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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

我和佳华在机场不期而遇。我从澳洲飞槟城,在新加坡转机。等待取行李时看到输送带另一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敢确定是她,也不愿意会是她。一时迟疑,要相认还是不要,同时下意识地闪在人后,不希望她看见我。行李出来,我赶忙去拖自己的箱子,一忙就把这件事忘记。我出到入境大厅,东张西望,找去出境大厅的告示牌。一转头就看见她在身后,见她愣了一愣,知道她肯定也认出我,这时只好别无选择地与她的目光相接。我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倒是她开口叫我,她说:紫蕾,是你吗? 我说:是。你是佳华? 她说:是的。好多年了。你好吗? 我回答说我很好。我们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继续谈。良久,我才问她是不是还住在新加坡。她也问我是不是还住在悉尼。当她知道我必须等6个小时才能飞回槟城时,就提议我们去喝咖啡谈谈。 我们拖着行李去找餐厅,她在前我在后,我想起那一次我们去欧洲,她因为曾经在伦敦念书,老马识途,每去一处都是她带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前一后走。从中学时期起,我就是比她矮一截,体型如此,心态也如此。欧洲之行是最难忘的经验,我们住最便宜的背包客住宿,轻装便捷,早起早睡,佳华计划整个行程,我乐得轻松放任,一切依赖她。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我看到罗丹的沉思者,欢喜若狂。前后15天的旅行,我们相处融洽,我以为,知己莫若庄佳华,是她带我走入艺术的殿堂,开拓我的心灵之旅。 找到一个比较静的座位,我们点了咖啡,没有多点食品,仿佛心照不宣,都不想久坐。我们没话说,回避互相的目光,气氛有点僵,我看餐厅外的人流,想我和佳华的种种,涌起很多念头,我有很多话要问她,就是一时不会表达。我想问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复我的电邮,想问她为什么在我的联络网中自动蒸发。但是我不想说出来,隔了这么多年,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的存在或不存在已经没有意义,再把她失踪的原因问出来也没有意义,不如就像两个没有过深厚友谊的老同学那样,碰上了随便聊一下。 咖啡来了,我让她付账,然后我们品尝咖啡,她说机场的咖啡不能要求太高,我们终于有了个话题。谈咖啡、谈近况,却尽量避开过往,我感到我们的交谈太勉强太表面,可是,她客气的语气令我无法向她表现熟络,我也自觉已经跟她距离很远,找不到交叉点,她是一个紧闭的圆形,我是另一个不在她圈圈内的封闭圆。也许她也感到我的话语中没带感情,或许这是一场错误的相遇,我们其实应该寒暄一两句就各走各的,何必坐下来谈呢!举手投足间,我发现她的小动作还是以前的样子,她的声音沉得多,沾了年岁,不然她一点都不显老,丰腴了一些,眼神依然带着自信,52岁,不上不下的年龄,她似乎处理得自如。 她赞我保养得好,总是富贵命。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人到老来大家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在她面前尽量要保持低调,现在都已经不是知交了,何必还在乎怎样在她面前放置自己呢!从中学时代起,她就是我心目中最要好的朋友。我是独女,她不但是好朋友,我还把她当姐妹一样。但是,她对我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仿佛我们的关系不是互爱,而是施舍跟接受。于我这很自然,因为她是全级功课最棒的学生,功课好、课外活动活跃、办事能力更强,我在班上属于芸芸众生中一张平庸的面孔,我们能凑在一块儿,纯属天方夜谭,所以,她对我好使我受宠若惊,几近感激涕零。她家境好,常常带我到她家吃糖水甜品。那个时代,她妈妈已经流行英式下午茶,邀请了一些很高尚的妇女,我们小孩子没有上桌,只让我们自己在厨房进行我们自己的喝茶仪式。英式下午茶从那时起就深嵌我的意识,代表一个高不可攀的、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神圣境界。 佳华没有生养,她到婚后就不太顺遂。工作好,丈夫却不好,出轨。她离婚后,我结了婚,随丈夫移民澳洲。我们的交往便靠电邮。我的生活渐趋佳境,家庭经济越来越好,不用出去工作,就只专心相夫教子。我一向没有大志,只盼平安健康,在悉尼的生活匆忙紧凑,带三个孩子等于没有自己的空间,我倒能应付过去。跟佳华十年如一日,每周总会通一次讯。跟她谈,是我的稍息时间,暂时忘记身边琐事,写信给她,就像在跟自己的心灵沟通,是向她倾诉也是向自己内心观照。我们的友谊,在我的感觉中,在来往的书信中,比中学时期深厚得多。也许是远距交流,我更能坦然跟她诉说,从柴米油盐到未来的憧憬到生活的苦乐,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我们虽隔得远,我总感到我们这样反而更接近,我的生活重心在家庭,精神堡垒在佳华那里,她在职场上是女强人,在我心目中是神,她的睿智一向是那颗不让我迷失的启明星,我理所当然地仰望她。 现在我们坐在餐厅里,我竟不能直视她,因为我的眼光变质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变淡,像喝茶喝到第五泡,茶味剩下一丝幽魂,游离而苍白,我因自己的淡漠而涌起歉意,要梳理情绪让昔日的情感复燃,要唤回那份对佳华的崇敬,要再度匍匐于她的光晕下,已经做不到了。我有犯规的感觉,自觉不可以降低她却不由自主地亵渎她,是的,亵渎!一个你把她奉为神明的人,现在被你降格,连寒暄都想廻避,连起码的尊敬都丧失,剩余的是客气、生疏。她告诉我现况时,掩盖不住落寞,使我警觉性地避免告诉她我的顺遂,避免表现得意,尽管我对孩子们的成就有多骄傲。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她曾说的:厉害的女人不是女强人,而是成功找到好男人的女人。我敏感地知道她的隐喻,但不肯承认针对的是我。我百分之百地忠诚于她,也毫不怀疑她对我的忠诚度,只让她的话轻轻拂过去,不留痕迹。 见面相聚的那一次,我因久别重逢,特别兴奋热烈,告诉她我把英式下午茶继承下来,已经成了一个对过往美好回忆的纪念仪式。她的反应令我有点失望,我意识到她嘴角边的轻蔑,仿佛在指责我,说我不配借用她家的优越氛围,把名种蝴蝶兰移植到与扶桑凤仙杂处的篱边那样地糟蹋。我陈述自己的幸福及生命给我的恩宠,以为她也能为我高兴,把快乐分享给她的时候我深切地期待她的喜悦及祝福,同时感激她曾开启我观望世界的窗口,让我的视野开阔起来。她的眼神没有表情,看我时像穿透我望向没有尽头的虚空,我错愕地静下来,她轻搅咖啡,茶匙在杯缘叮叮响着,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小心地调错了我们的位置。可是,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过度自信,我粗心地反观她的失意,对她生起怜悯,而自作聪明地把她的微妙变化当成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然反应。 如今我们再度对坐喝各自的咖啡,我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我,佳华更不是我心目中的佳华,我们都笑说样貌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心都老了。我自忖,我们的心难道都已经风化到歪扭畸形,分辨不出本真面目,没有回头的可能,就像我们的情谊那样莫名其妙地进入一个失重到丢了分量的境地?如果佳华重拾这份情谊,我会如何反应?我凝视杯里的咖啡,是一潭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液态暗夜,吸摄了一切光,没有前尘,我意识到,“时过境迁”原来很无情,它让人不知不觉中割舍掉过往而毫不惋惜,仿佛往事只不过是一个个过渡到现在的生命片段,过去了就如飘远的烟云,不带半点重量。我真的淡到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都不能挂上钩,风过也无痕。面对佳华,除了仍然不自主地缩小自己,已经透透亮亮不带云彩,而有了一种通透的澄明,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回到过去,往日情谊不会再现。她怎样想对我也不重要了。 我们谈到同学会,佳华表示不屑,跟中学同学见面大家吃吃喝喝、嘻嘻哈哈,没有深度,就免了。我感到她原来还是她,年月没有磨圆她,那些棱角还在,是不是都被隐藏在她如今显得落寞的眼神后面,言谈间幽然流露出来?那我自己呢?我没被生活磨圆,却让富裕堆叠敷饰得像甜腻的奶油蛋糕。我在同学会的确是笑脸迎人,嘻嘻哈哈。我俩从前的情谊,她的高尚和我的平庸曾经给过我们很长的一段愉快共处时光,当时我没有怀疑我们的关系,现在回想,我顿悟到我曾那么讨好地攀附佳华,她是书生我是书僮,她是小姐我是奴婢,我们一直是一高一矮、一尊一卑的形象。曾几何时我借着金钱来堆砌我的身分,妙想天开地以为生活的优渥能让我一级一级地趋向她的高度,甚至调转我们的位置,物质泛滥的优越感使我产生膨胀的自信。现下的我仿佛是一个充饱气体的汽球,以为自己上升得能直达天外,陶醉得能抹杀一切过往,把自己抬高到可以漠视佳华,事实上,她一直在主导我们的故事,她随意在我的生命中来去,她的高傲永远左右我的心态,我以为是我不要重拾友情,原来是她的态度逼使我采取这样的决心。 咖啡喝完了,也意味着我们可以结束这场相遇。佳华淡淡一笑,说: “ 祝你在马来西亚度过一个快乐的假期。”我机械地谢谢她,说:“也祝你一切都安好。” 我们没有交换联络管道,我们都有互相的电邮地址,却都不提起要再联络。我要去出境大厅,我们就在餐厅出口道别。她先转身离开,我看她的背影,一如以往那样在她的后面。我从头到尾都走在她后面,不管我的地位和身分再怎样改变,佳华永远在前头,她走得优雅洒脱,在我生命里烙印之后又从容抽身而去,我相信她不会有歉意,她从没欠我什么,我无从要求或抗议,或者我们的关系只是施与受,她不愿意再施舍感情了,我凭什么再拉扯死缠?接受,也许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特长,我不可以执拗,只能顺应本然,看着佳华的背影放她走出去,也同时收回自己,接受。 从马来西亚回到悉尼,一切又落实回日常。风和日丽的一天,我烘焙了松糕饼干,约了朋友,搬出茶具。在庭园里准备英式下午茶,插瓶花时忽然一阵惆怅,这场英式下午茶一刹那间变得很滑稽,我的喝茶仪式是那么可笑,我原来只是一个扮演成贵妇来讨喜的小丑。我凭什么把不属于自己的美丽晚礼服穿搭在自己身上,不合身的、别扭的扮相,不但糟蹋了衣服,更突出身材的臃肿丑陋?我这才了解,我一直都在做白日梦,幻想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境界,以致没有好好地低头看看自己——那个双脚踏地的自己。我醒觉到,是时候从虚幻云端降落下来,回归土地了。我收起茶具,把它们装箱放进储物室。从昏暗的储物室出来,眼前一片耀眼的青草地,我有一股冲动,想在草地上打滚,深深闻吸泥和草的芬芳。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上) 扶风/丽晴 扶风/缓缓流去(上)
2月前
前文提要:我说:不然我来开一段吧。他沉着脸不吭声,也不肯停车换人。看看安曼峡不远了,就不再唠叨他。这段路变得好长,才5公里,像走了半世纪。 去年6月我们在墓前种了杂色矮牵牛及浅蓝半边莲,7月份淫雨连连,把花都淋蔫,矮牵牛叶娇嫩,一下就腐烂,到了秋天我们再去,凋零得不堪目睹。今年去晚了,已经到盛夏,花店的花都卖得七七八八,花店的小姐提示我们,今年不一样,今年干旱,得种耐旱的花儿,就勉强买下较贵的天竺葵及银叶。终于到了安曼峡坟场,清除掉去年万圣节供摆的石楠,改种上橘红天竺葵和银叶,坟墓看起来精神多了。我浇完水回头却不见设仁,总是这样,他父母的坟墓事情都由我张罗,他就看看,与他无关似的。曾问他等我们老得不能开车时这坟墓怎么办,他一直没回答。怂恿他付钱请墓园管理处打理,他仍不回应。看见他在一个坟前沉思,过去瞧,是顾士道的新坟。坟前的草还没长密,参差不齐东一块西一块浅绿。“安曼峡顾士道‧诺丁,1942年4月20日-2023年2月15日,安息主怀”。设仁的童年好友,选择一世留在安曼峡,养牛过活,去年底跌一跤跌断了髋骨,到今年初细菌感染没治好就走了。我们看望过他一次,精神烁烁跟平时一样健谈乐观,他说等复原了打算引进比利时的特种牛,肉质堪比日本的和牛。造化就是这样,你以为情况稳定对生活充满期待,轰的一声生命戛然而止,连把事情弄明白的机会都没有。设仁离开村子在外面的世界发展,一直都跟顾士道保持联络,每回我们去扫墓都顺便探望他,也只有在他家设仁会大开话匣子,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倒是我变得无法插口,只有听的份儿。他走了,好像有个开关,当着设仁的面扣下,黑暗配着静默顿时铺天盖地罩住,设仁愈发沉静,总紧抿着嘴,整个人也关闭起来。 设仁把车开进村,缓缓地逡巡全村,到顾士道的屋前稍稍停顿。房子已经卖给人,我们看到他们扩建了回廊,有小脚车和一些玩具四散草坪上。物与人皆非。安曼峡一向与世隔离,群山环绕中自生自灭,却总给人一个归属感。我在瑞典,无锭无根,靠着设仁,顺势攀附上安曼峡,每次跟设仁同声一气说回乡,就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不曾想过到底是安曼峡的人还是地给我这份安全感。现在顾士道不在了,我才了解到,一个地方之所以特别,在于住在这里的人。一个人的体温能令它散发家园的气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能令它因四季变化而蓄满生机。顾士道只是一个教育水准低、平庸随俗、默默无闻的农夫,而他能令一个沉默寡言、自闭顽固的设仁变身,这不是奇迹,是道。 我们很晚才入住烁石岭。舟车劳顿了一天累极,倒头便睡。凌晨时分设仁推我,说他小腿痛,疑是血栓。我一惊,赶忙起来,见他小腿红肿,一时慌了手脚。幸好设仁笃定,叫我马上载他去医院急诊。 我失去主意躯壳般听从设仁指挥行事,到回神时医护人员已经把设仁送去做各种检验,让我在候诊室等。候诊室很小,没窗,亮着晕黄的灯。看表,清晨6点20分,外头应该已经大亮,守在这里面感到还是在夜晚,漫长的等待,设仁病情未知有多严重,夜无终极地拖延着,思潮大风大浪的澎湃,我则坐在椅子上被胶粘住那样不会动弹,瞪着四面墙。送设仁到医院途中,他对我说,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回去马来西亚过活。我说我还有马丁。他说马丁已经是自己的个体了,不能老依赖他。他不是中华人。我反驳他,是我儿子就有一半是中华人。可是我懂他的意思,他指的是马丁的文化认同。他不止一次叫我回马来西亚。我们的婚姻虽也算建立在坚石上,却无可避免的裸露于风雨中。閙情绪时他总是摊牌叫我离开,我则坚定不移,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未免太不负责任。我有自由意识,撵我走我偏赖着,他终究不了了之。马丁一到高中就对家庭疏离,父母亲似乎可有可无,他是一个天才型的男孩,专注的事物我无法了解,他对设仁敬佩中带着惧怕,父子间对话有如天外生物的另类沟通,对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不然就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仿佛外星人是我而不是他们。设仁这次叫我回马来西亚语气不一样,我会意。彷徨感袭来,思潮来回反复无章,我惊觉,要是设仁离去,在广天阔地的瑞典,我是一个人。无亲无故,连一个自己的朋友都没有。马丁,马丁到底是谁我竟一无所知,自己的骨肉,前所未有的陌生。 设仁住院一天,医生开了抗凝剂,就让回家。我开车,一路赶,过休息站还是得停,让设仁走动一下,怕血栓又来。车里仍开着广播,却不知唱的是哪些歌,嘈杂得人心烦,我按掉电台,一片静寂飘落,设仁在打瞌睡,身体斜倾向前,弯腰驼背一筹莫展的姿态。我专注开车,却无缘无故蓄泪,模糊了视线。 回到鹰盾湾隔天陪设仁到家庭医生处检查,等候时设仁突然说:不知能不能付钱请墓园管理员安排管理安曼峡的坟墓?你去处理一下吧?我说好的。他又说:我们卖掉房子搬到公寓去住省事些。接着又说:找方便搭公车的地方住。还要说下去时医生叫名了。他进去后我翻看一本画报。他一口气说这么多,不平常。也许有所悟,也许终于接受事实,也许在准备死之将至,无从揣测他的思想,只能顺应他。 设仁听从医生指示,每天出去步行,有时我陪他。我们在山径行走,他大部分时候静默看路走,很少停下来倾听风声鸟声或留意山林里的草木生物。这天我建议带咖啡点心,近秋天了,天凉气爽,在山中待一个下午挺惬意的。他可有可无地随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们安静喝咖啡。远处传来雁声,在林子里看不到它们,是时候南飞了。设仁开口没看我平平的说:这阵子辛苦你了。 我点点头,偏过头去看石头上蚂蚁细线的行迹,没让他看见一颗滴落的泪。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上)
4月前
我从马来西亚回来,在机场等了好久都不见设仁来接,打电话给他,他在那一头气急败坏地说车子开不动。我只好召计程车。到家时见设仁正在付款给汽车修理员,想必不是太大的问题。进了门他才告诉我车子没坏,是他自己疏忽没给电池充电。他好长一段日子没用车,才会这样。因为时差,回来很累,我先去洗澡,想吃过晚饭就睡觉,没再多想车子的事。冰箱和冷冻库都没什么东西可吃,我说我们分一个披萨吃好了,你去买。他说几乎天天吃披萨吃腻了,不然用蛋和面粉来做煎饼,很快的嘛。我实在不想动,煎饼跟披萨不也差不多吗?就坚持买披萨,他讪讪地出门。过了一阵我想起车还在充电池,设仁怎样去买披萨?走路来回也要三十多分钟,他没说什么就走去,是不是又赌气了?飞行十多个钟头后,脑筋一团浑沌,像塞满了棉絮,感觉上已经挤得膨胀,同时却又感到胀是胀了,其中并没有内容,仍是恍恍惚惚的空,就是抽不出任何思维。这时设仁走路的姿势浮现,我看到他一顿一拐蹒跚向镇上走去的身影,从浑沌中展现,又踽踽进入浑沌中,迷糊中我想:设仁你就别去了。可是外面夏夜天光是这么明亮,亮得人不得不明白这不是梦境,盛夏根本容不下任何妄想,在光照里什么都必须真实无遮拦,设仁走去买比萨的事实,带着幽怨的责怪成分,摊开来,明摆着,收不回。我的头更膨,棉絮变成铅质,除了挤,还重得人要失去平衡。 设仁终于回来,披萨饼冷了,我们用微波炉热了吃。设仁很安静,面无表情,他一贯的样子。他没解释何以许久没用车、平时怎样买吃食,我太疲倦也懒得多问,只问他马丁有没有来看他。他说马丁忙他的,没要他来。显然他们父子在我不在家时很少交流。那份陌生感又涌上来,设仁和马丁是我的至亲,然而他们就是在雾中,我则在梦境中,我们三个,没一个踏实,都悬在虚空中。设仁戴一副圆形哈利波特式眼镜,他回答我时挑挑眼皮,眼睛蓝光一闪。他的双眼,夏天里沉如潭水那么的深蓝,透着水晶的光泽,冬天随着季节转淡,成了灰蓝玻璃球。老来眼球浑浊,那深蓝中映着一道灰黄色,纯净不再,添了一丝暮气。我捕捉到他的蓝光,惊艳地再端详他的眼,想看看是不是又寻回他年轻的风采。他抬头,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我傻乎乎地瞅着他。他的眼神,透过旧蓝、微黄的闪烁光芒,无力地接触我,连一丁点询问的意思都没透露,让我联想到死鱼暴突的眼睛。一个月没见,他怎么就没了神采?一向都是这双眼睛尖锐地对我作出批判或抗议,他不会赘言,眼神是他的言语,多年来我善于揣摩及意识到他的心意,常常,只要瞟一眼、横一横眉、或提一下眼皮,他射出来的蓝光有着千头万绪、以及最微细的语调变化。他的眼镜让学者氛围或多或少留驻于几天没修的、失去轮廓的脸,也只有这副眼镜在提示世界他曾经历过的盛世。我朝他咧咧嘴微笑,他无动于衷地盯了我一秒钟,继续低头咀嚼。 时差,凌晨两点就醒来,没办法再入睡。继续躺着胡思乱想,尽量不翻身,设仁浅眠易醒。我们睡两张单人床,我侧头看他那边的动静,好像睡得很沉,跟醒着时一样安静。他喜欢早醒,每天固定4点半起床,煮咖啡听收音机读报。过了一阵他仍一动不动没有声息,我开始不安,万一他这样就睡死了呢?骂自己胡思乱想,怎么可能在我一回来就死去!我忍不住侧了侧身,这两年背脊出问题,不能平躺太久。再看他,没动。怀疑他呼吸停顿,我终于悄悄下床,由于身体僵硬,动作笨拙难免弄出声。到他床边瞧,他没被吵醒,安静如深井。听他的鼻息,又仔细看他腹部起伏,黑暗中实在不容易。观察他的当儿,忐忑无章各种念头起伏,想着种种可能性,许多臆设境况如波似浪翻搅,时间像已经走了几世纪。然后,他终于吁了一口气,我踅回床,想起他工作中的专注神情,也是这样在静默中偶尔吁一口气。 设仁说必须去上坟,我不在家,他一个人没劲去。他父母的坟墓在安曼峡,我们每年秋夏两季去上坟。他看天气预测,选一个晴朗天出发。收音机开第五台,整天播放跟夏日有关的歌曲,许多陈年老歌也搬出来,听听倒也心旷神怡。5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反正不急,沿途几乎每个休息站都停下来歇歇脚喝咖啡,不赶路就有余暇看风景,做微停顿。在云端江畔逗留一个小时,设仁感到疲倦,我让他小睡一下,自己坐在大石上看天地流水。云端江以急湍闻名,湍流一路冲窜,岩石都挡不住,轰隆隆的铺天盖地,气象宏伟。水流上方聚凝着浓浓水气,天空的蔚蓝被洗淡,一时天跟水没了界线。我拍了几张照,时间到了去叫醒设仁。依我们的走法,5小时不可能到达,设仁曾创下4个小时半到安曼峡的纪录,而且并没有超速。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设仁从没承认他精神不济,总是说要一路看风景不要急,我可有可无,反正出来了,随他怎样安排。设仁去江边洗脸,我盯着,怕他失去重心掉下水去。他似乎变得没有自知之明,或是不自量力,仿佛没有察觉自己的老化,我想他是不愿意感到老,像熟透的苹果仍不愿落下,犹自死攀住枝条,风雨中更显垂危。也许我的心比他老,总看见他的老态,是不是应该乐观看待我们的景况,我更该放宽不要担忧,常常读到一些激励文字,什么顺应自然、随遇而安、以平常心看待无常等等,不但没有起作用,反令人更依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天长地久。 我们订了两晚旅馆房间,在安曼峡以南的烁石岭镇,因此不用担心路上耽误时间。天气真的如预报的晴朗,夏天是神的恩典,自然界里的所有颜色都突出而不争先,相映相辅,野花顺时序不慌不忙轮流开放,绿树草茵,在湖心的云影,令人兴叹人间世领受的是何等福泽。收音机播放东尼纽森的〈蓝是你的颜色〉——这是我的一生,倾我所有给予你。我活在你眼底下,因为此刻我就是我。在亮光永不消翳的夜里,忆你最深,而你的颜色就是蓝色。 这样刻骨铭心,是年轻才有的情怀。我多年前听这首歌,不过是一首情歌,喜欢的还是旋律的美,没怎么细嚼歌词,现在才把它听进心里。设仁跟我,没有过这份浪漫的儿女情长,他是搞科学的,理智自律得不食人间烟火。他是十年如一日,过生日结婚周年不曾在他心中稍微停驻,就是掠过一抹影子也难,连孩子的生日也忽略或忘记,我总怀疑马丁对我们家的不热情是不是被疏忽的后遗症,不然就是得了他爸的真传。工作是设仁的堡垒,也是他的家,跟我组织的家庭退居第二,而他并非不顾家,他是极度尽责的丈夫和父亲,问我还有什么不满意,我说不上来,他的心常缺席,就是退休后也像一个行动电脑,心之所在在何处不得而知。 我问设仁记不记得这首歌,他说从未听过,双眼直勾勾望着路,全神贯注的样子如临大敌。车已经开了几十年,不知何时起他对上路有点迟疑,他一贯没有表情,但我感觉得出他手忙脚乱又极力控制着。前面的一辆车行得慢,尾随了快一公里,不得不超车,设仁向左斜出开始超车,却没有加速,变得两辆车平驱并进,拉锯了好一段路。我催促他加速,赶快超过那辆车,他踩下油门,我整个身子后仰,车一声怒吼飙出去,我吓得大叫,幸好是乡间路段,前面没有其他车子,他终于控制回车速,仍然一声不响,但我看到他额上冒出汗珠。我忍不住说他两句,他瞟我一眼说:你懂什么!是谁开的车! 我说:不然我来开一段吧。他沉着脸不吭声,也不肯停车换人。看看安曼峡不远了,就不再唠叨他。这段路变得好长,才5公里,像走了半世纪。除了收音机在唱,我们静默无话。我一不说话就如被一窝蚂蚁缠身般,只想快快到达好抖动身子,把所有憋住的话语抖落。(7月9日续)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下) 扶风/丽晴 扶风/缓缓流去(上) 扶风/缓缓流去(下)
4月前
回一趟马来西亚越来越吃力,尤其是转机的周章很令我忧心。到了晚年深居简出,开始担心再不出门恐怕就会失去自己搭飞机的能力。我的兄姐比我更老,我回去看他们的可能性比较高,要他们来看我恐怕更难。这次外甥给我买了机票,于是回去跟大家相聚。 许多年没见面,大家聚会,我有点生分不自在,虽说网上有交谈,一旦面对面互动,我有门被敞开,被大家一览无遗的感觉。其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只不过住得远,血脉还是相连,没有必要防御或顾忌什么。看哥哥姐姐们,兴致很高,并没有隔阂,仿佛我并没有远离过,仿佛我们只是小别,我出州生活,回来亚罗士打过年过节那样家常。 三哥安排全体兄弟姐妹聚餐,我们论菜色、忙着品尝我几乎已经忘掉的菜肴,谁都没有赘言,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吃晚饭的情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二哥稀里哗啦地扒饭,二姐吱喳又慢嚼,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其他人则自顾自吃饭,没工夫搭理。老来难得又聚餐,我感觉到这吃饭的情景,除了时空的转移,其实就跟儿时相似,回想各人小时候的样貌,竟想不起来,记忆里我们只拍过一张大合照,我手中没有这帧照片,只粗略记得大家的长相。 观察各人,努力寻找他们往日的风貌,无奈眼前的脸庞个个干瘪如风干橘子,皱纹蜿蜒如皴痕,就是眼睛,也散涣无神,风霜曾经掠过,怎样也无法重现原有的丰采。我想到自己的容貌,也一样衰败,又何必费心去回忆逝去的年华呢!不如专注当下,重新撷取我们今日的共同点,把大家现下的欢颜笑语统统印记在心中,留待分别后再慢慢回溯品味此刻的愉悦。在老年还能兄弟姐妹相聚,是因缘更是奇迹,庆幸我们都健在,才有这个机会。今日团聚,明日还能不能齐全,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揣想,都全心全意把握这个时刻,我懂得时机稍纵即逝,抱着没有明天的心态去跟兄姐交会。我们有过共同的童年,现在有了短暂的共同的老年,手足之情始终没有变质,应该是上天的恩赐,也是父母亲的庇佑。我们没有辜负爸爸妈妈要我们手足间不弃不离的意愿,对我们对父母亲都是一种亲情的延续和对生命责任的体现。 大家相聚时我自然会想起早逝的大姐。我们剩下的7个,聚会其实永远不能齐全,只是大姐离开太久了,生活上已经把她摒弃,也许大家都不常想起她,7人相聚时都以为齐全了。可是,大姐活过,时空上的失联并不会令她在我们的意识里隐灭,虽然形体上她是不在了,她的音容及精神永远不会消翳,是不灭的存在。这次在亚罗士打聚餐,我把大姐包括在里面,想像她老年的样貌,想像她可能的话语,这样就感觉到我们都到齐了,是一个大团圆。不知道为什么华人有这个传统:样样都要团圆,总觉得只要遵循这个传统,也不用追根问底,去实现它,就是一种幸福。 我在亚罗士打只逗留一个星期,哥哥们都有日常的事要处理,各忙各的,我回来探亲,蜻蜓点水,大家都没机会深聊。可是,就算有时间,我想我们也没话可说,该问候的问候过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问生活过得好不好,过得好大家安心,过不好大家也无能为力,我们都老了,已经走到有心无力、自身难保的境地,只能互相打气,各自保重。但我毕竟回这一趟,大家见面欢聚,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要心意互通,每个人都感觉得到每个人的关怀,便能够天长地久,永怀心底,我们也不必求朝朝暮暮相依相护,大家有各自的生活,相知就够。 她们都认为我会活最久 跟两位姐姐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我们结伴去台湾旅行。旅途中相处,仿佛又回到童年和少年的共处时期,时隔半个多世纪,我发现,姐姐们很多方面没有改变,尤其是个性,跟当年几乎一样。想必我也没有改变,因为我感到她们对我的态度就跟小时候一样,总是替我出主意、好像我还跟以前一般没有主见。我一向讨厌旅行,这次爽快跟姐姐出游,求的是大家在一起做点什么,她们喜欢旅行,就一同去做。这一趟旅行是姐妹第一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同游,不知她们怎样看待我们的台湾行,于我这是一段让我珍惜一生的时光,我们是仅此一游、仅此一会,没有以后了。 行旅中我们在每个景点拍照留念,欣赏风景的时候我聆听二姐的话,她的多话一如从前,我也一如从前没去注意她话语的内容,只专注于她的神情、声调及身体语言,尽量把她的形象烙印心中,让我可以保留。我们此后分别,我相信,很可能就是死别。也许我太过悲观,可是,到了这个年纪,我宁可先作心理准备,好像这样心里就有了个底,等我们走到那个时刻,我就能承受死亡带来的失落和悲痛。然而谁先走没有一个定数,我们三人中算我最健朗,她们都认为我会活最久。她们没有想到,先走的人其实比存活的人好过,人死了就万事皆休,什么感觉都随风消逝,留下的万事要由还活着的人去处理和化解。那种失去亲人的悲伤,是需要长时间慢慢消解,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煎熬是要活着的人去承受的。 我们兄弟姐妹中我不希望我先走,因为我知道其他的七人会非常难过,宁可他们先走,这个悲痛由我来承受,不愿意看到他们承受这个煎熬。无论如何,谁先去谁要承受伤悲我们无从左右,一切顺应天命,我能做到的是把握大家在一起的机会,珍惜每一分钟,把每个人的一颦一笑印记在心,陪伴自己过余生。 三姐健康不好,从澳洲回马相聚,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聚会,她还能不能回来不得而知。我俩都不多谈,但我晓得彼此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不知道她怎样期许这一趟旅行,我则是抱着感恩的心来享受我们的共处时光。我们的居住地相离千里,要安排跟其他人会合并不容易,要一起出去旅行更难,这次成行仿佛冥冥中的安排,仿佛上天垂悯,让我们能趁此行好好拾取互相的气息,感受这份亲情。我总感到,跟姐姐在一起,就有不可言说的安全感,一种安心,一种实在,所有生活上的问题就自然沉淀、轻微化,仿佛就算不能解决也能承受了。 我们其实不必促膝长谈,只要一道进出,逛街或观景什么的,一两句平常的关怀,分吃买来的食物,就是亲情。只要生活在一起,短暂的10天,也够沾濡互相的情怀,其中有你也有我,弥补我们生命里曾经发生过的错失和异议。所有的冲突如今统统显得幼稚不重要,我提醒自己,以往对姐姐们的疏忽已经过去,所有的对和错不可能重来和改变,再后悔或追忆都无济于事,我要把握的是当下,此时此地,不要让它溜走。逝去的放掉它,记取我们此刻共处的分分秒秒,感受她们也让她们感受到我。 旅行后,三姐和我各自回居留地。姐妹在机场拥抱说再见。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实体再见面,但有网络联系,线上见面也颇真切。我回到瑞典,犹如作了一场梦。回到日常,生活上进进出出,马来西亚的逗留是一个插曲,像唱一首歌,吟一阙词,曲终人散,余音却萦绕心坎,能够持续很久很久。每天做千篇一律的事,我还是我,但其中多了什么,使到“我”有了更细腻的内容,更婉约的情怀,我,从此带着一份亲情,能够在风雨缥缈中慢慢走向永恒。
6月前
深夜醒来,上厕所喝两口水后再躺下,睡意全消,开始一场争取睡眠的挣扎。紧闭眼睛要清空思绪,头脑反而更乱,不由自主地想东想西,不着边际、没有逻辑、上天下地,一幅幅画面快闪。突然醒觉又从头来过,专注于睡眠,从起初的从容拖到凌晨,变成焦虑,翻了无数次身,感到眼皮很重了但思绪还是骋驰。 开收音机,一台一台地转换,转到第四台,节目叫“醒来”,干脆不坚持,就听歌放松一下,刚好是点唱时间,听不同的人打电话到节目聊天,这下真是清醒了。好多年没听到点唱节目,以为这种节目早就淘汰掉,没想它在夜半竟如火如荼地进行。原来也有这么多人夜里没睡觉,各行各业、形形色色,没有睡觉各有原因,点的歌从古早到现代,流行歌摇滚乐古典乐,包罗万象。有人点我一度喜爱的老歌〈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约翰·丹佛的歌声一如从前,清新如露,我听入心底,忘了先前的失眠焦虑。唱到“阳光照入我的眼,能使我哭泣”,记忆清醒过来,曾经有过听歌听得流泪的年轻岁月,那个易感的阶段,能为一片落叶惆怅伤感,或因别人的无心话而伤心欲绝。歌听得最多的是中学时期,歌词能一听不忘,最敏感的时期,不懂得排遣少年的烦忧,只有歌能慰藉那种时时涌上来不知所然的愁肠,现在回忆,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度过这个时期的,更不明白是怎样冲破会考的压力,安然着陆,一路走向我现下所处在的未来。 大学时期赶上校园民歌的鼎盛期,常去听演唱会,也会抱着木吉他自弹自唱,那是一个美好的曾经,我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快乐时光。如果那时知道如何塑造未来,我会怎样去计划我接下去要走的路?没有,我只懂得沉醉在那个如诗如画的氛围里,将来是什么模样完全没有疑惑,一厢情愿地相信未来是玫瑰色的跟当下没有距离的一种永恒。天真,在年老时回味,还是没有变色,仍旧让人目眩震撼,天真所导致的各种困顿、失落和幻灭,并没有令我感到一丝悔恨或懊恼,它永远停格在最初的纯然境界,璀璨如水晶,清灵如仙乐。走到今日,天真消失殆尽,风烛残年有自己的面貌,就只能靠回忆重温曾经有过的真善美。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这世上还有文学、艺术和音乐。就在睡不着觉的夜晚,能旧曲重温,何尝不是乐事! 也只有在该睡眠的时间醒着无所事事才会着意地听。平时不知不觉中听很多声音,身体的自然机制自动筛选,听进耳的不一定听入心。生命中被忽略的东西太多,常常在人多嘈杂的场合希望自己听不到声音,没有意识到失聪会是怎样的境地。也许应该学习感同身受,也要学习感恩,听得到声音,不管愿意或不愿意接听,这是生的献礼,活了70年,在正踏入听觉退化的门槛的时刻,才豁然警觉。不晓得从哪时起就不再专心听完一首歌或完全专注地聆听别人的话,我发觉,自己很少在跟人交谈时把对方的话百分之百听进去,总是一边听一边构想要回应的话,不然就是在他人过于兀长的叙述中走神,失去线索,在该回应时胡乱搪塞过去。开始有患上阿兹海默症的忧虑,为什么这样难令耳朵专注于捕捉信息? 回想过去的情况却回忆不起来,怀疑这是渐进的失忆症,不禁心慌。是不是得练习正念正觉冥想来收摄散漫的心魂?或许应该练习专注聆听,像半夜醒着专心听完一首歌那样? 慢下来 才能重新认识自己 从点唱节目联想到妈妈和我共享的电台节目。上世纪50年代妈妈一天忙完后就抱着我在木箱型的收音机前听说书。客家话和广东话的连载故事,每天傍晚播送。我伏在妈妈的肩膀上半醒半睡,还未学说话已经先学听书。妈妈的肩膀是我的全世界,只要伏在那里我就被无边的安定感包围,说书的是男声,缓慢低沉没有太多起伏的声音像磨盘一圈又一圈的转,有催眠和平息情绪作用。妈妈听说书时我从来没有哭闹,总是静静地贴着她。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大,也不清楚最早能回忆到哪个年纪,但听说书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清晰真实,那个说书人的音质也清楚可辨。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对妈妈一直都疏离,妈妈很溺爱我,过度地保护我,而我总是躲避她,总是以冷漠来抗拒她的爱。那时直觉性的行为,有很多借口合理化,从我青少年时期起直到我离开马来西亚到瑞典生活,漫长的岁月中没有跟妈妈亲近的记忆,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对妈妈的态度包含什么性质,为什么自己这样恶劣寡情,一次又一次令妈妈失望。 到了瑞典,因为思乡连带也想念妈妈,那个时代没有打电话的便利,每个星期寄一封家书,一个月才打一次电话给妈妈。那时起才真正注意听妈妈的声音,电话费贵,只能匆匆讲10分钟,妈妈就是嘘寒问暖,不能多扯,我则报喜不报忧,打完电话往往怔忡很久,回味妈妈的话和声音。能够听到妈妈的声音变得非常重要,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同听说书,我单纯自然的依赖她,到我中年时我们听互相的声音,我的感受很复杂,有失而复得的侥幸心理,我一度排斥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复燃,妈妈的关心再度单纯自然地安定我在异地彷徨的心。还有一份失落感,我排斥妈妈的那一大段岁月算是虚度浪费掉,在应该缀织母女关系的最佳时机我没有把握住心态,就如此恣意让最宝贵的时机流走,要弥补时已经太晚了。 我人已经在瑞典,回头已经不可能,只能回顾,唏嘘自己年轻时的愚蠢。对妈妈我有着永远不能排遣的歉疚感,她活着的时候我尽量经常打电话给她,尽量每两三年回去看她。但我知道我丢弃掉的是没办法弥补偿还,我们靠的只是电话里千篇一律的互道近况,不再是生活上真真实实的相依,光听声音怎样都是隔靴搔痒,虽然感觉上我是更接近她,因为我确实倾听她的每一句话,确实消化她向我表达的心意。我不知道她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去揣测,只知道在她向我诉说生活上的困扰时尽量聆听,希望这样能给她一点安慰。 我现在老年听点唱节目,回想妈妈的说书节目,生命的时间真的像长长的细流,不知源头也不知尽头,流过去的水永不回头但水一直在流,到穷尽时才肯罢休。这流程中每分每秒迎新送旧,放掉过去、接受未来,间中就在当下安身立命。人生如此匆匆,长短没有多大意义,迟早要回归大地,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尽情活,尽情感受生的微妙。对我而言,现下要做的是感到自己活着,活着就要仔细聆听自己。知我者莫若我自己。是不是这样我不能断定,但许多年为谋生早出晚归,除了工作、家务、杂务,要挤出看书的时间,经常在赶着做事,流程紧凑,忘了内省,忘了问自己身心是否无恙。二十几年过完,仿佛大梦初醒,要回忆梦中情事,只见一片浑沌,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就一个“赶”字最清晰。其实赶时间也是生活,没有赶时间哪有剩下来的悠闲空挡? 那些年明明像人一般为自己生活,充分利用休闲时间,却仿佛心抽离了,跟形体形成一个距离,没有赶上进度般掉了队。自我缩小、他我跟理性几乎全面支撑着这种存在。从没有想起要跟自己对话,问自己你怎么啦。生活上的困顿没有同理心,没有功夫让人随性蘑菇,你要活命就必须生活,生活的样貌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任意塑造,总有时势及环境插手,让你不得不随波逐流。所幸还有机会和能力适时截拦流势,弄了一线小支流,改道而行,放掉工作退休,慢下来,顺着潺潺小溪度日。这才有闲暇重新认识自己。每天刻意为活着而活,原来是如此美妙。尽管柴米油盐仍然缠扰如昔,压力却减缓了,不知是心态改变还是要求降低所致,不再样样烦忧。仿佛从粘稠的泥浆中跳脱出来,洗涤全身后那般开阔舒畅。聆听自己、知道自己、认清自己的位置,确认我对生命的要求及生命对我的要求,不再妥协或相悖,而是跟生命互相切磋直至相容。知天命,说的也许就是这个境界。我尽量朝着它走下去。
7月前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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