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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紫蒨

25号涂改液登陆月球表面,迅速展开了渗透行动,填满大坑小洼,掩盖皱痕暗斑。倦意卷成包袱,厚重地悬在眼皮底下,涂改液如新居的白漆一刷而过,墙面的凹凸不平、暗沉的石灰原色即刻浑白透亮。用棉垫在关节处压平涂改液,使其紧实地依附在脸上,再添以红粉微缀双腮,昨夜的枝残叶落骤然隐退,光彩闪耀在脂粉修正过的脸庞。  很久以前,修正是一件很为难的事。老师说,“青”字上有三横,我却经常为了省工而写成两横,终究没有逃过老师多年批改作业的火眼金睛,一遍遍地取巧,便一遍遍被罚写。从写名字到写作文,需要习写的字越来越多,犯错的空间也有增无减。到了六年级,为了应付小六考试,作文但凡被批改出一个错字,便要订正全文。写文章本应是惬意的,就在重复订正当中,索然无味。订正毕竟磨人,好不容易誊清了一篇,这誊清里又有另一个错字,不管再怎么专心细心耐心,错字总是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弹出,仿佛错误从不由我制造,而是文章遭恶作剧之神篡改过。  小学时期的修正是轻易的,擦去,铅笔补上就是。有时会哀求老师通融,让我就这么擦去,悄悄写上对的字吧。中学后,写字统用原子笔,铅笔沦为数学课和美术课上的描绘工具。原子笔不如铅笔,擦不去揩不掉,用传说中可擦墨水的蓝色皮擦,只会把作业簿擦出个洞。笔尖在单线纸上游行,偶尔走错了路,只好掉头画一条线,把错字割去,又或者在字与字之间填个小三角,补上那遗漏的字。可这样的文章毕竟不雅,内容再好,整张纸一眼望去被割得面目全非,小三角东窜西插,字行间被戳得遍体鳞伤。  彼时,涂改液在校园是违禁品,原因很简单,往抽屉里窥视就能明了。象征着各种器官的粗口、发腻的情话、动歪西倒的火柴人、似是而非的性暗喻,在白色的干枯液体下,恒久在抽屉里记录前人的心事,如史前的石洞壁画。涂改液作为涂鸦工具中的鼻祖,由于廉价、便于携带且难以用尽,在墙角厕门椅背桌底,留下了不褪色的魅影。后来流行订正带(correction tape),此物倒是被允许使用,那横割右插的日子才告一段落。中学以后罚写不再盛行,但随青春期而至的羞耻感使我自发自地想要修正,意识到自己写错了字,便将订正带压在错字上,轻轻一拉,一抹白痕随即封住了曾经的错误。  订正带取代了涂改液修正的功能,也附带了其涂鸦的本能。未成年人闲来无事,便拿着订正带滚出生硬的笔画,串联起来却也可拼成字句,尤其是英文字母。百无聊赖的数学课,我和邻桌用订正带在桌上写着各种大逆不道的字眼,老师稍稍走过来时,便赶紧用指甲将那白纹刮走,桌面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除了我俩,没人知道它们曾经承载的意义。寻乐的方式很多,违反禁忌尤其是。课本里绘声绘影地说着“破坏公物”的各种负面影响,我却悄悄在抽屉里,用订正带写了一遍“Vandalism”。  再胆小的人也藏着叛逆的心思,鼠辈如我只能干些偷鸡摸狗无伤大雅的坏事。多年以后,这般伎俩用在了早晨的办公桌,赶在工作时间之前,用涂改液修正脸上的错误。当初的未成年人大概没有想过,成年并不是吹熄18岁的蜡烛,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途,每天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原来大人需要这么做”的惊讶与失措。  比如说化妆这回事。毕业那一天来得突然,不及将文具用尽,就匆匆走出了校园。往后还是把笔和订正带留着,心想总有那么一天用得上的。那原本是文具盒摆放的位置,渐渐被各种瓶瓶罐罐和四散的化妆笔所取代。键盘取代纸笔以后,修正变得轻而易举,无需用力强迫橡皮擦狂吞、也不用细细滚出订正带,一个按钮,便可复制贴上、词句重组、删除复原、校对错误。就在我以为告别了难熬的修正岁月,错误却接踵而来,原是稚嫩的视角太过狭隘,以为错误只在纸上发生。  身边朴素的脸庞渐渐远去,友人出门时,有的红唇艳妆、有的素眉淡抹,有的会精心介绍自己今天化的是日系还是韩系,也会互相讨论对方的妆容。如涂鸦一样,化妆在校园是严令禁止的行为,高中生只能在刘海下悄悄描眉,不为了让谁觉得好看,纯粹满足没被老师抓到的小侥幸。离开校园以后,懵懂度过几年,初到办公室同事好意提醒“抹些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吧,打工人就没几个真的睡足”。化妆从被校园严禁,成为了办公室礼仪,不禁失措。从网络学来基本的化妆技巧,先搞来几盒粉,笨拙地在脸上左勾右画,仿佛回到了涂鸦的时光,只是当初的抽屉换成了自己的脸颊。  Vandalism。友人看着我的妆容,不忍直评,但她的眼神如是告诉我。她取出小圆镜,开始修复过程,将过浓的部分擦淡,另授招教我如何勾眼角划卧蚕,嘱咐我要跟从步骤,如儿时的笔顺。化妆如习字,反复地练习,虽无法跃然纸上,但也越渐熟练。既极其嗜睡,无法早起化妆,只能到办公室后才匆匆敷粉描眉。主管经过时,用带刺的语气说道看来今天的工作不多,还有闲暇化妆。化妆既是工作的一部分,却不能在办工时间进行,这是其中一件大人需要知道的事。  毛孔和黑斑是沉睡的婴孩,若是安抚不好,便会急着往外张眼探头,再也不回到肤下睡去。容颜衰老本是自然,可漫天的美容广告、似有还无的耳语、以“为你好”之名的数落、友人同事间有意无意的攀比,一人一张口的公堂集体将丑陋和老去定罪。既亲眼见过美貌所带来的优势、邋遢所引起的冷眼,便无法超脱自在地认为自然就是美。落入美妆博主的圈套,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丑或是天性,但从小被训斥不可懒惰的我们,懒就是一种错误,一旦有错,则必须修正。  写错一个字,便需誊写一千字的文章。脸上瑕疵多寡,也需得化个全妆。习惯戴脂粉面具示人后,或许真的爱上了修正过的自己,出门会带一套简单的化妆工具,准备随时补妆,延长美丽。  只因落妆之后,镜中的自己错漏百出。毛孔粗大、黑头遍布、肤色暗淡、肌肤松垮,美妆博主所编造的罪名,一次一次安插在身上,便也默认自己是戴罪之身。今夕卸妆,明早再度化妆,卸妆与化妆之间是一日的度量,也是一轮循环。若压缩日子,凝视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瑕疵便在化妆与卸妆之间反复地消失和浮现,如六年级时的作文,总是一再订正,而后一再写错。可造物者的手笔,岂如儿时的铅笔字,可以擦得了无痕迹?中学时改用原子笔,墨迹一旦渗入纸缝便难以拭去,预示了岁月中不可逆的错误。脸上的错误既擦不去,只能用涂改液短暂覆盖,粉饰太平。  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涂鸦。彼时的订正带,是7令吉城堡牌和3令吉杂牌的较量,有者两样都买,城堡牌用在卷纸上,杂牌则用以应付功课和日常涂鸦。今日的涂改液,是30起跳的平民价和过百的优质品,每次下手必须精准到位,力求用最少的资源遮掩最大范围的瑕疵。学生时期常听老人言长大后赚钱,就拥有更多的自由,可手中的订正带变成今日的遮瑕霜后,即便是吃顿午饭,也得前思后想,我是不是能加粒蛋。  以前的订正带是用我的钱买的,随便用也不为过;现在的化妆品是用你自己的钱买的,当然觉得心疼。老妈听见我自顾自地抱怨,不禁戳破我那自我感叹的谎言。与老妈置气好几天了,她一边整理着旧物,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越是长大,难免和老妈有所龃龉,但从不会摊开来说,都是过几天气消了其中一方先开始说话。粉厚了,脸皮却薄了,儿时会露骨地在卡片写上大大个“我爱你”,成年后连表达歉意都显得尴尬,一句日常的开头足以涂改昨日的谁是谁非。  老妈把我的旧物叠成一堆,嘱咐我决定它们的去留。旧物中不乏以往的卷纸、作业、笔记。从前老妈总是舍不得丢弃,后来发现旧物有增无减,终归是要取舍。以往会把写过的日记取出翻阅,后来却半点也看不下去。仿佛以前可以很轻易地直面过去,越是长大,反而越是无法面对旧有的自己。儿时有用不完的勇气,写错了字,便用力擦去;长大后懒得去检视,只匆匆用涂改液掩饰而过。如卸妆后总是以倦意为由,懒得去细察脸的原色,化妆手法熟练得来不及多看一眼素颜的脸庞,已把自己涂抹得光鲜亮丽。  不正视,如何修正呢?青字上三横,不仔细看认真写,还是会习惯以两横带过。罚写的记忆还是淡忘远去了,匆忙成年生活写出的只有勉强能辨认的方块字,当年练就的一笔一画,如今被拆得东歪西倒。每个赶着上高铁的清晨,脸上的妆容同样不依循步骤,往往在别人的异样眼光或好心人直接的提醒下,才惊觉脸上的粉卡成一块块的疙瘩、口红滑出了双唇的轨,或睫毛膏沾满眼角卧蚕。好不容易化了一个完美的妆容,想让它就这么一直挂在脸上,想让素颜的自己也如此神采焕然,但脂粉总会剥落,一日到头终须卸妆。既懒得循规蹈矩,也无法活得像励志电影那样撕开表皮看透自己,笔尖和脚步却都仍需不断走下去,只能遇错,则涂改修正;再错,再涂改修正。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驯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3星期前
野兽,令我嘅内心感到安静。 这句话从姑姐嘴里说出来时,我以为只是另一个玩笑。当姑姐的表情在我的嬉笑下逐渐变得严肃,我的嘴角便也缓缓松落,转而感到困惑。野兽,不是血嘴獠牙、生性凶残的吗,怎么姑姐会因为野兽而感到安宁。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姑姐说的不是野兽,而是耶稣。 不管过了多少年,在快要闷入梦境的午后,都会想起老屋的背景乐——老人的絮语和铁盒电视哼出的歌谣。我伏在睡意边缘,一边听着模糊的耳语,一边任由那清幽的旋律牵我入眠。“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耗尽我这一生,捉不到已跑开”,唱到这时,女孩便会准时出现,神情失落地追着火车。火车随着消失的那一行歌词,毫不留情地撇下女孩,自顾自地往前冲。儿时对美没有概念,阿妈说好的,便是好的。阿妈说这出戏好看,我便挨在她的大腿和她一起看。80年代的镜头,总是蒙上了一层散不开的水气,铁盒里的人事物也朦胧了起来。或许就是七分清三分糊的视角,让人觉得电视里的世界很远很远,未曾存在我所能触及的世界。戏里面的人说话很有趣,无关内容,而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起村里人说的话,要更果决而不带拖音。阿妈说,他们说的和我们说的其实都一样,都是广东话。 么嘢系广东话啊?阿妈说,我3岁才会开口说话,差点以为我是哑巴。我记得,阿妈会把语速放得很慢,在她或开或合或小或大的唇形下,不同的发音像被我撞翻的五色豆,一颗一颗地滚落,一、二、三、我、你、佢。这些清脆的声音为我空白的灵魂点缀了最初的旋律,在日后烙成记忆的回音。阿妈说我爱扭计,不肯好好学说话,倒喜欢动来动去,便朝地主神位那拜了一拜,把蹲在神龛角落的五色豆取出来,让我一边数豆子一边学说一二三。 这些分明的字句,竟也在那个午后,散落成坠地的五色豆。那五色豆在瓶子里层层分明,红黄绿白黑,要想取得躺在底层的红豆,就先得把楼上几层豆子都倒出来。我学阿妈双手合十,往神龛拜了拜,悄悄把豆瓶取出来。一滑手,那豆子一发不可收拾地坠落,触地时相互碰撞而散开,曾经瓶中的紧紧相扣,如今粉碎得七零八落。那日阿妈往铁盒电视里塞了个光碟,电视画面首先映现的是五彩缤纷的卡通,当它们开始说话,我便讪笑不已,阿妈呢滴人好傻讲嘢唔准嘅唔知佢哋讲么。阿妈却并不感到好笑,只对我说阿妹佢哋唔系讲嘢唔准,佢哋讲嘅系华语啊,你将来翻学都爱讲华语嘎。 我模仿着卡通人的嘴形,发出不协调的字句。当灵魂有了低音,其他的语言就如异形登陆,难以相融,遂只能仿声而不得由心发声。仿声毕竟有其极限,对于从没听过的字句,只能猜测它的发音,每次说错便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同学会讥笑,老师只是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纠正我的发音。说不好“华语”的不只我一个,还有Jonathan,但老师和同学似乎对他并无意见,还时常说跟Jonathan玩英文会变好。老师说起了美女与野兽的故事,野兽血嘴獠牙、生性凶残,人人避之不及。 某天姑姐突然说她要走,去英国。老屋是岁月的禁地,时间到此难以前行,日子匍匐过去,老屋的样子却丝毫不变。姑姐一说要走,老屋感知到变化便嘟囔了起来,家里随即注满了老人的埋怨与泪水,也有叔伯们的我是为你好式劝告。姑姐穿越了吵杂,自顾自地收拾行李、上英文班、做好路线攻略、信教。其他的都好理解,但却不懂为何要“信教”。姑姐说,信了野兽以后,她的内心感到安宁。我想起了老师的故事,那日之后我向老师把书借来,从插画中推敲何为“野兽”,那大概是一种很凶且爱吃人的大熊,画里的人看上去都十分惊恐。 某个从午睡醒来的傍晚,家里人说姑姐已经走了,脸上多少染了愁绪。想起姑姐拿出地图对我述说世界有多大,英国距离马来西亚有多远,可我的全世界只有老屋、学校、隔壁阿珠,最远的也就是村头伯娘家,村的尽头,是如楚门的我置身的宇宙之界。姑姐只是离潮的起点,老屋难逃孤独的命运,目送亲人们渐渐离去,去谋生、去升学、去与恋人同居,某天阿妈也带着我离开老屋,闯出楚门的世界。 走出老屋后,时间恢复了原来的流动,以我所不能适应的速度将我洗刷成“大人”的样子,套上不同的身分标签,留下一堆无人解答的疑惑。如日常中的大小噩耗,语言也撞踵而来而至,华语马来语英语争先占据语域,一时需仿多个文法不相融的语言,各类发音在我脑海中嗡嗡作响。家里的大人怕我学得慢,总是两种语言参着说,才有了野兽与耶稣的误会。每次仿声,犹如一次重生,重新观察大人的嘴型,重新数算一次一二三,重新忘却或至少淡化记忆的低音,让新且正规的语言在听觉和舌根发芽。老师说“方言”并不正规,在学校说是要打手心的,我问老师何为“方言”,老师说像我经常说的广东话就是方言。 我却不懂,为何我的语言无可避免地沦为“方言”,那是阿妈对我最初的召唤,尚在羊水时我就已听过那硬朗鲜明的字句。后来不知怎的被迫上英语班,在这里除了英语以外,说其他语言会被罚5毛钱。课堂之上,我与异语被迫相融,它不情不愿地在我的舌根撩拨弹跳,谱奏口齿不清发音不纯的咿呀,多胡诌两句难免参杂母语,只能乖乖送钱。只是每次打罚之后,我与其他“肇事者”免不了对问,为何说自己的语言是一种错误。 他说,如果可以,我们也想只说缅甸语,像在家乡时那样。他时不时向外张望,期望和恐惧在他的瞳孔里搅成分不开的浓糊,那道门犹如一座高墙,它能保护墙内的人,却也断绝了属于他们的自由。跟普通学校一样,难民学校也有不说英语就罚5毛钱的规矩。或许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给予的最大的温柔,在一旁玩耍的稚童大概很难明白身处异乡的他们,这异域之音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桥梁,也是寻求庇护的稻草。我们二人对坐,命途却相隔两岸,我不知如何消解他眉目中散不开的惆怅,倒是不由心地说了一句没事我也不在说自己的语言。 呢滴都只不过系适应,姑姐云淡风轻地说,就像野兽终究必须变成王子,才能虏获美女的芳心。茶室里的孟加拉伙计从点菜到端茶到收钱,都能面带笑意用华语跟客人们沟通,不见那离乡背井的伤春悲秋。怀旧式的餐厅播放着80年代最火红的香港金曲,姑姐也说起了她跌跌撞撞的故事,换了时光背景别了人物面貌,我和姑姐都如那追赶火车的女孩,使劲抓着门把,狼狈地跟上岁月的节奏。邻桌阿叔端起手机阅读时下新闻,又是纷乱的政局,分裂的族群。多年过去,各种极力模仿的异语已扎根六感,耳蜗目光所及皆能领会,也明白了在外头的世界,语言不再仅仅是阿妈教会我说话的媒介,它象征着人的身分背景地位阶级。 我要先知道你出身何方,才决定要不要聆听你。懂得上网以后,查了查何为“方言”,才知“方言”指的是中国的地方语言。但就如失根的祖籍,这个语言的“真正源头”是如此的陌生,什么身分认同民族大义,于我而言,此语从来都是阿妈、老屋、新村呼唤我的初音。 即便如阿妈说的,戏里面的人说的和我们说的都是广东话,不同的口音也赤裸地暴露我们的出处,或许就如不懂得解释为何不能讲方言的老师,人们总是无孔不入地寻找分歧,再以寻求大同之名,将本位语言包装成“正规语言”,主流之外的少数,只能拼了命去追赶头也不回的火车。 姑姐和我也无可奈何随了大同的浪潮。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播音机哼出了熟悉的曲,隔壁桌的小女孩自顾自地数算着碗里的鱼丸,one,two,three……自言自语是最私密的语言,它的用语大概就是灵魂的底音了。抛开老掉牙的什么民族应该说什么语言,我倒是对小女孩有几分羡慕,她的世界将少很多困惑、挣扎,也不必面对野兽与耶稣之间的抉择。想起那日对着屏幕数算时,不自觉地念起一、二、三,路过的同事惊讶地说咦你会说广东话,我马上有意识地按捺住那已流出口的方言,只见她略带笑意地说挺好的呢在吉隆坡揾食用得着。 是啊,我早已脱离那说“方言”是一种错误的课室了。本以为惯用主流语言,他们早就融铸成我灵魂的齿轮,代替广东话运作我的思绪,修葺我的字句,但最本能且无意识的发言,还是在阿妈教我说的话中与我对谈。茫然之中,我既胸无大志,也没什么本事可以让我的本语,像Jonathan或小女孩的语言那般成为人人心甘情愿接纳的异语,或许只要不失去灵魂的低音,就已是我的所有了。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毛紫蒨/离不开的安全 闲来无事/剪指甲
5月前
粉色的痕沿着后背在下胸环绕一圈,轻轻触碰有些凹陷,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轨道。这道痕到底因暂时的束缚而致,还是恒久烙印在身上不得而知,毕竟松绑的时候不多,早已失去让身体喘息,静观粉痕是否会淡去或消失的机会。解开扣子的那一刻,纠缠了一整天的烦恼也随之四窜入空气,片刻。洗浴的片刻。看着镜子中赤裸的自己,上肩至下胸被肩带胸带勒出的痕勾划出一件国王的新衣,时刻提醒着不把秘密藏好的后果。国王赤身走在大街上,旁人讥笑嘲讽起来,忽略了人生而赤裸的事实。故事若有下文,那必定是侍卫们赶忙将沉衣厚服层层裹在国王身上,屏蔽裸露的每一处,直到人群里的讥笑声渐渐淡没。 概括人生,不过5年。童年、少年、成年、中年、老年。比月事更早提醒女孩成为少女的,是胸前的秘密。成长的烦恼渐渐在心间堆积,直到心里藏不住,便长到了身体之外,成两座小丘。女孩不是规范女孩,总是一头蓬乱的短发,穿着印有超人或蝙蝠侠的短裤,最期待放学时追着风从班里跑到校门外,只怪那笨重的蓝色书包总是在拖自己的后腿。蓝色,是男性的颜色;粉色,是女性的颜色,厕所门牌就是这么标识着的。而女孩因为害怕成为女性,选择了别人的颜色,仿佛这样就可以逃过宿命的追逐,尽情沉浸在没有男女之别的儿童时代。 直到妈妈拿着那件白色背心走到女孩面前,叮嘱她从那天开始就要穿内衣了,单薄的T恤再也遮掩不了胸前的秘密,它们骄傲地探出头来,要向世人展示女孩成长的事实。 关上花洒,擦干身子,将胸罩套在腰间,先扣好扣子,再转过来提到胸前,穿上肩带,稍微调整,就利索地把秘密藏好了。胸罩的穿戴方式多样,有的人可以反手在后背扣好扣子,有的则是先把扣子扣好后再如普通背心一般套到身上,这都是女生聚会时会聊的话题。穿好内衣,将白T套在身上,米色胸罩完好地被隐藏在外衣之下。着浅色衣时,内衣颜色的选择成了重项。若是选色错误,黑色或鲜色的胸罩外形便会透过衣衫隐约浮现在胸前,此后便会下意识地觉得别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注视在自己的不慎之上,如赤裸的国王,如妈妈的那句你要是不穿别人都会看着并取笑你的。 女孩一开始假意不放在心上,只能尽量挑暗色或较厚的衣服来穿。内衣是女人的象征,而女孩还没做好长大的心理准备。但发育的速度时刻叮咛着岁月的脚步,直到女孩的羞耻心让她无法假装不以为意,让她不得不认为街道上的人都在窥视她胸前的秘密,交头接耳的同学都在讨论她胸部的大小,即便环抱胸前依然觉得赤裸无比。便是从那天起,女孩知道一身轻的日子已来到尽头,那长在身外的肉不会消失,反而会越长越大,终生都必须带着它们生活下去。 套上束缚的那天,是从童年跨越到青春期的日子。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秘密藏在校服之下,深怕别人发现身上的变化。原来穿与不穿,都一样在担惊受怕。回想起来,单薄的背心应是不会让人感到特别闷热的,或许是心理上的排斥,总想着许多借口让自己感到不适,希望妈妈能说一句不舒服就别穿了。经历着同样变化的不止自己,较早发育的女同学窃窃私语地互相问着开始穿内衣了没有,懵懂无知的男同学则在边打量边取笑着,谁谁谁今天穿了粉色的内衣哦,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注意到的。 上了中学以后,大家都经历着同等的发育阶段,好奇的探问随即成了众所周知的隐私。肩上的书包换成了粉色,开始接受自己是个喜欢粉色的女生的事实。甜蜜的恋爱、梦想的未来,电视剧里的愿望被搬进了现实,徒成幻想。经历了几次挫败,心事又开始堆积起来,胸前的秘密也因此发芽生长。单薄的背心无法承受,得穿缝有棉垫的才行。 于是感到更热了,尤其是在体育课看着疯狂挥霍青春,在操场上极力奔驰,咆哮着听不清的口号的男同学们。夕阳下,染了一身汗的男生们脱下上衣,擦干汗水,或玩笑般地套到朋友头上,或套在指头上快速转成人工布扇,或靠在鼻前,贪婪地嗅着自己的汗臭。女生们总是不好意思趋前和他们一块玩耍,有的自顾自地玩着,有的悄悄去通报在一旁没注意到情况的体育老师,那群男生又随便脱衣服了。有的女同学被月事所扰(或是以此为借口),坐在梯阶上小声说大声笑。阳光平均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即便是躲到角落避暑的少女也被浇出一身汗。汗滴如雨珠不断划过胸间,引起一阵瘙痒,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挠。少女只能四处张望,希望世界给自己一个短暂阴影,希望这一刻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屏蔽笼罩,而后悄悄地将体育衣往胸前压,盼这超级纤维布料能快速吸收汗水。 然而岁月还是紧跟而来。当发黄的棉垫背心无法承载少女的秘密,便被送入了蛮荒。这次不等妈妈吩咐,少女自己走入了商场内衣部,先是如犯罪分子般左顾右盼,熟人还没遇到心里就已洋溢着满满的尴尬。各号各码各形各色,有的缝有铁环,有的则是全棉,蕾丝穿上身是否会刺痒,纯色是否显得过于老土,少女看着自己贫瘠的身形,还是随便挑几件最小号的先买回家。 第一次背对着镜子,尝试反手扣上扣子时,才发现不太容易。于是干脆反过来在腰间扣好,才提到胸前。下胸比腰间阔,越是往上拉越是感到束缚,就像被人用一根绳索紧紧地绑在身上,女性的羞耻之心却又让少女无法挣脱。扣子扣上的那一刻,就像罪犯被手铐拷上一般,从今至老,都得在胸罩的庇护下生活。那紧绷的胸带既是索,也是锁。少女站在镜前端详着所买的尺寸是否合身,才惊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长成了这个样子。随后将校服套在身上,轻轻抚平,正是发育时期,妈妈给买了大码的校服说这样比较耐穿。从宽松的背心到紧束的胸罩,少女的自由又逝去了一段,却在大码校服下隐藏得不为人知。 后来几天觉得身体格外沉重,胸罩让看上来平坦的身子忽而凸起了一片未知地带,总是抬不起头想极力掩护。与之不同的是几个女高中生,她们刻意把校裙改得紧紧的,蔚蓝的线条顺着身体的曲线画出了维纳斯的影子,胸前高挺的骄傲随着少女的自信展示人前。一边的训导主任正在厉声斥责女学生们擅改校服,暴露躯体的外形,而女学生们似乎不以为意,美好的年华就该引人注目。女学生们双手插腰,上身侧开的蓝裙仿佛开了一扇窗,隐约可见鲜粉色的内衣紧贴着白色校服,像是白布上印了某种淡色图案。想起了小学时期经常和邻桌玩起窥探游戏,在女老师每次弯身走光或身着单薄衣衫时窃视内衣颜色和各种花纹,当时只觉得好笑贪玩,自己还有很久很久才会发育成那个样子。 而今,又有谁在窥视着自己? 入夜后辗转难眠,那胸带实在勒得太紧了,还是解开为好。第一次在镜前脱下胸罩,看见下胸有一道浅浅的勒痕。粉色,女性的颜色。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缠足陋习,原来撕开了缠脚布,还是难逃束缚。然而街道上的女性在光鲜亮丽的外衣下若无其事地生活,不会有人因为下胸的捆绑感到别扭,仿佛那束缚感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渐渐消失似的。 换好衣裳,该出门了。朝九晚六的人们众多,巴士里站满了男男女女的身影,却如棋盘上的棋子般刻意保持着距离,或是担心沾染到他人的体味,或是担心口袋里的钱财不翼而飞,或是担心与陌生人的碰撞中那触觉让自己感到不适,在这人影憧憧的情况下不经意的摩擦也是会有的,心里头觉得是性骚扰却也有口难言。握着从车顶垂下的扶手时,右肩忽然感到一阵弹痛,随后感到肩上沉重的什么忽然被卸了下来。 但肩上的轻松却让心里迅速紧绷起来。下意识时不时地抚着右肩,眼神流离到周围的男女身上,感到所有人都在注视自己,陷入了自我勾画出的恐慌世界。到了站,冲入公司洗手间里,直到清楚听见厕门被拴上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肩带松脱了,无缘无故,突如其来。 此刻,它如一双手一般抱在我的胸前,而我也如初生的婴儿在母性的怀抱里感到无比平静。 而难以逃离。穿上胸罩后,束缚感又回来了,却不再感到不适。想起那个害怕成为女人的女孩,那个不得已接受两性有别的少女,青春半生试图挣脱,却发现母性如胸罩一般并非可以随意卸掉的依附之物,而是由内至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发育的脚步遵从人生每个阶段的指示,或许从来没有真心愿意,到底都是不得已,为了遮羞,为了自保,为了生活里的安然。违心的命运来到门前,无法终生躲在门后逃避,只能惶恐万分而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门相迎,如醉心琐碎的妈妈,如接受自我的少女,如街道上那些被枷锁束缚着却依然光鲜亮丽的女人。 相关文章: 毛紫蒨/蒸汽 昌杰/剪半的纱笼 黄荟如/臭港翻身
6月前
弟弟的眼睛,让我容易时空错乱。 若忽略唇下丛生的胡渣、海绵般铺满大小不一毛孔的双颊、种满粉刺的鼻头,以及整体看起来近乎陌生的五官,从瞳孔望进去,里面确实藏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他的眉目迅速闪动,眼珠子在椭圆框内流走,却收不入任何事物。不安分的手指时而相互攀咬,时而搔头挠颈,时而紧紧地栓在椅臂,在木制表面上留下浅浅刻痕。裹着牛仔布的右腿急速晃动着,像在沉默中挣扎出逃,或压抑心中的地动山摇。 这样的弟弟,我是记得的。那天午后,万物被密封在艳阳铸成的瓶罐,闷热得快要融进梦里。弟弟慵懒地趴在书案前,试图凝视眼前的背影。或许只有弟弟记得女人身影的细节、轮廓的弯曲,以及落发飘零时的弧度。8岁的孩子,常常就这样假借温习功课坐在女人身后,试图借着出生前的血肉联系,揣测她转身时的面容。女人埋头在作业单和方程式中,计算着某个公司的业绩,员工年终能得多少花红或需打包走人。弟弟期待女人回头望他,却也担心女人看到他之后的反应。女人从不对孩子出手,但一个荒芜的眼神就足以让弟弟的期盼寸草不生。 屋里的母亲是不着地的身影,飘忽不定且经常不知所终。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母亲,衣冠楚楚且红唇浓眉,十足的白领。在频繁的上学放学之间,母亲留下的印记,是略凉的菜饭,厨房已无烟火的痕迹。母亲交代下来让我把饭菜加热,但倦意加身的午后经常让我食不下咽,几口饭菜下肚就想去午睡了。弟弟却不同,他总是在抱怨饭菜太凉,试过“绝食抗议”,也试图在母亲归家后敲门告状,却一直没人搭理他的满腔委屈。 那你就试着自己弄热饭菜吧,母亲转身关上了浴室的门。即便在弟弟出世之前,我便已感知屋里有两个空间,母亲在一处,我在另一处。母亲把自己锁在围栏里,用眼神和忽远忽近的距离告诉我不要试图冲破她的铜墙铁壁,她大概庆幸我承袭了她的慧根,许多事情不必言语就能融会贯通。但弟弟却毫不知情,经尝徘徊在围栏四周观察她、窥视她,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砸开大锁,把母亲营救出来。 硬冲的代价,便是头破血流。血痕在弟弟的额边刻出鲜明的印记,灼热的红在短小的臂上晕出不知名的影。在浴室里听见一声惨叫和稀稀疏疏的哭声,我赶紧整装到厨房查看,只见弟弟瘫坐在米缸旁,眼睛哭成一条紧密黑线,泪被挤出体外,散落在稚嫩的脸庞。弟弟的哭声差点掩盖了锅里的稀里哗啦,火炉依然事不关己地烧着,锅盖像翻肚的蟑螂仰卧在地,蒸汽凝成的水珠如触角般挣扎颤抖。关了炉子后,弟弟的哭闹声变得更为清晰,顺带灼伤了我。替弟弟整理伤口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里头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为何要吃上一口热饭要搞得遍体鳞伤。 母亲的银丝把我拉回现实,提醒我那些冲拂而去的年。我安分地坐到母亲身边,瞥见弟弟双手托腮,挤出了圆鼓鼓的腮帮子,右腿依然在急速摇拽,整个人像坐上了颠簸的三轮车。比之更为颠簸的应是母亲的心情,她略微粗糙的双手反复地互相搓揉,仿佛这样就能搓散一些不安。她不时望向手中紧握的单条,那是她计算出来(结合我们能够承担和对方的需求等精密公式)的补偿金。原以为这样的场合,一见面即火星撞地球,闹得不可开交,三姑六婆都围在窗外偷看屋里的动静才是。 桌前的双方都刻意逃避彼此的视线,努力地在脑海中构想出开场白。我无意洞悉女孩家长的心情,毕竟我只是个陪衬品,一个壮声势的亲戚。我倒是好奇女孩是个怎么样的人,原期待一双更迫切的眼睛,只见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椅背,双手疲软地在大腿上休憩。额前的刘海稀疏垂到眼边,一双瞳孔漫无目的地游离着,不时望向身边的父母,期待他们快些开口,速战速决。女孩看上去是如此的苍白而单薄,好似走得快些便会漂移上空,无法想像那纤细的腹间蕴藏着一个刚萌芽的生命。 不用你负责。僵持了半日,女孩比所有人都要不耐烦,平静地扔出这五个字。这句话打破了厅里的寂静,女孩家长的神情变得错愕,男人嘱咐女儿不要捣乱,随即开始了他疾言厉色的演讲。男人的话先是扎心,但实在急促且久,慢慢地就沦为白噪,定住了时空,除了他上下抖动的唇,厅里的其他人都融成了背景。女孩母亲强忍内心的波动,但还是间歇性地抽泣。在焦虑家长的加持下,弟弟和女孩像是两小无猜的孩子,安分却不耐烦地聆听家长的训话。就像学校里的训导时段一样,只是为了给老师出气,时间一过就可以脱离苦海。 在游戏里,打输了,就等一个冻结时段,之后就能满血复活。游戏总是重复,角色会再生,不这么循环,游戏就玩不下去了。那次弟弟的烫伤并不严重,不消数日手臂痊愈无痕,但他却疑似受惊不小,一连病了数日,在那迷糊之间不知走去了什么地方。清醒后的弟弟似是长了慧根,能清晰地看见困住母亲的牢笼,这次他终于发现,那栅栏是往内反锁的,难怪他窥探了那么久,始终不得解锁之法。 母亲不是被什么困住,而是在自我保护。母亲给了弟弟一台手机,一种她计算出的补偿。游戏中的血量条就像日历上的数字,在凋零和新生中来回切换,弟弟任由四肢放肆地生长,他依然是那个最初的角色。往后弟弟把手机带到学校去玩,却频频落网,老师先是把我叫去,但看我毫不在意的脸色,只好把母亲请到训导处。母亲会乖顺地配合,坐姿端正地聆听老师的牢骚,实则是否走神了不得而知。日子一长老师大概也察觉到母子俩的异样,会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的家里一贯不会有事。没有打骂、没有吵杂,母亲不会没收弟弟的手机,不会让弟弟干什么杂活以示惩罚。母亲会不声不响屏蔽闹事的孩子们,转身埋头到堆积的公司报告和工作单,若是再惊动母亲的世界,她便会回以最忧怨的眼神和冗长的沉默来诉说她多年的委屈。弟弟一脸无知地细读着游戏角色的背景介绍,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自己出生的线索,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游戏音乐,佯装听不见屋里蚀人的静谧。 不知是女孩腹中的孩子,还是岁月逐渐蚕食了那防护栅,母亲对这件事还是破了防,无法风平浪静了无痕,拨通了电话颤抖着说弟弟又惹事了你回来一趟做个架两也好。女孩父亲的声势如午后的太阳雨,澎湃激烈的开头,却因为对方比预想中平静而草草收尾。母亲精于计算,却不善言辞,她急切地掏出写满数额的字单,背出拟好的谈判技巧,愿意承担抚养孩子的费用照顾女孩要结婚什么的都可以,结结巴巴的字句,生硬而格式化。 一旁的女孩翻了个白眼,从她家中的装潢来看,她并不缺钱,而从她望向弟弟的眼神,她更不屑和这个大孩子一起过下半辈子。女孩的父母接连又带泪又撕心裂肺地控诉几轮,最后实在无力纠缠而匆匆放我们离开。走出女孩的家门后,母亲不时回头,弟弟倒是潇洒离去,仿佛重获自由。我安慰母亲道对方只是想要发泄怨气,他们既不需要我们的钱,也定不会把女儿和孙子交给已经发动好引擎,就等咱俩上车赶紧走的弟弟。 到家后,弟弟熟练地跨过椅背,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我却左眺右望,查看屋里的格局改变了多少。母亲喜欢一成不变,弟弟大约把家里当成酒店,屋里的时间仿佛凝结了,万物还留在我走时候的样子。弟弟承袭了母亲的轻盈,母亲在屋里飘忽,弟弟也在岁月中四处游离。他无法对某事某物维持长久的兴趣,游戏打闷了就去打球,朋友也是一堆又一堆地换。渐渐的,他发现人大多活在牢笼里,上学、上班、学才艺,甚至是谈感情,人总是心甘情愿地锁着自己。他记得,母亲也是这样子锁着自己。 “爱”也可以像母亲写满公式的作业单那样,走过加减乘除的弯曲路后,就找到答案吗?弟弟的眼睛依旧充满8岁的疑惑。弟弟慢慢长大,是从他闯过的祸推测出来的。比如说翻后门逃学,那后门大约有两米高,弟弟怎么也得长到一米六才能踩上着脚处。比如在化学试卷上乱画,化学是中四才上的课。弟弟赌博输了好几千,那赌博系统要实名注册,未成年不得参与——弟弟该18了吧。弟弟掀起了纷扰,母亲还是一贯冷静而近乎冷漠以对。对于孩子们,她发明了专属的公式,一丝不苟地运行着,她配合老师的训导环节,机械化地作保证,要是涉及钱财她就理所当然地赔钱。儿子闯祸了她解决,女儿上大学她出钱,剩余的,她既不旁观也不干预。 离家前弟弟大抵预料再难见到我,于是问了那道关于“爱”的问题。母亲的爱可被量化,她为我们付出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时间,这些难道不是“爱”吗?而弟弟依然一脸懵懂,嘴里喃喃说着如果爱可被量化,那要做多少才够。毕业后,不知是真的忙于工作还是对老屋的抗拒,一直都没有回去。弟弟时不时惹麻烦,母亲便时不时留信息知会我,那些讯息总是精简到位而没有多余的寒暄,就像公司的内联网通告一样。直到弟弟惹出了个小生命,电话那头的母亲语气恳切而近乎哀求,这样的母亲忽然变得陌生, 短短几秒的温情,让我怀疑记忆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沉重地坐在饭桌前,多年来孩子们的离家出走和惹是生非都没有惊动她,唯独豆大的胚胎让母亲慌了神。母亲变得有重量,双足不再飘忽,仿佛女孩腹中的胎儿转移到了母亲身上。弟弟见我俩没啥动静,推门就准备出去,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母亲传来水流般的啜泣声,弟弟被惊得定住不动,母亲越发放肆地哭泣,哭得像个孩子,像当初因吃不上热饭而嚎啕的弟弟。母亲是否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和推门而去的男人,我们多么期盼个“展开”的选项,把终点以前的加减乘数除一览无遗地摊开。母亲泪眼婆娑地看着两个孩子,像是在对我们说很抱歉但你们就是烂摊子。就如她不知道怎么去谈判一条生命,只能给出格式化而不失礼貌的回应,对于“爱”的疑问,母亲也只能给出可量化的答案。 门前长不大的孩子乖乖关上了门,回到沙发上打游戏,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这么多年来的大事小祸,母亲都水过无痕,这么突然的反应让弟弟措手不及。母亲接连好几次的深呼吸,前几秒的崩溃烟消云散,她又变回了那个端庄的样子。母亲摊开被握得微皱的计划单,招呼我俩过去。弟弟依旧是童稚天真的样子,女孩明明已经说不用他负责,他不明白母亲在操心什么。对弟弟而言,女孩与他的关系就是数晚的欢愉,他与女孩都出了钱和时间,相互加减之后总额便归零,没有“爱”的余额。那只曾耳闻,未曾相见的孩子更是全然的陌生人,女孩平淡的信息、其父的愤怒来电,都无法凭空加诸“父亲”的身分在他身上。 数字和公式是母亲最大的依靠,混乱的账目输入到系统里,也能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母亲无暇质疑公式是否有误,也不想理会我们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她像招待贵客那般一条一条仔细讲解她的计划。 至少照顾到孩子出世吧。数日后我走出家庭闹剧回到租屋,想要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母亲的信息却在此时变得频繁,有时会问买哪个牌子比较好,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帮忙把东西送过去。虽不情愿踏进这趟浑水,但想起长不大的弟弟还是不知怎的就答应下来了。 再次回到家中时,推门便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母亲在一旁剥着豆子,弟弟则坐在米缸边将肉菜小心地包好。正好是热锅窜出的蒸汽迸散四周,弟弟伸手去抓却摸了个空。只见弟弟翻过手心,数算着手中的水滴,一颗两颗,努力量化那早就不见踪影的蒸汽。 相关文章: 无晴/美梦成真(上) 火柴/厨房里的记忆 【AI文学实验】棋子/情节小说与 Bing AI DALL.E3 *
9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