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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意识

那晚国产灵鹿的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阿爸一起隐匿在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川流。 阿爸给你留下了一辆丰田,而他自己只带走了那辆年纪比你还大的国产老车,50岁生日你送给他的夜市钱包,和一箱子熨烫整齐的衣服。那晚你一直在麦当劳打夜班。你喜欢这份工作,你跟同事们讲你叫阿俊。都是毕业后等会考成绩放榜的,十七八岁,他们嬉笑着,用马来语念。他们总是叫你Jun,Jun,听起来有点像June。 珍。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得来速的点餐员。整夜整夜你看着车像加工厂的运送带,往你眼前运送一个个男男女女。形态各异却灵魂相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恋人。沾着酒气和深夜的月光,都朦胧成同一张脸。 你好,需要什么吗?好,现在加点冰淇淋有折扣喔。需要发票吗?好的,谢谢,请前面稍等。声音隔着两层窗玻璃和扬声器,已被过滤得僵硬而失真,只有找钱的片刻,你投以一点微笑,偶尔会有客人碰到你的手。说碰到是客气了,或者该说是一种试探性的触摸。你只是撇过头抽回手,继续去点下一位客人的餐。 当然偶尔触发这种接触倒是你。 下班后头像灌满水银,沉甸甸,你骑车晃过街灯下已走不出梦的触角。麦当劳的装潢漫天漫地的红,你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置身子宫,终得重生。 摩托车掠过夜半沉寂的街,轰一声,荡在楼与楼之间,从窗的缝隙闯入千百个睡梦。一路上都是那样的暗,在天光来临之前,整条街都沉睡下去,只有镇北的那几件老排屋亮着霓虹灯,流光溢彩,响着彻夜的笑语。 你记得你初次同阿爸单独出门,他摇下车窗,让崭新的丰田缓缓滑过绚烂的霓虹灯下。灯光就打在许多许多的高跟鞋和吊带裙上,而香烟升腾着,漫起七彩的帷幕,迷蒙了一张张粉墨缤纷的脸,你却只记得阿爸吹着口哨,给酒晕红了双颊。 这是镇北的人妖村,也是你下班回家必经之路。这夜很累,于是你急急地呼啸过去,让廉价香水和脂粉掩埋在你过路的尘土之中。 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晨祷。远远的,有点渺茫,你一直以为它听起来像是某种呐喊,穿过梦与现实,踏过岁月与空间的一种呼喊。它洗净一夜的酒气与脂粉香,抚平你逐渐加速的心跳。 或许只是累了。 隔天你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晒进你房中,透过百叶窗,每一道光都是一条短短的横线,一道一道,也就画出一条虚线,把你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是那个傍晚妈同你讲你阿爸走了。她是盯着你讲的,你一度以为不过是她寻常的咒骂。那眼神是一种空茫,更是一种不甘,以至你竟无法寻获那该有的失望与悲痛,而埋葬于羞悔之中。 像给人揭破了惊天的秘密。 半晌以后她丢给你一把钥匙,冷冷地落在大腿上,像小舌头舔过。 是门口那老丰田的钥匙。你晓得她大概真有点不甘心。日渐垂塌的皱纹掩不住她锋利的眼神,多少夹着一种轻蔑与悔恨。你阿爸就那样把他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你看着她,以一种渴求的姿态,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里,回炉重造。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了。 “还不是跟越南妹跑了。夭寿啊,那些越南婆。一个两个都贱!”猪肉婆左手抓着脸盆大的垂胸,右手捏着3斤五花肉,摇着头如是说到,末了,瞪了瞪打哈欠的女佣,道“会下降头的!” 以后的话不堪入耳,你静静点头,讲到你阿妈终究不算个女人也怪不得你爸,你终于没有再听下去。你转头,果然隔壁摊炒粉的越南妹不在了。摊子剩下一口大平底锅安静地躺在木板桌上,搜集着午后的阵雨,吞吃城的怨叹。这城总是下雨,梦都湿透。你知道越南妹的事。只是你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以为你阿爸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留恋。而你妈,你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或半个女人),想到她远古生物般的咆哮与哀泣,想到她日渐衰老而你日渐长成,你竟恍若置身殷红的生命之瓶中,四面血墙朝你紧紧压迫。 多年以后,你辗转于北方诸国的暗夜之中,祈求男子赐予你温暖的甘露,令你再度踏足遥远的赤道半岛蒸人的午后阵雨。你想起爸与越南妹的事,只是浅笑,更将自己沐浴于纯粹的汗水与鼻息之中,还想起一些梦呓般久远的记忆。你将它们小心埋在梦的泥潭之中,在深夜里去回忆你的爸。 故事要从何说起? 或许是隔壁刚搬来的时候,你听见琴声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是二楼的学长,比你大个一两岁,篮球校队,穿着褪了色的运动背心,短裤松垮地包裹着毛发初绽的下体。 你同他隔得那样近。隔着两扇窗,和一场雨,却怎样也跨不过去。 北镇的雨总是这样突然地落下来,染一地的潮湿。轰轰闹闹,吞没芸芸众生一切的声响。他的琴声也一并被啃噬下去。是那样典型的一个半岛的黄昏,天空逐渐染红。在窗前,在天光与灯光的交汇之处,你仰头屏息,用他的琴声自慰。 在他琴键跳动的间隔,在他琴声骤止的时刻,你在潮湿的梦呓中高潮。 其实他的琴也不是太好。你总能听到一两处唐突的停顿,又一两处的走调。你将窗帘拨开一点,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样的鲜活与灵动,你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弹奏你,弹奏你的梦,奏起一曲又一曲远古的旋律。而你任由那旋律在你耳内盘旋、升腾,直到在你的梦中扎根。 梦的触角攫夺阵雨中的琴声,于是就连你的梦也有那么一两处的停顿和走调。你似乎就这样把这当作你们两个的秘密了。“你们。”你想到此处只是浅笑。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你到浴室去清理你的下身,精液的腥臭令你反胃,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污秽,那样罪恶,似乎存在本身就玷污了这个世界。 那以后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悠扬的祷告。你一点一点地沦陷进去,任它抹去你自渎的污秽,是一种纯粹的救赎。你阖眼,竟随它吟唱。 你一直好奇他是否也会在弹琴后,在无人之处自渎。这问题你至今没有答案。 那是爸同越南妹刚有瓜葛的时候。以后的很长时间,那股锥心之痛盘在你心里,一点一点地给你绞刑,撕扯着你的心。妈倒也已经无所谓。手术后她终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贪婪而无奈地囤积着脂肪,企图用过剩的、松弛的皮肉去埋葬小镇的流言。 你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这话流转在市井的街道上,女人口中多有一种怜悯,到了男人嘴里逐渐变了味,那猎奇,那色相! 可故事之初始远在这之前。 妈是在你小学毕业那阵子失去她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的。你初次从蓝短裤换上橄榄绿的长裤,依旧用着你有点破旧的书包。你记得阿爸答应过你要给你买新的,就在你小学会考成绩放榜后的那夜。 “俊,你阿妈今晚住院,你来陪阿爸。” 你急急地掩上房门,竟全然忘了问妈为何而住院。 那夜他的大手抚着你,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绚烂的纹眼看破众生,手掌的温热蒸发着半岛的阵雨,由你的肌肤渗入你的身。 “妈会发现吗?”你躺在他手臂上,轻声问。 他抚着你的头发,看着你的眼睛,同你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你买了新书包。还有钢笔,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一支派克金笔,与他同款的。 大雨如注。这里总是有雨,那样多的雨水,孜孜不倦地洗刷着北镇的土地,洗涤一切的罪与罚,一切的孽与怨。大雨滋润了杰克的魔豆。而你顺着藤蔓,攀升到云层之上巨人的世界,升腾到你不曾想像的境界。以后你弱小的身不断同巨人在云间戏耍,以一种倾慕的姿态去爱着巨人,在天与云之间度过了很多潮热的日与夜。 餐桌上你同爸和妈照例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你同他们两个都亲暱。对于妈是一种天性的,关乎生命之诞生的依赖,对于你爸,则是一种崇拜的仰望。 要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知晓妈早已得癌。生命的瓶口如蛇,颓靡引展,伸向那不复存在的,孕育生命之瓶。 对于妈逐渐的缺席,你替代以爸的呵护。你躲藏在云之国度,等待巨人顺着藤蔓给你带来礼物。帕克金笔、书包、剃须刀。他偶尔也给你一些现金。 而巨人偶尔也爬进你的身体。 高中以后你开始到镇北的麦当劳打工。人妖村人偶尔踏红紫的绿的高跟鞋来买麦香鸡块,脂粉和口红都融化在可乐里。你远远看着,跷脚,咬唇,将下身夹在双腿之间。 同事马莫16岁(或该叫他安洁拉),一身女相,新搬入人妖村,好几代的马来穆斯林了。这东西不是我的他说,真主阿拉错置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于是他用层层的卫生棉和蕾丝内裤包裹着那多余的生命的瓶塞,问你你们华人是不是有一种药。支那药材他说,圆圆的,黑色的丸子。你晓得他说的是白凤丸。 “华人药店不敢卖给马来人,政府的人会抓。” 以后你从镇上的药材店给他买白凤丸,他带你到人妖村,借给你破旧的蕾丝胸罩和迷你裙。教我可兰经你说。那东西听着让人安心。 Suci,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你们当然知道这没用,不过都给自己幻想一次重生的机会。 妈辞去工作频繁出入医院,变得有点疯癫。她见人就骂,尤其是你阿爸。你有点看不下去,几乎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总有一点什么拉着你不让你去,你竟落下泪来。好几次你听见爸妈房里的嘶吼。整座房子响起凄厉的哭嚎与呐喊。那是一种原始的、尖锐的、悲哀的咆哮。你知道,那是妈撕心裂肺无奈的兽咆。你将自己埋藏在湿透的枕头与被子之中。 自那以后妈逐渐痴呆,她将自己关锁在房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她残缺了,丢失了人类千万年来的女性与母性亘古的身分,再也没有什么去挽留你爸对她原本就淡薄的情分。而阿爸就是这时候开始认识了炒粉的越南妹。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爱你了。 你懂得的,是那日你与爸再次流连于云之国度,打开潘朵拉的魔盒,而妈踏着黄昏的诵经声推开了门。你们回头,而她别过头,走了。 所以对于妈你始终是有点怨恨的。 后来你就听说了越南妹的事。她同这片土地很多很多的外籍女人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踏入这破败的半岛,在一场疯狂的囍宴中,用她们的子宫与阴道去换得存活的可能。你一直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前你从来没有在菜市场看过她,甚至她炒粉的摊子都不曾存在过。这点也同其他外籍女人一样,她们总是雨后春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大抵是漂流到南方岛国,在那里重生。或是一场新的囍宴,或是一个新的摊子。她们的生命之瓶一次次地发挥着母性的职责,为她们遥在故国或生或死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延展存活的资格。 你开始联想到你阿爸同越南妹在交媾。会是在哪里呢?在阿爸那辆丰田的车后座,还是哪一个公厕?又或者是越南妹租来的廉价房间?在你的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昏暗偪仄的空间。阳光晒不透百叶窗,积年的尘埃模糊了玻璃,阻隔着光,伴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和水泥灰的地板,那是一个属于昨日的狭小空间,浸染在半岛的潮热阵雨的霉味之中。你想他们就会在日光灯下,在越南妹长满尘螨的床铺上相拥。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尘螨为他们的体温所唤醒。它们兴奋地钻过纤维之间的缝隙,一路攀升,在越南妹与你爸的皮肤上贪婪地啃食,又同你爸一起,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你不禁往下身看去。你挪动手,把你突出的下身藏到双腿之间。 也是这时候开始,很多个黄昏,你都会这样听邻居学长的琴,然后随着曲调哼唱。那种哼唱是极小声、极小心的,一种隐秘的声响。他奏完以后街对过总会传来诵经的声音。你随着哼,走入浴室,对着镜子画起妆来。 口红是你的红色水彩。 腮红是你彩色笔的粉末,你用美工刀小心削下来的。 眉笔是你画画的炭笔。 你也用一点香水,那是马莫从马来市场带你偷偷买来的,不带酒精,清真圣洁。就藏在床底下,同几件女装和一顶半长的假发。 你对着镜子专注地易容画皮,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梦里的样子。你换上淡蓝的校裙,带上假发,扎马尾,对着镜子笑。你多想钻到妈体内被夺去的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 那是后来的你的半成品。 很多年以后,你偶尔还会接到爸的电话。你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你任它去响,让声音从遥远的南方小岛一直荡到这里,如阿爸轻柔的呓语,让你置身那崩毁的云之国度。 “那个越南妹啊,跑咯,骗钱跑路,听说给人抓去做鸡了。讲新加坡多好多好,你看,比这里还危险啊。”南方小岛政府不管吗?你想,那或许马莫该南下,去买他的支那药材。 你阿爸原也不是为了她而南下。你晓得那是一场难堪的逃亡,逃离你已逐渐长大的事实。 妈像一尾搁浅的鱼,静默地在岸边被阳光晒死。眼睛似乎空洞着,破裂的鱼鳍和鱼尾像旧塑料袋,任由风去吹散。你想像她躺在那张旧床上,汗水渗入发黑的棉,螨虫顺势而上,一点一点地咀嚼她苍老的肉身。在潮湿的床铺上,她发霉、溃烂,在床上压出一个腐臭的大洞,取代她不复存在的生命之瓶将你吞噬。似乎在告诉你,你们都没有好下场的,一损俱损,死无葬身之地。可她每每望着你,分明有些愧痛,多少还夹着一点自责。 “他啊,跟他阿爸最亲。”这话占满了你的童年。 爸同越南妹搬出去以后,你依旧上课、回家,给行尸走肉的妈送食物和水,然后到麦当劳打工。你喜欢听他们叫你June。珍、小珍、珍妮。你想到这些美丽的名字,对着车里的客人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的笑。男人们由人妖村出来,泛着色相的红晕,在付钱时摸你的手,而你报以微笑,用你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们的手心,像小舌头轻轻舔着。 好几次你下班以后骑车到人妖村。你停在很远的地方,熄灯。你将下身夹入双腿之间,然后随着那些穿吊带裙,踏着高跟的人妖们一起扭动腰肢、摆兰花指,然后微笑。马莫给霓虹灯染成一幅妖艳的巴迪蜡染,透过廉价的金色假发远远给你投递一个微笑。 马莫(或是安洁拉,你其实已经分不清),右手紧握着男人的裤裆,眼神迷离,左手朝你招手。血液往下身流去,你感觉它逐渐灼热与膨大。 于是你双腿交叠,夹得更近一些,吞下一颗浑圆的白凤丸,在夜里像一颗璀璨的黑珍珠。 你后来买烟,就在暗处,你学着她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尾指,微微仰头、合眼,吸烟。 有点呛。烟气窜入你的肺,你感觉它灼伤了你,抽干了你生命的气息,是一种窒息的难受。 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是一种平静的、新鲜的温度,你狂欢一般,陷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于是你随梦蒸发、升腾,在流光中挥散。(11月19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3天前
母亲 我想在这篇文章里称我的妈妈为母亲,即使日常生活中我从来不这样叫她。母亲是个厚重温暖的词,像悬在海面上的月亮,平静时让人感到永远的无畏与平和;当潮汐翻涌,便代表着生命的循环中,个我对一切的勇敢。 潮汐 我要从一个女性的视角来谈论“女性血液和黏膜定期从子宫内膜经阴道排出体外之现象”这件事,首要的任务就是为它选择一个正确的称呼。我不喜欢“来那个”一词,模糊,暧昧,好好地像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才这样讲;我也不想说“大姨妈”,这不是它原本的名字。 月经,是我珍贵的身体的周期月讯。如月亮牵扯大海的潮汐,代表着我生命的成熟。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月经这回事,我的母亲在这方面成熟而正向。她拿着人体身体构造的示意图教我:“这是子宫,每个女孩子都有。你也有,在肚子这里。你就是在妈妈的子宫里长大的。” “我也可以生孩子?” “当你来月经,就代表你已经从女孩变成女性,也可以当妈妈了。” 大概是这样的对话。我知道了每一个女孩子都会有一天,从一抹红色的出现里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我知道那是血,还会肚子疼,但我不怕它,并且期待着它。我的母亲给了这件事一个很美好的盼望。 我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远。13岁那年,我在睡梦中迎来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月经的来潮。小腹微疼,周身酸痛。母亲在我离家前,为我准备好了卫生棉,父亲也准备了湿纸巾,让我带在行囊里。他们给了我在第一次面临身体的巨大变化时的从容和淡定。我拿出来,按照母亲手把手教的那样,把卫生棉换好。卫生棉的两侧有固定用的设计,像一对白色的翅膀。 暑假,那时还未离异的父亲母亲来看我。他们特地带我去吃大餐,欢迎我初潮到来,庆祝有女初长成。这是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和我约定好的,我们吃了蛋糕,还拍了照片,像过了一次生日。 我和要好的同学分享这件事。她告诉我,她第一次来月经没有人教她,她看见自己流血,还以为自己得了要命的病快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同学虽然不明说,但总是对月经这事的态度不自然。 一次,在卫生间里,身旁的同学敲响了卫生间的隔板:“同学,我来大姨妈了,你有那个吗?”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姨妈,刨根问底好几回才知道了“大姨妈”就是暗指月经的意思。照顾我们生活的女老师也说,直说来月经不够文雅淑女,因此找了别的词来代替。 月经到底哪一个字不文雅?大姨妈又文雅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年龄尚小,虽然觉得奇怪,但并不放在心上。 箭 清明节,跟着母亲到义山去扫墓,看望祖先。出门的时候天色尚黑,月牙还挂在天上,那天也正值月经期。一位长辈突然拉住我,并不让我上前帮忙。正如几年前的新年,一向疼爱我的阿嬷拉住我,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月经期间不被允许祭拜神明,是一样的情形。 “我跟你讲,我们女人来那个的时候是肮脏的,不可以过去,那种血会冲撞祖先的。” 我先是一愣,震撼于这一句话里成分——实在是过于复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年逾耳顺的长辈要自甘贬损,把正在经期的“女人”归类于“肮脏”时还不忘带上自己加上“我们”二字。我也不知道祖先是否真的会因此受到冲撞,月经不正是预示着繁衍的可能吗?枝繁叶茂不正是祖先的期望?那种血,又是什么杀人放火流的血? 我笑笑,不置可否。出于尊重长辈和习俗,我也不固执地非去除草不可,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坟地上空由暗变亮的天,月亮也随着天光大亮而隐到了云层里。我困惑和质疑,但丝毫不认为自己作为女性因此被冒犯。因为我知道,当“肮脏”、“冲撞祖先”、“不文雅”这样伤人的糟粕之利箭刺向我时,我的母亲在十几年以前就替我挡掉了。 回家的路上我向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叫我不要理她。我知道根深蒂固的观念改变起来何其艰难,思想的枷锁仍然架在一些人的心上。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正在被什么真正的脏东西所冲撞,所羞辱。我想那位长辈在很小的时候,也曾有一把恶毒不堪的箭,深深地刺在她的心上。她恐慌、羞耻,皮开肉绽后把箭头长进了骨肉里,至今也拔不出来一点。这并非她的过错,所以我不怪她,这是我的母亲在最初向我告知月经的事时,一开始就给了我的宽容和勇敢。 我很庆幸我生在一个大部分人拥有理性的时代。我可以不避讳地从包里拿出卫生棉,和普通的纸巾一起拿在手里,坦坦荡荡地走到卫生间,而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学校超市里打工的同学,也不会因为我买了一包卫生巾而把可降解环保塑料袋换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丑陋黑色垃圾袋,而是会在搞活动时附赠一片暖贴一起加进购物袋。 当潮汐温柔地涌起。 如果我以后有个女儿,我会像我的母亲那样,告诉她月经就像月亮对潮汐的牵扯,不必惊慌,而要快乐。她也再不会有那样的亲戚对她说一些奇怪的话。她也不必勇敢了,因为月经本质上就是一件平常的事。 箭要从此被折断。而潮汐正在温柔地涌起。 相关文章: 邱然/在路上 【新秀个人特辑/一】如果我有一片海/邱然 【新秀个人特辑/二】诗作四首/邱然  
1年前
一、 柜子把弟弟重新生了下来。 你或许不会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但这并不阻止事实存在。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傍晚,微风卷起太阳西沉后没有跟着散去的热气,余温阵阵滚荡在尘埃之间。 母亲吃过晚饭,洗好碗碟,照常到后院浇花。几只乌鸦在隔壁家那棵芒果树梢叫出几声呀呀。 清水从塑胶管涌出,洒在五彩芋叶上碎成几响滴答。好久没下雨了,后院长年喂食猫咪的水碟几乎每晚都精光见底。昨晚新添过的猫粮还剩一半,面团今天或许没来,墙角只有柴柴正用力舔惜着它棕白色的猫毛。 猫碗旁那几朵前些天依然含苞待放的白正缓缓盛开,酷似夜的眼,闪闪注视着这座即将入睡的小镇。阵阵馨香诱人,那是父亲还在家时母亲托他帮忙锄地种下的七里香。好几年了,每到花期总是香气四溢,但父亲却没有半点消息。 芳,你最大,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好好保护他,知道吗。父亲总是说。 然而,这并不是我要讲的重点。重点是,柜子把弟弟重新生了下来,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人知道柜子如何把弟弟重新生下来。 那些被柜子重新生下来的人,都无需剪断脐带。因为根本没有脐带存在。他们也无需其他人帮忙接生。仿佛一觉醒来就已重生。 所以,从来无人晓得柜子究竟如何把人重新生下。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弟弟摇头不语。 事实上,他全身根本没有任何伤痕。体温、血压、呼吸、意识,也全部正常。但母亲却不信。 你一定是病了。母亲说。 一定,只是,病了。 或许,弟弟确实有某种程度失忆。他记不起自己究竟如何被柜子重新生下。 但你应该不会忘记我曾经说过,在我这座小镇,从来没有人知道柜子如何把人重新生下。 是那些人事先躲进柜子里吗?如果不是,柜子如何可能把他们重新生下?然而,又有谁会在不玩捉迷藏的年岁无端端躲入柜子里呢? 母亲曾经听隔壁C镇的人们说过,那些被柜子重新生下的人都是裹着人皮的骷髅。只有本来就住在柜子里的骷髅,才可能被柜子重新生下。A Skeleton in the closet。母亲学着C镇人发音。 弟弟才不是骷髅! 我记起父亲说过,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好好保护他,知道吗。 二、 仿佛某种神秘巫术,那些被柜子重新生下的人,胸口中央总有颗大痣。棕褐色的标记,不浮凸也不长毛发,平平静静躺在胸前。就像一道图腾,刺青般寂静,无语却震耳欲聋。 母亲浇完花,添过猫水,吩咐弟弟把后门打开,准备把厨余还有落叶统统倒掉。就在那把昏黄街灯下,弟弟向母亲展示了他胸怀大痣。 你一定是生病了。母亲说。 三、 或许,我应该事先向你交代,在我这座小镇有个传说。有些人家的柜子,拥有把家庭成员重新生下的魔力。 那些被柜子重新生下的人,也被称为柜子。 然而,如果你到我这座小镇来游玩,你并不会遇见柜子。就像你不会在人鱼岛遇见美人鱼,也不会在神山遇见神那样。事实上,身居于此这么多年,我也从未遇见活生生的柜子。更别说由无数个柜子聚集而成的柜族。 只有一回,在报纸上,母亲告诉我三婶婆的堂弟的尾孙是个柜子。但我们得知时,他已是酒店客房那具无头尸。 是情杀。母亲说报纸那么说。 警方在酒店客房搜查到针筒、底部烧焦但表面沾有白色粉末的铝箔纸、五彩氦气球、浓眉大眼红鼻子小丑面具、吃了几口便溶得不像样的千层蛋糕、许多空啤酒与可口可乐瓶、一只镜面被砸碎的表,还有一台失落记忆卡的录像机。 三婶婆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今早约了她去巴刹买菜,等了个多钟都没见人来,手机也没接。 在那具无头尸胸膛,法证人员发现有颗大痣。白皙的肉身淤痕斑斑。双手双脚皆被捆绑。只有那根充血得发黑的阳具,直挺挺勃起着无力的反抗。 多年以后,在她堂弟的丧礼上,三婶婆才沉沉然提起那找不到头的尾孙。丢光祖宗的脸了。她说。 焚金炉的火焰烧得正旺,现场的空气却冷了下来。母亲与我一下子都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我忽然想起那年互联网上疯传过一支影片。 有几个男人在酒店里裸体拼贴在一起。只可惜摄影者并没有拍摄到脸,不知那尾孙是不是也在里面。 在我这座小镇,有关柜子的传说实在太多太多。有些,是人们早已听腻了的故事。有些,却只会在个别家族中流传。 从来没有人愿意与柜子扯上关系。 柜子怎么可能生得出人?肯定是得罪了神犯了咒。 是诅咒来的。有人说。 不是。是病。 一个左手叉腰右手老是夹着雪茄但却从来不吸一口的大胡子总爱在咖啡店与人辩论。 你们听说过精神分析吗? 听他这么说,你便会知道他又要开始与人辩论了。 他左手叉腰右手夹着雪茄可以讲掉5杯咖啡的时间。 被柜子重新生下是一种精神官能倒错症。 被柜子重新生下的人,肯定在童年时期有过长时间在柜子周围被惩罚,或是被惩罚之后过度害怕而把自己关进柜子里的经验。这种经历会被隐藏入这些人的潜意识里随着他们长大。直到某个特殊时刻,当相似的情境再次发生,过去的记忆便重新被唤起。于是他们便认为当年给予他们安全感,让他们暂时躲藏的柜子是个人造子宫,时间一到便能把他们重新生下,给予他们新生。 精神官能倒错症是可以医的。大胡子又说。 他是长年居住在我们这座小镇的C镇人。咖啡店里的人总是喊他弗洛伊德。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姓弗还是姓弗洛。 那,柜子胸前那突然而来的大痣你又如何解释? 辩论,总会有反方提出质疑。 这很容易。只要找Mr. Lee Sin Sang点一点,不就什么痣都会脱了吗?弗洛伊德抖了抖他那根没有点燃的雪茄说。 这时,习惯坐在靠近柜台处吃油条沾咖啡乌的瘦老头肯定会大跳起来。反应激烈摇手晃脑否认。 不是每种痣都可以点的。 柜子的那种痣,在我行医这几十年间从来没有见过。相书里也无甚记载。而且传说它靠近心脏部位,处于命脉之区,实不易胡乱点除。 依我看来,若有这种痣,应当为天生隐疾。 瘦老头摸着他没有胡子的下巴说。 Mr. Lee,这种天生隐疾可有得医? 如果你这时正好坐在咖啡店里喝茶,你肯定会听到有人如是问。 Mr. Lee继续摸着他那没有胡子的下巴思考。 最早出现的那把声音又再亮起。是诅咒来的。最早那把声音嚷着说。 另一个认同Mr. Lee的人加入了战围。肯定是隐疾,肯定会传染的。那人回呛。 然而,三婶婆接下来告诉我们的事更让母亲与我发窘。 原来那个尾孙变成无头尸之前曾经交过一个柜子朋友。 家门不幸啊。夭寿。 三婶婆无限唏嘘。 没有人见过那个柜子朋友。 传说是那个每天送他下班回家的男人。那个开着一辆红色花蝴蝶的男人。每每等他进了门以后便开车离开。 我见过那辆红车。三婶婆说。 我们以为那只是他的同事。刚好家住附近便每天顺路送他回来。 没想到是个柜子。 传祖柜时古训不就有念吗?“传柜子,光宗又贵子;交柜子,孬种又绝子”。 真是前世不修,家门不幸啊。夭寿。三婶婆叹了叹气把最后那张金纸折完。 那案子怎样了?母亲化掉一客金纸,接着问。 十多年了,那颗头依然找不到。 督察说,再过几年满15年时仍旧找不到的话就要转成悬案,不再跟进了。 金纸燃出的灰烬随着三婶婆的回答飘飘荡荡在空中。 四、 弟弟被柜子重新生下之后几天,母亲忽然改变了生活作息。 白天,她坚持不开风扇。无论在客厅看电视、烫衣服、抹地还是在厨房煮饭烧菜,汗湿多少件衫裤她都毫不理会。 流汗,抹一抹就会干。 衣服湿了也可以换。 风扇哒哒的马达声太吵,会妨碍祖先保佑阿弟痊愈。 我央求她让我开1号。开1号就好。1号缓慢的节奏根本磨不出什么声音。 母亲依然说不行。 有几次我偷偷扭开我房间的风扇开关被她发现。后来她索性把吊挂在天花板的风扇叶片全部拆下来。 失落了叶片的风扇就像一枚巨型铁钉,既钉不进又拔不出,卡在我房里的天花板上,等待时间在它身上长出锈来。 入夜以后,母亲总是不愿意点亮电灯又不愿意点燃蜡烛。 她说治病精灵只会在夜间出没,我们不可以打扰她们工作。 事实上,入夜以后我们这座小镇连一只尾巴吊着灯笼的萤火虫都没有,又哪来那种身后背着翅膀,头顶散发微光,挥一挥魔法棒就能医治百病的精灵? 我嚷着,差不多就要与母亲发生口角。 弟弟牵着我的手把我从即将爆发的边缘拉回来。就像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把伫立于街灯下好久的他拉回家里那样。 由得妈妈吧。 弟弟的要求,我沉默吞下。 自从弟弟被柜子重新生下以后,我与母亲便难以沟通。 夜晚,母亲索性睡进那口把弟弟重新生下的老柜子里头。她说,那样才能帮弟弟向柜子赎罪。 于是那老柜子又从弟弟房间搬回母亲的睡房。 当弟弟还未出生时,那柜子原是父亲的置衣柜。父亲说过在他出生以前那柜子就已存在我祖父家里。他曾经听我祖父说那是他祖父当年从唐山漂洋带过海来的传家柜。 带不走祖屋,就带走祖先亲手制作的柜子吧。它是你的祖柜,它会为你祝贵。 弟弟出世那年,在弥月庆典上,父亲当着众亲戚面前把他的胎毛剃下用红绳捆绑好并以一块红布包裹置放入传家柜。最后,再念上那句全镇人都会念的传柜古训。 从此,那柜子便属于弟弟了。 童年时期,我与弟弟特别喜欢玩捉迷藏。趁母亲加班夜归,我们习惯把全家的灯火关上,然后轮流当鬼找出躲藏在家里某个角落的人。我们总是玩得很兴奋,厨房的置物柜、堆满走廊的纸箱、睡床底下,所有可以容纳得下我们瘦小身躯的地方,都藏得进去。 有一回,我偷偷躲在弟弟柜子内的衣物后面。弟弟找了很久都没有把我找着。我等着等着便睡着了。直到母亲下班回家发现我躲进了弟弟的柜子,便狠狠的把我骂了一顿。 那只没良心的鬼,见我输掉游戏还挨骂,便在母亲走后偷偷笑我。 我是男生,我肯定赢你的。鬼笑着鬼脸说。 你这讨厌鬼,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了。鬼继续朝我扮了个鬼脸。 阿弟病了。母亲每每对我说这句话时都像见鬼一样。 帮帮忙,想想办法帮帮他。 明明我们同住于一屋檐下,但母亲似乎忘了这点。她仿佛以为我还在念大学,还寄住学校宿舍,还一年只回两次家。每当在厨房或是客厅遇见我,她总要重新向我叙述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以及那件让她不知所措的事。 可以医的。她总是说。看了医生也应该去问神。双管齐下。她又说。要找一家信誉好的医院,要找一间越隐蔽越好的神庙。可以医的。她总是说。 然而我并不觉得弟弟有何异常。除了被柜子重新生下那几天有点食欲不振,他其他时候都过得与平常并没两样。 早晨,他照旧准时上学。中午放学回家吃过午饭,他便躲进房里睡午觉、做功课、打电玩。黄昏,吃过晚饭以后他就帮忙打扫后院顺便给面团与柴柴添粮加水,之后再帮忙母亲倒垃圾。 隔壁家芒果树梢那几只乌鸦仍旧很吵。 七里香依然很香。 而父亲也照样没有半点消息。(待续) 相关文章: 陈颖萱/柜子(中) 陈颖萱/柜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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