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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

1990年5月,徐梵澄写信给侄儿徐崇善,说岁月悠忽,已至老年,正读《百源学案》,有感一事。邵雍病重时,程颐去看望他,问永别以前,有何劝告。邵雍说:“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乎?” 邵雍自号安乐先生,喜爱《易经》。他眼中的程颐为人严厉,一板一眼。他认为处事圆融,一切留余地,才是待人之道。徐梵澄赞誉:“此乃阅世极深后,为后人作一极佳之箴言”,并提起“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的人性弱点,要侄儿警惕。 经历越多,越能消化前人智慧。引古人箴言,不过是提自己服膺的修行之道。徐梵澄处事恬淡,对物质不讲究,也不慕名利。和他来往密切的邻居詹志芳在〈琐忆徐梵澄先生〉说他晚年写作不要稿费。又说有一次她策划给癌症病人开办音乐会筹款,徐梵澄不留名,捐出1000元,为捐献者中最高者。他去世后,詹志芳在遗物中发现另外多种捐款收据。 徐梵澄在印度33年中,其中28年是在阿罗须多创办的修道院中,阿罗须多有圣哲雅号,和圣雄甘地及圣诗泰戈尔同列印度“三圣”。阿罗须多于1950年去世,晚年只专注著述,掌舵的是一位名叫密那的法国女人,里头的人称她为“母亲”,贵族出身,能力极强,从经费到实际管理,她一手操办。 徐梵澄敬佩“母亲”,有3次他起回国念头,都被“母亲”以中国局势不稳定阻止,其中一次大发脾气,说他躲不过反右和文革。修道院有具规模的手工造纸厂、印刷厂和发行网,“母亲”给徐梵澄经费,让他在香港购买华文铅字,印刷他认为有用的作品。徐梵澄不领薪水,生活起居由“母亲”照顾。他利用修道院收藏,完成多本著述。 扬之水不认同“母亲”作法,孙波的《徐梵澄传》依传主,沿用“母亲”,扬之水在她和陆灏合著的《梵澄先生》,则以“法国女人”称呼她。她认为她虽然重视徐梵澄才华,“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作高级雇工使用的:不开工资,只包一切生活用度。他著了书,出版后,也不给分文稿费,甚至书也不给一本的。”她去世后,学院衰败,“梵澄先生才争得了归国的机会。” 连宾馆钱也付不起 扬之水愤愤不平有其依据。1978年,徐梵澄回到中国,临走前身无分文,只有一张机票。他到大使馆,听说他是鲁迅和毛泽东的学生,又写得一手文情并茂书信,虽无国籍,工作人员对他客气,护照办成。抵达香港,却因为1949年以后不曾入住中国,需要签证,回家日期又被蹉跎,还好香港朋友邵嘉猷资助,处理大小事,最后徐梵澄安然无恙抵达长沙三哥家。 家人不知怎么处理这位一贫如洗的归国学人,徐梵澄连宾馆钱也付不起。最后长沙市外办出面解决,将这位老侨胞安顿在市委招待所。孙波的《徐梵澄传》叙述这一段尴尬行程。 最后联络上在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好朋友冯至和贺麟,徐梵澄的学术地位被抬高至大师等级。他被安排到任继愈领导下社科院宗教所,院里无权任命一级研究员,他被定为一级半研究员。虽低冯至和贺麟半级,但是两位老友对他关怀备至,以他华侨身分,将月工资定为500元人民币,成为当时社科院中薪水最高研究员。社科院也答应徐梵澄要求: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带研究生,不接受任何采访。 淡泊惯了。“先生居室的简单。大概是我所有认识的人中之最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朝南的书房内,一张书桌,两个小书架,两个沙发,还有两个上了锁的立橱,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电视机、音响之类的……朝北的一间,也是书房,桌上笔墨纸砚,旁边还有一盘未下完的围棋。”这是陆灏对他居所的描述。 加一则有关马新小事。1973年,“母亲”病逝,修道院停止出版工作,他的生活大不如前,闲时重温古典,以优美笔调,叙述苍凉而感伤的故事,发表在马新华文报纸上。之前编辑频频来信索稿,说写什么登什么,并且稿酬优厚。虽所得无多,但不失为小补。 他告诉扬之水,他的几组文章“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都是当时书写。有一次友人将新加坡《星洲日报》剪报寄给他,发现编辑把“梵”写为“焚”,一字弄错,意思大变,真是由“静”趋“动”,由“生”至“死”了。初觉滑稽,忽而又觉此中有歪打正着理趣。他说:“善哉,此等文字,焚之可也。”
6月前
分别亲了早睡的两个孩子,没有留话给妻子,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周遭低微鼾声。轻轻坐起,下床不复瞻顾,到廊上,转身拉紧卧室房门,跨进厨房,把厨房门推上。门后有一瓶敌敌畏,“拿过瓶来,摇晃一下,剩下不多的一点儿,一仰脖子喝下。火油味有点恶心,也就忍住。移过一条凳子,坐在煤气灶前,俯身将脸庞贴在煤气孔上,一手捻开气管。” 谷林在2002年1月致沈胜衣信记难忘泪痕,信收录在《书简三叠》里。事后琢磨,还好自杀不成。“我在医院中清醒过来,便向妻忏悔,要她放心,再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太自私了,竟然一丝一毫没有为她设想,走我自己的路。” 文化大革命是历史悲剧。陈原为《书边杂写》作序时说谷林是“为书而受难的天下第一傻瓜” 。无书不欢,爱书如命,“迷上了‘黑’书,‘黄’书,或者还有‘灰’书,在那疯狂的年代,这就够了。他受了难,可他没有听从死神的召唤,但从此他就降到牛鬼蛇神那一档。” 工作单位被点名时,谷林首当其冲,只觉得走投无路。他有一男一女。女儿健康,儿子患视网膜母细胞瘤,出生后不久摘去双目,是个盲童,听觉灵敏,在谷林从煤气灶前倒下之际,独自摸到门边,太太以及和儿子睡同一寝室的母亲被吵醒,谷林得救。谷林说儿子经过手术后“居然生存了20年,我们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又过了数年才去世的。” 读后迂回再三,情涌心动,印证我们身居福地。谷林《书边杂写》有两篇文章提萧乾,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垒块之意。萧乾〈我这两辈子〉记相同经历。虽然惜命,却无法继续坚持,“安眠药全从嗓子眼儿倒下去”。被医生抢救回来后,命就不可再度糟蹋。“上半辈子死里逃生”,萧乾说下半辈子就要“活得像个样儿” 。 欢欢喜喜地再度人生 早识苦难滋味。念完中学已算大幸,谷林不敢妄想进入大学。父亲长期失业,身为长子,生计压在肩上。1937年高中结束,到杭州中国银行当练习生,换了几个地方,不同单位,跌跌撞撞,1950年到北京,在新华书店总管理处任会计科长,1954年调任文化部出版局,任财务部副处长。工作圈子让他有丰富书讯,方便买到想读的书。 会计事务是工作,不是精神需求。他习惯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看一小时书,找新印书本错别字或可商酌标点,把意见告诉出版社熟人,乐趣外人难以理解。一度出现离开账房转换校对的念头,结果挨上司批骂。 不求显达,爱书竟成苦戏。1969年被安排去湖北咸宁干校,母亲回宁波老家由弟妹照顾,妻子和女儿则跟他到干校。政府收回北京住房,楼下开来一辆卡车,七手八脚把床头屋里的书搬走。母亲喃喃说:“这么着,屋里倒是宽敞了。”书全都当废纸处理,“以每公斤7分钱消化”。 谷林著有《情趣·知识·襟怀》、《书边杂写》、《答客问》、《淡墨痕》和《书简三叠》,去世后止庵将他早年文章结集,出版《上水船甲集》和《上水船乙集》,我断断续续购买。单行本不多,读之惟恐易尽。这两年先后出版的《杨之水存谷林信札》和《谷林锺叔河通信》,给我另外惊喜。 谈往事不涉险奇。被批被骂,浓浓苦痛淡淡着墨,没有长吁短叹,没有宏论谠议。谷林说从干校回北京,被调到历史博物馆,工作和杂览稍趋一致,“欢欢喜喜地再度人生” 。 下半辈子仍然离不开书本。有益无益,大益小益,了然于心。陈原说谷林“从所迷恋的书中得到了一种高尚的情操,一种向上的理想,一种人生的乐趣,一种奉献的品格。”这种人世间难找,他“是宁静的,淡泊的,与世无争的,绝不苟且的,诚恳到无法形容。” 单纯心思有始有终。看他写周作人、胡适、萧乾、台静农、胡风、沈从文,提他们沧桑时皆无浮言,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大体还是幽默练达的。其中引萧乾话说他们这类人,“照例是不提往事的,过去那些年,仿佛是空白” ,偶尔破破例,冒点风险,写亲身经历,让后世了解历史,庶几“珍惜自己享受到稳定的日子”。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止庵在《书简三叠》中作跋时引《论语》句,他和谷林通信10年,常以文章请益,“我所学者亦在做人也。”止庵有感而发。2022年底多雨,我有意避开社交纷扰,漫读谷林文章,未见过其人,却感受相同温度。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