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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放

■前文提要:一抬眼,她看到男主人则坐在屋外稍高处的树墩上,眼快地发现他正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神情凝重。他似乎一直看着她与女主人之间的交集与互动。 他又想起我们的小女儿了,女主人说。原来伊班夫妇俩有两个女儿,大的一个嫁了,就住在他们的长屋里。另一个小的,他们在地里忙活,等大女儿边喊边踉跄地跑向他们,他们反应过来时,看见一只大猩猩,把跟在姐姐后跟的小妹妹给抱走了。 母亲自小也在伊班族群的泗里街远郊区长大,与少小南来、一开始就落脚在伊班胡椒园主家里打杂的父亲一样,说一口流利不带口音的伊班话,也Apai Indai (爸妈)称呼长辈。中年伊班夫妇俩,很显然一开始就喜欢这对年轻人。知道父母新婚,女主人毫不犹豫的拿出珍藏多年的手工纺织品相送。当嫁妆,他们说,母亲就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女儿。 那是一条长及膝盖、围在腰间的裙子,是女主人的母亲生前亲手采集树皮,泡浸抽取纤维、染色纺织而成,耗时许多年,为了让独生女体面的嫁妆。裙子有两条,女主人说,另一条已经给了嫁出去的大女儿。 尔后的两年里,联军登陆、大姐还未出世期间,母亲因牵挂着外公外婆与最年幼未满3岁的小弟弟,曾与父亲沿着同一条山路再往返3次,也住进伊班夫妇小屋子里。由于都不再赶路,回程还开开心心地住上两天。有一回,他们遇上伊班义父母口中的义姊,带着儿子刚好前来探访。 ● 那一天,父亲店前的五脚基来了一对伊班老夫妇,我见了,当是同一屋檐下住的华伊夫妇Aya Ibu散居在各处长屋常走访的亲戚。他们背着光,在店里忙活的父母亲一时间没认出他们来。 时隔13年,背着藤篓、赤着脚,那对伊班夫妇翻山越岭,从泗里街斯曼圭那一带的原始森林徒步先到了另一条河流域的荷万(Roban),再试探着逶逶迤迤地来到了砂拉卓。老爷子只记得地名,要找的是个裁缝,带着老伴,也是第一次走出大山。 Aki与Ini(爷爷奶奶)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就睡在天井的另一边、Aya Ibu与我们两家人公用起居的地方。除了日常就铺满地板任由我们打滚取乐的粗条藤席,晚间父亲还给他们准备薄垫与挂上蚊帐。我不怕生,与两老打成一片,鑚进他们的蚊帐里玩着闹着,往往就此夹在他们中间,一觉醒来,板墙之隔的左右邻家,人声吵杂,原来天也大亮了。接着我跟着父亲带他们去咖啡店,他们都显得腼腆。父亲发现两老穿的还是多年前给他们缝制的衣服,在他们小住期间,赶紧给他们量了身,添置几套牢实耐穿的。 Aki与Ini要洗澡,母亲让我带路到店屋后的河边。他们犹豫了半天,才肯走下斜躺在泥泞河床至水面的木桐。旱季里、我们眼里罕见所谓的清澈河水,他们不敢置信竟然是如此浑浊?河面又怎的那么宽阔、浩淼、吓人?!那几天里,Aki与我同时有所发现;眼前的河水往外流着,流走一大半,至河面几乎平静,一段浮木,眼看着它即将悄然停下来,却一时间受堵似的、突地顿了顿即往上游倒退,刚刚还似乎见到水面上的蓝天白云与对岸滩涂及树木的倒映,一瞬间也全给撩乱了。河水神迹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周而复始。倒回来的河水怎还略带咸味呢?! Aki手臂上的刺青与挂在胸前的山猪牙串。他的脑勺后有小络头发,盖住脖子后边,其余的头发都给剃个精光,仅留着头盖上的一圈,像扣在头壳上的瓜瓢。他日常赤着上身,一条树皮布(Silat)过胯绕腰,头尾留着的部分巧妙地前后遮羞。他腰间挂着带盖的竹筒,要抽上一口时,他从里边装着的干叶子卷进自己种的烟草,仅以一块配备着黑铁片的工具与小石头对刮几下,让发出的火星子由一小撮植物纤维绒接上,就此把烟点燃。这一操作,往往让我看了着迷。父亲抽烟用的打火机,Aki试用几次,发现火势太猛,又知道打火机原来得不时往塞满棉花的腹腔注几滴煤油、换消耗掉的火石,十分不以为然。火柴他也试过了,给一划,烧了,也没了。即便父亲要把打火机相送,他也没有接收,执意用回他原始的随身带。Aki与Ini对镇上商店摆卖的商品不感兴趣。母亲给他们买下的人字拖鞋,临走,他们也从背篓里抽了出来,带回去的是半面粉袋的粗盐与我们家里常备的Kaben Osborne饼干。 后来,Aki与Ini还到过砂拉卓一次。那个时候,因为经济不景,父亲的裁缝店已经退了租,带着一家大小迁徙到伊班人聚居的村落Diso务农去了。两老给我们带了一竹筒的Engkabang树枳油,黄澄澄的,腊一般,往热腾腾的饭一抹,立即散发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他们也带来了烘干的野猪肉,用一层层干叶子包着,都是托当年还在原处住着的Aya Ibu转交。与他们一起前来的,Ibu说,还有他们的女儿与一名男外孙,一家老小都没有留宿。母亲当时还埋怨Aya Ibu没有及时通报,否则她再忙也可以把所有的一切先撂下,与他们再见个面,把他们都接过来住几天。 如果Aki Ini可以就此居住下来,那该多好!我说,念念不忘曾与Aki Ini相处过的那些日子。 Diso长屋,与我们的亚答屋就只隔着一片湿地,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插有两根树干交叉、撑起无数横木两端交叠而衔接的长长独木桥,两边还备有扶手,方便相互走动。如果Aki与Ini都真的住下来了,我在腰间也佩上一把巴郎刀,有模有样地随Aki狩猎或满山遍野jalai jalai(闲荡)去。再不,我就跟着Ini有事没事长屋沿家挨户串串门子,肯定也会兴致勃勃。有我作陪,Aki Ini保准不寂寞。 ● 带回家里后,Pua Kumbu脏兮兮、手感也粘乎乎的,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小心翼翼地将它用塑胶袋包好,往杂物储藏间的架子最高层搁起,也几乎把它给忘了。陶盆端坐在厅里的桌面上,家里弟妹们哪一个从外边买了香蕉木瓜或柑橘回来,就顺势就往里一搁,就此成了我们的水果盘。陶盆面的图案,我们从没有注意,有天却让母亲的眼睛一亮。那是描绘时盆面有意无意似乎失误溢出圆周的一笔。她再把它托起,转了圈,盆缘下方这么的一个缺口,一经碰触,袭中了她指尖的神经线末稍,随即禁不住惊呼:就是这一个,永远错不了! 个别物件都蕴藏着故事 母亲的那个古老木箱里藏的,部分是我们曾经最熟悉的东西。舅舅小时候玩过、只需往里灌些水、即可从一头吹出动人的鸟叫声、再从大姐依次到小弟也都玩过的黄色塑胶鸟;外公的竹笛子,笛子周身刻着花、几行字,大姐年轻时候天天把玩过;父亲早年学过针灸的一枚银针、一枚红十字会的勋章、一副眼镜、一些老照片等等。更多是我第一次所见。 母亲把她的那一条裙子摊开时,我想起了那一件pua Kumbu。发现它虽严重受潮、部分半腐朽脱落,其他丝毫未损。经我暴晒去潮,小心翼翼地轻轻拍打后,精致的手工与图案与曾给尘垢半埋的暗红色泽,再度显现。我把它与母亲的收藏品并列着,母子俩见了,不由的愣住:它们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老太太是不是Ini?你没认出她来吗?她是不是叫Umang?男子是谁呢?他有多大年纪了?他叫Aling Baling,对吗、对吗?母亲追问。 母亲把玩着两条裙子,有了想法。我们在印度街买来一块深褐色的棉布,以它垫底,再把存着的那条裙子与另一条拆了线,边缘相叠连成一体,掩饰了腐朽部分,母亲小心翼翼地一针一线地它们缝贴其上。我们找到古晋一家装裱店,监督着让店主以不反射的玻璃把它们镶起来,挂在客厅里。 ● 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座推窗即可见到瀑布的长屋。 离开的那一天,天刚蒙蒙亮,云雾笼罩着整座山,长屋就在云雾里边。夜里下了一场雨,黄粘土的陡坡更显光滑,在艳阳下,闪着金光。屋长带着我们绕远穿过一片再生灌木林,安全地下了山。泛婆大道上,四周一片热带雨林深邃,灌木林融在其中,若往回走,去向长屋的路,我再也分辨不出来。 那座长屋,迄今理应还在那一座山中,但名字与位置,我没记住。 他就是六十多年前曾陪着外祖父母前来探访的少年吗?那位屋长。时隔多年,他还健在吗?当他兴致勃勃领着我们观赏、数着屋里各古瓮的来历之后,工程助理把文件夹摊开,我看了看,与其搬弄地势因素,还是这一区域历年旱季所采集的水文资料,不如直言不讳;我们的到来恐怕要让他与长屋居民失望了。他眼睛对着我的直视,轻声地说了句;不成就不成呗。那与要送你礼物是两回事呀! 父母亲相继去世了。 母亲遗留的那口木箱子,内容一直封闭着。诸多她生前所珍惜、儿女们不知来由的物件,随着母亲的离去,再没有人能将其个别蕴藏的故事细述,何以让它们一一还魂? 陶盆与Pua Kumbu,今后哪天有人看上眼,或许当古玩当艺术品收藏去,与它们的存在曾经紧系着的事迹还有谁在意?除了我,在有生之年。
7月前
离职前的最后一次出差,为了勘察水利灌溉计划的可行性,我来到横亘在砂拉卓与泗里中途、让泛婆大道从中切过的高山区。我想起父母亲,1945年日本人离开前夕,他们曾经在这座山中的一间木屋借住了一宿,让他们毕生不忘,尤其是母亲。当年,她还是个新娘!就是父亲迎娶那天,她带着简便的行囊,在弟弟的陪同下,随着父亲从泗里街的Kisa徒步去砂拉卓。 司机把车停在泛婆大道边预定的地点,长屋屋长已经在等候。我在工程助理的陪同下,跟着屋长爬上植被给清理过、露出粘黄土、防崩墙待施工的陡坡,走进一直仍在往高地伸延的浓密树林里,一路气温渐降,给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感觉冷。 茂密树林里的小山路上,我不久即见父母亲故事里前人搭建、后人不断持续维修、可以遮风挡雨的棚子。在这里,果然同父亲所说的一样,边上仍见篝火的遗迹,烧了半截的粗大柴火似乎还让人感觉其余温。父亲说,相信当年就是因为曾经歇过离去的旅人有意留下的火种,让后来者很快就把篝火重新拢起。来到这种棚子,若遇上其他人,即便素昧生平,大家围着篝火坐着,分享各自旅途上所见所闻,分享食物,好不亲切,好不热闹。 父亲曾经往返多次的山路,两头伸延,间中岔开又岔开,几乎覆盖整个区域所有河流源头,散居各地的伊班人因而得以联亲、相互走访。他曾在一个岔路口上,遇到一伙来自拉让江支流加拿逸河上上游支流Julau的伊班同胞,与他们结伴同行至另一个岔路口才分道各自前行。就是这样,多少回类似的萍水相逢,结伴同行,走着、聊着,当真成了朋友了,却是一别两宽,再也没见过面!哪条是干路、哪条是岔路?跋涉其上,没人分得清楚。它们宽窄几乎一致,也全都是多少人经年累月接力踩出来的。它们各自有多长?各自可以抵达多少长屋村庄?各自又会有哪些供路人休息的棚子? 第一次带着妻子与小舅子踏上同一条山路时,父亲信誓旦旦在夜幕全面笼罩前,就会抵达他曾经歇脚过夜的那一个棚子——那个地方极好,依在小溪边,我们可以好好洗澡、做饭、休息,早朝再赶路。 不料那一回,天就黑得特别快,再往前走,唯恐迷路。当他一时间犯了难之际,迎面来一个人,手持树脂火把,瞄了他们一眼就默不出声地从他们身边匆忙刷过,冷漠得让他们背脊发凉。看着他的背影在暮霭中消失,他们决定从小路岔开往森林里走,找个地方将就过一夜,但没开走几步,就听见一阵脚踩枯枝的声响正向他们身后靠近,还以为早先那个过路人绕道折回找麻烦来了,猛一回头,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冷不防的一出现,就几乎站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握着巴朗刀。 当时吓得我们啊!你舅舅真的还瀬尿!母亲笑着说。然而,3个年轻人也看到来者随即倒退几步,忙摆手说自己刚在设阱捕猎的地方,听到声音,就径自走了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他把另一只手倒提着的猎物亮给大家看。 暮色中,母亲第一个反应是一句伊班话:是鼠鹿!让大家都笑了。 发现其中一位原来是个娇小的姑娘,来者说了句逗趣的话,接着他说:山里凶猛的野兽夜间常出没,遭袭了,躲也躲不开,不安全。 我们跟着屋长,路经几带未成小溪的湿细沙地,浅浅的还不足于湿鞋子,也蹚过一条又一条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单向潺潺流淌,从不回头。许多年前,曾经就有这么一对老小,站在砂拉卓Krian河岸上看着潮水一起一落现象,小男孩一再搔首抓耳,许多年后也没有搞明白,老的却只一再惊叹:我们那边的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孩子们都搬出了长屋 你听!那就是我们那边的瀑布!朝着瀑布声走,我们就不会迷路,长屋也就快到了,一支烟的工夫!屋长说。他有一头焦黄的头发,一口给烟草熏黑的牙齿,一张经多少风吹雨淋日晒看来苍老的脸庞,身材虽然短小,但精悍,全身几乎没有赘肉,胳膊与双腿尤其硕壮。我臆测不出他的年龄。是他找到我任职的水利灌溉局,一听他的建议,明了伊班人种旱稻的传统方法,我心里立刻有个底,他说,是不是把瀑布的流水引开,也把所有散布在山腰间其他农作物灌溉个遍?尤其是干旱得令人绝望的非常时期。乡区发展局会这么办的,他们说,要把瀑布洁净清冽的水,以塑胶管子从我们长屋后的树林穿过,往各户人家输送,也安装抽水马桶。 卅多户的长屋,就建在半山腰上,露出部分屋身与屋顶,远远看去,就像是只露出一段身子、不见头尾、饱食后酣眠、独享这片天地的巨蟒。 屋身都是由粗大坚固、未经刨修的老盐木所建造,在原地稳固伫立了百年,一直到近年来,几乎遗世隔绝。 上了长屋大树干砍成阶的梯子,长长走廊尽头的单位是屋长的家。家里,住着他与年迈行动不便的寡母俩,孩子们有了自己家庭都搬出去了,但6月1日的丰收节总不忘带着妻小回来团聚。太太是哪年去世的,他只记得是小儿子刚刚学走路的时候。沿着墙脚摆放七八个、是他从祖辈留下来、但仍然在用来酿酒的古瓮。给安置在晒棚屋檐下的那一个,给封住的瓮口多年来持续给蜜蜂窝覆盖,让他们也一直有蜂蜜享用。瓮里,还蓄着他忘了哪一年酿成还来不及开封的米酒!天性热情好客的屋长与我极投缘,问我喜不喜欢那些古陶瓮?要不要把其中一个带走?我愣了半晌,说喜欢,但笑着摆手摇头谢拒了。 这个好,轻便携带!拿去吧!屋长说着就不允我拒绝地把一个直径尺余,扣在大陶瓮当盖子的陶盆给我塞了来。犹似不足,他又递过给折叠成一方传统的伊班妇女手工纺织品Pua Kumpu:这,也给!不收我生气了! 敞开的窗户外,横着一道山谷,历年来给砍伐、烧芭、轮候种旱稻的一片片坡地,可以从不同时期长成的植被看出界限与痕迹。一片片给垦开的土地,一间间小屋子散置其间,暮色降临,炊烟正从几家升起,与顶上的刚拢聚的雾霭连成一体。屋长指了指: 看到没?就是那一间,几乎给香蕉树包围了!哈哈。我的弟媳在做饭了。后面高高的那一棵是榴梿!不就是为了方便吗?省得我们天天长屋与Ladang两头跑! 在这些长屋外另辟了地方,居民们各守着自己耕开的土地,常见的农作物是木薯,面包果,番石榴,黄梨,烟草,还有只须稍清理冗枝残叶后就猛抽芽疯长的无名野菜,只待应需采撷。农耕之余,女人只管家务,喂养家禽,男人们农耕之余,打柴,铸刀,烧陶,搞搞木雕,合伙满山遍野狩猎,所捕获的野鹿野猪大家分享,一时半会都吃不完的,用盐腌了或以柴火烘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 那间高脚小屋子,下边四面灌风,中间是个浅坑,里边是3个石头组成的灶,坐着一个自制、憨态可喜的陶锅。那一晚,为了专给客人做饭,男主人以一节竹管子猛吹,再度把灶火吹旺,迅速清理了刚捕获的鼠鹿内脏即连皮带毛架在火堆上,烤熟了,粗略砍件之后就满满地堆在一个唯一的陶盆里。女主人借着灶火从屋边摘下的灌木伸手可得的大叶子当碟子,盛着陶锅煮熟的米饭,母亲说:看着我们毫不客气地手抓烤肉和着饭吃起来,伊班夫妇俩可高兴坏了。高脚屋下是也是他们夫妇俩日常作息的地方。晚间除了遇上狂风暴雨给泼得不行,他们都不上屋子,靠着终年不给灭的灶火睡觉,暖和。 当你爸爸他们饭后还在铺着藤席的架高的木排上抽着土烟聊天,我随着女主人上了小屋子。 翌日天没真亮,她仅裹着纱笼睡觉就给冻醒,发现小屋里的地板是竹排,油光滑亮;四根原始状态、大腿般粗大柱子,牢固地撑起整个屋子的结构;屋瓦与墙壁都是以藤与竖着一片片树皮编就;屋内墙上挂着几个用来盛水的备用葫芦瓢;角落里躺着似存放一些家当的一个自制木条箱子;角落有个洞口,可以接着搁着梯子上下,没有窗户。下了楼,她看见其他人都早已围着灶火取暖。女主人也正烤着木薯玉米,张罗着他们的早饭,向她招了招手,接着也把饭煮了。 女主人还教我如何用叶子与树皮纤维索把热腾腾的旱米饭扎实地裹住,好带着上路。那间小屋子,背靠着高山,傍着浅浅流淌着小溪,眼前是丛山峻岭,氤氲雾气萦绕着深邃山谷。望眼可及的瀑布,来自高不可及的云深处。母亲回忆着描述,让我听了如痴如醉,犹如身历其境,但她的眼神却定格在我无缘参与的远方。 她蹲在溪边帮忙清洗那家里唯一的陶盆时,给盆底一处硌了手指,她翻过来看了看,找出原由,也始发现盆面尽管十分干净,盆底却有一层陈年污垢,用指甲刮了刮会脱落,就抓了一把边上的草将它刷洗一番。女主人此时也来到她身边正用瓜瓢取水,也接过她洗好的陶盆。回到小屋子,她看着女主人取下挂在屋脚柱子的粗藤编织的套子,也搭把手帮着把盆子放进去,再回头原处归置,让盆子自行晾干。一抬眼,她看到男主人则坐在屋外稍高处的树墩上,眼快地发现他正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神情凝重。他似乎一直看着她与女主人之间的交集与互动。(明日续完)
7月前
路过成邦江,因为时间仓促,我约胡金水在鲁巴河河岸上的寺庙见,我因而能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匆匆扫描久违的鲁巴河风光。以前的码头不在了,那些七零八落停靠河岸的船只也都不见踪影。唯有英殖民遗留的Alice Fort,地标似的仍在另一边的山坡上俯视鲁巴河景,而它也已经大事翻修。 海唇街上,第一映眼帘的是光星茶室,勾起我对其前身的记忆。中学时代,我每路过它临街敞开的木板窗口,往里看了看,那些古老的大理石桌子,总牵引遐想万千。 经火烧毁重建后,海唇街的街景是陌生的。金水匆匆驾车穿过,没让我来得及细看。以前的老商号,泰发、泰昌、金山、学生商店、新泉居等还在原处经营吗? 时隔半个世纪,成邦江不再是我回忆中熟悉的地方。 ● 我们终于来到刘娥云的家。中学毕业后,我们再没有见面。在古晋曾有过一次的老同学聚首,她也没有出席。两人见了面,恍如隔世。娥云是我们理科班的高材生。很多年前,我与当年的数理老师Mrs Chung在公共图书馆不期而遇,她不再记得我这个学生,却问及娥云。几年前,我们几个老同学为了给来自加拿大的中学老师接风,也把Mrs.Chung请了来。聚餐就座时,Mrs.Chung轻声问了问身边的我:Isn’t Lau Ngo Hong here this evening ? ● 金水说,我们的母校到了! 一时还让我回不过神来。我怎么还没见到印象中陡得让我们徒步爬上就喘吁吁的山坡?我也没看见初入学时期,山坡下左边曾经的兵营所在。兵营驻扎着许多英国兵,想必是为了维系当年建国初期砂印边境的和平。品学兼优、我们昵称Alau、每一挥乒乓球拍就称霸校际比赛的林家汉同学说,那些红毛兵显得友善,曾经让骑脚车路过的他喝上一大杯冰镇的橙汁。我也还想看看当年在校园开了小商店的Amat与同学陈丽英的家,肯定也就在附近。 看见左边一幢3层的楼房,与右边当年我们历任校长的住处,虽都已成废墟,我确实已经置身久违的校园,心里估摸着随即映入眼帘的,就该是一棵相思树岔开两条路的三角地带,也是每一个周一我们聚集听训校长、升国旗的地方。岔开的两条路,一条通往教员办公楼与校舍,另一通往寄宿生宿舍。只是相思树不在了,单层木板办公楼也已被3层混凝土建筑替代。驻守着的保安,详细地要了我们的身分证登记后才让行。这些年,以前淳朴的校园又经历了什么,始有眼前谨严的保安措施? 发现一座古老的华族孤坟 一连多天的公共假期,学生不上课,寄宿生也都回家了,校园更显空旷。我们熟悉不过的两层旧校舍还在。上了木板楼梯,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同一道走廊,当年连跑带跳地曾经走了千万遍,我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唯恐干扰了谁。这一道走廊,是我们不同班级的同学相互接触与认识的地方。晚间复习功课时,寄宿生也在走廊上唧唧咋咋地聊个没完没了。当最靠近楼梯那边,同学急不及待地往各自的课室挪动,楼梯间的脚步声继而响起,我们便知道是值班巡查的老师终于来了,都识趣地一一归队,开始复习功课与做作业。当他的皮鞋踩着地板从室外的洋灰道上咯咯响起,不徐不疾的上了楼梯,走完走廊,然后从末端下楼,又在楼下的洋灰地再回到原点,整个校园也会被他的意外出现给震慑,全部肃静下来。透过自己座位的窗口,我看着他白衣白裤的背影,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再听见,一并消失在黑夜中。加拿大籍的Johnson校长那一锤一音自带威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再近而远,余音却一直存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消失。 玻璃百叶窗内,各老师在黑板讲课的情景再见,还有他们的举止、容颜。各同班同学的座位我印象鲜明。郑万州、罗子立、郑春勤、陈日雄、Rosli、Kennedy、Tada、Elaine、Mee Ha等等都已经失联,他们都好吗? 那些教员宿舍也大都失修、废置。教员们都不住校园了吗? 如今的寄宿生是不是不再受许多纪律约束?前往唯一保留当年原样的学生宿舍,看见晾在室外的衣物没人收,草地上给风吹掉也任由它们去,没人收拾。那些年一起度过寄宿生活的友伴,不知道他们还记得吗? 曾经多少个星期日闲着无聊,几个要好的友族同学各持着巴冷刀与我满山遍野漫游。我们就地捡了干柴生火,用铝制茶壶把采撷的野菜野菌煮了解馋。年底的水果季节,还吃上熟透落地的占必腊与芒果。我们还无意间发现一座古老的华族孤坟。我曾趁那一年的清明节,跟随同学郑秋华走了一趟当地义山,回到宿舍,发现其他伙伴都不在。找到时,正遇上一位学长把煮熟的一条状五花肉切成小块,混在从家里带来的红旱米刚煮熟的饭里,接着让大家美美地吃得双颊生油。多少年后,我在古晋与他相遇,畅谈往事的欢愉氛围中,提及我们野餐唯一开荤的那一回,那位学长还吃吃笑问我:你当时怎不过问那猪肉的来处?我们是不是都做错事了? ● 胡金水一直住在成邦江,从来没有离开过,对于处身环境的各种变迁,他该了若指掌,或许因是他与我一向最关注的从不交集,给问多了,他还是一如既往懵圈,继而回怼:有吗?有这种事?有这个地方?哪里有?!你一定记错了吧!! 金水还是那个金水,数十年如一日,虽然从来藏不了坏心思,但大咧咧的一根筋,让人时常奈他莫何!他是我整个中学时代三天两头就翻脸一次,却又在翌日不露痕迹和好如初的友伴。金水1984年创办了当地的佛教会,也因而投注了几乎全部的精力与时间。为了要尽好地主之谊,他建议在新城区请吃饭,吃顿好的,他显得兴致勃勃,而新城区,竟然是从前我们往返校园与市区必经的所在。当年木材建构的高脚独立公务员宿舍,不知何时已给钢筋水泥的商业区所取代。当年感觉隔开甚远的校园经这一转变,今天就贴在市区边缘。 我刚想开口,陪同我们到处观光的刘娥云已经抢先一步:光明要去的是老地方,回味过去!娥云自从杏坛告退,平静恬淡的生活,让她神态祥和自若。 老Market是我们以前最常光顾,也是可以吃上最经济实惠一餐的地方。刚找到地方坐下,老同学李崇钤闻讯出现了。他笑着说已经退休多年,儿女全都长成、踏入社会,也当了外祖父。他那一股与生俱来的吊儿郎当味未改,让我一直羡慕至今。我从没忘记当年刚从英国回来闲赋在家,他路过砂拉卓,晃了来我马来甘榜的家探访。母亲说,你这个同学难得。他也是我众多朋友同学中,母亲曾经夸靓仔的唯一一个! 忘年交吴诰赐文友也来了,是从任职百里外的鲁勃安赶来,还带着孩子荣汕。我说我的名字叫梁爷爷,小男孩羞涩地咧嘴笑了,露出初生两颗大门牙之间的缝隙,纯净的目光带着逗趣的机灵。吴诰赐父子以方言交谈,荣汕稚嫩的童音吐出的言语,十分动听。我始发觉,当年在Market不绝于耳的潮州话,迄今怎就不复存在?这里可是历来有小潮州称号的成邦江。感激吴诰赐日前传来手绘地图,让我不费功夫就找到我留英前曾经短暂落脚的地方,虽然再也找不到曾经相处过的人。 卖辣沙的已经休业,炒粿条的有孙辈接替,换了另一个摊位大展厨艺。不巧摊主当时刚刚收档回家去了,让我错过再品尝他传承自祖辈的古早味。篮球场呢?我问了问诰赐,他指了指方向,说在原址上。混在我们之间,他参与无拘无束的清谈,也让我们之间所谓的代沟扯淡,而他还确确实实曾是娥云执教小学时的得意门生!我们高中毕业那年,敢情他还没有出世。 Market的氛围与一景一物也犹似从前,不知日落后,如果再见曾经驱之不散、飞来栖息外边电线上的,还是不是旧时的燕子? ● 离开成邦江、越过Temodok山时,我想起中五那年全班同学骑着脚车的一次登高郊游。那个18岁的学子,有意离群,兀自站在那山上四周眺望,宏观的远景,令他有所憧憬,也有所期盼,因而萌生了要远远奔赴他乡的愿望。 52后,在同个居高地点,展现眼前的是一样的蓝天白云,一样连绵的山峦,一样碧绿的草木植被,景观也一样辽阔,一样看不到边际,也一样感受到与此情此景最初碰击时的心灵悸动。 Now of my three score years and ten Twenty will not come again, And take from seventy springs a score, It only leaves me fifty more And since to look at things in bloom Fifty springs are little room, About the woodlands I will go To see the cherry tree hung with snow. (A.E. Houseman) 青山不老啊,草木也常绿! 有生之年,我依然要走更远的路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Robert Frost) 成邦江,我还会再来!
1年前
2年前
若瑟退休之后,终于定居石隆门的村庄。圣诞节上午,时隔多年,我驾车前往,因错过路标,迷了路,他急忙撂下正招呼着的客人来到短廊古镇接应。我说,路七弯八拐的,不好记。他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或我的其中一个儿子可以送你回家!哈哈哈!再不,你可以在我家住下! 眼前的若瑟一如既往,与他一见面,我就再给他动辄哈哈哈的大笑声所感染,仿佛又回到两人相处融洽无间的时光。 有多少年没见了? 听他提及我与几个同事趁达雅丰收节造访的那一次,我在大家举杯共饮的喧闹中,歪在一边的沙发上,舒适氛围沁透我每个细胞,让我径自畅游太虚境去。结伴前来的吃饱喝足后催促要离开到别家去,我始惺忪醒转,一时不知身是客,赖着不想走。 哈哈哈! ● 巧遇若瑟,一见如故 若瑟与我是同一个政府部门第一批给调往后来改名Sadong Jaya的Pendam任职。 中学毕业后,若瑟兴致勃勃执教多年,但苦于没机会受训当合格美术教员,只有另找出路。当时,这里水利灌溉局的员工宿舍刚动工,为了监督这项工程,他刚入职,没去古晋总部报到就直接给安置在这个地方,当先锋前来。 我之前为了勘察地质出差来过,一开始就喜欢这个淳朴,可以看到海、四周给葳蕤树林包围的地方。从十来间参差不齐高脚木板店屋所组成的小镇岔出去的三几条小路,可以走向椰林、村庄,走向更多我还待涉足、未知名的地方。我领政府奖学金从英国学习回来,给安插在同一个部门备用,仅领着日薪。我在总部租用的店铺第二楼混了大半年,与其他七八个已经入职的同行共用一个办公室,下班后大家都踊跃参与的Coffee Club以及其他聚餐所谓联谊活动,我从不参与,很快就给搁在一边,发现时,自己已经给他们贴上标签。我无意间亲耳听见上头说:既然他不合群,Let him be thrown out,be forgotten! 不久,我就收到一封公函。 我一路窃喜,带着最简便的行李,终于远离喧嚣,摆脱了我所厌恶的地方。在Pendam上岸时,巧遇若瑟,一见如故,才知道彼此是同事。我正想找个地方住下,若瑟说:You can join me. No problem. 那曾是农业部废置的老公务员宿舍,窝在莽莽似芦苇的草丛中,整体看来很牢固,虽然脱漆斑驳,部分墙板脱落,屋瓦还是百年不朽的黑色盐木片,屋檐下寄生的野兰花,雨季开花,除了香气袭人,该是什么景象?攀爬了半间屋子的藤蔓,错落有致,叶子油绿肥大,有几片枯黄的叶子点缀其间,我一脑子遐想随之浮现。若瑟说,难得可以借用,不用租金。 一厅一室一厨房,还有个向东的骑楼。厨房里竟然还保留着4根柱子撑起的旧款灶,混凝土的台面代替我童年时代所熟悉的粘土,久违的三脚猫安坐其上。一个陶制水滤器,是我童年时,在英籍县长与官员俱乐部的厨房里所见,招引许多回忆。 I like the house. Don’t you? Yes! 若瑟与我就成了室友,开始维系了迄今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友谊。我们打地铺,贴着墙各占据卧室的一半,中间堆着我们的全部家当。我有台收音机,若瑟有一个需要上链的旧款时钟,低低地挂在他那一边的墙上,每一天都听着收音机把时间调正。我们这样住着,谈的都该是最日常、最接地气的话题,不着边际,日后才发现,它们都烙印在我的生命里,那些点点滴滴。 若瑟喜欢画画,第一幅铅笔黑白作品就是这间木屋。后来,他凭记忆另作了一幅水彩,无名攀藤植物也已经给绽放花朵的牵牛花替代。他也喜读书,反复玩味没了棱角的平装《Roots》。我则在曹雪芹、托斯妥耶夫斯基、韩素音、劳伦斯、奥斯丁、老舍等等群中探寻趣味,翻阅唐诗宋词、近代英诗,也发现了佛学。 若瑟把捡来的木头,就它们的形状,玩他的雕塑。更多的是他捡了来就往屋里哪个角落一搁,不加工,让我也总看出味道来。工地上废置的木板木条,除了做饭当柴烧,他借来几件最基本的工具,很快就把脱落的板墙给修补了,让我们有了桌椅,也有了可以随意组合的架子。因木料厚薄大小不一,架子别具一格,看得我欢喜心暴发,几乎占用了。我没有忘记他似轻描淡写地说:I hope I could make one for myself。而工地上再也没有报废的木料可利用。多年后再见,我问若瑟还记得吗?他一阵哈哈笑声当回复。当我6年后终于给调职他处时,看着已经遍地疯长的蓊菜与花期不断的牵牛花,心中空落落的。若瑟帮我整理行囊。这一套共3个的架子,他用纸皮一一护着,包好,拎着,送我到两人最初相识的码头。它们后来也随着我到处搬迁,最终回到古晋,至今还用着。 ● 若瑟与我,一问一答 初到Pendam,就遇上百年罕见的大旱季。那也是烧芭季节,到处弥漫着烟味。没了水,咖啡店不卖热饮。我们以400加仑方形铁桶储备着的雨水,尽管省着食用,也开始见底。近处湿地里大家共用冲凉洗衣服的一口池塘,平时满满的泥炭黑水,取之不尽,而今塘底只见泥浆,我见一些泥鳅翻动后,转眼就失去踪影。塘沿的泥土早已龟裂。一天早上起床,见若瑟坐在通往厨房的楼梯口。他回过头来:I wanted to make coffee but no water。接着又是一边摆头摇脑,竟然还呵呵笑了起来。 What shall we do? 那可是没有塑料瓶装饮用水可买的年代。 No worry,be happy! 若瑟哼着收音机老播放的歌。就在我们准备启程往内陆找食用水之际,就传来古晋公共工程局终于送水来的消息。我们各提着两个塑胶桶,穿插在村民与其他政府部门的朋友们走向码头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逆着天气预告,哗啦啦地就下了一场及时大雨。有人把水桶当鼓敲打,我们见状,跟着节奏跳起舞来,俨然是求雨得逞在庆祝,码头上尽是欢腾一片。回到住处,铁桶已经给雨水注满,透着一股焦味。翌日,屋檐下已经枯萎的野兰花,一夜间也怒茁嫩绿新黄。 雨季时,海面不平靖,往返古晋的快艇不通勤。领工资非出去不可日子,我们全体公务员几乎一起整装出发,抄着林间小道,踩着一路泥泞,徒步到十几公里外的Nonok(后更名阿沙再也),再乘坐没蓬盖Long Boat(万一覆舟,方便搭客逃生),要在古晋盆岭码头上岸。尽管避开大半段南中国海的汹涌浪涛,我们途中往往都给海水泼湿,行李也几乎给泡过。有一次,海面祥和异常,青山庙在望、眼看就到砂拉越河口时,一艘飞艇刷身而过,掀起的一波巨浪,掌舵的顺势让长舟往沙滩的方向靠,但最终还是把控失误。大家只有纷纷游上岸,也把行李救下。一场虚惊后,大家干脆玩起水来。 Is this part of Bako National Park? I don’t know. It is beautiful here. Ideal for pinic! Only if we could have a bird view. 若瑟与我,一问一答。同行的几个全听见了: Two of a kind!! Joseph and Leong,I must say. ● 我们都是家里的长子 我一开始就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与各政府部门的职员也都混熟,几包花生就足够让我们晚饭后在码头上团聚,听听彼此生活的一些怨怼,也分享捕获果子狸或钓得大午鱼等等小确幸与日常趣事。 唯一维安却几乎没事干的警察罗伦,从单身到孩子给送去寄宿中学,一住就16年,老数落早就该给调升了,远远地离开这个该叫不叫,偏叫Pendam(坟墓)的鬼地方!诊疗所唯一的接生护士,还一再让我们陪同,参与她走入乡村的节育讲座,避孕套与避孕环的道具示范环节往往趣事横生。唯一没与我们扎堆的是华裔地方行政官,是县长的直接下属,或许是隔着这一层所谓好办事的必要距离,让他拒我们以千里之外,但他是第一个给调走的,大家都说:他肯定故意与大家格格不入,所以…… 我与若瑟常结伴走访伊班长屋与马来村庄,也与不聚居的布吉斯(Bugis)农民渔民们打成一片,也到了时至今日已经消失的小小镇Iboi、Plandok。泡在Pendam镇上唯一的咖啡店时,我们借一杯咖啡之便,我读读中文报纸,若瑟却翻查万字票揭晓号码。他买黑市万字票,每每就问我要4个号码!我也常一两块钱搭进去,却从不跟进,倒是若瑟每一次都认真地说,我们又不中了,还怕我不相信,拿着报纸让我也对照。我问头奖多少?2000!哦,是吗?那么多!继而两人商议着哪个才是该下注号码的最佳组合,各自都怀揣着不少飘飘渺渺的发财梦。 我们都来自贫穷家庭,也是家里的长子,弟妹众多。遇到家里急需用钱,一通电话打到副县公署,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内把钱汇回去,手头因而看紧。幸好生活在小镇,任谁只需往码头溜达,渔民们一回来,那些上不了称的各种小鱼小虾,都足够我们吃得满颊生油。当地盛产米,香蕉黄梨,农民们还真慷慨,一声:能吃多少就拿去吧,也值不了多少钱!我们也都不再客气了,各取所需。我们都赶上当地运输没与土地给开发后农作物盛产速度并进的特殊时期,还真的没有必须箍紧腰带过日子的经验。 ● 生财的合伙计划 养斗鸡,斗鸡好赚钱,好的品种,罗伦说一只可以卖几百块钱。 这一项生财的合伙计划,还是约瑟随口提出来的。 我们不如花心思种点菜吧,实在。我说,但建鸡寮、买饲料等等话题都会有意无意在若瑟言语间溜出,无不透露着他的心思。赚钱嘛! 我们从住处出去,路过罗伦的家,总会停下脚步,观赏他圈在屋前的几只斗鸡,还时常讨教。即便违法,斗鸡活动却频繁在我们那一区的椰林里举办。时间一到,远自诗巫、民都鲁等地的斗鸡发烧友们也来了,一批接一批地,还承包马力强劲的飞艇,横切一大段南中国海,也都在砂隆河口的码头上了岸。资讯落后的上世纪80年初,消息是如何四方八面传开的,是个谜。镇上闲着的人也都紧随着便衣警察后跟,他怀里抱着羽毛亮丽的一只斗鸡,显得意气风发。(明日续完) Two of A Kind(下)/梁放(古晋)  
2年前
达岛在哪里? 不知道。总言之,比嫁去哪里都远。 阿松说,阿培哥当时最靓仔!又健壮又高大!阿松还说,你后生时也系靓女。如果不系一样姓翁,他早娶你了。系他自己讲的! 几十岁了,靓什么靓,都老了。阿培天生一脸胡子,有人就嫌他丑。以前揾老婆,他还老远的去了三马丹!!他同阿松哥一齐,阿松哥最清楚!你返去问下就知。后来,他与阿松搭船来到我们“水大流”,他一上岸,我第一眼就见到了,的确是一脸胡须。接着,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来到我家了,而且已经把胡须刮个干干净净。 48岁,大阿松3岁!今日的阿松,老似个伯一公! 三马丹的女子不就是嫌他穷,又一脸胡须!人家是有钱独生女,还要他当入门女婿,他哪里肯?一知道有船开往古晋,他就离开了。子女不跟他姓!他如果肯也不用等到那一天啦。 许多年后,父亲不知怎的突然发现我们兄弟姐妹9人,与他梁姓Liong一致的,只有最小的女儿,其余8个都是Leong,若不给及时劝住,他还真的要找注册局更正去。一直到他的公民权卡给没收时,领了身分证,他喜忧参半。忧的是,与原乡的关系就从此彻底切断了吗? 表姐,你不是认不出来吧?我以前也只见过他两次,但他的相貌真的没什么变! 阿松嫂这一句话刚撂下,简陋破旧的木屋即便到处通风也无法缓冲,氛围随即迅速僵化。那位体态浑圆的妇女,已经按捺不住久杵不动、饱积的爆发力,忽地站了起来,将手握着且安稳坐在她大肚腩上的一杯茶没好气地放在地面上,茶水都溅了出来泼湿袜子也顾不了了,把挎包往身后一甩,就兀自往外走。其他五六人见状,竟都紧跟着她身后倒抽似的一阵风,全部吸走。松嫂回过头来,低声抛下一句:她发那么大脾气,真是!都几十年前的事! 我们都以为父亲回到店里忙他的去了,不料他稍后回来了。母亲带着我们开着派对似的正在兴头上,喝着茶,吃着爽脆、入口即化的蛋卷,哔哔啵啵的,刚聆听了母亲就先前场景落幕后的倒述事件,一见到他,吱吱喳喳地问道:爸爸,那个胖妈是你的大老婆吗? 居民不再会在乎客从哪里来 客人呢?妈妈不是留她们吃饭吗?父亲问,忙把双手拎着鱼、肉与菜高高提起,以免我们蜂拥前去给弄撒一地。 还留得住?你真的不认得那个肥婆吗?她一来到就粒声不出,一翻面,说走就走,连茶都没喝完,还吃饭?如果我一早知道是她,也不会说那么多话!不就是讲着捞笑罢了!母亲还说:我一时也不记得她有粒痣! 痣还生毛!短短的毛。弟弟接着说。 父亲呵呵呵地又重提了誓不倒插门的旧事后,说:阿爸也听说,那个肥阿姨娶不得。 为什么? 我们耸起耳朵,新鲜事,从没有听过!期待爸爸继续说下去时,他却支吾了。妈妈一接腔,就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翻了天。 你不记得自己说过,她那对奶太大了吗?走起路来都会颤动的,不是吗?你还说那个大奶婆当时看来已经不是女仔了! 笑声未歇,我们已经开始质问:妈妈妈妈,她怎么会不是女仔呢? 不对呀! 是啦,不对! 她的奶有那么大呀! 父母先是一愕一愣,接着不知怎的都无视我们激烈的反应,话也是耳边风:这三抽Ikan Buluh鱼仔,买二送一,好心的苏莱曼来到店门口兜卖,还说我们一窝子女,正好煎得酥脆,连骨头都吃下去,不浪费,又好味! 看来等下他们个个又不吃饭了!一大包蛋卷都吃完了,一点也不剩! 她怎么就不是女仔啦?我们这一边也不就此罢休,就在与父母亲纠缠着不放时,妹妹突然插入一句,让我们顿有所悟,安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为什么了!爸爸不是曾说过她不会煮饭吗?没有女仔是不会煮饭的! 大我一岁的三姐刚好从她养父母家回来走动,听了故事,也跟着妹妹们紧随母亲身后,一下子把厨房给堵满了,说大姐不就早都会煮饭了才能在巴刹的杂货店找到工作。 我们都是女仔! ● 每一家音译的英文招牌,让我知道哪家是原籍广东的老乡亲。母亲一向是自来熟,听了乡音话也就多了起来。母子俩走访好几家,心情一如室外吹着的海风与那万里晴空,暖和、开阔、明朗。串门子中途,眼前的那一幕,母子俩突地同时煞住脚,面面向觑,就不再走前去。 我们回家吧。母亲说,神色黯然,我默不作声,母子俩蓦然想起同一个人,一直思念着那位老人。他67岁那年走了。 回程,大热天里,尘沙飞扬,前景一片模糊。我告诉母亲,我们正奔驰在泛婆大道的其中一段。三马丹再往西,就是Telok Malano、早已有人落脚生活的马来村庄。即便给孤立在一个海湾,几乎与世隔绝,建设蓝图里,那可是将来泛婆大道、我们砂拉越这一方的起点,终点设置在沙巴。往后大道沿途应需要一定再岔开,再分歧,继而不就像网一般,把所有地方都接上了,也覆盖了,凝聚了。 母亲尽听着,似有所感触,仅回应:都系下一世的事了,到时又系另一个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累了,歪着身子,在后座睡着了。我往望后镜看了看她;小小巧的鼻子,醒着的时候,双颊一说话就见两个酒窝,深邃的眼睛永远那么柔和、明亮。她身躯那么娇小,大半生却已经肩扛了多少艰辛,经历的多少磨难? 她不知做了梦没?她那个年轻时代、湮远却又清晰的梦。她情窦初开时期的好朋友,听说后来在古晋一家裁缝店学习,也是父亲曾学艺一再探访师傅的地方。据说,他后来回到三马丹,结婚生子。如果子女像他,一定也是靓仔靓女!母亲说。父亲若还在,这一回也一定会与我们同行,也一样会想再看一看他曾经驻脚的地方。或许他还真的就此遇上那个曾经不同期的同门师兄弟,之前原来还曾有过交集,在他们师傅的店里,或是就在咖啡店里,师徒几个人一起喝过咖啡乌,吃碗哥罗面。只有父亲才记得半世纪前三马丹的全部面貌,更原始的也只有早已入土的外公外婆知道。母亲与我共同所建构、所拼凑的三马丹图景来自父亲所见、所经历。母亲除了转述外公外婆的听闻补充,相信也添加了那位少年好朋友的曾经描绘。是碎片,也是人生。 ● 三马丹,当我在冠病疫情全面解控后旧地重游,发现阔别多年,一个当年昏沉、不甚起眼的临海小镇,也已增添不少基建;海滨公园、新建的码头、附近几家度假村,氛围也变了,一切欣欣向荣。多家国际知名旅店也在策划着,不日将沿海岸线建设起来。 小镇面朝大海的原有两排老店,依然如故。母亲与我曾盘桓的那个极左的角头间,也是父亲曾寄宿了半个月地方。那店号上的字,未变,一如父亲当年所惊艳。以前经营杂货土产的老店,目前是个餐馆,虽经装修,风格保留,建材也因为坚实没给更换。大门口向外横着开的窗户,下半扉给架个平稳,也该就是父亲说过当年可以摆卖商品的平台。那质朴的生铁上锁机括,依旧灵活,似乎不屑紧扣历史、当下、未来。 那家裁缝店不在了。当年我与母亲看见了朝外摆着的剪裁枱,其后是一脸花白胡子茬、秃顶的老人,戴着眼镜,正聚精会神地手持剪刀弯身忙着,也似不容出丝毫差错。剪裁台上,摊开着面朝下的一本书,还有一份卷着的报纸,也都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也是一袭白背心,裸露着的他大半的宽阔肩膀。猛地一见,眼前的场景,我们何只曾相识?那位老裁缝师,当发现有人走近时,他会不会也一样从眼镜片后抬眼瞄了一瞄,复制我们曾熟悉? 廿多年过去了,母亲也已往生5年。三马丹姓刘姓陈的,相互牵连的也未必是原藉广东四邑。我想起母亲,细嚼着在那一次回程中,她曾说过的那两句话。随着今天公路辐射般地各方往还,这里人去人来也多了,相信迄今仅存的那些常住居民,也都不再会在乎客从哪里来。百年前告别了原乡曾在此驻留的,相信乡音至今必然已稀释,或荡然无存。 以前的裁缝店是今日的一家杂货铺。我抬头看了看音译店号,一开口就径自以四邑方言搭了讪,店里的青年听了,眼睛一亮,掩不住惊喜,朝店后大声叫道: Apua, yao ngan lei, hai Siligai ka!(阿婆,有人来,是泗里街的!)
2年前
我建议去三马丹,母亲听了雀跃万分!她说,我们的祖辈,从中国广东新会南来,据说都是先在印尼的西加里曼丹上的岸,多少年后部分迁徙到了砂拉越的泗里街,也有不少落户三马丹。当年,她还在襁褓中,就曾在三马丹过境、短暂逗留。 唐山过来不就揾餐饱咯!母亲似乎轻描淡写,说着年仅20岁的外公外婆带着她急不容缓地背乡离井,但内容浸透多少血汗与泪水、过程又涵盖多少无奈与辛酸,虽身历其境,她抵达三马丹时,才3个月大,且奄奄一息,只差没与许多人一样,中途只穿着身上的那件衣服就给抛入南中国海了事。她能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女仔时候,我们哪一个与妈妈顶颈几句,她们都说,不听教了是吗?等媒人婆来了,嫁你到三马丹!母亲提起往事,笑了:我若是嫁来这里,不知后来的生活与情况是怎么一回事。生了孩子,肯定不是你们!不就是因为日本南侵,他回三马丹去了,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那个邻居男孩,8岁就到泗里街的基瑟投奔姐姐。胡椒成熟、每当其他胡椒园口雇人帮忙时,因为工作勤快,给雇用负责采撷胡椒的下半部,一对小小人儿的工资却与大人一样。雇主也让他们拾掇经鸟类吞噬消化过拉出来的所谓残余带回家。那才是胡椒的极品,每一颗都浑圆饱满,母亲说。 他最喜欢听我即兴唱几句歌仔!老跟在我后头要我教。我随唱随忘,哪里教得来!联军登陆时,他返来过揾我。我妈同他讲,嫁人了!今日,他如果还在,也该70了吧?见到了,我肯定认得出来。我一直记得他的神情。很特别。我说不上来! 我们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三马丹,一个坐落在婆罗洲岛最西边的小镇。虽然海岸线给红树林覆盖,海风在炎阳下穿过其枝叶习习吹送,带着咸腥味,也让海浪声清晰可闻。 这就是南中国海!我告诉母亲,还指着中国的方向。站在向着大海伸展的码头上,看到午后的海面给风吹皱,折射着阳光,让人目眩。 三马丹,父亲也曾经奔赴。他那段前来求亲的臭事,不但他曾一再津津乐道,儿女们百听不厌,还擅自添增许多有的没的细节,让他懒得辩驳,一径呵呵地笑着,取乐儿女,也取乐他自己。他说那个急着要当丈母娘的可喜欢他了,百般殷勤地要留他:你就每天过来吃我女儿煮的饭菜!就是因为这样,三几天下来,让这位当年无人不夸能干健康力壮,何止英气潇洒的年青男子,虽然求偶心切,却犹豫了。 她把一大锅饭煮焦煮糊了!有回她盛饭时,还钓出一块抹布!说几靓都是假的,不会煮饭! 小时候,我一问母亲我从哪里来的?母亲就说: 是后园的椰子树下捡到的。不信的话就去看看,那椰树下是不是有个小坑?就是那边捡到的。你爸爸去河边冲凉时无意先发现的,是一条日本蛇,你爸爸不过只用了搭在肩上红色浴巾把蛇罩住好捕抓,不料回到家里,那条蛇竟然变成一个男婴。那就是后来的你。不信?问问你的伯母,你是不是肖蛇的?你是中午12点正来到的,是一条懒蛇!记得哦,如果你像你爸爸那么喜欢吃蛇肉,以后长大了,也会有条蛇找你当爸爸! 母亲随口编的故事,我曾深信不疑,想来椰树下凉快,那个浅坑,躺在其中一定舒服。我也油然想着那些年只在店屋的五脚基上摆卖的果子狸、鼠鹿、龟、鳖等等小动物,都是上镇来购物的伊班同胞中途顺道所猎获,大半还是活的,也都不知道自己将给烹成美食;蜷缩成球的穿山甲,一骨碌给滚落在店屋的五脚基上,有人买了抱了去时,只见它向内卷得更紧;给困在网兜里的日本蛇,由于身短、硕壮无法自我盘卷,只有直摊着,时而还伸出舌头。它们一再斜眼盯着我,都似有话说。我因而最抗拒吃野味,尤其是蛇肉,感觉是吃了自己的亲属,小时候。 等我稍大一些,母亲却说: 你的名字理应是成景,梁成景,你唐山的哥哥名叫成就,也是你爷爷取的,但也不知道你会是哪个妈妈生的,说不定是红毛婆。原来父亲当年要去的是旧金山。来到砂拉越,他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庞大的胡椒园,伊班东家与他万般投缘,看他年纪小,又无亲无故的,有意领养:你或许是伊班妈妈生的,有个伊班名字,Joran Anak Aboi什么的。因为父亲的伊班义父,Aboi是父亲在砂拉卓的伊班与马来族群中给叫开的名字。 母亲告诉我,就在我出世之前1分钟,她刚吃了午饭,收拾好,又去了后院的井边打水冲了凉,稍息片刻,我已经要提前报到!正忙着给店面煤气大光灯修复的父亲顿时也慌了手脚,出去找甘榜的马来助产婆的一时忙乱间,就把一件东西塞进她手里。等孩子出世了,她才发现紧捏着的是未曾开封的棉质灯胆,光明牌的,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常见的那些字,她还认识,灵机一动,初生儿子的名字也就此锤定。母亲说:成景这个名字,刺耳! 当然,你若不是我生的话,名字是成景大有可能。是不是姓梁,那就不知道了。不信,你问你爸爸去。 从口音就能辨别来自哪个村 父亲听了,忍俊不住。当年虚岁27,听说三马丹同乡的老婆容易找,虽身几乎无分文,从砂拉卓徒步到了泗里街,与也正为找对象成家发愁的远房兄弟阿松一拍即合,结伴前行。他们搭马来人的渔船到了诗巫,又上了一艘运输船,以卖劳力装货卸货换取船票与伙食,经古晋,又经一段南中国海,逶逶迤迤地才总算抵达三马丹!两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一路给当是二流子,也无时不闪避着日军,万一给逮了去,修路还是搭桥,怎办? 系你们爸爸好骨气!父亲说。那时年纪小,姓陈姓梁的,我也没有弄明白。 相亲的那一天,他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详察细看,姑娘还算五官端正,嘴角还有颗美人痣!但说是20岁,眼前明摆着的,没30也该有29半了吧?阿松已经看中了一位,见到父亲不表态,游说一番:不就大几岁罢了!年纪大几岁又怎么了?余成哥的老婆还是童养媳,大他10岁,不也照样给他生了4个孩子。胖?瘦的好吗?抱不暖,全是骨头。娶了三马丹老婆,我们不也可以就此住下来?你说,这里的语言风俗习惯,与我们泗里街哪个港门不一样?我们不就是去哪里揾食就住哪里,对吗?这样老远的来,不娶一个回去,不就白来了吗?大海的另一边不就是我们北国的家了吗?阿松说得在情在理,也真浪漫、想得远。一时间,父亲说,贯耳的海浪声,还真的让他听到了原乡在呼唤。 父亲心里仍嘀咕:那些天,她家店里的所有粗重活我都无偿揽下,也从没有闲着,该不算白白蹭了人家几天饭吧?坚决不妥协入赘后,父亲准备离开前夕,对方态度也骤变,百般嫌弃后还当众戳手指撂下狠话:死胡须佬,邋邋遢遢!我宁愿不嫁也不稀罕你!! ●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从伊班村落搬了出来,住在砂拉卓镇与马来甘榜交接处的Selango。不知始于何时,就有十几户各族人家在那里空置的土地上搭建房子,自成一村。砂拉卓与泗里街刚通车那阵子,两地往返不再靠乘船经Krian与Rejang和一段南中国海,相互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父母的旧相识与亲戚也成群结队纷纷来访,往往还带着他们各自与父母亲素昧平生的其他亲朋戚友。一天,一帮女客由我们传闻中的阿松嫂带队,找到了在市镇上当裁缝的父亲,终于一起挤进了我们租用的家里。一亲近乡音,父母的精神也随即旺盛起来,对着客人说,就一起吃餐饭吧,难得大家都是广府人,吃了饭才走! 小屋子闹哄哄的,大家七嘴八舌都以广东方言交错抛话,各说各的,不但能从各自的口音,几乎可以精准地辨别各自从未到访过的中国广东新会哪个村哪个里,牵扯着彼此的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远亲,还八九不离十道中了姓氏。其中一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也跟了来了,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她不甚友善,生闷气似的。弟弟妹妹们时不时偷看她一眼,怕一个冷不防,她会突袭似的。 母亲忙着张罗茶水招呼,叫我去就在近处的马来小店买糕点好款待。 父亲插不上嘴,一脸笑意地坐了片刻,说了句什么,走了,看来还显得有点依依不舍。 你男人梗是嫌我们吵!哈哈哈哈。 男人是这样的啦。不系么? 你点解嫁会到来这里?这么远!有人问母亲。不等母亲回答,阿松嫂朝着另一个说:我们不是更远!从三马丹嫁过来泗里街,你说是不是吗?表姐,我与你说话呢!你当时不是差点嫁过来吗?当时砂拉卓系远过泗里街!不过现在都通车了。早上我们泗里街8点搭的巴士,10点就到这里了。呵呵…… 我们有的姐妹还嫁到美里、达岛、荷万。听说那边的我们广府人还真不少。(明日续完)
2年前
时隔40年,我终于又回到砂隆河畔! 当年一场溺水事件,夺去一名地质勘察队的友伴,我随搜寻队伍从河口的Pendam奔向上游的实文然,今日却逆向,是从当年发生事故的终点往回走。 甫到实文然,我就先往河的方向走,发现我们曾上香祈福的庙宇不在了。当年贴近河岸上的一排木板老店屋,据说也与那座庙宇一样,早因河岸土壤被冲蚀给水冲走。在那排店屋的骑楼里,我们一伙人驻脚,避着连绵大雨,也紧盯着雨雾迷离且浩淼的河面上,等着期待中的浮尸出现。那是我们地质勘察队的一员,夜间从基地乘小船出发去伊班长屋,却在抵达前一分钟翻船罹难,再也没回来。 记得那排商店的一家店门口,养着一只八哥,看着我们,一再以各种族语言脏话连篇,听来在谩骂不休,让我们哭笑不得。获悉易地仍在经营的一家杂货店,就在河边望眼可及地方,我走了前去照个面,老店主经一提及,随即给捅破记忆的封口,兀自详叙了多年来的几起溺水事件,相信是时间久了,我们结队前来的那一起,他不记得,虽然他没忘记,邻家的那只八哥真讨厌,听得他心烦!老店主说,他已经从旧址搬过来已经卅多年。知道我要找的另有其人,就是当年让我在他家里洗澡且给我干净衣服换上的那一位。他说:其他人都不在了!怕我会错意纠缠下去,加重语气:不是搬走,都死了!人老了都会死!知道吗?他显得不耐烦,侧过头去,与我的对话,也就此戛然截止! 砂隆河面上小船三三两两,除了斜面码头下准备载人回家的长船上有些动静,其余都在河中央轻晃,显得悠闲,与世无争。不知何时飘流给卡在码头边的一大片布袋莲,浅蓝色的花朵在恣意怒放,是不是也琢磨着,该不该在这里扎根,永远驻留? 实文然市容宽敞、整洁,殖民地时期的三排老店屋面朝砂隆河冂字而建,中间是公园,草坪覆盖,花木茏葱,比达友族的传统凉亭坐落其中,环境清幽怡人。 我们走进一间饮食店用餐,给导引到店后边就座。这里与店面隔着天井与厨房,摆放着三套桌椅,向着小巷的侧门外没人走过,只见正午的阳光直洒。一经坐下,久违的平静心境顿时回流,一时间兜满了生活里该有的惬意。就在这时,我收到远在苏格兰的友人发过来的短讯问候,突然明白常住爱登堡的他们一家三口,在冠病肆虐初期,毅然回到远离人群喧嚣的高原老家。笼罩在实文然氛围让人感觉轻松自在。 打道回古晋前,因原说:我们不抄原路回去了,越过横跨砂隆河的大桥,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抵达Pendam了,就可以直接到古晋。我之前从未知其存在的大桥,尽头竟然是Buloh长屋,我们当年测量土地与勘察地质时而在这里歇脚,也是那个雨季未过的一个夜黑风高夜晚,一批年轻伙伴从Pendam码头出发,蓄意要来的地方;不幸的是,最终只有船夫与其中一名队友逃过一劫,在这里上了岸。长屋已经给改建,原始朴质的建材全给替换,外观十分亮丽,也似在招引过客驻留,尽管下着雨,砂隆河面上一片烟雨迷蒙。 不再是熟悉的码头 来到阔别34年的Pendam,因为水闸与堤坝的建成,以前在商店门前提供大家休闲或晒咸鱼椰干的晒棚与一直延伸到码头的盐木桥全都不见了,排干水的泥地上,给铺了柏油。那迄今屹立着的一排老木板店屋,经周边这一变,都全窝在一方浅坎里。我径自找张化洁大哥去,两人再见,声声感叹岁月流逝仓皇。张家当年少年的阿平后来娶了我们都当小妹妹的邻家女孩阿玉,他们的儿女都已经上大学。阿和夫妇不显老,女儿阿华远嫁他乡,也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那时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极想再见一见曾抱着逗着玩却常尿小裙子让我措手不及的超萌女娃美丽,还有她那木讷,但永远面带羞赧微笑的叔叔木谷,但他们都早已经离开了故园,在外地讨生活去。 告别张哥与张嫂,站在经一番策划筑就的柏油路,我一时不知置身何处。码头也已经改建,钢筋水泥的,不再是我所熟悉。站在码头末端,曾一览无余、孤立在南中国海的小岛,却见似与河对面的山脉连成一体,那山脉也不似以往般遥不可及,是不是码头为了甩开淤泥堆积给改建得更长了,所有景观也因视角更易而走了样。这一厢刚建成,可以往返Pendam各地的道路却通车了,曾装卸货各大船不再依傍往来,曾经划船上下频繁的人家,也早以车代步,新码头还来不及职责与使命换接,就此直接成了当地人或过客看海与消闲的地方。想起多少个在码头上消磨的夜晚,风过处的粼粼海面,就见无数磷光闪烁流窜,与岸上红树林的萤火虫相辉成趣。眼前的那山、那水、那树,还都是原来的旧相识吗? 车窗外,砂隆河流域一路相随的全是水利灌溉局的建设。曾是交错其间的堤坝,都成了井然有序的交通要道。我因曾逾半参与,见了既欣慰又感慨。 在这冠病疫情暂见缓和的这时间段,难得因原桂风夫妇俩盛情邀约,让我与妹妹终于从自我严格封控的泡泡里迈出第一步。往还200公里,我们还走访了途中的小镇芭莱林吟、诗巫瑶与阿沙再也,精神一直就像启程时般昂奋。当他们把我们送到家门口,我始惊觉,与桂风相识已27载;从他肄学中六我初学成归国,瞬眼间,因原与我以文会友,赫然也同行了逾40年!
2年前
我喜欢跟着Aya玩盆栽,一段段哪里找来的一截半朽木头,经他精心处理后在其上养些小植物,往他的工作台上一摆,一幅幅立体的山水画就呈现出来了。我看着他十分专注地浇浇水,修剪冗枝与摘去腐叶,一开始就感觉他与镇上的所有人不同。年关时节,他挥毫写对联,我帮他递纸张,也帮他送给他喜欢的朋友们张贴去。有一年的农历新年,他写了句“生于乙巳又逢乙巳”。当年他应该是60岁,我12。除了写字,他也爱画画,凝神投入忘我挥毫的情形一直烙印在我的脑屏。他曾经弄来一只空白的团扇,我看着他画好题字自我玩赏一番后,知道我喜欢,就顺手送了给我。扇上画的是伫立在陡岸上的一棵古树,稀疏的三几枝叶垂着,另一边除了一只往远处飞翔着的鸟与其下的一道水痕,其余的全部留白。他在一边题了一行字:湖边杨柳思故人。 他工作台上的一叠《通书》,任我随意翻阅,里边有许多插图,我最喜欢看的是那些建在幽静高山下树林间的小屋,敞开的窗户坐着一个托着一本半卷着的书在阅读的人,即便没有色彩与简单,写意的画里情景,一再让我神游,不愿抽离。往往是从书面上抬眼时,发现Aya已经在静静地看着我,他那让我感觉自己的小秘密被他发现的眼神,我一直记得。 镇上总有人上门来,请他择个黄道吉日办事。他以放大镜翻找后,写在红纸上,让人家带走。但他最常翻阅的是十来本很残旧、都没了棱角的线装书,软绵绵的一叠,也无时不对着某一页,以他的家乡话大声吟诵一番,时而还要我跟着学,让我一听就忙不迭地借故溜开。高小时,我无意发现其中有一句“独坐幽篁里”是我们课堂背诵的诗句,才知道Aya任由大家背着他掩嘴嘲谑是“咸菜”的,原来是中国各朝代古诗词一套选集。迄今,我还那么想,如果当年也谙福州话,会不会也因而直接受益?还有,自小喜看书法作品,尤其是Aya最擅长的隶书,我当年怎么从没想过随他学习一番? Ibu想回伊班长屋 那个年代,报纸来了,订户收到了就是囤积好几天的一叠,但大家都爱看,各版面反反复复的看,其内容大家茶余饭后,都会谈论、分享。大姐与她几个同好发表在《前锋日报》的新诗,爱读报的Aya也没有错过。读了我在儿童版上最初发表的小小故事,他会很开心地说:我读了你写的文章了!如果他接着问的类似:故事里打羽球的那个老伯是不是阿茶?我唯唯诺诺。如果他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沿街叫卖油条的小男孩啊!我就闪闪避不及,唯恐他非要一探究竟不可。他有一部老款的收音机,牛奶箱般大,就摆在他的写字枱靠墙的一角,他常站着,上半身倾前扑着,全神贯注地倾听播放的节目。他一直很关心时事与世局的衍变吧? 三姐跟着Aya与Ibu生活,一直到她上了中学。她16岁那年,Aya终于要回原乡了。因为马来西亚建国之初时局混乱,母亲先带着我们搬回镇上,在马来甘榜边缘住着。父亲自己守着那片胶林一年后,也重操旧业当裁缝,回到了较多华裔聚居的镇上。 Aya在他店内侧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字报,提醒顾客来取回她们之前送来修饰的首饰。我刚上了英文中学,他就要我帮忙,我搔耳挠首苦思大半天,终于在Aya的字报下,填写了两个句子:Please come and fetch your jewelries as soon as possible. The goldsmith is going back to China. Aya临行前夕,母亲弄了一桌子的菜,把Aya请了来一起吃顿饭。他与父亲频频对喝着土酿的米酒,一对亲若兄弟的忘年交眼眶通红,话也没有多说。Aya看着父母,再看了看一直默不做声、不愿跟随他回中国的Ibu,知道我们生活也艰辛,他说以后能给Ibu帮上忙的就帮一帮吧。他也慎重告诉父母,这之后,阿乐乐就交回给你们了。他给我一枚戒指,其上镶着可以晃动的小小十字架。送给母亲的那些精致的瓷碗碟与一只有盖的汤碗,我还一直存留着。 Ibu一开始,还在同一屋檐下的商家里住了一段时期,稍后也收拾行李,回到她娘家那边的长屋去了。她种稻,养家畜,日子似乎过得平静安乐。她最感自豪的是稻谷每一年的好收成。每到镇上来,她走访我们家,还带了一些旱稻米,分享的尽是干农活与种稻乐趣,与母亲一直保持着亲密的联系。1985年父亲去世后,我终于在古晋购置房屋,把母亲接了出来。白天,我们兄弟姐妹在古晋都为上班忙,想到还在砂拉卓长屋里居住务农的Ibu,六十开外了,该问她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生活,也让母亲有个伴。一听说阿乐乐的夫家,离我们家近得很呢!可以时常走动!她真的来了,跟着母亲也开始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菜瓜果,也常结伴到附近处走动。她俩最兴奋的是流动卖菜车来到的时刻,老说生活在古晋,要买什么菜都有,还送到家门口,任由我们选择!走出去光顾时,与邻居打成一片,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然而,住不上一个月,当我们以为她已经适应了古晋的生活时,我们发现她不大爱开口说话,也不再因出去用餐而兴高采烈。当她终于向母亲说十分想回伊班长屋时,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让我们都感觉她似乎已经受尽委屈,也只有把她送回去了。 这之后,她搭同乡的顺风车,也曾来过一次,但就是不肯再留下,住了两天又跟着车回去了。有一年,她病了,在砂拉卓医院里留医,我当时在泗里街任职,赶了回去。她看到我,很是高兴,问她需要些什么,她只说医院的饭菜不合胃口,配饭只想吃江鱼仔,其他的都不要了。她出院后又回到长屋去。接着不久,又获悉她病了,我们到了长屋,看到她躺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瘦小得让我们快认不出来。她羸弱,但神志清醒,知道我们来了,也坐了起来。她叫人给我们冲了咖啡,也要我们吃她常备着的饼干,与我们还说了一些话。我们发现,她已经忘记了那一口流利的闽南话,在华裔圈子里的生活习气也都荡然无存,彻彻底底回归到她的原来。第三天,三姐还在回古晋的途中,我也刚回到了泗里街的工作岗位,就听说她死了。Ibu的名字是Among。 回到故里与妻儿团聚 Aya与我们一家聚餐后第二天傍晚,砂拉卓镇上的各族居民能来的都来给他送行。站在码头上,我们目送他走进只有雨盖却无壁方便上货卸货的船舱,也看着他一直面朝另一方、向着汐涨的河面站着不动。码头上虽然人多,却很安静。Aya在船舱里,一直就这样站着不动,只在船的引擎已经启动,船员也把缚在码头柱子上的绳索解了,他才回过头来,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回去吧,别送了!我们都清晰看到他一脸痉挛、泪流满面的样子,也全面破防。Ibu失控、淘号,跌坐在地上捶胸捣心。三姐若不及时给人牢牢抱住,也已经向Aya冲了过去! 回乡那年,Aya 63岁。 回到了福建省的乡下,Aya先后寄来两帧黑白照片,一是一家三代全家福,另一帧是他与原配的合影。我们第一眼发现Aya蓄了短发,神采奕奕,无不说Aya看起来比以往年轻多了,尤其他的眼神,就是那些年时常看着我时的定格。他与我们通了好几封信,之后音讯全都断了。Aya回中国6年后的一天,我们收到Aya的长子寄来的信,告知Aya已经去世。Aya姓许名有水,在我还没有上学前,他曾告诉我,他的名字与母亲的共享“有”字。或许,就是这个机缘,让他与母亲一开始就确定了父女般的情谊。 过番来谋生不久就遇上日本南侵,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离乡背井那么久,而且一直就住在偏远的砂拉卓,估计也没存多少钱。在他以往写的古体诗词中,贴在墙上的一篇,有3个字,让我不得其解,问他,他说了,之后就一脸茫然,愣了许久不语,也绝然忘了我的存在。最近,很偶然翻阅到清代饶芝祥所写的〈高山流水·弹琴〉,其中“相亲不相见,凭腕下,写出相思。征棹已迟迟,鱼腹书尚依稀”,在重重叠叠的回忆中,这件事又清晰地凸显眼前,也猛然记起许多年前,他随意给我的那面团扇上所题的一行字,感触良深。资讯落后与交通极度不便的那个年代,辗辗转转往返两地的“鱼腹书”,他与至亲彼此都超负荷的思念,一年里又能相互传递几回? 许多以往想不透或悟不过来的事,在这冠状病毒肆虐,颠覆了所有之前的生活常态与极致的寂静日子里,让人不由自主地一再陷入对生命的无限思考。反复细看三姐珍藏了半个世纪的两帧老照片,Aya终于能回到故里与妻儿团聚了,为他感到万般欣慰的同时,千缕万绪、理也理不清、无可名状的情绪也直涌上心头。或许是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历了68岁的人生!
3年前
自我有知以来,他们就一直在我们的生活里,Aya与Ibu。 Aya是来自中国的福州籍金匠,与我们外公同庚。Ibu是他在砂拉卓娶的一名伊班女子,年龄比母亲年龄稍大一些。他们一起生活了廿多年,没有儿女。父亲是一名裁缝,当年租了半间店面,店里除了靠墙的一个摆着布匹的木架玻璃柜,就是一溜3部缝纫车与缝纫车后面的裁剪枱。另一租户就是Aya。他有一个高及腰间的玻璃柜,展示着金银首饰的一个工作枱;靠墙的长方形木桌子上面,堆着一卷卷的纸、笔墨、一些书,和他的盆景,墙上挂着或贴的尽是他的书法作品。我一直以为是母亲要大姐与二姐Aya Aya Ibu Ibu的叫,所以也就此叫开了,其实是Aya一开始就自称是祖父,Aya,母亲说:而当年你们的Ibu年轻漂亮,一听小孩子们要叫她Ini(奶奶)不喜欢给叫老了。叫Ibu就好,她坚持。但从没想到,以当地马来话,Aya Ibu也是爸爸妈妈的意思。这或许是天意! 印象中,早年的Ibu确实漂亮,身材苗条,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细滑,闪着油光。她有一头自然细卷曲的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的,日常喜欢穿人工绣着花边的薄纱娘惹衣可以透视其下的乳罩,钮扣都以镶缀连成一气的黄金梅花别针代替,下半身围着鲜艳的花纱笼。当她把我们拥在怀里的时候,总让人嗅到檀香皂的芬芳。 Ibu要领养三姐 母亲还身怀第三胎时,漂亮、乖巧、聪明伶俐,10月大就会说话、让大家都啧啧称奇的二姐因出麻疹夭折了。紧接着,妈妈终于怀胎足月后,三姐出世,顺产,12磅!把前来接生助产的马来老奶奶给吓坏了,裁缝的女人生了一个庞然大物,一出娘胎就长满头发的消息也很快就在小镇传开。三姐日渐长大,十分讨喜,就是不知何故日夜爱哭爱闹,让人不得安宁。大姐当年已经5岁,在健康成长,对着无病无痛却叫人不明所以的小女儿,母亲最忌讳的就是一再想起二女去世后听到本前来安抚的说了那句话:天生秉异的孩子往往是来讨债的,只有白疼一场!她因怕同样的事故重演,已经被折腾得濒临崩溃,近乎绝望。 天公祖啊,保佑保佑,多隆多隆!Ibu帮忙祷告的同时,也把知道的土医与降头师请来,却都无济于事。后来Aya翻看他的《通书》,要母亲在他指定的某日炎午,抱着小女儿上凤山寺求签去。庙祝解签指点,说这属龙的女婴魂魄因为有属虎的小女孩争宠极受干扰,除非送人或过继给同一屋檐膝下犹虚的外人才可以平安长大。陪同母亲上庙的Ibu一听,禁不住大叫:说的不就是我们吗?是的,就是我们!我要! Ibu这一声大悦的欢呼,在肃穆、香火袅袅小庙宇里,把在场噤声唯恐得罪各神明的其他香客顿时全给慑住了,也让女婴在一瞬间神迹般,突然安静下来。 看到从凤山寺回到家里的队伍,Aya一听说要领养,立即驳回说自己终究要回唐山与那边的家小团聚:我唐山的长孙还比她大一岁呢,不……话犹未完,他显然感觉氛围有异,趋前看了看窝在Ibu臂弯里、上午一看到他还像见到鬼一般、嘶声哭闹得满脸通红的讨人嫌,竟然在挥动两只小手,还咧着嘴朝着他咯咯笑!Ibu顺势把三姐往他怀里一塞,说了声:我们的女儿!Aya还来不及反应,小女娃脸已经贴着他微隆的肚皮,猛打几个哈欠后,天使般地睡着了! 母亲说,她当时突然感觉全身乏力,眼睛怎也睁不开,往店里的懒人椅上一歪,立即呼呼入睡!醒转时,天已经黑了。 三姐正式上契 Aya几乎不提领养的事,一直到三姐满周岁那天,他一早一声不响地杀了好几只鸡,也买回来几十个鸡蛋与面线。烹饪是他所擅长,日常都是他做饭,Ibu只管柴火。他常一道道美味佳肴弄出来了,也都让我们分享。父亲虽然发现那一回,Aya所准备的食材似乎多了些,但不疑有他。两家人所有的锅,容量都不够大,Aya还把一个大的饼干桶撬开了盖代替。看到母亲与Ibu从凤山寺酬谢大伯公回来时,他先亲自给对面另一排店屋的侨领甲必丹送了一份去,再把左邻右舍都一一邀请过来,吃一大公鸡碗的福州红酒鸡汤面线与鸡蛋。父亲后来说,Aya的厨艺真没的说,就那一天汤面上浮着原本看似不新鲜、干瘪与色泽暗淡的香菇、红枣与枸杞,一经他处理后都变得肥美、饱和、鲜艳!后来我常与Aya Ibu吃饭时,也发现在配合各菜色应用碗碟与缀盘用的青葱辣椒与黄瓜等,即便是家常小菜,Aya也一点不含糊,让人赏心悦目。就是那一天中午,Aya当众给三姐戴上一条他自己打的金项链,也公告天下,那是他正式让三姐上契的日子!随着母亲又一连生了3个,Aya Ibu也就索性让三姐住进他们的房里。 只要出去溜达,Aya一定抱着干女儿同行,口里阿乐乐地一直轻呼他给她取的小名。母亲说,当年阿乐乐牙牙学语、刚学走路的那阵子,有几个英籍官员每在店门口经过见到就会走进来抱着逗她玩。白白胖胖的阿乐乐也从不怕生,咿咿呀呀的与他们有的没的在对话。大家看了也都高高兴兴的,但Aya看在眼里都绷着脸,后来他即便正忙,闻风或看到那些官员来到隔壁家,只要阿乐乐在店里,他都唿的一声,把她抱开。他最讨厌那些蓄长胡子的红毛人一抱起阿乐乐就提得高高的凌空一抛再接下,总让他提心吊胆,万一跌下来怎办?还有就是他们喜欢在她脸上猛亲一番——他们的体臭,你们都没闻到吗? Aya的头就永远剃个精光,脸上也没有胡茬子,显得干净清爽,但他也似乎终年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蓝棉布短裤。他有个习惯,喜欢站在五脚基朝大路甩手,继而再三重复着一边一手搓着光秃秃的头,另一只手搓搓肚皮。小孩子们看到了,喜欢前来效仿,还哈哈当着好玩的笑一场,惹得他对着他们瞪了瞪眼,也就把他们全给吓跑,不敢再造次。阿乐乐一开始是自己,后来也领导弟弟妹妹们站在他身后排成队、有板有眼的有样学样。母亲说,Aya每一回头发现时,总静静地看着你们,眼里尽是笑意。 后来父亲患上眼疾,前往古晋求医,裁缝生意顾不来了,痊愈后,也把所有的积蓄花光了。当年还遇上经济萧条,父亲的裁缝生意一落千丈。母亲变卖所有首饰,在离砂拉卓两英里外的Disso买了一片树胶林。带着一家大小搬到伊班部落的那个上午,父亲雇用了一艘无篷的阔肚小船,泊在河边,要赶着早潮把我们送往上游的地方。母亲坐在船中央,两个妹妹与我都坐在她跟前。大姐虽然已经上学、给安排在伯母家里寄宿,但也跟着一起搬家。知道Aya一早就带她出去了,就在一家咖啡店里,大家都等着三姐归队。后来给催急了,三姐才给Aya牵着姗姗走了来,还一边吃着我们见了直流口水的奶油蛋糕!当年我5岁,四妹4,五妹不足3,母亲怀里还有个未满周岁的二弟!Aya与母亲说了一些话。她的想法是,在眼下要去拓荒的艰难时刻,当年6岁的三姐可帮忙照顾弟弟妹妹。说好一上学就住在他家里的,Aya怎出尔反尔呢?再不,也得等我们一家人一起搬了家再来接呗!然而母亲终于还是拗不过Aya。 在Aya店里写作业 接着,就是后来学校假期,父亲一早去接大姐,有一次三姐也跟着来了。刚到家不久,母亲还在准备晚饭,门口湿地的另一边,穿透暮霭,就听见有人正大声叫着:阿乐乐,阿乐乐! 我们都冲到门前的晒棚上,一看,是Aya!他几乎是紧跟着父亲的后脚跟到来,而且片刻不留,就要把人带走!母亲见状,反应仅是她鼻下随即一声“啊依————!!!”尔后是大半天的沉默不语。那些年,那是三姐唯一一次到访,连一顿饭也来不及吃,也没有过夜! 等我也上学了,便跟着大姐一起寄居在伯母家里。伯母也开裁缝店,父亲每隔三几天就从伊班部落里出来,给守寡的伯母裁剪她收下的订单,以换取孩子们的膳宿。接着两个妹妹也该上学了,父亲在好友的店屋后面,贴着后墙搭建一间屋顶单倾的小屋,让我们住着,由失学的大姐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也就在Aya与Ibu隔壁。那个时期,除了学校假期回到父母身边,我几乎每天都往他们那边走动,看Aya戴着他的单眼镜,眯着另一只眼,专心地在他的工作枱后,以呈纯蓝色的火焰处理金银首饰,也看他把一块黄金烧红后,在长凳的一端夹住,就往另一端拉开,变得细又长。长凳上有个黑不溜秋的锥形盐木,他可以让手镯与戒指圆周的大小使之浑圆,也可以把弯曲的金条经锥形木反复在其上快滚一滚,即可弄直。晚间,我在Aya店里的汽灯下写作业,或是朗朗读着课本,一等值班到镇上监督的老师来了又走了就马上溜开。周末,我的作业都提前写完了,他一看我就叫住: 今天为什么不写字了? 写完了,我说。 写完了? 真的写完了! 即便我把作业让他看了,他还是那一句:字哪有写得完的? 当年,给他一再那么说,我还真的是一头雾水。(明日续完)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