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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晓珊

老师,你还在吗?我躲不及还是很努力闪避,即使当下还在害怕、羞耻,却必须勇敢、坦诚的问:你死了吗? 读《古诗词课》时,我回到25年前,看到你模糊的身影。我已经捞不起你的脸部表情了。但那把声音清晰依旧,像高光打在一个实物上、还未触碰已经知道握在手中的感觉。19岁的我,崇拜你的声音。当时我困在网里,一只小虫子一样挣扎、乱扑乱撞,几近窒息。但是,通过你的声音,我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如饥似渴追随你的文学课,厚着脸皮找上你家去敲你家门口,不知羞耻问了你关于中国文学、中国社会、中国政治,还有我的人生困惑和我的生活疑难。我听懂了多少?其实我只能识辨,老师总是语出惊人。那些违反常理的话,听进耳里让年少的我振奋。不明白也记下来了。像拿到一本秘笈,即使还不能修炼,也好好珍藏,深信自己也会有成为高人的一天,甚至已经在成道的路上。 我在微信读书的“神作榜”看到《骆玉明古诗词课》,立刻点击开来。读到第一讲“《周南‧关雎》:你要怎样去追求一个美好的女孩“时,决定拥有这本书,于是上网买了台湾出版的纸质书。一个月后,我捧着书,认真读起来。90年代,中国社会被一个虚假而荒谬的语言系统笼罩。老师总是危言耸听,因为偏激的语言能揭穿顽固的偏见和扭曲的谎言。可是老师,我不再是那个追崇与众不同的少女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明了激情善变、夸大和盲目。我学会了掀开情绪的表层,聆听深层理性的声音。这次读你的书,喷涌的才思还是一股热浪,把我冲昏。只是现在,我会等待热浪退潮,然后捡起遗落在岸上的小石子,仔细琢磨老师的意思。 读完《古诗词课》,我心上留下几个小石子。 第五讲:唐代诗歌,第一节“《春江花月夜》:谁是那个被月亮等待的人”里分析到诗歌尾声的这句“江水流春去欲尽”,老师说,美妙的青春也是“去欲尽”的,生命也是“去欲尽”的,所以有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等你,你赶紧回到他身边去。因为世界是如此美好,生命是如此美好,而这个美好是不长久的,就是因为它不长久才美好。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它是不长久的,才美好呢?如果它是长久的,就不美好了吗?世界变幻、人生短暂,才美好?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说,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但它依然美好?还是,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所以它必须美好?那我要问,如果世界不用变幻、人生不用短暂,它可以美好吗?世界能长久、人生能长久,最美好了,不是吗? 同样在唐代诗歌的第四节“《鹿柴》:飘散了声与光”里,老师说,王维的诗歌很多是描写的世界的无常,但是王维是一个贪恋人生的人,他所描绘的无常是非常美的,而“无常是美”这样的一种意识,渗透在中国文学中,最后可以归结到像《红楼梦》那样。我又觉得不对了,为什么贪恋人生,反而把无常描绘得非常美?贪恋会想永久拥有,即使不能永久也越久越好,不是吗?无常不正是永久的反面吗?说无常非常美,意思是说,不长久非常美吗?贪恋人生,所以更珍惜短暂的美好,但这不等于觉得短暂美好吧;还是渴求、追求常驻不变吧。老师是说,贪恋人生,但觉得不长久的人生依然、所以、必须非常美?老师继续说,《红楼梦》内含着无常,但是它描绘的是人生的美,生命虽然是无常的,但是无常是美。这是不是中国人对生命的一种非常有哲理,又非常艺术的一种理解?因为当我们说世界的意义、历史的意义或者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里面有一个难点。因为任何一种定义,都可能被世界的变化所推翻。不能够被推翻的是什么?不能够被推翻的是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推翻美,所以在无常中,美不会消失。我想我明白了。美是永恒不灭,无常是变幻和破灭。所以我们把美注入无常,注入无意义的人生,注入无价值的世界。然后,无常才美了。老师是硬硬把两个矛盾的概念糅合并存吗?这是艺术性的语言。“无常是美”,不合逻辑但张力十足,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无常是美”,让我想起《心经》里这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是虚幻、是无常、是空;万物虽空、人生虽无常,但缘起因果还在不断延续中。色与空是两个矛盾的概念,但它们互相包含,又互相转换。“无常是美”说的也是,无常中有美,美也是无常的,是这个意思吗? 老师又说,为什么不能说世界没有价值?因为那些女儿曾经存在过,她们曾经用她们美丽的光照耀了我的生命。所以不能因为我没有价值,就说她们没有价值。如果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那么美是确实存在过的,美不依赖于意义而存在,美自身就存在,因为美的存在,所以生命是有意味的,是值得的。即使那些美已经消逝了,人还可以依赖对美的回忆,而使生命变得不那么枯索和可厌。即使是美,也是会消逝的。为了抵抗生命的枯索和可厌,人依赖对美的回忆。那,回忆不会忘却吗,即使不忘却不会消亡吗?会的。人会死。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来。说到底,世界的价值、人生的意义、美的存在,就是在抵抗死亡。为了抵抗死亡,人类同样把价值和意义注入其中。然后,死亡就变美了。 跟“死亡是美”相似,比较好理解的是“苦难是美”。世界从来不是天堂。再完善的社会也需要不断应变,不断进步。人生充满苦难。再幸运的人也有生活上的不如意,也有活得更快乐的欲望。而我们今天的世界仍充满不公义、不自由,还有人活在水深火热中。面对厄运、祸害和挫折,人们需要解答。最常用的一套理论便是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比如史铁生。他是个不幸的作家,少年就双脚瘫痪,后来又患肾病。他的散文集《我与天坛》收录了他对生命思考的文字。他不但合理化了痛苦,还觉得痛苦是充分必要的。简单说就是:只有痛苦存在,幸福才存在;没有了痛苦,就没有了幸福。《好运设计》里有一段话: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期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来到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像,而丧失了激情,从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是遵从了一套经济规律、一种生理程序、一个物理时间,心路却已荒芜,然后是腻烦,然后靠流言蜚语排遣这腻烦,继而是麻木,继而用插科打诨加剧这麻木——会不会?会不会是这样?我的回答是,不会。幸福能永远被珍惜。没有了挫折,没有了坎坷,幸福还是可以存在,而且可以永存。顺利了、圆满了,我们进一步追求丰富、持久。想像可以不断扩延,激情可以重复点燃,为什么?因为世界无穷无尽。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史铁生继续说: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汐涨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其实,推论下去:没有了死亡就没有了生命。 比老子更早的《易》说,生为阳,死为阴。阴阳对立,依存。阴阳消长,转化。阴阳平衡,和谐。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个阶段,是自然变化的必然结果。个人顺应自然,就是天人合一。 自然界里,新个体不断诞生,促进基因多样性,从而提高群种的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死去的生物体被分解,释放出营养物质供其他生物利用也退出资源竞争。这是重新分配有限资源。个体的死亡,维持了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 中国哲学合理化死亡,中国文学美化死亡,都因为死亡是必然的。如果,死亡不再是自然规律的一个阶段?如果,人类文明打破了自然界的生死循环?只要确保资源足够分配,生态系统依然可以平衡和稳定。只不过,当一切技术上的问题解决了,人类能接受没有死亡吗? 科幻小说家Greg Egan有一篇短篇小说〈Border Guard〉。7000年以后,人类获得永生。人类拥有了不朽之身,也拥有了无限的生存空间。人与人之间可以不再面临死别(个体仍然可以选择死亡)。由于生存空间无边无界,当有人选择离开时,人与人再次相遇的几率可以是零。因此,生离可以是一场永别。小说里的女主角Margit是“新境域”(无边无际的生存空间)的创造人。7000年前,有一天,Margit和Grace这两个少女被一个男人强拐,被关起来,还被强奸了。当她们被囚禁、被蹂躏、被凌辱时,两人做出了一个祈愿:如果她们能活下来,她们立誓消灭这种暴力,让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后来,Margit和Grace脱离了魔掌。她们遵守承诺,共同创造出了“新境域”。然后,另一个创造者创造了“宝石”(人类不朽之身)。新境域解决了人类生存资源的限制,而宝石解决了人类肉身的限制。新境域和宝石结合起来,给了人类永生。在这人类文明的辉煌一刻,Grace却陷入了绝望的黑暗深渊。她变成了“悲剧者”。强暴不可能了,蹂躏和凌辱不可能了,贫穷在消失,死亡也退回到课本的形而上学中。Grace祈望实现的都实现了。可是,一切都实现了,她没有了斗争的目标,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Grace自杀了。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这就是所谓的没有死亡,就没有意义。不用抗争苦难和死亡,人生变得无聊、微不足道、不能承受之轻。小说里说,孩子都能告诉你,死亡是毫无意义的、偶然的、不公平的,是无法言喻之恶,但相反地,相信死亡有意义却被当成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标志。突然面对死亡被驱逐,那些清教徒、道德哲学家无法承认他们一直在徒劳自欺。他们谴责没有死亡是可怕的灾难,摧毁了人类精神。他们宣称人类需要死亡和痛苦来磨练人类的灵魂。自由和安全是可怕的! 老师,有一次我在你的书房里问了很多问题。你当时无从回答,那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你看到我的焦虑,微微笑,对我说:“人在年轻时会想要找到解释世界的一个答案。其实,世界是没有这样一个解答的。”我愣住了。我不能相信,世界怎么会没有答案呢?难道一切都是随机的、混乱的、没有意义的吗?我不接受这样荒唐、虚妄、不可理喻的世界。但是我没有追问。我心里只告诉自己,世界没有答案,寻找的过程就是答案。老师,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不是没有答案,而是有不只一个答案。 Border Guards里有这么一句话:If it’s better to travel than arrive, you shouldn’t start the voyage in the first place。死亡或许是现实的必然。但人的想像无限。如果人会死,过程是比目的地重要。只有这样,人才不会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受困、迷失,然后毁灭。即使人生无常,生命的过程还是可以很美。日子过得快乐、过得充实、过得有尊严,即使结果是遗忘和消失,我们还是可以说,这一趟很值得。但是,世界不只一个答案。Greg Egan说,除非完成一段旅程是高尚的,否则辛苦耕耘,甚至为之牺牲,也不是高尚的。声称成功的结果不高尚不是一种深奥的见解,而是一种虚伪。为了给死亡一个解答,去渴望死亡、恳求死亡,不道德也不美。 如果人不会死,就抵达吧。 相关文章: 戴晓珊/且一不足 戴晓珊/将错就错 戴晓珊/秘密清零
1月前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至今,John Lennon的〈Imagine〉还被供奉为宣扬和平的经典。每一次,我都想,世界依然把统一、同一作为理想吗?没有国界,没有性别和肤色差别、没有贫富和阶级差距,依然是人类美好的愿景吗?我也一样,偶尔看到天空,会叫身边的老公抬头。他不会有多大的反应,总是不置可否。但是,我就是一定要分享。好像只有我眼中的美丽,才值得。 不久前,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科幻卡通剧,《Panteon》。有一个人工智能,为了修复一个上传智能(上传到网络的人类),进入了这个人的意识。于是,她熟知他的所有生活内容,清楚他的所有思绪,也感受到了他的人生挣扎,他的幸福时刻和他所有的梦、憧憬和追求。然后,一个人工智能爱上了一个人类。我觉得浪漫极了。我问老公,你要完全了解我吗?我渴望被理解、被认同。 我常常想,我跟桃20年的友谊,归功于她是一名辅导员。20年来,我们年年的年初三相聚。我们从泛泛之交,慢慢认识、互相了解,一起经历人生跌宕起落,到如今相知相惜。桃的三个孩子,从出世就收我的红包。桃大女儿如今已在中国深造了。即使有一年,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无法赴约,我还是嘱咐桃代我包三个红包。孩子们收到红包的快乐,不要中断了。今年,桃问我,我有其他的闺蜜吗?我说,过去有的,但她们结婚生子后,我们没有了共同话题,我就主动疏远了。是啊,那一次,我旅游香港跟她们聚餐。她们喋喋不休说着孩子上幼儿园的故事。我自己写作的心事,一直找不到空隙吐露。我一直往嘴里塞鲑鱼芒果寿司、豆皮鱼子寿司、玉子烧。分别后,回酒店的地鉄上,我被陌生人包围,内心腾出空间。我非常郁闷,她们俩都定居香港,见面聊天的机会多的是,为何我千里迢迢而来,却当一个听众而已。现在我谅解了。刚身为人母,世界绕着孩子转,在所难免。当时的我,何尝不自我中心,不懂人与人之间是双向的流动呢? 这几年,我一点一点学着,不让桃独自担着聆听的角色。可是她内心住着一个害羞的小女孩。而我又那么急于交自己出去。自己的事,我很少觉得需要隐瞒的,也可以源源不绝。桃则很需要隐私。这么多年来,我小心尊重和信任这个害羞的小女孩。逐渐的,她也一点一点放心地,诉说自己。 相聚几个小时,总不够。两年前,我们两家人在一个度假村过了一夜。这样的出游来得很迟因为我自知会亢奋过度。但孩子们会长大离家,得乘早留下记忆,于是觉得熬得过一晚,我就主动约了。正如所料,度假村环境舒适,而我睡不好。我整夜等待天明,天明了等待桃睡醒。最苦恼的是,每次分手后,我的热情还要延烧一两天。 这是自导自演,自己观赏的自虐。而自虐之难处,在于它是极乐的自溺。 近两年,我学会控制交谈时不倾情倾注。我这才有了他者的角度,给对方机会诉说。完美的交流,是各方坦然摊开又同处一层面。这需要真诚和尊重,和岁月累积的理解和包容。但交谈还是即兴的火花碰撞。随机的小悸动,让人惊喜又激动。我再压抑自己,还是陷入汹涌澎湃的热流。桃小女儿就说过我们,一见面就说得那么忘我。 忘我,恰恰只有我。 每次离开桃的家,归途中,我必须跟老公说一些不说不痛快的感受。都是一些关于桃一家的观察、一些桃启发我的感悟、一些久久让我感动的真情流露。老公会静静地让我说。到家后,我自知,不该说了。我是不说了,但演出这才开始。 当天晚上,闭上眼,荧幕开始放映。不从头,是选段,和重复。自己的戏份,尤其自己的对白,一再播放。有时候,放映不够了,得再演一次,发出声音来,加上脸部表情,再现现场。相聚后的一两天,回到家了,却回不了日常。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恍神。我只会自己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重返见面的现场。 我苦恼。我非常讨厌打扰我的自己。 重返现场,会发现有瑕疵的片段。即兴演绎真实情感,但经不起冷静后的思考和正视。它们披上要不夸张、要不隐秘的外衣,会因逃得太快的个人情绪、来不及过滤的世故人情而伪装起来。也会有明明不肯定、完全不知道却理直气壮说了的含糊信息和刻板印象。于是,一次又一次的重看重听,观众会不断再不断的自愧、自责、自艾。 两天后,导演逐渐清醒,从虚幻划向现实。 这时,余温催促我补充自己。比如桃泡咖啡少了一个V60,我上Shopee找一个,把链接传给她。比如桃说她吃的pesto没有九层塔只有橄榄油,我查了维基百科,确实自己是对的(青酱的青来自九层塔),把链接传给她。比如我们吃nasi briyani,她不确定是印度人还是马来人的饮食,我查到了资料,知道是源自印度,才广传东南亚,又把链接传了给桃。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知识。但我说服自己说,无伤大雅。 努力冷却时,我还是觉得,有不得不补充的。比如当孩子们跟老公在客厅玩桌游,我和桃在厨房准备吃的时,我把去年借走的《1Q84》还给桃说,我不喜欢春树了,她说或许因为我们不再年轻了。另一个时刻,大家在客厅,桃说小女儿不再阅读。桃小女儿辩解,自己正从儿童过渡到成人,找不到合适的书籍。然后,桃小女儿问我:“你有什么推荐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说,许友彬的小说吧。我其实知道,她小学就大量读了红蜻蜓的书,所以这不算推荐。回家后,我剪辑两个片段,给桃传简讯说,等她SPM完毕,告诉她,我推荐她读《挪威的森林》。 余温差不多没了,我还是想补充。比如我随口建议桃一家去探望留学中国的大女儿。桃激动地说:“你们一起来啊。”我迟疑了两秒,才说:“我没有这样的念头哦。”两秒钟,我脑里闪过的是:一起出国我也太累了吧,如果旅游习惯不一样怎么办,她一番好意我也太小气了吧、太见外了,这么多人自助旅行很难迁就吧,让她安排、做主或许可行。桃的激动当场降温,她回应说,她们的时间很难配合。这个话题,立刻就过去了。但是,我回家后,认真考虑。然后,我传简讯说:“或许下一个年初三我们可以一起在中国相聚。”桃却回答:“让她回来会比较容易。”我立刻醒过来,那只是一个霎那、偶发的小冲动而已。桃又传了两个字给我:“谢谢。”我怔了两秒。两秒钟,我心里的感受是:她太客气了,她没有真心想跟我出国,她察觉到我有顾虑,她知道我认真想了一起出游的可能性,她也知道我担心她受伤了,她体谅我的所有这些复杂的纠结,她竟然很坦然面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最后她真诚地表示珍惜我的真心。这些年换来的相知相惜,桃很谅解我的过度热情,还有我的过度认真。 可是,我要成熟一点。不懂节制地付出是一种自我中心。强势将自己的意愿加诸他人,是不尊重甚至看不起他人。说到底,我觉得,你跟我一样才对。 当我觉得桃错了时,我最难受。有一年,桃在学校推行立春立蛋。桃也在我面前立起多粒鸡蛋。我觉得神奇极了。回家后,老公说,蛋立是正常现象,认为只有立春才能立蛋不科学。他查资料,发现香港在端午节立蛋,美国则在冬至立蛋。桃说,蛋能立起来因为太阳引力与地球引力的两立互拉。我和桃在手机上来回争论,都链接文章、列出证据。这种有事实可循的错误,可以纠正,容易达到共识。 道德观和价值观上的差异,就只是个人的主观选择。20年前,我曾经尝试把自己的无神论观念传给桃。我们后来也有过几次讨论。桃认为,危急时,求神拜佛,念一句阿弥陀佛,是放下自尊,能安抚心灵。我说,这是自欺欺人,我无法盲目跟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些年来,我们小心不触碰这个敏感地带。每次我难受时,就尽量放开、努力放下。 Thomas Nagel 1974年的论文〈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从根本上,若且唯若一个有机体具有作为那个有机体是什么样(对于那个有机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经验时,它才具有有意识的心理状态。”1974年,科技没办法进入一个有机体的有意识的心理状态。今天,人类接近了。未来,或许人类真能做到。但那时,当我体会到蝙蝠是什么样时,我变成了蝙蝠。 看完《Panteon》,我问老公,是否要人工智能的能力,完全了解我。他说,当然不想要。我有点诧异、失望,也疑惑。我追问。他说,他爱的是我,他不想跟自己相爱。我突然反问自己,又是否想跟另一个我相爱呢? 《Star Trek:Deep Space Nine》里有一个角色叫Odo。他是一个能变身的物种。Odo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身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物种是集体的物种。他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快乐、生命意义、个人价值、群体使命是融进一个汪洋一样的集体里去。看了这一系列的科幻连续剧,我那么向往变身物种的恋爱状态。他们做爱时,两个个体融合成一个个体。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种结合会丧失自我。相反的,我一直认为这是自我的最大化。说到底,你变成了我。可怕的盲点是,我不要变成你。 我相信,人类应该以个人的生命和自由为基础。纵使两个个体互相接近、互相契合,发生了共鸣共振,两个个体依然独立存在,才是理想的状态。就是,我多了你,你也多了我。 人类还在祈求一个语言、一个文化、一个宗教就能定义每一个个人吗?当不一而足是一种贬义时,我们可以预知,姑且剩下一个时,是最强暴的压制和最残酷的清除。 我和桃非常珍惜一年一两次的相聚。我们的话题一个接一个,滔滔不断,直到分手的那一刻,还延绵无止境。桃每次都说,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很诚实,我认为我们相见的次数不应该过多。我们非常信任对方,在不想见的日子,会好好生活。现在的距离,我们思念却不牵挂,祝福而不羁绊。 相关文章: 戴晓珊/将错就错 戴晓珊/厨师的第二玩乐 戴晓珊/叛逆了一辈子(上)
7月前
7年了。那个秘密,有了解答。 “如果我选择了他呢?”我就能吃精致的食物,比如米其林一星二星三星。我就可以知道,坐在跑车副驾驶位上的感觉。我就会有豪华的出游,住高级度假屋、看极光、游城堡、与海豚共游。我总是猜测和幻想,那个不存在的世界、生活、我和他。我不敢对老公说。我羞于启齿。但是,老公不想知道,因为他从来不问。这是自己保护,他知道选择性蒙昧会开心一点。我不说才对,不说最好。于是,这个隐藏的问题,是一笪污垢,时不时浮起。我的心总是灰灰的、刺刺的、咔咔的。我擦拭又擦拭,就是干净不了。只能不去想。暂时忘记。暂时沉到最深、最暗处。直到有一天,看着他的脸书,我惊觉自己如此平静。过去他的落魄因为我,我耿耿于怀。现在他的成功已经不是因为我,我竟然无所谓了。旁观那些贴文,不论惊喜还是可惜,我都不再觉得,跟自己有关。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有段时日没有问了。我已经接受,没有答案。那个不存在的自己,是更幸福和更富足,还是忏愧和懊悔?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只是,我必须知道,为何老公能原谅我。他真的不在乎吗?他为何能放下?因为他害怕失去我吗?那就是委曲求全了,不是吗?我一直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有一次,我们看美剧Emily in Paris。我很疑惑,也很好奇。老公曾留学法国,他会理解。我问他,为何法国人的情爱关系那么混乱,丈夫明目张胆搞暧昧,妻子跟情妇争风吃醋,似乎婚姻有外来者再自然不过?老公说,确实,法国人接受爱情无法专一。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说:“你也是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你才能原谅我出轨,是吗?” 老公说:“不是的。我是很爱你。”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还是欣慰,至少,他不怨恨。 我的心还是灰灰的、刺刺的、咔咔的。 4个月前,我们家经历了一场死别。我和老公心爱的毛孩,大小姐病逝了。死亡这张网,铺张、笼罩、囚禁我。两个月来,我照顾病重的大小姐,身心疲惫。即使做好心理准备,当那个时刻降临,我还是被抛掷一个虚无的时空,迷茫而恍惚。我感受不到过去未来和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那里还是哪里。死神紧紧的眼神,锁住我的存在。我站在意识的边缘,濒临崩溃。就在大小姐走了的那个深夜,我一点半从睡梦中惊醒。悲痛牢牢箍着我。我不愿吵醒老公,我必须独自面对。我爬起来,在床头静坐。 死亡迎面扑来。我想到了短暂而不长久的美好,想到了终将消失的生命,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会彻底从这个世界被删除。我悲怆,更恐慌。我知道,静坐时,不要抗拒而要面对。我一面流泪,一面想起了大小姐、老公和爸妈。我对不起大小姐,我没有让她安详离去。我对不起老公,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我对不起爸妈,我没有像他们爱我那样爱他们。尤其老公,我深深亏欠了他。我如此愧疚,我无地自容。就在此刻,同一瞬,老公发现我醒了,我也发现他醒了。我睁开眼睛,转身,投进他怀里。我放声哭泣。 “I nearly give you up, are you angry?” “No。” “Are you sad?” 淡淡的一声,嗯。 我呼喊:“You love me so much that you are not angry but sad!” 一双手拥住我。 一会儿,情绪平复了些许,我说:“This will always be the flaw of our love. It cannot be mended. Our love is not perfect.” “Why do you want our love to be perfect? The world is never perfect. It is not a problem. You are the problem. ”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只有要求完美的人。 终于,我释怀了。 第二天清晨,我必须讲清楚。我们像往常一样,虽然缺了大小姐,但带着二小姐,去爬小山。20分钟车程后,我们抵达。车门打开,二小姐一跳,直奔草丛。我们俩跟在后。我走没几步,就停下,拉住老公的一只手,看着他,说,我要你知道,那只是一个异常的行为。 我说:“我是个热情的人,容易受激情驱使,容易被才华吸引,所以那是一场迷失于激情的短暂脱轨。” 老公说:“这才是我害怕的,你的热情不可控制,有一天你会走向你我无法预测的方向,你甚至会伤害自己,也一意孤行。” 我说:“我会用理性指引自己的热情,就像我爱你,因为我选择爱你。” 两天后,晨运前,我躺在沙发上等他刷牙。他从厕所出来,喝水,然后躺在我身上。我一手轻轻压他后背,另一手缓缓摸他后脑勺。我喜欢想像,他感受到我的爱,像水一样温柔。突然,我听见三个字。 清零了! 我们的婚姻17年了。我却感觉我们的路,眼下才展开。这不合理啊。可真真切切,我的心明净而清澈。我们回到了爱情之初。我问他为何不牵我的手,他说,“因为害羞”,然后两手触碰的第一次。电邮里,他说我的文字让他激动,下一封我加倍扭捏和造作,却得不到回应的第一次。重聚了,我一一陈列行李里的衣物、他交代的电玩、家乡的味道,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可以停下吗?”的第一次。我阻止他玩电玩,把他拉离电脑,他面壁赌气拒绝进食的第一次。5年后,我得了一个小奖,站在多位作家之中,他在成列的镜头后踮起脚、伸长颈项的第一次。我们参与二奶巷书法会,他指着后面小男孩的对联说,“好丑哦!”我尴尬却止不住哈哈,哈哈哈的第一次。结婚10年,旅游曼谷,烈日下走了两个小时,他臭脸不说话,站住不动的第一次。旅游希腊,岛上迷路,公共巴士上我流泪,他说,“我坏坏吗?”的第一次。第16年,大小姐离世第二天,他说,“她的事解决了。现在的事是你和我的健康”的第一次。7年前,我彷徨于他们之间,他建议我跟那个他好好谈谈,我问他,“谈什么”,他说,“不要侮辱我”的第一次。我说,“我会偶尔回来看小姐们”,他哽咽,“爱是每天都见”的第一次。偶尔,夜市买了菜,他说,“重,让我拿”,我边跑边喊,“不给!”的第一次。最近,我切水果,我们一边吃一边看三两个动物视频,一起哈哈哈两三分钟的第一次。昨天散步时,他跟狗狗朋友打招呼,我要牵手,他说,“有口水”,我“哼!”的第一次。每晚,我睡了,告诉他一声,“bye ”,他才松开手的第一次。一个个的第一次,是一个个的真心。不会陈旧,不会退温,不会远去。永远是第一次。 两天前,我们看了一部挪威电影,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女主角忠实跟随自己的情感。她原本读医,有一天就转念艺术,拿起了摄像机。她跟一个男人相恋,有一天就爱上另一个男人。她跟一个漫画家同居,有一天就住进一个咖啡师的家。我和老公认真讨论这部电影。当一个社会富裕到一定程度,人们不需要只为温饱而活时,个人就摆脱了家庭与社会的各种束缚,便有了追求自我的空间。于是,爱情变成两个人的事,只有你情我愿,不必终身厮守。只要个人愿意承担后果,不必背负家庭责任与社会义务。我和老公都认为,我们就属于这类幸运的个人。我们有足够的财富来过个性化的生活。老公的妈妈,为了养活自己与家人,一辈子劳碌,没有时间与空间谈个人理想。她一辈子只在行使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一个女儿、一个姐姐的职责。独缺了一个“人”的意愿。我们的上一代,或许我们这一代,甚至我们接下来的几代,或许都还需要过这样的日子。因为,我们穷。电影里的爱情观是人性化的,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象征。这是未来人类社会的可能。 这次,老公问我。他说:“以后你也会离开我,是吗?” 我回答:“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我们不安慰。我们不掩饰我们的伤感。 今早,他吻了我三下,把我从沙发拉起。我张开双手,抱住了他。我说:“我们会永远幸福。” 他很用力地,嗯! 其实,这是个未知数。我们都没说。但,那不是一个秘密。 只是,我们也那么肯定,此时此刻,我们分不开。 爱情不会完美。爱情的完美,只能是当下的真诚。 相关文章: 戴晓珊/人际气球(上) 戴晓珊/人际气球(下) 戴晓珊/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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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际气球(上) 前文提要:我以为,在他心里,我们是他很珍贵的顾客、我们真是很独特的友族同胞、他很高兴原来各民族之间也可以这么融洽相处。 我跟少年面包师之间,也停止简讯了。他已经有了几个小帮手。以前,去买面包时,都是他送到我的手里,然后说:“有什么意见,你让我知道。”而我是那么认真听进去了。回到家,要是尝了觉得有什么地方可以改善的,我会直说。要是觉得没有问题,就不吝赞美和鼓励。我都觉得,自己怎么也可以这么认真品尝出面包的口感、香味、味道层次了。其实就自己幻想,在少年心里,或许会有这么一句,这样的顾客太好了。可是,有一天,他的母亲传来一个音频,说:“如果每一次你有什么comment和feedback,都欢迎你给我知道。”我恍然醒悟,我是不是给少年太大的压力了。果然,后来他就专注待在厨房里,让其他小帮手和他的母亲来负责门面的顾客服务。我最后一次吃了他的奶酪蛋糕后,给他提了一个小意见。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复,连两个勾勾的颜色都没变蓝。而那一次,是他亲手给我蛋糕,也亲口对我说:“吃了,给我feedback。” 上个星期六,我去买水果。还是老板的弟弟在掌柜。总是给我两块钱折扣的老板已经不在好几个星期了。弟弟没有老板这么慷慨,最多只是不收整数后的零角。我有点想念老板。我想念他可能在每次给我折扣的时候,心里说,这个妇女是长期的顾客,我们之间是难得的关系。 两天前,我们家隔壁街的邻居阿姨,从柬埔寨回来。她去探望自己的女儿两个月了。阿姨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每次晨运遇到她,她都可以随口讲述一两个小故事。我之前为了写长篇,也去请教她关于华人食物和烹调的知识。她非常乐意分享。而我们之间,也一直在对方出远门时,帮助喂家里的毛孩。阿姨算是我们最亲近的邻居了。我做了糕点,都会给她送去一小盘。她吃不完的木瓜和番薯,也会特地送过来。这天,我路过她家后巷,发现她的窗口开了,知道她回来了。我特地绕到她家前面,去问候一下。她热情的请我进屋里坐。我有点不愿意,但不好意思拒绝。坐好后,她开始讲述自己在柬埔寨的经历。说住了一个月后,想要去越南旅游,顺便可以出关口,然后再入境来,就能再待一个月。可是,天公不作美,下大雨,土崩,堵住了出境的路。结果,花了50美元在黑市买了一个印。我一直点头、眨眼、发出哦、哦哦。接着,她颈项一缩,说:“对面的肥佬,放毒药毒死他隔壁再隔壁家的水蓊树。那个印度阿伯还不知道,每天扫枯叶,说是换季落叶。我跟他隔壁的阿姨说,千万不要去吃那棵树下的班兰叶了,会中毒的!但是,我叫她不要去跟印度阿伯讲,是隔壁再隔壁的肥佬下的毒。我说啊,如果她说了,就是害我了。”我问阿姨:“你怎么知道是肥佬下的毒?”她大声说:“他自己告诉我的啊!” 我心里有很多不满,都没说。我回家后,对老公说:“幸亏我们这条街,只有隔壁的马来先生和对面的印度大叔喜欢到屋外去抽烟。其他的人都躲在家里。” 我们一天遛狗三次,是避免不了跟邻居碰面的。但是,我们的马来话非常烂,他们又不擅长英语,所以总是在“sudah makan,boss?”和“ya, ya.”之后,就能结束对话。 今早,我们跑步时,我跟那个养狗的穆斯林叔叔打招呼了。他总是举起一只手,给我最灿烂的笑容,然后说,早安。他的那只小黑狗则对我们视若无睹,忙着嗅嗅这草丛嗅嗅那柱子。我想起那个只有周末才会出现的女士。我们装着没有看到对方很久了,有10年了吧。就在疫情解封后不久,我鼓起勇气,跟她对视、点头、微笑。她很尴尬地翘了一下嘴角。那次之后,每次我们碰面,她还是努力避开我的视线。而我一直不断主动献上眼神 、点头、笑容。今早,小黑狗抬着头经过我身边,瞄都不瞄我一眼。我于是决定,以后不再去打扰她了。我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好烦哦,可以让我享受自己的时光吗?另一个是:我好害羞哦,还是默默走开就好了。我想,我应该学会,不在乎到底哪一个脑里的对话是真实的。 其实,任何一个声音都无所谓的。只要不是:这个女士人真好。 相关文章: 戴晓珊/人际气球(上)
2年前
像我这么恐惧社交的人,对话都在脑袋里发生。 疫情解禁以后,重新踏入小公园、看到许久没看到的陌生人、意识到交际的可能性,我才感受到了被禁锢时的孤寂。其实相反的,那段日子里,时时刻刻紧绷着的神经都在提醒,我的命运跟大众是相连的。我从未觉得自己跟世界,是那么紧紧关联。似乎我的世界,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我不只是我了。我是一个巨大世界里的一小小部分。我也因此期许自己,未来的创作,能有更宏大的格局、更接地气一点。不要只沉溺于自己的内心小角落。 要踏出来。于是,我放开胸怀,感受清晨。早晨街道上的车哨声、三两个晨运者的身影,甚至大树枝头上微微舞动的叶片,都是自由、健康和宁和。我内心一阵悸动。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好啊。我要进一步参与。 我主动跟已经熟悉,但不相识的阿姨和叔叔点头问好。 世界受困时,我也感受到了大众的难处。多少人无法上班、工作、做生意,没有收入,甚至没有饭吃了。而我,只是少了遛狗的自由,是多么的幸运啊。我决定,我要回馈。我有的已经足够了,可以给出一点点。他人分享到的,也算是我拥有的。还在行动管制的时候,我去一贯光顾的水果店买水果。我知道,这类小生意陷入困境,很需要帮忙。结算时,我给了一张大钞票,说不用找钱了。可是,老板坚持不多收,还是给了折扣。疫情前,我跟他已经像朋友一样,每周都见一次面。开始时,他给我一两块的折扣,我以为只是想我继续光顾。我想,这只是做生意的伎俩吧。可是,一两年过去,甚至现在都来到五六年了,他还是每次都给我优惠。我还发现,除了我之外,他跟其他的顾客是斤斤计较的,一两毛钱都不能少。我一直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对我那么好。唯一的答案,大概就是一份缘分吧。可以跟一个水果店的老板做朋友,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就喜欢重复光顾同样的小贩或者商店。甚至会变成一种无言的契约。似乎这样,我跟他们之间有了不明说的友善和亲密。有一个马来阿姨,每周六傍晚在街角摆摊卖糕点。她的糕点到现在还是只卖5毛钱。有一次,我问她,为何大家都卖到一块钱了,她还这么便宜。她回答说,怕起价了没人买啊。她问我,起价了,还买吗?我大大声说,买啊!我特别喜欢听到她说的一声谢谢。我觉得自己又献出了一分力,让世界更美丽了。 疫情期间,我把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放在饮食上。偶然间,我发现了一家我家附近的住家式面包店。他们烘的是酸种面包。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尽量吃得健康一点。健康一点,也意味着消费高一点。我发现,只要还是自己下厨,吃比较贵的食材,还是会比外食来得经济。所以就大胆进军健康食品。我发现,这个住家式面包店,竟然是一个16岁的小伙子在经营。开始我觉得很不妥,因为他没有跟自己的爸妈一起住,也不上学,只在家自修。我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同住屋友,表示我的担忧和关心。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已经是成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只要跟他做朋友就好了。于是,我倾注了大量的热情。每次吃了他的面包,我都给意见。我想,厨师和作家一样,都喜欢评语。他也常常回赠几块饼干和一片蛋糕,表示感激。我心想,他一定觉得成人的世界真是美妙。至少,有我如此的顾客。 上个月初,我和老公去了一趟玲珑小镇。这趟小出走,真的让我们俩都太满意了。最主要是,我们的马来同胞导游非常专业。他热爱自己的乡土、对自己的工作尽责、一心想改善自己的社区。所以,他非常热情介绍玲珑小镇的大自然资源、人文景观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习俗。我呢,乘这个机会,尽情挖掘。我不但问了关于那些考古遗址的资料、玲珑小镇的风土人情,还不断大胆询问马来民族文化和伊斯兰教义的敏感问题。导游都很诚恳和很从容地作答。我非常敬佩他的包容。他说,他对我们唯一的要求,是广为玲珑宣传,好让他的家乡能获得应得的关注。我当然义不容辞。尤其,我不但被这个专业又热情的导游感动。在第二天的行程中,导游安排了一趟一个小时的湖上游览。接近尾声时,远处湖面是一个马来阿姨。导游说,她的舢板是要站着划的,坐着会费更大力气。导游和我们的船夫不断跟阿姨来回传音。我沉浸在眼前的湖光山色,没有在意他们说什么。然后,导游问我,要吃榴梿吗?这么巧,我就在前一天跟老公说,想尝一尝甘榜榴梿。我想,在湖面上买榴梿,也是难得的体验。当两艘船靠近,我发现阿姨船上只有两粒榴梿。我在考虑要买一粒还是两粒时,导游伸出手去只拿了一粒。我回头看导游,却一直碰不上他的视线。当我还在等待着应有的交易程序,阿姨已经划桨,离开了。我和老公都那么惊讶。回过神来,我们赶紧在阿姨漂得太远之前,补上一句谢谢! 玲珑小出走,只是三天两夜。但感觉很久了一样。不论是知性、美感还是人情上,我都收获满溢。我真觉得,人间太值得了。我住的这个地方,真值得我付出更多啊。回到家后,第二天,我得去办货了。我还沉醉在小镇的美好时光当中。但是,还是要回归到日常来,要吃饭的。这一天,我和老公吃了早餐,就去大卖场。疫情暴发以来,我养成了一个月只办货一次的习惯。所以,我们的推车里通常装满了各类货品。有冷冻肉类、奶制品、面食、豆类、零食、新鲜蔬菜等等。芙蓉刚实行减少塑料袋政策,我很乐意响应,就带上几个环保袋。我们惯常一起把货品堆到收银台,然后才到另一边去一起装袋子。这天,这个女收银员很有效率。她快速扫描了,就一样一样东西挤到柜台上。货品越挤越满,我和老公来不及分类、放进环保袋里。 突然,砰的一声! 我看着女收银员的手,撞倒了那瓶洗手液。她弯下身,拿起,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错。”然后,把那个按咀已经破裂的洗手液挤进来。 我同情这个女售货员得自己掏腰包赔偿。我原谅她毫不掩饰地怨恨我。我理解这是时代的矛盾、制度的不完善、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但是,我还是不要妥协。因为我不是那个直接促使这个意外的最后一个人。我回答说:“我不会要的。” 我豁然惊醒,我对友爱的想像,像气球里的美梦。它在空中飘荡时,饱满而靓丽。只是,气球会有爆破的时刻。砰,一声巨响!里面是空的。 回来后,我跟玲珑导游继续在手机里通了简讯几天。主要是给他我的评论、文章和照片的链接。他说了很多客气的话。都是“谢谢”、“万分感激”、“真的很感谢”。到最后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回馈完了,我对他说:“我希望我们是朋友。以后我还能问你关于马来民族的问题吗?”他回答说:“当然可以。只是你得有耐心,因为我或许不能立刻回复你。”我想,他没说,我们是朋友。几天后,我在他的脸书看到他有了新的顾客。他同样的用了“真的很感谢”这样的字眼、同样贴了他家的楼梯前的合照、同样用别人的好评来做宣传。我以为,在他心里,我们是他很珍贵的顾客、我们真是很独特的友族同胞、他很高兴原来各民族之间也可以这么融洽相处。(待续) 相關文章: 戴晓珊/人际气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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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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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投稿失败后,我想,如果我的写作能像我的烹饪一样,就好了。我霍然想起,两三年前,报刊上有个栏目,叫“作家的第二专长”。当时,我没有被邀稿。但是,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紧张兮兮的,害怕有一天,电子邮箱会出现一封编辑的信。然后,我非常认真地思考自己有什么专长,还非常认真地构思起一篇关于我观看电影的散文。当时,阅读这个栏目的文章、等待编辑的来信、预备好自己的文章,整个过程对我来说蛮煎熬的。我希望交出一篇好的文章。所谓的好,是文章的形式、呈现和创意都让人耳目一新。我又希望,我的文章里说到的第二专长,会赢来掌声。说得简单一点,如果我要写我的第二专长,就要让人读了会对我肃然起敬。结果,栏目停了,我没有被邀稿。 我喜欢下厨。疫情期间,我紧张到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就会想想下午茶能吃什么,然后到橱柜里拿出绿豆或红豆,准备来一锅糖水。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着隔天的早餐要吃的麦片冰厨里还有、午餐炒一个粿条用掉不能久放的芽菜、晚餐来一个苦瓜焖鸡肉加一个abc汤,想着想着,我就会平静地睡去。这段时间,由于尽量减少外出,一次办货,就尽量多买一点。干粮可以存放,肉类可以冰冻可是冰格的空间有限,而蔬果会腐烂。于是,我要求自己,要有效率地调配各种食材。绿叶菜要先吃,根茎类蔬菜后吃,最后才吃一些要吃才浸水的干菜。肉类的分配也要有规划。午餐用少量的肉,加上鸡蛋,算是蛋白质来源。晚餐不吃蛋,肉比较多,汤里的肉给毛孩吃。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调配很麻烦。当冰厨里塞满了食材,我的脑袋就调兵遣将,要把所有的将领与兵卒安置妥当。我乐在其中。 有时候,冰厨里剩下的食材不多,我就得拿起魔法棒,尝试耍弄出一些新的搭配。尤其疫情期间,不方便外出时,这个临场应变的能力特别重要。比如肉和菜都吃完了,只剩下干货,我灵机一动,用黑木耳、香菇、江鱼仔和干拉面,煮出很久没吃的板面。成功应对危机后,我们家就多了这个例常的晚餐菜单。每次施法成功,我就会骄傲地在自己的舞台上鞠躬,自我陶醉一番。 我很爱吃。几乎对所有的食物都来者不拒。尤其自己煮的,都觉得很好吃。每次吃完自己煮的中式米饭配焖肉和炒菜、西式鸡扒配沙拉和薯块、意大利面、炒咖哩方便面、法式面包配奶油浓汤,我都会非常满足。但是,我很清楚,这未必是因为我的厨艺好。除了厨师本身无法客观自我评价之外,我觉得自己作为食客的自我要求并不高。每次尝试新的菜式,只要不是不熟或烧焦,我都会满意。其实,我常常按照菜谱自己琢磨。像青酱意大利面,地中海国家用的是罗勒。我用的是九层塔。我从来没品尝过正宗的味道,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味道很美味。每次到一家新的餐厅,绝大部分时候,我都会因为感觉新鲜和新奇而满意。我总是对老公说,我们下次再来。可是,我们很少外食。有机会外食时,我总是找一家从来没去过的。所以,说再次光临,只是一时兴奋而已,不是承诺。也因此,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品尝,也就不知道失去了新鲜和新奇后的食物,到底好不好吃了。 说说我家的食客。他们就是我的老公和两个毛孩。先说毛孩。大小姐比较挑食,口味比较重,也不喜欢重复。服侍她,要看她的心情。偶尔她会非常听话,给鸡肉、狗饼,都会乖乖地吃。但是,当她闹起小姐脾气来,我就得给她加一点猪油、人吃的饼干、罐头沙丁鱼等等。而二小姐呢,就很容易解决。她是个饭桶。我们怀疑她小时候流浪常挨饿,但有一对印度夫妻偶尔会骑着摩托来喂她鸡饭。所以到今天,鸡和饭仍是她的最爱。她可以每天都吃鸡饭、煮汤的鸡肉、炒饭、狗饼。天天到进食时间,她都非常兴奋,从来不会吃厌同样的食物。最后说我最主要的食客——我的老公。我想,如果他比我有要求的话,或许我的厨艺就不止于此了。偏偏老公不但要求比我低,他还是个对饮食完全没有要求的人。他对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在吃面食时需要在黄面、米粉和粿条之间选择,因为对他来说,它们全都一样。他最讨厌吃自助餐。他面对玲琅满目的食物,会很苦恼。每次我们出外吃,我负责看餐牌,然后替他挑一道我觉得他会喜欢的。每次我尝试烹煮新的菜式,问他意见时,他都会点头。我当然知道,只要不是辣的,他都不会摇头。我想,把自己的厨艺不能精进,怪罪于老公,是不公平的。我倒是认为,正因为有个对什么都照单全收的食客,我才能在厨房里快乐地玩乐。 当我说,我希望写作能像烹饪时,我就是这个意思:能够快乐地玩乐。可是,我面对写作,完全不能放轻松。曾经有个报刊邀我写专栏。我答应了以后,焦虑极了,以为专栏是一年期限,就必须写出50篇的短文。我在还没开始刊登之前,就写好了二十多篇的稿件。我知道,这些文字,质量很低。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想像自己能够每一周生产一篇短文。专栏没到一年,编辑就说,不用再提供稿件了。我当然明白原因。后来,同一年,有一次我去理发,理发师说我的后脑勺有个5毛钱一样大的洞口。当时我没有太在意。几个月后,有一次我摸自己的后脑勺,摸到一大片滑溜溜的触感。我没有办法不正视了。我去看皮肤专科。医生说,这是自体免疫性疾病。我问医生,是什么造成的?饮食?生活习惯?洗头不当?身体虚弱?医生都摇摇头。直到我问说,跟压力有关吗?医生眼睛亮了,说,是!接着,医生问我,你是做什么工的?我说,我是写作的。医生一脸不相信地说,人家是喜欢才写的啊。我苦笑,心里却非常不忿,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写作是件轻松的事啊? 对于我,写作不是轻松的事。因为我对自己有要求。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名好作家。好的意思,就是自己满意,同时得到他人的肯定。所以,每次面对失败,我的心理打击都很大。然后,再大的打击,我也不会想要放弃。就是一意孤行,奋不顾身。可是,我都已经把自己逼到掉头发了,还能持续下去吗?连健康都失去时,我怎么还能继续写呢?我得了自体免疫性疾病后,医生在我的头壳上打针。每次,我伏在病床上,叫喊声都被白枕头吞没。这个针我打了4次,每次间隔一个月。终于,我的头发长了。我放松了几个月,也学习面对写作时的压力。大概一年后,我尝试写长篇。这次,我以为我的焦虑已经减轻。可是,完成长篇不久,我又摸到了自己头顶上有滑溜溜的触感。这次,我明白了。我的病,源自我的心态。我真的得改变自己。如果我能快乐地写作,像烹饪一样,我就不会长期处于焦虑中。问题是,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好的厨师。 一个好的厨师,会竭尽所能,追求作品完美。可是,我不会。我会偷懒。我知道,很多中餐菜式,要求先过油,或者先汆烫。我从来不觉得这些工序是必要的。我的青椒肉丝,都是肉下了,炒得差不多,推到锅的一旁,继续下青椒。我连先把肉丝盛上来以免老掉的工序都省了。我的汤,从来都是所有的肉和菜跟水一起放,大火沸腾后,转成小火就不用再费神。肉的血水会留下浮沫,因为我没有汆烫。但是,经过半小时的煲滚,浮沫会粘在锅边,而汤水水平面已经下降。我安慰自己,这就是已经汆烫。 一个好的厨师,不会排斥任何美味的食物。可是,我会。我从来不油炸食物。我觉得油炸很浪费油。一次用量多,重复用又不健康。所以,我干脆放弃油炸食物。我家餐桌上的鸡、猪和鱼,只有炒、煮和焖3种煮法。要吃炸鸡,就打包KFC。然后,我只买切片的冷冻鱼。因为我不喜欢处理鱼鳞、鱼鳃和鱼肚。我也不买比较便宜的整只鸡,只买最容易处理的鸡胸肉。不但因为我不喜欢斩鸡,还因为我不擅长。也因为我不擅长斩鸡斩猪,我的厨房里没有大刀。所以,我煮饭,不是美味第一。有时候我会为了健康和方便舍弃美味。当健康和美味站成一阵线时,我可能还是不会妥协。我最喜欢的一种烹饪方式,就是一锅熟。比如把香菇和鸡肉块放进饭煲里,按键以后,切好一条黄瓜准备生吃,用臼弄出一个姜茸,就搞定。吃着成品时,我会觉得很满足。它方便、有营养又美味。 我没有看扁厨师。相反的,我觉得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我知道我可以是一个更好的厨师。只要我下功夫,就一定比现在更厉害。我知道,如果我要求再高一点,我就能提升自己的厨艺和味蕾。问题是,正是明白了成为一名好厨师背后的付出,我才怯步的。 写作不能这样。那时,当“作家的第二专长”栏目停了,我有些许失落。这说明,或许在别人眼中,我不是一个作家。但坦白说,我立刻释怀了。因为我写不出来。还有,其实当时,我对作家这个称号,有点排斥。不是因为我不渴望。而是,我怕自己配不上。长久以来,我一直不主动向他人介绍自己的职业。要是有人问了,我就说,我是写东西的。在两次得到自体免疫性疾病期间,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身分和定位。我开始写日记。在日记里,我分析自己的情绪。我逐渐发现,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他人的眼光。我汲汲营营想要达到的,是他人眼中的最好。终于,我豁然开朗,这个最好,或许根本不存在。我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控制和掌握他人的眼光。我可以做的,只是回归到自身来。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真实想法,表现出来,或许就是现阶段的最好了。写作,最根本的,是自己的事。 我在日记里,平静地写。有一天,我写道,写作是我每一天的事。也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作家。 时过境迁,我今天觉得,如果再出同样的题目给我,或许我作为作家的第二专长,就不是电影而是烹饪了。只是,要我说烹饪是我的专长,真有点心虚。或许,干脆换个题目,换个角度想吧。我不是一个好的厨师;但是,我喜欢下厨。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好的作家;但是,我喜欢写作?我觉得,我也可以在舞台上,戏玩我的文字。然后,不用得到他人的准许,自己开心就好。玩得尽兴了,也可以给台下的自己鞠躬,然后给台上的自己鼓掌。 我每天写日记、每天阅读、每天感受生活和自己、每天让自己过得平静而踏实。但是,跟厨师的身分不一样,我还是会要求自己的写作。我希望,有一天,我是一个好作家。只是,首先,我得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不可以完全把写作当成玩乐。所以,就让写作成为不称职的第二玩乐好了。我的第一玩乐,还是下厨。那每次面对生活的困厄和压力时,或许我就可以对自己说:到厨房去吧。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