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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屿漂流

10月中的山陀儿台风,我正好到骄阳似火的新加坡工作,享受南洋的阳光滋养,返回时风雨已经解散。正当我以为今年的台风应该到此为止时,未料康妮台风在10月的最后一天强势登台。 康妮降临的两天前已经满城风雨,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松松软软黏黏糊糊的雨。 我是属于热带的,骨子里厌恶雨雪、厌恶潮湿寒冷的天气。台北的雨不似热带的雨,热带雨酣畅淋漓下过一场后便艳阳普照,偶尔飘来一阵是凉爽的甘露;台北的雨是延绵不断的忧伤,笼罩整座城市,漫长整个季节。灰色的天空一来,我就会像是被夺取魂魄,头脑被迷雾淹没,本来就长期处在低电量的身体活跃度骤减,经常昏睡整天,直到下一个阳光到来。 台风前夕,我本应该躺在房里昏睡三天三夜,却难得连续两天龙坤和王润华教授夫妇都在台北,必须在风雨中打起精神相见。连续两天的见面后,身体仅剩最后一格电量,我趁雨势较小奔赴全联。 到全联扫购以备台风是台湾的有趣现象,就算台风假只有一两天,大家也都会大量囤积粮食。我打算也入乡随俗,但是我那无窗的房间根本没有煮食的空间,只能勉强买了些泡面和鸡蛋。我站在冷冻柜前比较新山和台北的物价,又想着要是有个厨房便能准备什么料理,想着想着脑袋有点恍惚就开始在原地发呆,旁边的阿姨砰一声关上冰箱门我才惊醒准备离开。还未转身,阿姨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自己做饭,我有点尴尬遮掩满是泡面的购物篮,却还是被她瞥见了,随后她拿起手中的冷冻鲜虾大馄饨推荐一番,巨细靡遗传授烹调技巧。全联的冷气很冷,台湾的阿姨很暖,于是我的购物篮内又多了一份鲜虾大馄饨。 这次的台风恐怖异常 我躺在房间里,因为没有窗,门也是靠内里的,只听见屋顶传来一阵阵雨水敲打屋瓦声,噼里啪啦倒是有点像深夜的南洋雨,台风登陆了。翌日醒来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雨水声,吃了暖暖的鲜虾大馄饨鸡蛋汤,又继续深陷在床中。打开外卖软件发现平台直接关闭了,还是非常庆幸到全联买了食材,不得不说那鲜虾大馄饨确实好吃,冷冷的台风天有暖暖的肉吃还是挺满足的。下一次醒来,又到了吃饭时间,边嗦泡面边看《沙丘2》,节奏太慢又让我趴回床上,反正脑袋冻结了也读不了书,索性就睡一天了。这样的台风天,除了不能出门外,也算是岁月静好的。 入夜,筱伦发来消息,说狂风吹得师大分部宿舍仿佛地震般微微晃动,窗边传来鬼魅般的呼啸声,这次的台风比一般的恐怖异常。我在封闭且低矮的建筑内是相对平静许多的,只有走到晒衣服的阳台,才能看见风雨的恐怖。路灯映出风雨的轮廓,如无数箭矢斜斜射下,倏地风又转向,原本左倾的雨水瞬间转向,在空中回旋之际雨水形成一阵惊涛。风雨在空中纠缠成巨大鞭子,无情地鞭在门窗上、路边的大树上、店面的招牌上、路边的机车上,像个暴怒狂躁失去理智的母亲。 风雨过后的清晨,我早早踏上往公车站的路,见证康妮肆虐24小时后的惨烈战况。惨遭腰斩的大树颓丧地耷拉在路旁看着路人往往来来,它的枝丫散落满地,果叶覆盖住了整个地面;沿路的摩托车和脚车如醉汉般卧倒,骨干歪七扭八;店家的招牌破破落落,有的半挂着,有的已踩在脚下;建筑工程的遮羞布被撕碎,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光着身子站在街头踟蹰;四处可见恐怖的玻璃碎片和不知名的垃圾。 细雨还在空中飘荡,脑袋还在冬眠状态的我撑着伞垂头丧气,抬头发现整个台北早就活了过来。行人避开残垣断瓦踩着雨水、树叶和泥泞大步前进,店家在门口奋力架起倒下的招牌、扫除门前树枝树叶。我想起日本诗人宫泽贤治的〈不输给雨〉:不输给雨/ 不输给风/ 不输给冬天的寒雪和夏天的酷暑/ 有一副结实的身板/ 没有欲望/ 绝不发火/ 总是静静地微笑(田建国译)。 一次次台风侵袭,其实损失十分惨重,但大家都继续在各自岗位努力。我那早已被风雨夺取的魂魄,也应该要快点找回来才行。 往师大的复兴干线破浪而来,我随着人群鱼贯上车,不输给雨,不输给风。
4星期前
景美财政园区公车站前有几棵栾树,有个浪漫的别名:台湾金雨树,枝干壮硕郁郁葱葱,巨人般伫立在那排矮矮的店屋前。时逢9月,轻轻细细的黄花像闪闪的萤火虫在枝叶间点点盛开;11月,郁郁勃勃的蒴果像燃烧的烛火在树梢熊熊簇拥。 每天匆匆忙忙搭公车到师大,我不是那种会停下脚步欣赏美景的人,但栾树总有办法让我眼神从脚尖移开,抬头看看它在蓝天下的盎然。我是以俯瞰的方式发现栾树的,这样的说法挺骇人,仿佛我有5米巨人身姿。那是某个秋天的早晨,我低着头走向日常的公车站,乌黢黢的柏油路上出现像星尘般碎落的小黄花,从点点滴滴,到满地黄花堆积。走在黄花堆积而成的“黄金毯”上,再麻木的我也自然抬头寻找这条花路的源头。此时秋风轻轻吹动,栾树沙沙轻晃,空中黄花纷飞,飘落下一片“黄金雨”。 初来台北时,我对这小黄花喜欢不已,那么幼幼细细小小轻轻,像小人国的花。有时一夜风雨后,满地微微潮湿的花叶,竟没有腐烂的气味,只有薄薄的湿气,为热热的秋天带来花落的悲凉。栾树的花期不长,短短不到一个月从盛放到凋零,几个雨夜后就再不见黄花。某个冬日的清晨,我赫然发现原本点满小黄花的栾树的树梢竟盛放如卡布奇诺玫瑰般热烈的色彩,我老眼昏花竟以为那才是栾树的花,在冬天才盛开的花。赶紧拍了几张照片,一种树怎么会有两种花?又到树下几番端详,才返现竟不是花,是裹着种子的蒴果。 我在景美的栾树下停停走走,看花开花落,又看蒴果繁盛熟落。台北的四季并不太分明,秋天依旧十分温暖只是偶有凉意,冬天骤然降温后由骤然回温,春天似乎不多停留就进入了夏天。单靠人类体感温度,无法判断台北的四季,但神奇的自然生物,会用它的方式告诉你,又是一个季度了。 好好学习  好好吃饭 再次见到黄澄澄金灿灿的黄金毯,我心中莫名悸动,仿佛某个和老朋友约定的暗号对上了,抬起头看着那个依然在蓝天下盎然的栾树,啊呀,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吗?一年过去了呀。我现在依然每天到财政园区公车站等复兴干线,每天到师大努力上课努力写论文,再次见到满地黄花堆积,似乎应该和它说说过去这一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黄花,我做到了呢。那个每天都觉得自己办不到、每天都想退学、每天都慌慌张张害害怕怕的我,真的做到了呢。我好好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了,也算是拼了半条老命般努力了,应该达到的目标都达成了,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我都做到了,只有上天和筱伦知道我究竟有多努力。那个每天都很嫌弃房间没有窗、抱怨景美太潮湿、吐槽食物很难吃的我,现在还是每天窝在那个没有窗的房间,默默感恩房东没有起房租;我也会在有太阳的时候拼命晒衣服,持续和霉菌作战;至于食物嘛,摸透了景美后发现美食还是不少的,上学期胖了6公斤也不是白胖的(杨老师给的红包我有好好用来吃饭哈)。 我和筱伦日常从师大走路到公馆,秋天入学季特别热闹,新生的面孔尤其稚嫩充满朝气,整个公馆透着一种让人很熟悉又陌生的朝气感:公馆还是那个公馆,那个充满大学生的公馆,只是那些大学生都是新鲜出炉的。筱伦说怎么那么快又是入学季了呢?感觉自己也才刚入学啊,怎么现在就博二了,已经不是新鲜人了。我也时常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是更新鲜的就摆在眼前,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更新鲜的出现。这些新鲜的人就像小黄花一样,靓丽鲜艳闪闪亮亮地提醒我时间又过去了呀。 10月了,栾树的黄金雨花期已经过去了,路上已不见小黄花踪迹,接下来是像火像玫瑰一样的蒴果期。下一次见面,还会在景美吗?希望我依然能愉快喜悦地和小黄花诉说这一年的经历与收获。
2月前
我在早冬的时候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走进郭熙的早春。 故宫博物馆近百年前“分家”,1925年10月10日北京故宫博物馆在紫禁城遗址成立,后来部分文物辗转到了台湾由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从此隔岸遥望。几年前在北京留学时,我去过几次北京故宫,印象中没机会观看文物,光是看建筑就能走上整整一天,勉强再花一些力气看看特展就得离开了,腿脚走得酸麻,连景山公园也没力气登上。台北故宫相较之下小巧许多,自然是无需花费力气欣赏建筑,可以专注欣赏文物,但其文物之多,也是花上一天时间也看不完。 岁末随台师大国际处蔡佳蒨老师到台北故宫,主要目的是为了赏画。我对中国书画了解不多,只在北师大上过张春燕老师中西文化比较课和马世华老师书画课时认识了一些基础的构图审美和笔墨技法,说是去赏画,更多是去凑凑热闹罢了。 进入台北故宫前,旁边的至善园也值得游览,至善园以王羲之八大胜景:兰亭、笼鹅、曲水流觞、松风阁、水榭、碧桥西、洗笔池和招鹤听莺为设计格局。正好上学期在课上给学生讲了《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如今至善园重现,可谓身历其境,奇妙非常。 台北故宫虽小巧,展区却十分丰富,仅仅参观玉器、铜器便已耗时大半,再进入书画展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细细欣赏。我跟着电子导览前进,其实并不惬意。现场人太多喧闹嘈杂,随行导览人员不熟悉操作,电子导览胡乱播放录音。我随着混乱的录音从商乳丁纹羊首罍跑到红山文化玉猪龙再跑到清代翠玉扳指又跑到民国碧玉屏风,还得挤到橱窗前,或踮起脚尖,十分狼狈。 尔后我便放弃电子导览,随意在书画展区浏览。到书法区看三体石经拓本,想起曾经在文字学课上给学生介绍,不免又多看两眼。到绘画区看文征明、刘松年、王蒙,看仇英〈汉宫春晓〉的动画图,最后走进郭熙的〈早春图〉。 体验“穿越”的乐趣 说“走进”〈早春图〉,是确确实实“走”了进去,只要站在〈早春图〉的数位影像前,平举双手就能进入画中的世界。台北故宫以3D模型还原〈早春图〉的动画场景,利用VR科技让人们可以不接触任何装置,只要在指定范围内做动作,就能与模型实现体感互动。 这种科技体验最受欢迎,耐心等待片刻,我也体验了一回“穿越”进入画中世界的乐趣。进入〈早春图〉指定动作是平举双手,像鸟挥动翅膀一样飞进画中,可以到水边找正在撑船的船夫,转个弯追上妇人与奔跑的小狗,在山路上寻找正在上山的行人,猛然向上来到山顶,远处赫然飞来一只大鸟,一声长鸣声划破寂静山林里的早春。飞行过程中如鸟儿一般自由从俯视、仰视、平视不同方向,深入其境体验画中 “高远”“深远”和“平远”的3种透视角度。 从画中回到现实,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想着去看看故宫明星“酸菜白肉锅”:毛公鼎、翠玉白菜和肉形石,可惜翠玉白菜和肉形石竟“出差”去了,心中难免嘀咕这一趟有些白费。这也算白费吗?都穿越进了〈早春图〉,也不能说白费了吧。 中国画和西洋画在构图上除了透视角度不同以外,最大的不同在于“留白”。中国画气韵生动之处在画中留白所产生的灵动与流动,形成其独特的意境。〈早春图〉中空间是一种留白;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彼此在文物与建筑上的空白是一种留白;我在北京故宫只逛建筑来不及看文物是一种留白;我在台北故宫不够丰盛的收获也是一种留白。不同程度、不同部分的留白,建构出不同的空间,其气韵与意境也大相径庭。 人生往往无法填满,适当在某些场景中留白,才能让气韵有足够的空间流动。 早冬的台北,我在两个故宫之间的留白流动,走进了〈早春图〉之余又给新的经验留白,预留空间等待下一次的气韵生动。
5月前
立冬之际,台北时而阴雨绵绵,温度却始终下不去。整座城市像不想暑假结束的小学生,冬天已经快要来临,却日日困住夏天的温度,甚至不让秋风吹进。一直到游行那天,经过连日大雨,微风刮来一阵凉意,不得不在身上披件薄外套。 我在尘埃般的飘雨中走进咖啡厅,欧立即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欧是我大学时期在槟城剧团实习时的上司,正好在台北进行博士研究项目。我来台北后,经常赖着他带我到处走走。我刚到台北就说想去看看游行,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同行还有他来台旅行的好友大树。 游行在这里是可以言说的。可以用任何你觉得舒适的语言,用你觉得轻松的语调,用你觉得日常的心情,说出那在平行世界不可言说的同志游行。 从捷运市政府站出站后,不用导航就能知道集合地点的方向,人潮几乎只涌向集合点市民广场。像蚂蚁闻到甜蜜的召唤,彼此以气味为信号,以眼神为探测,无需言语就能达到默契。我们抵达集合地点前需要横穿一段马路,红绿灯挡在前方,人群堵成一团后自动分流,参加游行的人耐心等待红绿灯,一般群众向左形成另一条动线。60秒红灯的对面是白帐篷林立的街道,五彩的人群窜动,音乐在空中震动。我们在红绿灯前踟蹰,眼前的斑马线犹如护城河,穿过即抵达同志游行的“地盘”。 大树在红绿灯前左顾右盼,有几分误闯禁地的窘迫。他是钢铁大直男,同志游行不在他的旅程计划,只是跟着欧的脚步一起走,没料到游行规模比想像中要壮观许多。我和欧对他几番戏谑逗趣,笑弯腰看见他的影子让细细的雨打得破碎,闪过《孽子》李青被父亲逐出家门之际,在台北的街头仓皇局促满目疮痍的身影。 绿灯亮起,我们如海里成群的沙丁鱼游向深处的虹光。 世界本来就很多元 走到人潮聚集处氛围变得愈发魔幻,雨不见了,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一样。人群处处闪着奇幻的光芒,打着赤膊背着翅膀的猛男天使、仅仅以绳索蔽体的中年叔叔、戴着头罩狗链的小男生。有个女孩一身粉红长裙、身披国际皇后小姐的绶带、戴着珍珠皇冠的金发美人,她在人群中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不时对围观者报以女孩独有的羞赧微笑,简直人间芭比。我向她挥手说她漂亮,她开心得像个收到棒棒糖小女孩。回神后想想,要是我向新山阿福街的姐姐们挥手,估计是会被“潘”死的。当然,就算她们不伤害我,我也不会挥手的,因为那里是不可言说的。这里呢?是路人手中紧握的彩虹扇上的标语:Born This Way。 人群聚集在蓄势待发的花车前,花车上都是人类淋漓的肉身,音乐和欢呼在空中扭曲旋转,透过日光投射成人群眼中的彩虹。无论是已经释放肉身与灵魂的,或是根本不打算释放什么的,或是像我这样来凑热闹的,在彩虹的映照之下似乎众生平等,更没有什么奇怪或不奇怪的分别了。 后来,没有太阳也没有雨,我们站在光复南路上等待一辆辆花车经过。花车进行时竟出奇地平静,当然有的花车伴随澎湃的音乐和舞者、展示大胆精致的装扮,但大部分花车只有简单的标志,随行人员穿着日常服装,愉悦且平静地向路人挥手致意,以自己定义的身分光荣坦荡走在大街上。 “为什么有很多异性恋家庭带着小孩和宠物一起上街?” 小孩、狗狗、猫猫与同志游行,我脑子有些宕机。欧呼出一口烟,仿佛早已习惯圈外人的蠢问题。大家都是人,是人都有家人朋友,也可以养宠物。同志游行展示的不限于普遍认识的同性议题,包括双性恋、跨性别,以及因性倾向、性别认同、性别气质而遭遇社会不公平对待的议题。参与游行不一定是为了展示性倾向,有人为了支持家人,有人支持某个议题,也有人纯粹愿意对多元性别表示友善支持。这世界本来就很多元,只不过很多人都只愿意看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我们尝试跟着游行队伍走一小段,大树从便利店拎来两罐啤酒,和欧在光复南路边走边喝,已经从容地融入人群。 那天,我们如海里成群的沙丁鱼游向深处的虹光。
6月前
走进中和华新街,放慢脚步细细听,就能听见咖啡店内叹早茶的老先生们用语言钩织而成的移民地图。 旁听华人移民文化课的任务是到新北市中和华新街考察缅甸移民,华新街因聚集许多缅甸移民,也称缅甸街。我对缅甸的了解非常少,能勉强想起的人物是昂山舒吉,还有几年前马来西亚收留的罗兴亚难民。官方对于缅甸街的介绍是:一条全台最多元的南洋料理美食街,聚集了许多从云南退驻到缅、泰的军队或居民后裔。 南洋料理、神秘移民色彩的街道,我跟着段范芳水学姐的脚步踏进了缅甸街。 台北的南洋不是我的南洋 飘雨的清晨,步出南势角捷运站,往前走10分钟左右,远远就看见充满异国色彩的街道。缅甸街与一般台湾常见的商圈不一样,从街口就能发现灯柱和招牌上别具东南亚色彩的图腾装饰。两根方形灯管似的柱子标志“南洋观光美食街”矗立街口,四角嵌以金色雕花,顶上压着个小金塔,由此进入便是缅甸移民的地盘。 走进装饰特殊图腾标记的缅甸街,仿佛走入台北的另一个世界。工作日的缅甸街早晨并没有特别热闹,走在街上的人或坐在店里享用早餐的人有一种与台北的繁忙截然不同的轻松姿态。 我们也顺势融入,悠闲简单在“口福南洋风味”餐馆吃早餐。可我这个南洋姑娘在南洋风味餐厅实在找不到一点南洋的家乡味,没有roti、kaya、生熟蛋,也没有mee siam、mee soto、mee rebus,更没有nasi lemak。我有些黯然,台北的南洋不是我的南洋,是属于缅甸的南洋。缅甸的南洋风味是绍子粑粑丝,微酸辛香的绍子搭配有点像细粿条的粑粑丝,是很陌生的南洋。 再往前,两侧都是缅甸云南小吃店。我们向“瑞云小吃”的老板道明来意,他转身向用缅甸语招呼坐在骑楼叹早茶的老先生们,随后又用普通话招呼我们过去,一时之间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了。接受我们访问的三位老先生麦朝富、李醒民和林正如是早期(1960-1988年)移民到台湾的缅甸华侨,他们的祖父辈在缅甸落地生根,到了他们这一代因为当时缅甸政府搜刮缅甸华侨的财产,以及种种政治因素,迫于无奈离开缅甸“归侨”来到台湾。 小吃店内贴着一张缅甸与周边国家的地图,他们用手指比划出金三角,指出他们出生的地区,再往上一些是中国云南。地图截断在云南处,他们在空中虚指出祖父辈出生的广东,指向脚下的土地为最后的落脚处,又指向小吃店正对面二楼——中华民国缅甸归侨协会,是他们身居此处的最大原因。他们是多重离散的一代,他们是华侨、是缅甸人、是台湾人。 我循着他们的移民地图寻找语言认同的方向,探索他们的生命原来就继承的语言以及每一次迁移在他们生命中烙下的语言。缅甸华侨的母语一般上是家乡话,通常是广东话或客家话,家乡话是近亲之间的语言。他们在缅甸出生,在缅甸上学时使用的语言是缅甸语和英语。缅甸华侨在台湾生活时,同乡之间的语言非常多元,常用缅甸语、广东话和普通话。每一种语言像是他们生命经历缠成的线,拖着这些线一直往前走,最终钩织成一幅独特的移民地图,用心才能听见的地图。 这幅精彩的地图只能听见,既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传承。他们下一代的生活只使用台湾国语,原乡的距离已经太远,也没有缅甸经验和缅甸血缘的羁绊,移民地图中家乡话和缅甸语被划上了删除线。从血缘上看,他们的后代并没有失去什么,从“华”的血统继承了“华”的语言(这可恶的逻辑黑洞)。于是这一代人的时代结束后,这幅地图将如船过水无痕般毫无踪迹可循。 从此,家乡话是乡愁,缅甸语也是乡愁。他们几乎天天到缅甸街叹早茶,在这里用家乡话、缅甸语聊天,用舌头品尝家乡缅甸美食,用舌头熟悉的语言安慰多重的乡愁。 离开缅甸街前,我们又尝了印度冰和缅式优酪乳,果然不是我的南洋。 或许在某个时空,我的南洋在某处也会成为一条街,大家聚在一起听地图、回味口腔中即将被删除的味道和语言。
7月前
“你要好好吃饭。” 外婆和母亲担心我不舍得过日子,临行前给我包了大红包。张生知道我独处时就会亏待自己,早早预备餐费放在我的小荷包里。 过日子这件事,我觉得最写意的就是自己做饭。有自己的厨房,做自己喜爱的料理,品尝自己用心调理的滋味,生活有了烟火气才更温暖。 想要在台北有个小厨房,得面对两项艰巨的挑战,空间问题和垃圾处理。我尝试在没有窗的房间里设置一个小小料理角落,可惜逼仄的空间让油烟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勉强煮汤和面条。能煮汤和面条也算不错了,真正劝退我下厨的是垃圾分类。台湾的垃圾分类不只是分类处理,还实行“垃圾不落地”政策,每天都要定时定点等垃圾车才能丢垃圾。我每天只产生一点厨余,处理起来的时间或许比我做饭的时间还要长,但如果不马上处理,放在没有窗的房间里很容易发臭吸引蟑螂。 虽然无法自己做饭,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溪口街居民多是老人和小孩,日常节奏缓慢安静,几乎没有餐饮店。往捷运站方向走约10分钟有个充满旧时代气息的景美夜市,因附近有景美中学和小学,入夜后人潮涌动,各种饮食店、小吃摊林立。夜市的主要入口处有个非常有趣的古早味游戏摊,整整一排弹珠游戏,大人小孩蹲坐在一起打弹珠。景美夜市几乎不见游客,大多是台湾本地人在逛,但食物售价并不便宜,大部分食物也只能打包带走,不提供堂食。 我喜欢在夜市慢慢逛,看夜里如春笋般冒出的灯火,看琳琅满目的小吃和商品,看大人和小孩发亮的眼眸。夜市里的每个小摊位都像有魔法似的让人看着就想买来尝尝,但吃多了总觉得油腻,甚至有些空虚。 除了景美夜市以外,从溪口街往前直走,经过一个红绿灯后的景华街有一些便当店和餐厅。平日我也会打包便当,三菜一肉的组合经济实惠也营养均衡。有时在学校吃,有时在没有窗的房里吃,吃得很饱,却有点寂寞。 某个午后,我无意中走进景华街的“东京厨房”,一间专卖日式咖哩饭的餐厅。餐厅矮矮小小在一角落,推开有些摇晃的木门,店内有一个料理吧台和几个小桌椅,每个位置都坐满了人。我正好坐在门边面向店外的位置,一大片玻璃窗的对面是充满市井气息的公寓。路上来往的人不多,阴郁的天色仿佛随时会下雨,路人都是本地人,个个老神在在神色自若。 想点最贵的咖哩饭 我看着手机上的电子菜单,其实最想点的是最贵的炸牡蛎咖哩饭,但手指却滑向最便宜的蔬菜咖哩饭。一个人不需要吃得那么丰盛吧?吃不完就太浪费了吧? “你要好好吃饭。” 是呀,我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吃得丰盛呢?为什么我不能点自己现在最想吃的牡蛎咖哩饭呢?我的小荷包里有大家给我的餐费,我可以的。 热乎乎的牡蛎咖哩饭搭配当季蔬菜,咖哩、金黄色的欧姆蛋、橙黄色的炸牡蛎、绿色的生菜和香菜、紫色的洋葱碎、黄瓜茄子金瓜芋头地瓜莲藕,淋上一圈油醋酱,撒上迷迭香……简直像幅画的多巴胺配色实在太美妙了。我掉进色彩里的世界,忘乎所以地享受这份美丽,忘记似要下雨的阴霾天色,忘记拥挤矮小还有一点吵闹的环境,忘记今天安排得满满的阅读任务。 细细咀嚼每一道食材的独特风味,感受每一口不同搭配带来的味觉层次,让浓郁的咖哩、清爽的蔬菜、鲜美的牡蛎和饱满的白米饭充分刺激我的味蕾。强烈的味觉满足让味蕾以外的感官暂时放空,不禁微微叹息,焦躁随着叹息散去,大脑进入圣人模式,宁静放松。 回神时我竟然将整份咖哩饭的配菜吃完了,剩下实在吃不下的白米饭。老板娘贴心问我要不要再加一些咖哩把剩下的米饭也吃完,我醉眼迷离摇摇头,如此已是我的极限。 捧着附赠的柴鱼洋葱清汤,看着窗外的台北,安静得像只午睡的猫咪。此时餐厅内的人渐渐散去,我味蕾以外的感官渐渐苏醒,耳边传来了桑田佳祐的〈青春广场〉,轻快复古又有些沧桑。 “老早就回不去那个时候啊…… 在大都会角落孤独着,大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虽然一个人,我很努力好好生活着呢。
8月前
决定到台北生活,意味着我必须暂时告别马来西亚的工作、车子、房子和家庭生活。 提出留学申请时,我将一切都想得非常简单,觉得应该和当年到韩国工作、北京留学的情况差不多,拖个行李潇潇洒洒上飞机。收到录取通知后,才惊觉自己不仅是个“大人”,并且还是个“已婚女子”,拖拖拉拉处理工作、车子和房子,还要背负上“抛夫”的恶名。“已婚女子”的枷锁比我想像中要沉重许多,许多人无法理解,认为我身为某人的妻子,又怎么能有“个人”的生涯规划?幸运的是,张生愿意将这段离别看作是各自努力的假期,假期结束后,彼此一定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还是拖个行李,不怎么潇洒地独自飞往台北开始新生活。 炎炎酷暑,我在红绿灯和斑马线编织而成的和平东路徘徊了4天,像在海上茫茫然漂流,我果然是低估了台北。早知道学校宿舍没有单人间,我出发前在网络上查了许多租房信息,拿捏着不算少的奖学金,以为至少能租个像样的单人房。现场看房才发现,在台北租房就像吃Omakase,昂贵、分量小、不能选自己想吃的、容易踩雷,踩雷还不许投诉。 找房子的时候发现有个非常可爱的术语:“蛋黄区”,想像敲个蛋覆盖在台北市地图上,最主要的中心就在蛋黄部分,旁边就是蛋白部分。蛋黄区的房租动辄天价,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往往潮湿发霉破旧不堪,就算条件糟糕也还是十分抢手。我实在不想住多人宿舍,旅店的费用也非常惊人,只好果断放弃靠近学校的蛋黄区,转向距离较远的蛋白区了。蛋白区的房租并没有比较便宜,只能说相对环境好一点点,比较宽敞干净。好在台北公共交通十分便利,就算住远一点也还算方便。 我独自将沉重的行李扛上文山区溪口街三楼一间小小的套房,喘着粗气打开门,披头散发为我在台北的第一个小窝亮起灯,是这岛唯一为我亮起的灯。套房很小,是房东重新“劏”出来的,像旅店格局那样的一房一厕,没有窗的四面墙,像山中的洞穴护住我这个闯进来的野人。 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小衣柜、小冰箱、折叠桌、椅子、鞋架,如果在地面摊开一个大的行李箱,便没有行走的空间了。我添置了小风扇、小电锅和一些零碎家具用品,虽然实在没多少空间能放得下新家具,但还是想要一张像样的书桌。 书桌还是不能少的 我尝试在有限的空间里整理出一张书桌的位置,最终在门和床之间挤出一席之地,说是一席之地,确实只容得下一席。手边没有测量工具,我用台湾的床架尺寸换算,那一席之地不到半个床架宽,大概是不超过100公分。网购平台上的书桌尺寸选择不多,我想90公分的书桌实在太短,不方便使用,还是决定冒险试试看100公分的书桌。 考虑到需要独自搬书桌上楼组装,于是挑了一张看起来比较轻、桌脚纤细的简易书桌。书桌的组装比我想像中要艰难,需要固定的范围和螺丝的数量非常多,木板的固定处只是简单打了个孔,需要十分用力才能将螺丝锁进木板内。然而,最让人担心的还是书桌的长度,我简单固定后赶快搬到房里测试。 果然,100公分的桌面正好挡住了门框。桌子放在床和门之间,床架已经完全靠墙了,完全没有空间。桌子放进去,门打开以后就没办法关上,门关上以后也没办法打开。我怔怔看向房里的四面墙,这里半扇窗也没有,如果连门的开关也不自由,这哪里还叫生活?这叫漂流。思考间,我继续努力组装桌脚,无论是生活还是漂流,书桌还是不能少的。扭了半天,我手心都磨出了水泡,还是无法锁紧螺丝,右边的桌脚有些松动歪斜。开始想念张生厚实有力的手掌,想念我住过的所有房间,密闭空间里的灰尘让我鼻酸。 算了,就这样吧。 我索性让书桌松动的右脚往床边倚靠,倾斜的桌脚找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竟然稳住了,倾斜的角度让桌面往内靠了两公分,房门竟然就刚好能关上了。 房门一关,我的岛屿漂流在这无窗的房间里揭开序幕。
9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