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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紫石

童年时学踏脚车,在屋前车辆稀少的马路上,车头左右摇晃。那时还真不怕跌倒,大不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重新来过。 阳光和煦的早晨,我瘦小的身子斜斜歪歪挂在脚车上,态度认真。早期的脚车,中间有一条横杆,我握紧抖动的车把,左脚踩着左踏,脚车运转轮轴,缓慢前行,接着右脚快速抽离地面从横杆下穿过,就这样踩着右边的脚踏,在巷子里来回缓行,颤颤巍巍,仿佛马戏团耍戏的猕猴一样滑稽。 一次一次的,好比在学校操场练习跨栏,我最终一脚跨过了惊喜,堂堂正正坐在了车垫上。那一刻心中是激动的,悬在半空的双脚,似钟摆挂在脚车两旁,一上一下蹬着脚踏,沿着并排的民房、一个又一个的T字路口,在椰叶碎影晃动里,追风似的直奔同学家,想在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份喜悦。 同学家靠海为生,蓝色高脚屋门前常常晾晒着鱼干,密密麻麻铺陈在特制木架晾晒网上,一排排金黄诱人的鱼干成了她家一道独特风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渔家风味。她与家人常蹲在屋前湿嗒嗒的石灰地面处理刚上岸的渔获,刀起刀落,仿佛小小刽子手,利落刮去鱼鳞、剥开鱼背、轻易挖出鱼内脏,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 靠近同学家时,见她站在门前,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我欢快地向她挥手,结果单手扶不住车把,歪了一歪。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失去平衡,人仰马翻。一颗兴奋的心像气球膨胀到极点后“砰”一声破了,灿烂的阳光顿时照进一处的窘态。 那次摔得不轻,伤口结的疤成了我小学生涯的一道刻痕。我以为这道刻痕为我独有,偶尔在其他玩伴跟前绘声绘影夸大了摔脚车的轶事,仿佛那是一道值得骄傲的追风事迹。 无心收集的片刻碎影 往后我与同学来往频密,已记不清那是9岁或是10岁的事了,同学家里的摆设、家人的摸样,皆已模糊不清,然而那天,同学母亲扶我进屋擦药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妇人明眸善睐、头发卷曲,体恤地慰问,潮州乡音里,满溢阳光的温度。我深刻记得她家屋前的水泥地上摆有几个巨盆,处理好的鱼摊开胸腹在盆里并排,撒上一层沙砾般的粗盐又排上一层鱼,好比我日前在厨房用玻璃罐腌制咸桔子一样,一层桔子,一层盐,反复多次,仿佛把日常琐碎,一层一层,厚厚堆叠在容器里。偶然不经意掀开了瓶盖,白色海盐细细碎碎的过往事迹,宛若水晶闪闪熠熠,夹杂一股时间的浓醇。 不比我骑的一般普通脚车,同学骑的是一部铁锈色的迷你脚车,车前还有个挂篮。有时,我们奔驰在海风吹拂的海边路,穿过叶浪阵阵的椰林到岸边的桥头,同学会说:“一起骑到桥上去,好不好?”我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敢轻易答应同学的要求。说实在,要是脚车一直往前走没法停下来,会是什么结局?我望着美禄色泽的海水,波浪滔滔。当潮水退尽,海床泥泞腥臭,木桥下的一支支椰树躯干柱子,少说也有房子的高度,光是站在桥上都有些脚软,更别说骑脚车了。某次,同学骑往桥上渔寮找她父亲,刹车器突然失灵,直接骑入咸腥的海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后让渔人救起。幸好吉人天相,只是一场虚惊。 后来,我们不再同班,渐渐疏远。小学毕业典礼在喧嚷中过去,我们更像是转进了人生某一个岔路,预定了一场没有结局的邂逅。再后来,有时看见同学扎着马尾,蹬着铁锈色脚车的身影,风一般拂过我家门前的柏油路,我自然会想起昔日她家晾晒鱼干的情景,只是不知道呛了好几口海水的她,还喜欢骑往桥上去吗? 中学时,我和一起练排球的队员也常常骑脚车到海边看日落。那些学校练完球后的黄昏,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的我们,没直接回家,三五成群,结伴骑过熟悉的风景到桥上把黄昏坐尽。一伙人就坐在桥尾,看着夕阳依依不舍地滑落海里;有时我们憨憨地向着大海远处驶过的一艘艘货轮挥手喊话,仿佛那货轮会因此靠过来说“嗨”。那些从来就无法看清全貌的货轮,始终若远去的岁月,自行离去,且,越驶越远,一如萍水相逢,最终都会在某个岔路口消失。 那天,我在早餐的饭桌上翻看报章,无意中读到了同学的讣告,照片里她没有母亲当年的白净和福相。听说她移居天国之前,已叫病魔折腾了好些日子,想必因为这样,姣好的容貌和红润的肤色也已耗尽。我倏然想起过去从城里回乡的那些周末,偶尔也会到她经营的那家桥头餐馆用餐。她上前点菜、送茶水,一如平常招待用餐的其他顾客,也没有多一句话语。兴许我们那段“糖黐豆”的纯真时光,早已让赤道毒辣的太阳给暴晒蒸发了,重新提起也徒增彼此的窘态。 509大选后,岸边木桥改建成了石灰桥,桥头餐馆拆迁风波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我想,如果同学在天有灵,自会保佑桥头餐馆安然无恙? 世间事不尽如人意,桥头餐馆终究敌不过势力,迁至别处。如今石灰桥只是一处游客打卡的景点,不再是渔船的避风港了,特别是周末或假日,人潮熙熙攘攘——似乎那座历经远久岁月的木桥,到底连一页历史也不是。一如岸边过去的椰林悄悄让房宇取代了,其他的木桥也逃不过潮汐的侵蚀,倾颓崩塌,统统给潮汐带走了。至于那一道远去的追风刻痕,仅仅是我无心收集的片刻碎影。 蓦地想起了余光中的〈江湖上〉,“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