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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故作家育成计划

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已是下午六时多了。他觉得很热,浑身发烫,每一下呼吸都快要把他的气管灼伤。整个房间热得像个小蒸炉,空气中的每颗尘粒都热得失去动能,闷得令人窒息。他缓慢地翻了身,扶着床边坐起来,手臂碰到发霉泛黄的墙壁,几块灰灰黄黄的油漆像头屑掉落在床上。一条热辣滚烫的阳光穿透房间的玻璃窗,划破上面贴着的牛皮胶纸,打横地架在狭小的床上,把床分成一块大一块小。 ——特别天气报告,天文台宣布今天是香港近40年来气温最高的一天,街上已有十多名人士因怀疑中暑被送往医院救治…… 他把手挡在眼前,往窗外一瞧,烫热的光线从他指缝间透出,窗外天空依旧亮如白昼。真是奇了怪了。他搔搔头上仅余的几撮白发,手沾满汗水,想要擦一擦,才想起厕纸已经用完,便随手擦在啡黄色的短裤上。汗水穿过裤上的一个个小破洞,渗到大腿上,热呼呼的。 他拍拍床边那部可怜乏力的风扇,气若游丝的微风在酷热中如一滴水落在沙漠里,没半点作用。他伸手去探折台上的水瓶,拿起来缓缓地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什么时候煲的水?一只苍蝇飞到折台上半开的饭盒里,幼小的触脚在油腻的米饭上爬来爬去。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饭盒盖上,苍蝇来不及逃脱,被困在饭盒里微弱地挣扎。 他已想不起上次天气这么热是什么时候。是几十年前那个夏天吗?他记得新闻里说,天空上出现两个太阳,那可是百年一遇的天文奇景。两个火球不分昼夜地往城里每个角落投下暴烈的光芒,滚烫的热浆倾泻一地,几乎要把城里一切化为焦土。柏油路被晒到如雪糕溶化,连路边的石头和栏杆也失去形状。每次到街上去,眼睛和耳朵都会被阳光灼伤,不一会便头晕目眩,几乎失去知觉。周围无时无刻都亮得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烟雾弥漫,像什么科幻电影的场景。街上总有人受不了而大声尖叫,昏厥休克,或不断咒骂那梦魇般的热。现在所有关于那场天文灾难的记忆似乎已随时间悄然褪色,但他脑海中一切被焚烧熏黑的痕迹,和身上曾被烫伤的伤口,仿佛还隐隐散发出焦炭的味道。 他艰难地把放在旁边的一捆捆旧报纸搬移到手拉车上,扣上两条绳索固定,然后小心翼翼地出门,走下楼梯,一步步缓慢地往街尾走去。头上粗暴野蛮的烈日似乎要把一切燃烧殆尽,他头上冒出豌豆大的汗,脚下的路长得仿佛永远不会完。 “5毫子一斤。”废纸回收店里的男人说。 “5毫子?上星期还是7毫子一斤的。” “你也会说那是上星期。今天是5毫子,卖不卖?”男人不耐烦地说,拿起遥控器,把冷气温度调到最高。 一个穿着粉色小裙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杯即将在一分钟内完全溶化的雪糕。她旁边的母亲正在买60元一杯的咖啡。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别过头去。他知道小女孩在看他的眼睛。他记得刚开始时不过是觉得看东西有点模糊,后来看到一些小黑点,越来越多,去看医生时才发现自己连医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了,他怎么知道那是白内障呢。 “怎样?卖不卖?” 小女孩的眼睛依然停留在他脸上。真是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只有没见证过灾难的眸子才能如此闪闪发亮。雪糕开始溶化,可他只看到红得发黑的热浆从她手里滑下,他仿佛感到一丝被烫伤的痛楚,右手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记得朋友们都劝他离开。这里太热了,不是人能住的,两个太阳已经把一切烧光烧尽,再也没有美好的东西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但他没有走。他的父母也叫他离开。其他城市有更宜居的气候温度,有更好的生活环境,更多重新开始的机会。但他也没有走。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没有感受过任何温度,他想要留下来记下每样消亡在太阳下的事物,把每分照射在身上的热力刻进他的骨头里。他想要记得,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卖不卖啊?” “不卖啊。”他气愤地说。 最终他还是留下那一车的报纸。他手里握着几块钱,悻悻地沿相同的路,流下相同的汗水,踏上相同的楼梯蹒跚地走回家。 他坐在折台前,正要打开那饭盒,却不小心碰到放在一旁的手表。手表“铿锵”一声滚到床底去。他扶着床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靠在湿滑的暗绿色地砖上,往床底伸手,把手表连同一团皱巴巴的旧报纸拉出来,弄得一脸灰。他拍走脸上的灰尘,把那团旧报纸打开,轻轻压平,然后放到一旁的旧报纸堆上。 他这才发现手表不知何时坏掉了,竟以逆时针方向往后退,看来得拿去维修一番。他叹了一口气,把手表放回原处,然后一口接一口地把已经冷掉一万年的剩饭塞进口中。窗外的阳光没半点消退的痕迹,看样子,今晚应该看不到月亮了。他想起刚才看着那小女孩时,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好像是另外一个时空似的。可是啊,人世间发生许多事情,但太阳依旧高挂在天上,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被改变。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敌过时间,记忆最终会被抹去,历史不过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圆,一如他眼睛里的月亮。但现在的他依然记得,那就够了。 突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拿起刚才那份满布折痕、缺角褪色的旧报纸,凑到眼前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印着两个黑色圆形,足足占据了报纸的一半。他看不清报纸上的字,连忙在床尾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笨重的放大镜,放到报纸上努力寻找那些还未褪色的文字。 标题已不见踪影,但他在报导中的一段隐隐约约地看到: “两个太阳……重现……” 他只觉背后传来一阵凉意,他又拿起放大镜重新读一遍,还是只找到那几个字和那两个黑色的圆,如宇宙的无底黑洞盯着他。那是什么意思?报纸上印着的商标确实来自那间他光顾多年的报社。会是当年的报导吗? 不知何时,几条微弱的光线照到房间里,在报纸上画上几条平行线。他循着光线一瞥,这才看到原来报纸上印着日期。他定睛一看,嘴巴因不可置信而张开,混浊不明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 上面印着的,是一个未来的日期。 相关文章: 黄言丹/疤 黄言丹/灰孩儿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10月前
那女人甫一落座,她便看到了。 女人穿着墨绿色的阔身上衣,贴身的褪色牛仔裤,背着个一看便知是便宜货的黑色大背包,双手各拖着一个小孩,一男一女,女的较高,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比最小的男孩大出一、两岁左右。女人身后还跟着个10岁出头的大儿子,一行四人浩浩荡荡旁若无人地走进车厢。两个小孩挣脱了她的手,在窄小的通道上横冲直撞,她没阻止,只顾着把那大背包挤进通道,一路上碰撞到其他乘客的手臂也浑然不知,扰攘一番后他们才终于在左排那四个对座的位置上坐下。 丽盈迷迷糊糊睡得正酣,乍醒过来才发现口水早已流到新簇簇的白衬衣上,留下一摊难闻的水迹。她连忙用手背抹去嘴角残留的唾液,揉一揉疲惫的眼睛,调整坐姿,才发现是被那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屁孩吵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一天晚上她才累死累活地开夜车把开会要用的文件准备好,今天连早饭也还未来得及吃又得乘搭最早的火车到吉隆坡开会。这工作是越来越折腾人了,她想,每天都累得像条狗一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幸好今天车厢里乘客疏落,除了右方坐着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只有前排坐着一个戴着耳机低头玩电话的少年和正在闭目养神的老妇,大家都安分守己地静候火车把自己带到目的地,她才得以在车上昏睡过去。 结果那一家人刚来到,便彻底打破了车厢里难得的清静。两个孩子在座椅上兴奋地爬来爬去,一会儿摇动座椅椅背,一会儿试图攀爬头上的行李架。那女人厉声喝叱数次不果,站起来使劲地把两人拽回座椅上,小男孩不慎磕到了手,立马放声大叫,尖锐的哭声狠狠地刺穿众人的耳朵,本来昏昏欲睡的车厢顿时惊醒过来。女人无奈地把小男孩抱到怀里安抚一番,坐在对面的姊姊却无视他的闹剧,一边看着窗外风景,一边哼着走调的儿歌,而一旁的哥哥也自顾自地玩手机,一副全然不认识身旁三人的模样。丽盈看了看手表,还要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到吉隆坡,恐怕是没能在下车前再补眠了。唉唉,真要命。 那女人刚好坐在与丽盈相距一排座位的斜对面,两人打了个照面,她才看到了,女人额头上那道怵目惊心的疤。那是怎么回事呢?火车踉跄了一下才关上车门,如肺部血管淤塞的病人缓缓地离开车站,车窗外无人的月台如潮退般往后涌去,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的脸上。那疤痕足足有十多厘米长,从额头的一边一直延伸至另一边,连她头上戴着的粉红色头巾也无法完全遮蔽。乍看之下,那疤就像一道被刺藤鞭打后留下的骇人痕迹,或是被什么形状怪异的海洋生物悄悄依附在皮肤上,长出树枝状的暗肉色触手。疤痕的尾部有一小凹处,不知是否被什么硬物撞击 ,留下一个半个硬币大小的凹坑。丽盈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才会造成如此畸形古怪的疤痕,还是长在脸上。还好,那女人已经嫁人生子了,不然还真不知下半辈子该如何过下去,她想。 她盯着那疤痕良久才强迫自己转过脸去。她当然知道这样盯着别人的脸看很没礼貌,但人总是犯贱的,越不该看的越想看,她闭上眼,尝试捞回已经四散逃逸的睡意,但那疤痕的影子如异常痕痒的伤口一直挑拨她的思绪,使她完全无法专心睡眠。她又试着观看窗外景色,看猛烈的阳光晒落在无人的田野里,一排矮树在微风中飘荡,无尽地往前延伸。可那沉闷的风景不断地重复,她看了一会便失去兴趣,一回神,她发现自己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女人的脸上。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目光吸引了那烦人的小男孩,小男孩与她四目交投,先是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转向正在忙于张罗早餐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但女人没理会他,只是不耐烦地敷衍回应着。小男孩继而转向他的哥哥,两人窃窃私语,哥哥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连忙把头转回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见那小男孩一直一脸好奇又惊恐地看着她,丽盈心里冒出一丝不悦。还真是个没家教的野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一直盯着人家看呢,她想,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此时女人把自备的饭盒打开来逐一分给孩子们,车厢里顿时香气满溢。嗅到那浓郁的椰浆饭味,丽盈不禁咽下口水,摸着饿得咕咕直响的肚子。没办法,这不就是职业女性必须付上的代价吗,相比起当个家庭主妇,每天在家里煮饭顾孩子,她还是宁愿过日夜颠倒忙得没时间吃饭的人生。她告诉自己,这才是她想要的。她犹豫了片刻应否去买火车便当,最后还是放弃,她之前已在火车上吃过那些加热饭盒了,难吃得很,像嘴嚼无味的胶粒一样。真是的,那女人怎么在车里吃如此重味道的东西,香得令人难受。她不耐烦地别过脸去,在座位上辗转反侧。那女人确实惹她讨厌,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只是一想到女人脸上的疤,她便感到没来由的烦躁。 没过多久,票务员走进车厢逐一检查乘客的车票。只见那女人慌忙地在裤袋里翻来翻去,又打开那胀鼓鼓的黑色背包,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大包小包、玩具、餐具、水瓶、童装衣服、家庭装湿纸巾,还是遍寻不果,开始眼泛泪光地向票务员低声说着些什么。丽盈的马来语学得不好,没法听懂他们的对话,只隐约听到那女人说车票好像不见了。她看着那女人跟随票务员离开车厢,片刻过后又折返,似乎是解决了车票的问题。她不屑地盯了盯那女人,她大概连车票也没买吧,真是没水准,丽盈想。 火车终于缓缓到站,浸在晨光中的月台映入眼帘,车厢里的众人纷纷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丽盈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又穿起西装外套,提着公事包,跟着其他乘客往车门方向走。 小男孩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忙呼喊仍在忙于收拾行装的母亲,指着丽盈的背影道: “妈妈,妈妈,你快看。” “看什么?你别指着人家。”女人连忙按住男孩高高举起的手臂。 “那个女人脸上有一条很大很大的疤,很可怕。” “对呢,真丑。”他的哥哥附和道。 “嘘,说话别那么大声,人家听到了会觉得我们没礼貌的。知道吗?”女人说。 小男孩点点头,看着那脸上有疤的女人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依然心有余悸,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疤,又长又粗,像条恶心的毛虫爬到她的脸上。他又仔细看了看母亲脸上虽然开始长出皱纹但依旧光滑亮泽的皮肤,顿时感到一阵安心,暗自庆幸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如此可憎的疤痕。他笑着牵起母亲伸出来的手,唱着姊姊之前哼过的儿歌,跟着母亲缓缓地离开车厢。 相关文章: 黄言丹/灰孩儿 黄言丹/池畔的乌鸦
11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