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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寂

事先声明,这是一篇浅碟的读者的个人阅读经历回顾,试图在时空背景下去有所体会,而僭越了文字和文本(的可能)。 米兰‧昆德拉高龄逝世的新闻在文友圈传阅开来,似乎有点“冷”。《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在80及90年代中英知识圈曾红极一时,他曾如同村上春树一般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的遗珠。如今这位文学大神似乎遇上了数位转型之下,世代更迭的知识断层障碍。 我在大学静下来的时刻,就是参加名为“孤舟”的小众文学团体。几位爱好文学、电影、漫画的学长姐带着学弟妹,让我第一次接触米兰‧昆德拉、马奎斯和村上春树就为之着迷。这个阅读组合充满了矛盾和迷人之处,一个带有浓厚的哲学气息,另一个充满激情奔放,还有一个拥有空灵的节奏,但它们都触及了生命中的矛盾和迷茫。或许这正是90年代中期的小文青所追寻的感觉,一种反建制的波西米亚风格,享受着爵士乐、啤酒、咖啡的品味和风格,还有王家卫的电影。 90年代中期小文青们捧着经典和孤寂星球阅读城市是时髦。因此若干年后,当我在英国完成硕士学业,终于能够朝圣布拉格这座城市时,确实兴奋不已。相比于柏林的历史沉重(博物馆岛和纳粹焚书)、巴黎的时尚奢华和喧嚣,以及维也纳的名人辈出(管理学之父杜拉克的《旁观者》传记),布拉格以其哲学性的反思显得独特而吸引人。这座以河流及桥梁著称的文化城市正是卡夫卡荒谬世界的发源地。昆德拉的作品,在两场诞生在布拉格的政治启蒙运动——布拉格之春及天鹅绒革命脉络下阅读,更有立体的意义。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开宗明义的“万劫回归”哲学辩题,纵然有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又滚回山下永无止境地重复的消极,但也有个体挑战困难庞大的结构中,不断地奋斗产生的自由意志(存在主义的回应)。虽然昆德拉更多将其视为偶然,甚至是欲望产生的挑衅轻藐,以不能承受之“轻”来瓦解各种文以载道的冠冕堂皇之重。这个对比与现代社会科学着重分析——结构与个人的能动性(agency)之间的张力,通俗一点说就是在问: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以“重”形塑出来的这个社会结构(从左派的集权政府)到资本主义的商业利益考量,都有媚俗的影子,自我屈服迎合大众口味、庸俗浅薄的行为。某种程度,这也是对于想要改变世界的手无寸铁的书生知识分子的反讽。以理想主义打造出先锋队伍,试图唤醒社会的知识分子,最后竟出现摧毁自由意志的铁幕主义,甚至沦为粗鄙粗暴的统治者用来抹掉记忆,改写历史的工具。曾是铁铮铮的革命好汉晚节不保,在自己催生的新世界中折腰曲膝,取而代之的是假大空的真理报。或许这个诘问思辨,也在回应地缘政治上著名的德国问题何去何从,崛起在中欧的新兴德语系国家,受到左右南旧有大国的包围(英美、俄国、法国),一战凯撒战败民不聊生的通膨,二战希特勒的疯狂,直到粗暴的共产主义巅峰史达林,德语系究竟应该如何在全球体系里头安身立命,找到自己的位子?新近的俄乌战争,又打开了这个旧问题的盖子。 昆德拉的“怀疑姿态”,在当时与另一位采取不同路径,留在捷克领导1989年天鹅绒革命,强调“没权力者的权力”的哈维尔,成了对立面,因此据说在捷克本土的受欢迎程度不如外界热络。就算常在小说作品中常提到跑步,爵士音乐和酒吧的村上春树,也在耶路撒冷文学奖上直球对决权威以色列,重申在高墙与鸡蛋面前,他将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 昆德拉之“轻”,或许也可与南美洲魔幻文学大师——马奎斯放在一起对比。不巧的是,南美洲与中欧同样是20年代社会主义革命的实验室,左派与社会主义诞生于中欧,最后以国家集权的体制出现崩溃,在南美洲则以革命神学的形态对垒着美洲霸主——美国的影响。 在百年孤寂里头,屡次革命失败,又寂寞孤独的上校坚持不放弃,瘟疫之后不放弃相信爱情者最终开花结果。如此浪漫又懂得享受生活喜悦者,唯有抽着雪茄来革命的切‧古瓦拉才称得上是名正言顺的海报男孩。 如果晚年的昆德拉熟悉社媒演算法,那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媚俗的描绘与揭露,可能会有更深刻的伸延。从昆德拉那一辈经历理想主义到国家极权主义的幻灭,后资本主义的社交媒体演算法则印证了媚俗之泛滥成灾。从自恋造作,强调流量,急功近利变现的演算法到巅峰的人工智慧,会否演变出另一种更精细操纵真相,操纵网民情绪宣泄与跟风行为,甚至无法掌控AI的胡说八道的科技极权主义,已是近虑了。 掺杂着国家机关的管制和威吓,社交媒体已是文图媚俗聚集地的巅峰处。因此网民也可以效仿“万劫回归”式的诘问,究竟在虚拟世界的奋笔疾书是否属于徒劳无功的西西弗斯搬运工,还是每次都会掉入不同河流的多元宇宙?或许让人们以举轻若重的姿态,挑衅戏虐所有的一本正经,揭露所有道貌岸然之下的冠冕堂皇,拒绝遗忘,才是人性永恒的考验,才是我们与AI的分别,更是米兰‧昆德拉刻印在读者脑海中的永远大诘问。 相关文章: 【米兰‧昆德拉特辑】许通元/昆德拉的偶然与苏联入侵的核心 【米兰‧昆德拉特辑】吕育陶/生活在他方之轻和不朽 【米兰‧昆德拉特辑】杨凯斌/举轻若重的对照组 【重读米兰·昆德拉】陈翠梅 / 为了告别的聚会 【重读米兰·昆德拉】龚万辉 / 阅读昆德拉的几个关键词 【悼念米兰·昆德拉】王晋恒 / 生命轻重、媚俗与记忆的最后叩问
1年前
《野风波》总页数413页,不算轻,却是特别适合带出门的散文集,在候车、午休、等餐等生活间隙,可以翻阅篇幅较短的作品。至于较长的散文不妨留到静夜,独独在案前细品。这种随意而为的阅读状态,契合散文这类文体多变多元的性质,用靖芬的话来说:“散文的生命力在‘野’。野是什么都是,又都什么都不是”。 散文的野,包容了空间和时间的流浪。开篇作品〈家乡们〉细写靖芬随父母辗转几个城镇的童年经历。“野路子”一辑则收录靖芬的天涯行脚。或许是先天性格(从小她就喜欢在“人人都懂“的小事中和大家过不去,比如写生字簿时不愿从左到右开笔),也或许是后来的阅历和工作训练所致,靖芬的观察和体悟总能为读者带来新的角度和观点。在缅甸,她感受到民主斗士昂山素姬的光芒,却也愿意让反对者在其散文中“留声”。在封闭的朝鲜,观看某场彰显集体主义的表演,靖芬反思“这幻象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敢用同情,其实也没有批判,只是好奇,十分好奇。观察时间太短了。” 散文的野,在于自嘲的逗趣。靖芬生动地刻画自己在法国地铁站“卡栏”的瞬间,那或可成为文学史上,继朱自清〈背影〉之后,另一个著名的跨栏画面。她亦坦陈某次访问时,注意力穿越受访者头顶,辨出天台一块写着“糖水”的出神经历:“那次专访我就只记得住这糖水。”文风幽默,轻易把人逗笑。 这份幽默,来自书写者直面自我时所表现的诚挚。一如她作为一名记者,强调问诚实的问题,诚恳发问比问题好坏来得更重要。作为一名读者,她不故作高深,直言自己没记住《百年孤寂》的关系图:“只要知道片段,要用的时候,去哪里找回来便好”。作为一名作家,她写道:“要在现代生活里做一个正直的人是很困难的。我希望我是一个诚实的人。写作就是逼迫我诚实以对的方式。” 为了写小说去学打鼓 散文的野,对应的也是生活中的兴之所至与随性而为。就像靖芬为了写一篇小说去学打鼓,当天走进音乐教室,导师拉赤10分钟后抵达,“就这样,这样便跟着拉赤上了课。”生命的变奏,往往如此始料未及。文章譬若乐章,标点符号就是鼓点,靖芬在《野》打出了酣畅淋漓的drum solo,而放野尽兴的表象之下,其章法变化始终有迹可循。 《野》有一大部分收录了靖芬的读书札记和采访感悟。谈及政变、当代文字狱与女权等大议题,她的笔触冷静,机智且幽微。散文是最能贴近作者的文体。字里行间,我读到靖芬的温柔,也读到她的坚定。最喜欢她写参与净选盟集会的那篇〈同行〉。当年的恐惧历历在目,但人民依然无畏地争取一片清明的天空。那些历史现场,从记忆中淡化,却因为文字而重归鲜活。 一部好作品贵在真实。有人谓之“真”,靖芬则赋予更深层次的“野”,并以这本散文集向我们仔细示范。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