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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行动

父亲说,我小时候看迈可‧杰逊的演唱会录影,是张着嘴看完的。“我儿子。”他骄傲地说。 父亲年轻时就在金店当保安。他挎着霰弹枪守在店门口,阻止过5次抢劫,抓捕了19名小偷。 8年前我击败数千名求职者,拿下漂白厂操作员的岗位。我们厂一共3个人——厂长、清洁工和我。我做事认真,深得厂长信任。最近市政局计划修建新的漂白厂,厂长忙于新厂建设,便很少来巡视我工作的流水线。清洁工是一名暴躁的妇女,负责打扫厕所和收拾掉落的羽毛。 其实我的工作相当轻松。所有漂白工序都由机器完成,我的日常任务主要是每天早晨,对排成长队的鸟类们说几句鼓励的话,安抚它们的情绪。传送带上的鸟儿——麻雀、乌鸦、鹦鹉、岩鸽、翠鸟、猫头鹰、斑姬地鸠等等,都很容易焦虑。如果不安抚,它们可能因为压力过大而狂拍翅膀,掉落的羽毛会增加清洁工的工作,她便会责怪我。 “如大家所见,这些机器很安全。大家放轻松,漂白很快完成,比我们人类染头发快多了。” “气味难闻?别担心,不危害健康。什么你怕痒?这我就帮不了你了,只能忍着。千万别乱动,否则漂得不均匀。” “漂得不均匀”是我的杀手锏,听到这句,所有鸟都会吓得乖乖不动。鸟们闭嘴了,我顺势结束演讲,厂里只剩沙沙的机器声。我们城里的大部分鸟儿都自愿接受漂白,因为漂白后可以获得和白鸽一样的待遇,得到市政局每天提供的口粮,每逢周末还有活蚯蚓加餐。 鸟类漂白厂设立的原由,还要说回城市改名这件事。新闻发布会在中央广场举行,市长高举话筒:“本市从今天起,正式改名为‘白鸽市’!白鸽象征和平、纯洁、希望,与我们致力打造的城市品牌方向一致。我相信不久,白鸽市会成为全国最令人向往的城市之一!” 市长身后的大片布幕滑落,一尊巨大的白鸽雕像出现在中央广场。周围掌声如雷,镁光灯闪个不停。阳光猛烈,白鸽的身体亮得刺眼,我强忍泪水睁眼,失望地发现,白鸽望向前方的模样清澈且呆滞,像只被吓得不敢动的笨头鸟。 前方高台上,市长忙着摆姿势拍照。父亲就站在我身旁,我想询问他的看法,却发现他在放空。 全新的品牌定位,以及一系列宣传和新的配套设施,让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有了名气。“中央广场”被改叫“白鸽广场”,成为本市的热门景点,吸引大批游客。 白鸽雕塑出现后,人们突然察觉广场周围竟住着这么多鸟类。小鸟们站在雕像上,雪白的雕塑远看就像一大块长了各色霉菌的白面包。市政局雷厉风行,火速成立漂白科,运营特设的鸟类漂白厂。 最初漂白工作不太顺利。市长表示,绝不姑息那些顽固的“原色派”鸟类。他无视动物保护组织的抗议,组建了射杀小队,号召拥有枪支许可证的市民加入,消灭不洁白的小鸟。金店老板是市长的死忠支持者,父亲在他的要求下加入射杀小队。 回到家擦拭霰弹枪时,父亲说:“城市繁荣,匹夫有责。”过一会他又说:“要是你们漂白厂再多漂一些小鸟就好了。” “不漂白是鸟儿的选择。”话到嘴边,我觉得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天我看见一只乌鸦站在漂白厂的钢梁上。所有本地鸟都在传送带上,这不懂规矩的必定是只外来乌鸦。它俯瞰了我们几天,没有打扰工厂运作,我便没理它。 几天后,外来乌鸦突然飞到漂白剂搅拌机上。排队的鸟们交头接耳,我只好前去处理。 乌鸦朝我鞠躬。“我叫吴渡,艺名阿渡,是个流浪歌手,想在这里献唱。” 我同意了,反正我没别的事做,也没见过乌鸦歌手表演。 吴渡的歌声不赖,鸟儿们被它吸引,不知不觉被传送带送进漂白机。后来吴渡告诉我,它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鸟众。 吴渡对听众们很满意,它们也喜欢它。吴渡决定在这里长期驻唱。我与它约定,只要它不妨碍我工作,我便不反对它唱歌。 每天演出中场休息,吴渡会找我聊天。它说,它去过的很多地方,都没有白鸽市舒适。 “虫子很多,又肥又大,是鸟类的天堂。” 我很光荣,同时为我的朋友担心。 我警告它漂白后再出去才安全,否则可能被射杀。然而吴渡坚决反对漂白,为此我们起过几次争执。 “黑是乌鸦的本色!” “想想城市形象!看见广场的白鸽雕像?怎能让乱七八糟的鸟乱飞!” 我们争执的声音大了,传送带上的鸟们开始窃窃私语。这里毕竟是市政局的厂子。我赶紧捂住吴渡的嘴,怕它被举报煽动鸟类拒绝漂白。要是吴渡被抓走,我便失去一个珍贵的聊天对象。 有时吴渡会说起它以前的见闻。 “有一种蓝色的树,叶子边缘是金色的。” “哪有这样的树,乱编。” “我亲眼见过!” “在哪?”“忘了。” 吴渡坚称树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与他较真。 市长听说,有只乌鸦主动在工厂里安抚其他鸟类,让漂白工作更顺利,打算授予它勋章,以示表扬。不过,当他看见吴渡黑漆漆的身躯,表情就像生吞了蚯蚓。 市长要求吴渡漂白,吴渡背过身子不理他。虽然它对市长无礼,他们却不敢拿它怎么样,因为吴渡在鸟界也算小有名气。 市长一行人走后,吴渡气得狂扇翅膀,然后罢工一星期,后来在群鸟的呼声中回归。 有吴渡陪伴,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父亲到了退休年纪。退休前,他获得金店赠送的小金牌一枚。他告诉我,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守了30年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新的保安站在他原先的位置。 这天我照常在机器旁发呆,吴渡突然问:“你每天做同样的事,不无聊吗?” “无聊又如何,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 “为何不试试唱歌?” “谁愿意听我唱?” “我们交换外表,不就行了。” 于是我穿上吴渡的羽毛,在群鸟面前唱了一天。傍晚,我向吴渡道别,在白鸽市停留了小一会儿,然后飞向北,再向东,飞过大片森林和海洋。某日我见到吴渡说的金边蓝叶子。斜阳挂在厚厚的叶片后面,给它们镶上金色的边缘。那景色比我想像中美上许多。黄昏的风吹来,叶片轻轻颤动,碰出密集、颗颗粒粒的声音,我顺势高歌一曲。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渡,于是回到家乡。 经过动物保护组织的积极争取,射杀鸟类行动被终止。但市政局加大了宣导力度,想给鸟类们制造社交压力,迫使它们接受漂白(城市繁荣,匹鸟有责!)。听说新的漂白厂已经建好,比旧厂大多了。不管怎么样,依然有一些小鸟坚持保留自己的原色。 我没在熟悉的地方找见吴渡。一打听,才知道我走后的某天傍晚,旧的漂白厂里只有吴渡一人,他赶走了厂里所有的鸟,一把火把厂子烧了。 吴渡在监狱里睡得四仰八叉,我阅读了摊开在他床脚的日记。 我不知道进来多少天了。他们说,我很快可以出去。 某个早晨我来到这座城市,在一栋铁皮房子里,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漂白我的同类。我打算用锋利的爪子攻击他,拯救我的同类,却发现被漂白过的鸟儿们,飞走时竟得意洋洋。我想它们很清楚,从此它们只能生活在这座城市。但它们似乎不在意。或许因为这里气候温和、虫子很多。更令我诧异的是,我给它们唱奔放自由的歌,大家竟然都很喜欢。 我从未想过变成人类,提议交换外表,不过是心血来潮。 以前我就知道,人类擅长制作的陷阱,没有动物能逃脱他们的陷阱。我在这里住了几年,不知不觉和人类成了朋友,才发现他们也给自己设了陷阱。我说的并非像被关进监狱这种事,而是一种无形的、更厉害的东西。比如我的人类朋友,明明长着双脚,却总在固定的地方移动、做同样的事。 我的朋友飞走后,我决定为他做件事。我把漂白厂烧了。市政局决定在旧厂原址新建一座公园。我想,这大概是件好事。 吴渡被放出来后,我们不时交换身体,轮流到新的公园去。常在傍晚来到公园的人都知道,有一名古怪的歌手,有时唱人类的歌,有时学小鸟唱歌。 父亲偶尔也会来,穿着被他收藏很久的白衬衫黑西装,随着音乐即兴跳一段月球漫步,赢得一片掌声。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 01】傅采杏/快问快答 【新秀个人特辑 02】傅采杏/诗作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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