒腳踝、往膝蓋攀升、覆蓋胸口、進入鼻子嘴巴、沒頂……體內湧現一股憤怒,但在水中,憤怒無論朝何處揮拳都被一一抵消。掙扎,無用。 後來學校舉行一場隆重的祭孔大典,以三獻禮的形式進行。祭祀時進行初獻、亞獻及終獻三次獻酒,職掌祭祀禮節者為三獻官。首獻官為董事長,亞獻官為某董事,三獻官為校長。祭拜時全體師生面向北方。拱手,作揖。我問一位中文系同事,為何北方?北方嘛,北極星的方向。孔子很常提到北極星。為何? 君子以德服人,就像北極星那樣,群星環繞,亙古不變。 3000年前的夫子您,對永恆的寄託和想像,讓我深感悵惘。 祭孔大典結束後,我不識趣地問學生知道祭孔的意義嗎?學生就差沒翻白眼,彷彿從頭到尾只是我們大人的自娛自樂,和他們分毫無關。 7. 夫子,長日將盡,夕陽無限,您走之前,我們合唱一曲。不知我這副嗓子您可滿意?來吧,夫子,別管我溼潤的眼眶,淚很快會被Stulang Laut鹹鹹的海風吹乾。 就唱〈蒹葭〉吧。我們這時代有一首以〈蒹葭〉為意象的經典流行曲。我喜歡的歌手李健曾翻唱過呢。夫子,別,別害羞,您先,您先——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8. 夫子轉身走遠時,發生了件怪事。 他老人家身後的影子似乎在和世人開玩笑。夫子走越遠,影子幾乎是不成比例地越來越長。夫子成了遠處一個小黑點時,影子已然是龐然大物,覆蓋了目所能及的地面。地上的磚、路旁的樹、隨處可見的褐色泥土,被影子輕柔地覆蓋,成為薄如蟬翼的表皮,開始呼吸、吐納、呼吸、吐納,皮下緊接著長出新血肉,活出新生命,述說新的語言。 夫子終於離去。留我獨自面對海天悠悠。 相關文章: 卓振輝/Bubble(上) 卓振輝/玩具(上) 卓振輝/玩具(下)
2年前
1. 在獨中待久了,最常看見那尊雕以真人比例的老人塑像。老人眉目慈祥,雙手作揖,兩手長袖幾乎垂落地面。塑像底下是座打磨光滑的岩石,四面刻以文字塗上金漆。其中一面是〈禮運大同篇〉。那煞白的老人塑像,是古往今來最有名的落魄政治家、夢見周公的始作俑者、頭號教書匠。 孔子。 2. 教書5年,見過不少學生以上廁所為藉口,離開班上叫人窒息的空氣,在校園閒逛。幸運的順利回班,不幸的被抓、被訓、被記過。 作為老師,這種行為該予以譴責。不過坦白說,印象中中學時期我也有過兩三次故意繞遠路回班的記憶。 記得當時高三,時間被調低了光度,周圍一切蒙上一層暗影。我慢悠悠地穿梭在學校階梯、走廊、角落。早過了下課時間,四周靜悄悄,沒有人潮,也沒有像風吹過山洞般的回聲,只有偶爾從教室內眺望的眼神,釋放出搜尋的光波。而我幸災樂禍地想,瞧,我在外,你在內。我享受自由,是隻隨時能飛走,飛離這一切的鳥兒。很妙,雖然終究得回到班上,但人免不了被短暫的、虛幻的、孩子氣的自滿填充。填充著,填充著,膨脹成一顆脆弱的bubble。 有一次,我經過一間採光特別暗、不細看也能感覺牆面斑駁的課室,裡面盡是矮個兒、臉龐稚嫩的初中生。初一或初二,拿捏不準。 望進課室的第一眼便被震懾。矮小的學生個個繃緊身體,手壓身側,挺胸仰面,臉上帶有一種男童軍步操才有的剛毅神情立著。瞧更仔細,的確有軍隊的氣勢。但努努鼻子,會嗅出那是股兼具莊嚴、神聖與不祥的氣勢。我快步走過,不想驚動任何人。尤其那位神情嚴肅,甚至肅殺,身著一套暗沉色上衣和長褲,立於班前,以夜空中衛星俯瞰大地的眼神掃視班上的女老師,不讓漏網之魚玷汙神聖時分。但她還是抓到了。漏網之魚在彎腰拱拜時,不小心嘴角上揚。嬉笑,不認真。只好全班重來。再看兩眼才明白,原來魚兒們不是對著女老師拱拜,而是前方掛黑板的牆面另外掛上的一幅全身肖像。女老師以身示範,對肖像行快要90度的誇張大禮。 女老師瘦小,戴深度近視的粗鏡片眼鏡,素未謀面,是副陌生臉孔。中學6年我未曾上過任何課,需要朝肖像拱手作揖,彎腰致意。後來才知那是冠之以“禮儀課”之名、為初一新生特設的課程。教育界新興起的潮流。據說授課老師是從相關機構特邀,教周禮、授君子之道。從小抓禮義廉恥,大道已隱多時,務必讓其復燃,重整社會風氣——有關單位恐怕作如是想。 對幼小的心靈而言,當時課室充溢著難以言喻、似乎變調了的空氣。很像汪洋大海里一葉孤舟上的猿猴,發現新大陸,孤舟擱淺,猿猴上岸,卻被新大陸的壓抑氛圍壓得不敢趨近最靠近的一棵椰子樹。OK,這種比喻怎麼看,怎麼也歪打不正著,但簡而言之呢,那裡,那裡沒有紅光洋溢的神臺、沒有雕刻神似的神像、沒有嫋嫋香菸、也沒人穿金裝著道袍,但那空間——那空間確實盪漾著某種程度的宗教氛圍。 或許正是那種格格不入的怪誕感,讓我一刻不停留地拔腿就走。快走,走快。再也不回頭。總覺得一旦回頭便會被叫去,行禮、作揖。同學,做得不標準哦。重來。再來。達標為止。那可就大難臨頭。 關於孔子,說穿了,只剩記憶可講。 孔子和我——也和你——的生活沒什麼直接、太大的關係,只是偶爾浮現,在你不經意翻閱侄子的歷史課本、名流人士的宣言、華教人士的口號、甚或在電視、電影。如此時代,說不定不久的將來夫子將是網絡遊戲中某個具有超絕技能的遊戲人物。關公、諸葛亮、李白等皆難以免俗,誰敢說夫子能始終獨善其身?但恰恰是這種偶然的相遇,往往會搖晃你的世界,顛覆你的海天一線,衝擊你的視網膜。在很深很深的深處,你和夫子其實像廣袤地底的樹根根毛,悄悄地碰面,悄悄地打了個小小且牢固的結。 要說孔子,太難。 因為你要說的是個符號、是個標誌,甚至是個標本。你如鯁在喉,卻非不吐不快;似曾相識,卻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為何非說不可?為何非為難自己不可?嗯,因為—— 因為後來吧,我再也擺脫不了孔子的存在,幾乎所到的每間獨中或遙望,或近距離觀察,反正塑像都會老友鬼鬼地朝我俯瞰。也因此讓我終於想起,自己也曾朝夫子雙手合十、彎腰、叩拜。那是好久以前了。六年級。一如其他六年級的海海眾生,我即將為UPSR赴考,家人領我到位於霹靂州珠寶(Chemor)的善學院,也稱孔子廟,向夫子祈求考試順利,金榜題名。對爸而言,什麼神祇都好,觀音、關公、祖先、大伯公或彌勒佛,關鍵心要虔誠,只要心無雜念,將所思所想化作口中的唸唸有詞,傳達於列位神佛方能成事。阿輝,來,告訴孔子老爺你理想中的成績……對,把科目列出來……華語、英語、國語、數學、科學……啊孔子老爺,孝子阿輝今天到這裡來跟您誠心跪拜,希望您老人家保佑他考得好成績,全科A,考得好咯我們肯定有所報答的啦。 離開善學院前我拿了些餅乾、糖果和茶包,廟裡的靚姐(便是她將餅乾、糖果和茶包放入我手掌,神情彷彿交出珍稀寶貝)說,這些都得吃了、喝了,孔子老爺才有包庇哦。但我不吃糖。咖啡口味還行,草莓口味怎麼也放不進嘴裡。於是整個UPSR期間誠惶誠恐。憂慮沒吃完該吃的糖,會不會讓成績變難看。對當時的幼小心靈而言,那裡存在貨真價實的因果關係。真的。 家人後來重臨善學院,以食物、燒香和捐款還了願。但說來很妙,整個青少年時期,我只記得自己曾為了UPSR向某位神祇叩拜,沒意識到那便是課本里的孔子。迷迷糊糊地拜,迷迷糊糊地考全A,最後迷迷糊糊地將一切拋諸腦後。善學院我再沒去過。真想再去一趟,看看保佑我考全A的孔子是否安好,一切如故。 順道把我遲遲未能吃掉的草莓口味糖果,放回塑像前的盤子裡,雙手合十,物歸原主。 3. 夫子,既然來了,請您在我身邊坐下吧。 對,我們就坐這。就這,景色特別好。 瞧遠處,海的另一邊。那是新加坡。 林立的工廠、高樓、偶爾盤旋的直升機,夜幕低垂時島嶼的燈光更勝白晝。 新加坡南部水域有座小島,名喚聖約翰島,面積不過40來公頃。19世紀末,聖約翰島作為防疫前哨站,下南洋的華人熬過數月南中國海的洗禮,不經此關不得入境獅子國,繼而踏足馬來半島。 船頭靠岸,下船後先施打預防針、消毒、驗痘,再沐浴洗塵。洗的不是純淨清澈的水,而是硫磺水。硫磺水刺激之下誰要是發燒只好被帶走,到監獄樣式的房間裡,和無數身患霍亂、瘧疾、林林總總的傳染病病人擠堆……算了,往事免提吧。讓我們視線往右,那條細細的黑線是連接新山新加坡兩地的大橋;往左,陸地向大海延伸的淺灘,是工地鐵架、鋼骨水泥、打樁機填充的圖景。夫子,現在請將視線拉回,拉回到校園內。是的,我們身處新山寬柔,一座百年曆史的獨中。我們在面向大草場的階梯頂端,舒服安穩地盤腿而坐。 昨晚下了場大雨,大草場的青草間散落水軟的泥濘,學生無法踢球,草場頗為冷清。現在——現在,夫子,讓視線越過大草場落到兩棟舊樓身上。兩棟舊樓是寬柔最早建起的教學樓,今已很少用。讓我們看更仔細,兩棟舊樓的背面——也就是迎向我們的那面——寫有四句話。不,四句詞。你聽,我念。規規矩矩的態度。正正當當的行為。清清白白的辨別。切切實實的覺悟。夫子,頗為教條式的詞句,right?四句詞,文法清瘦,略顯拖沓,但一目瞭然,裡外透著一股上上個世紀白話文運動剛興起時,時髦的民國式簡約風。 夫子,故事得開始了。我們要逆時間的河流而上。 不,不急,先別往民國去。得往更久遠的18世紀去。 1740年,巴達維亞。 荷蘭殖民政府對當地華人的忌憚日益攀升,終於上升至頂點,於是大開殺戒,鮮血染紅城西一條名為紅溪的河流。 殖民政府事後擔憂清政府興師問責,只好派遣使臣到北京謝罪。面對紅毛狄夷的自動請纓,乾隆揮一揮袖子,嘆曰“天朝棄民不惜背祖宗廬墓,出洋謀利,朝廷概不聞問”。天朝棄民四字乃南洋流傳的版本,但追蹤回清宮檔案,原文寫的是“莠民”。但四字也好兩字也罷,不難想像,都聽得彼時的南洋華人心寒如屋簷結霜。夫子,對中原情結根深蒂固的思維——如尊貴的您——而言,海外、南洋,恐怕是個無法理解、充滿怪誕想像的異域吧。一份明代民間筆記記載,下南洋的華人身上會帶兩樣物事——農具和種子,及棺材。農具和種子,象徵生命的延續,即便蠻荒異域也將生機勃發;棺材,象徵生命的最終消泯。瞧華人多務實,好也罷、壞也罷,皆在運籌帷幄之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皆是王臣?不,背井離鄉的華人胸中沒如此墨水。他們只為生存。有距今南中國海打撈而起的兩萬多艘船隻為證。那些沉淪、沉默的船,是被稱以沉沒的希望為重量的錨沖垮而下。夫子,要是沒有彼岸的承諾,沒有彼岸曾照射過來的光,揚帆起航的勇氣該從何說起? 但夫子,抱歉,越洋過海的華人們祈求保佑的對象卻不是您。不,還不是呢。是媽祖。 在我們的故事裡,此時夫子您尚未登場。 4. 到晚清,一切都變了。 國勢積弱、黑暗中摸索,像嬰兒般在地上匍匐前行的清帝國派遣洋務派官員出海考察,終於意識到南洋諸刁民並不刁。刁民在另一個帝國細膩的東方化、分化、馴化和異化之下,卸下彪悍、血性、野蠻的氣息,換上了新面貌。但這些蠻荒異域的華人仍眺望北方,仰慕華風,且累積了財富、眼界及和洋鬼子打交道的手腕。冷漠與懷疑不再。如今是籠絡、招安、呼喚心靈歸屬。但太遲了。太遲。一切皆被一股無可逆轉的龍捲風席捲,往不在風平浪靜的南中國海拋擲。清帝國試圖收服的信仰版圖,對南洋的最後挽回,終究支離破碎潰不成軍。 唯獨華教。唯獨華教成為了這場虎頭蛇尾的政治運動,唯一一顆吸收日月精華、終於修煉成精、筋骨活絡的活化石。 夫子,您不是愛唱歌?讓我獻醜,先獻上一曲。 我願逆流而上,找尋他的蹤跡…… 啊,夫子,我尋得,尋得那眺望南中國海、在岸邊徘徊、鬱鬱寡歡的康有為。您的登場和他息息相關。那場19世紀末的復興運動,康有為憑一己之力,一手翻騰而起的強風勁雨終於讓您重登大銀幕,眾生鼓譟中進入觀眾的視野,化作戲中人。瞧,西方的強盛是康有為心頭上一塊黑壓壓的烏雲,非撥走不可。本以為西方船堅炮利,於是拷貝複製軍火技術,卻於甲午戰爭輸得一敗塗地。持久的磨練練就纖細敏感的心思,越挫越勇的康有為很快瞄準人類最原始的情感之一,宗教。儒學的黏土在康有為手中搓揉拿捏,重新形塑,升格為宗教,試圖以宗教之力讓中華大地鳳凰涅槃,脫胎換骨。(8月22日續) 相關文章: 卓振輝/Bubble(下) 卓振輝/卷蜘蛛網的牙籤(上) 卓振輝/卷蜘蛛網的牙籤(下)
2年前
夜空中發亮的物事總能引起關注,驅動想像。如月亮。 要是加點聲音,效果更好。像煙花。 妙的是,月亮和煙花成了傳統文化一部分。夜空是孕育文化的搖籃。 就記憶所及,逢年過節,煙花就未曾缺席。有到時到候夜空如期爆響火花的節日,像新年、農曆新年、中秋節、聖誕節;有的則是爆響了,你心生疑竇為何放煙花於是才追問今夕何日的節日。 我新村老家有個習慣,往往只要外頭爆燃聲響,大人便會呼親喚戚。放煙花咯,出來看,出來看!小孩要是動作稍慢便趕羊般趕,唯恐來不及瞧上一眼。畢竟煙花的長短難以預料。而長短往往取決於價格。 那是個暗號。靜夜之中,拖長音的咻——繼而厚重的碰!像雷公往一隻半邊天大的鼓敲了記重的。於是叔舅姨嫂拖家帶口地奔往屋前馬路,看遠處炸裂的豔麗花朵。我也是從小被呼喚、被拖曳而去的一分子。小時候確是新鮮事;長大後,悸動漸如潮水般退潮。不過仔細追究,其實並非完全無動於衷。要是煙花秀出未曾見過的花樣(—就像期待噴射機兜轉出更多花式)注意力會久久被抓住。只是無法再如小孩久久凝望普通單調的煙花。成長過後的挑剔眼光。誰都一樣。 於是每年農曆新年新邦波賴大草場的煙花秀備受期待。誰家買的煙花不是秘密——那幾家“有錢佬”。煙花多是走私貨也是心照不宣。大年初一晚,注意了,大草場中人影晃動,提著個煙花箱放到大草場中央,箱內是裝滿火藥的圓筒,黑暗中燃起一點火,小火光靠近導火線,接著人影急匆匆走開。拖長音的咻——一條長長的、若有似無、虛線般的尾巴噴往中天,繼而厚重的碰!15分鐘到半個小時的煙花秀讓新村眾人走路、騎摩托、騎腳車,應聲趕來大草場旁觀望新村夜空一年一次的華麗爆亮。 煙花起源於漢朝。古人往火裡投入竹莖,竹莖噼裡啪啦清脆響亮,爆竹二字便來源於此。後來出現硫、木炭及硝酸鉀混合而成的火藥,放入竹筒點燃,不僅聲響巨大,而且噴發美麗火光,用以辟邪驅鬼再好不過。稍加改造,控制燃爆程度,提高射程,調節顏色,一個聲光俱全的傳統由此誕生。不過,就在爆開的細碎石子如雨點般灑落,人們不得不抱頭逃竄之際,我估計有一天自己將對煙花徹底麻木。新邦波賴也好,香港維多利亞港、臺北101大樓、悉尼歌劇院也罷,像杯中水放到冰箱中徹底結冰的麻木。心理上的麻木。文藝性的麻木。 結果是,非也,非也。隻身到外地工作,每當耳邊響起那熟悉的節奏,始終會不知覺地離開房間走到外頭去看。遠方,煙火。獨自看煙花不是為了驅鬼,而是為了懷念,為了在咻——碰!之間參悟非得眾志成城、攜家帶眷地看煙花不可的道理。馬克思畢竟說得對,人是社會性的總和。看似孤身一人,只要咻——碰!一出便引發巴甫洛夫反應,掀開意識的地毯任由社會性從地毯下的深洞凝聚成一股強勁的風直躥而上。 煙花在文藝的世界裡(尤其流行歌)是很有個性的啊。要感受幻滅與淡然,且聽張學友及歐丁玉的〈煙花句〉;物是人非,時日蒼涼,有周杰倫〈煙花易冷〉;脆弱與堅強,我就是我,非張國榮的〈我〉莫屬;對人生百廢待興的憧憬是Katy Perry〈Fireworks〉的精神主幹;華晨宇在〈煙火裡的塵埃〉嗷嗷悲鳴要找回來失去的童真與坦率。美麗、短暫、仍不得不追求。煙花百試百靈的象徵。再聽一曲——天空正綻放無數花火,短暫美麗的花火,沒有空去想明天以後。叮噹,〈花火〉。乾脆利落,活在當下。有什麼比煙花更適合比喻活在當下?電影、電視、MV,播到感人情節也無非煙花、旁白及慢鏡頭。黎紫書更是用〈煙花季節〉表示兩個族裔之間愛情消散後的悲壯、淒涼與惋惜。 煙花的實用性及象徵性尚未物盡其用。 麻木,遠著呢。 中秋我總認認真真地看月亮 而我記得大學時候在雪蘭莪沙登當實習生的那3個月,在Tesco買了個最便宜的天文望遠鏡,每晚到公寓樓頂將望遠鏡對準月亮。現代人的望月和古人不同。古人望月,為月亮取暱稱。玉盤、廣寒宮、冰魄、明鏡、碧華、玉鑑……優雅、華美、且都有動人典故。啊,月亮,月亮的象徵就不多說了。中秋的主角,相思的憑藉。抬望中天,靜靜地掛在那兒的月亮是兩端空間唯一的中介。〈水調歌頭〉千里共嬋娟。〈靜夜思〉低頭思故鄉。《1Q84》天吾和青豆。《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柯景騰與沈佳宜。月亮本來呢,安守本身,任由想像馳騁。奈何人類主動出擊掀開“神秘的面紗”。這一掀,遠看是聖潔清輝,近看是道道地地石頭一塊。Katy Perry更不給面子。Boom,boom,boom, even brighter than the moon,moon,moon。比起月亮,Katy Perry無疑認為煙火更耐看。但邏輯不對啊。月亮懸在那兒,任你看,任你著陸,任你收集岩石返回地球研究。而煙花是在夜空及視網膜上逗留的虛像,無法細細地觀察其內部結構。即使用最牛的顯微鏡。點、線、面、立體、內容,唯有月亮具備啊。 煙花與月亮,一靜一動,一短暫一持久,一絢爛一平實。夜空中的太極兩儀。 天文望遠鏡後來被我收進家裡儲藏室,但每逢中秋我總認認真真地看月亮。不是整晚在看,而是在某個時間點實實在在地將月亮看一遍。看著難免心生慍怒。月娘啊月娘,你的確不爭氣。靜如處子、沉默如鯨、平日的川劇變臉陰、晴、圓、缺也沒多少人注意。曾經輝煌,如今落得只懂一些博人眼球的煽情伎倆。要不是新聞報導血紅月亮、藍月亮或超級月亮將於某時某地某經緯度出現,人類煞有其事嚴陣以待,希望拍到絕美照片post到社交媒體以呼應海上生月明天涯共此時的悠久傳統,大多時候你熱切地注視眾生,眾生忙乎乎地將你遺忘。不對等啊。唯一緊密關注你的是地面大型天文觀測儀—— 枯燥的觀測日常。身為月娘,還真孤獨。不過,且慢,我後來發現,不,不是的,月娘沒被遺忘,你,素衣白裙、旋轉、跳躍的月娘悄然地化身了!你化身眾生手中的智能,光燦燦、亮晶晶,繼續擔當遊子與故鄉、遠距離的親友戀人牽線媒人的千古角色。來吧,你說,別抬頭,頭低下,月娘在召喚。像那〈逍遙遊〉鯤化作大鵬的事蹟,物與物、種與種的演變幻化無窮,匪夷所思…… 夜空中亮眼的物事還有很多。如星星。但身處赤道,星星寥寥無幾。星座圖上琳琅滿目的星星非為你我而設。要看“漫天星空”唯有到希臘或埃及。孔明燈、熱氣球、飛機、火箭、人造衛星、探照燈、流星及UFO都為夜空奉獻亮光。古往今來似乎總有什麼在想方設法打擾夜空的寧靜。而在人類發明更能絢麗地點燃夜空的技術之前,煙花仍能在心海之上燃爆、照亮、久久地震懾我們的瞳孔。
2年前
將近中午,豔陽高掛於新邦波賴上空,我為阿公搬了張靠背塑料椅,讓他坐下,自己則坐在塑料高腳凳子上。陽光灑落老屋門前的水泥地磚,激起一束束鍍金卻透明的、細細的箭。 說“老屋”,其實不老,我童年捉迷藏、盪鞦韆、駕迷你跑車、中秋節在木板上用蠟燭排成火焰燃燒隨風搖曳的字的那間五六十年代木板屋(我意識裡,始終潛藏那段不長,卻不透光、幽暗閉塞的走廊)已不在了,如今是座新型的新村單層屋(磚塊和水泥),而阿公眼睛割過眼角膜,如今已看不太清,不管是遠山淡景、前面兩條街廟宇聳起的神佛雕塑、對面的草叢、頭頂的電線杆,或坐在身旁的我,也只是模糊不清。阿公眼裡這寂靜且悶熱的世界,或許是幅印象派油墨畫,所有顏色都越界,彼此抗拒之際也彼此混合,紛亂之中唯有些粗線條匍匐蠕動。但阿公的記憶始終清晰,他會先道歉,說到這年紀啊,就會淨說那些陳年往事,有我說沒別人說,你如果聽得沒意思,就當老人家閒話吧。言辭裡似乎聽出他也曾向誰滔滔不絕,卻換來不怎麼好的反饋。於是我說,我有空,阿公你慢慢說。阿公的歷史阿輝很想聽。 那些故事,聽了兩三次,但每次聽,阿公都會補充細節。好比說,太公當年離開“唐山”(唐山,中國大陸,只是代稱,而太公真正的祖籍地是連州)下至南洋,落腳“老波賴”(我們新村是新邦波賴Simpang Pulai,那是後來“燒芭”後新建的新村,老波賴在約莫15分鐘車程的別處),做“佛朗”(錫礦)賺了錢。別人是建個小屋,太公卻是建了兩間大屋,阿公說別以為太公是為了炫耀,他將屋內隔成十多間房,出租給唐山下來的人。阿公說你想想,當時做個礦工,收入微薄,一天“幾尖錢”(客家話,到今天我始終拿捏不準“尖”是什麼單位)而房間出租一個月一塊錢——一塊錢,當時是大數目。 太公太精了。雖則阿公沒說,但我知道下南洋的祖先,他們搭乘英國的豬仔船沿中國沿岸,漂啊漂,漂至首站新加坡,洗澡(我看過黑白照片,那是用大水喉噴湧的強大水柱,往華人身上噴射),做衛生監測(要是監測不過關,抱歉,你得回大陸),處理身分證之類的工作,一切結束了再北上進入馬來亞境內。我想太公肯定也不例外。 那時用英國錢,阿公說,紙鈔上是英女王的頭像。我後來聽黃子華最後一場棟篤笑《金盆浪口》,他問在場觀眾誰會唱英國國歌?似乎香港人,真正會唱英國國歌的不過爾爾。我忘了問阿公會不會唱英國國歌,但阿公說,鬼佬他看太多了(錫礦公司的管理層有英國人和華人),那時舊霸羅(如今怡保)滿大街盡是鬼佬,見慣不怪,而且鬼佬不跟你平民百姓住一塊,都住山上。於是我不得不想起華都牙也的凱利古堡,那段已被浪漫化的,殖民時期商人的生與死,那一間間的主人房、兒子房、女兒房、會客室、螺旋狀的逃生梯、幽暗寒冷的地窖……但那距離我太遙遠。 我繼續側耳,聽阿公說,後來老波賴那間老屋,被大火燒了。那年代,這類災禍多不勝數。我小時候在新邦波賴,也曾目睹大火吞噬老式木板屋,媽抱著我,就站在現場幾步之外。阿公說,他長大成人,也去做佛朗,沒佛朗做便割樹膠。太公省吃儉用,阿公視為榜樣,錢不亂花,全積攢起來(但其實也曾賭過,只是很快戒了;也曾抽菸,是鼻子入煙口裡出那種,吞雲吐霧,煙癮極大,後來也戒了),直至要結婚了,婆婆比較能說善道,在新邦波賴尋尋覓覓,找到了塊地,用400塊錢先買下,往後一邊工作一邊積蓄,叫來紅泥山的“阿舅”,用最便宜的材料(阿輝,你太公那時用1號鐵,我只用3號鐵,3號鐵比較薄)拼拼湊湊,搭建起了我身後這間老屋的前身……阿輝,以前的人窮是窮,但窮是常態,你沒飯吃,拎個椰子殼挨家挨戶去問人要米,人家都會給;沒屋子住,去霸羅橋底,那裡就能睡。如今你窮,還能這麼張揚?以前機會多得是,你肯做就能攢錢,容易存錢,你看我以前進山芭割樹膠,回家要走三頭碑,你們現在不行咯,到隔壁街去都要駕車…… 小歷史也有光輝 阿公不知道,我偷偷按下了手機裡的錄音Apps。我們的對話,如今我有存檔了。我不介意阿公滔滔不絕,傾聽阿公說的,他(個人的,私密的小歷史?),或他口述的那個時代(大時代?)的歷史。也許阿公不是最佳故事敘述者,但我努力讓自己騰空,俯瞰那些支離破碎的故事岔路,拼湊而成的完整樣貌。 阿公已是9字頭,而我們這一輩大多各自紛飛了(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他們散落在吉隆坡、新加坡、澳洲),故事再不說,再不聽,此後往去,便將湮滅於生活這股莫之能與的洪流之中。我想說,小歷史,也有小歷史的尊嚴和光輝。網絡上時而會有這樣的帖:一幅洋洋宇宙為背景的圖案,充斥著星系、星團、星雲、無邊無際之黑暗,而地球很小,比頭皮屑、指尖、米粒還要小,帖文說:人類啊,你的煩惱只有這麼丁點大。但非也,非也,大小無關緊要,你看病毒夠小吧?卻也夠致命。 我喜歡讀史,喜歡讀《人類簡史》這類訴說大歷史(像書裡揭示的,不是人類馴化農作物,而其實是農作物餵養人類,人類生長、死亡、腐朽、塵歸塵土歸土,營養再度為農作物吸收,循環復始,永劫迴歸——這種爆炸性觀點,讀了會興奮好幾天)的書,但我也愛殖民史、東南亞史、本地史、本地華人史、霸羅開發史、新邦波賴史、卓家史、阿公的割眼角膜史……離我更近,更有貼身感受,對我從何而來往何處去的疑惑更有啟發,因為,你懂得,華人啊,不知為何總是忌諱說以前的事。從前的心酸艱苦都是不堪過往,何需再提?很怪,這種心理不是和中華民族“以歷史為明鏡”以史為鑑的精神背道而馳嗎?但是阿輝啊,我們以前都是熬過來的,那段過去太苦了,太苦了。
3年前
你悄悄地 踏遍每一條熟悉的路線, 但切莫驚擾城市、城市裡的人、 甚至電線杆上的小鳥、 橫跨斑馬線的學生、那艘浮蕩的皇家小船, 切莫讓誰想起城市曾偷偷地、 以高聳的大廈、蜿蜒的巷弄、燦亮的沿岸 餵養一個人的記憶, 而家鄉常年積累的, 群山環繞炎陽炙熱的鬱悶, 再次被溫柔晶瑩的海洋撫平。 ——寫於2021年12月13日晚,重臨新山之日 2020年3月政府宣佈全國進入行動管制令,消息開始在網上流傳(政府的官文、網民整理的重點、網友的轉帖再轉帖……),我人在新山Aeon Tebrau逛著,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舉目望去,商場內其實早已人跡寥寥。冠病全球一路斬碾之風聲,已讓大多人深鎖屋內。後來的個把月,我教書的補習中心便傳來裁員的消息,而新山往日的生氣勃勃早已萎靡殆盡。 那時我住在世紀花園,兩條街外便是KSL商場,商場內商店都關了,僅剩Tesco照常營業,人人不得不適應新日常:戴上口罩、排隊時維持一米距離、填寫個人資料(但你知道,後來是掃描QR code)、噴灑酒精。我也買了酒精,一小瓶罐放車裡,上車下車往兩手手掌、手臂塗抹,裡外透徹。彼時,快篩檢測仍處研發階段。而KSL外,除了飲食店、雜貨店,其他如汽車維修、按摩、理髮……這些店鋪全關閉。記得我站於街上,陽光灑落空蕩蕩的柏油路,格外刺眼。很快我收到消息自己被裁員了。補習中心隸屬於一集團,集團名下除了補習中心,尚有兩間建築公司,而疫情之下建築業全面停工,建築業深受影響,連帶波及補習中心的財務狀況,裁員勢在必行。 該回家了 打掉重練 我失業了。我想我的失業能作為失業潮的第一波浪潮,接踵而至的一波接一波,席捲全國,洶湧拍岸。往後兩個月,我投的履歷深沉大海,渺無音訊。一天天過去,失業讓人不得不焦慮,但那是白天的事,到了長日將盡,夕陽將天色渲染成一幅幅綺麗曼妙的油墨長卷,我離開家裡,手拿雨傘走到大街上。之前的入夜,街道兩旁的停車位座無虛席,你若駕車找停車位,來回兜兩圈也找不著實屬正常——誇張地說,連違法停車位也是一位難尋。但如今柏油路上停車位白線清晰可見,再無任何車子遮擋視線。大部分居民身居屋內,和你擦肩而過的十之八九是外勞。很怪,他們大多成雙成對,絕不落單。 煮炒店員工站在店門外,一雙眼和你對上,搜尋確認的信息。他希望你會是登門的顧客。買了晚餐,回到租屋,客廳內,房東窩在睡椅看新加坡電視新聞。新聞報道十之八九和疫情有關。而這便是我離開時,新山的模樣。習以為常的熱鬧彷彿千帆過盡,難掩哀傷的落寞蕭條。 我往柔佛、雪蘭莪、森美蘭及馬六甲都投了履歷,最後得到霹靂州的回覆。似乎是某種暗示,該回家了。6月,我揮別新山。我沒自怨自艾,畢竟受疫情影響更深之人比我多太多,能找到工作已是萬幸,但離開新山前一晚,我哭了,一邊哭一邊收拾行李。在新山住了3年,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人際關係、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當下不得不打掉重練。 而歲月恍惚,一晃眼一年半過去,國內跨州禁令也已解除一段時間,待學期結束,把心一橫,決定出走,於上星期重遊新山,待了5天(2021年12月13至17日),見了一輪舊同事、舊學生,重遊了KSL、Aeon Tebrau、Paradigm Mall Johor Bahru、Mid Valley Southkey、古廟、陳旭年街、印度街、食得福美食中心Cedar Point Food Court、大豐花園、彩虹花園、Stulang Laut……新山這位故友卻仍深陷其中,未能擺脫那股哀傷情調。你隨便抓個新山人,做民間調查,無意外他們口徑一致:新加坡還沒開放來往,新山經濟怎麼可能復甦?新加坡人還沒過來,那些店怎麼可能開?就算開也開不久。新山的繁華盛景,少了新加坡遊客,唯有冬風刮、散盡寒枝,黃花凋零。 這趟重遊之旅,我帶了歐大旭《倖存者,如我們》中譯本隨行。《倖存者,如我們》挑戰當局“華人都富有”的言論,戳破近年風行的“Crazy Rich Asians”偏見,刻畫吉隆坡漁村華人力爭上游,寄望過上充裕、安穩的生活,卻永劫迴歸,擺脫不了階級、種族及權力醞釀的社會悲劇。小說接近尾聲有這麼段文字:美國的某個政客決定他們不買馬來西亞的橡膠手套了,同一區裡突然就有10間工廠必須關門;歐洲人為了拯救這個該死的星球而禁止在食物中使用棕櫚油,一個月內,整座港口都陷入困境。生活會繼續下去,但你會感覺它正悄悄溜走,你會擔心她再也不回來了。正因為那種恐懼,你會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暫停的狀態。表面上看,生活似乎很正常,但其實它快要停滯了。 歐大旭評論馬來西亞經濟受制於外國投資,社會結構有嚴重漏洞,從而導致貧富懸殊的悲哀事實。我無法平行搬運,但這段文字卻和我在新山的所見、所聞、所感受的遙相呼應:新山的經濟直接與新加坡人的消費掛鉤,而這建立在新山與新加坡長期互動的微妙關係基礎上。新加坡任何政策皆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牽動隔岸之外的,這座南方之強,宛如兩顆雙子星,或兩粒詭魅糾纏的量子。 抵達新山首日,馬哈迪再次登上新聞熱搜——配合新書發佈,發表他的“筷子論”。離開新山那天,馬六甲海峽掛起東北季風,雨神降臨,帶來狂風大雨,全國各地淹水成災。於是我們才醒悟,這些日子,我們投入太多目光在那肉眼看不見的病毒上,一旦疫情過去,原來下意識潛藏起來的問題將再次,像網絡上流傳那些大水淹沒住宅區的視頻,許多水裡生物如遊蛇、四腳蛇、海龜,浮上水面,顯出原形。 而無論如何,我已再次離開新山,冒著疾風驟雨駛於南北大道上,只希望能及時看見那半山腰的IPOH豎像,回到溫暖舒適的睡房,好好地睡上一覺,期待怡保明日炎陽高照的炙熱。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