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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屆花踪文學獎

1星期前
一同葬猫的那个上午之前,我见过她最像母 亲的模样。 兽医依据猫齿推算,狸花猫生于七月。一天 姐姐开车回吉隆坡公寓,在停车场外婆见到几个 月大的狸花猫,落单的形影弱小可怜。它这样会 不会被车撞死?姐姐遂把它带回家养。狸花猫出 现的时候,颈上挂着项圈,我们知道它是被遗弃 的。 父逝五年,我与姐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大 学毕业后留在发展疾速的都市似乎顺理成章,三 母女从此三人三处。三点一线中,是新山的半独 立式老家先养了猫。新加坡的政府组屋里不可养 猫,原因是猫性喜随意走动,无法乖乖留在家里 又不能如拴狗般束缚。在公共空间里毛发、粪便 的肆意妄为,乃至欲望的吟咏不倦,绝非容纳八 成国家人口的政府组屋所能包涵。 这条法律像穿旧的毛衣越来越松,但至今 未能尽除。私人物业和执行共管公寓则不受管 束。因而养猫是对住所的掌控权和配得感。是自 由、责任也是承诺。凡出远门,都要安顿猫的吃 喝拉撒,说走就走也得先问过猫。有些饲主为求 两全,就在家里装闭路电视,但透过摄像头看见 猫猫痴痴守望,又难免不舍心酸。而且,在任何 一段关系里,先动念监视、查勤的,不都是输家 吗? 开始养猫后,我们连家庭群组都叫喵俱乐 部,日日张贴猫照片猫影片。猫犯傻,猫发恶, 猫打架,猫狂舔猫条,猫爱理不理,每一种都是 猫在卖弄可爱,而人类逐一买单。人类常住在 外,刚回家的前几天受尽宠爱,但日子久了也要 摩擦起球。人非宠物,受不起无止境的宠爱,在 家天天什么也不做,怎可不招嫌隙。但转过身看 见猫心情却马上好了不少,谁也发不出多大的脾 气。 冼都公寓照理也不能养猫,但成年人终会习 得,不能靠右(by right)就靠左(by left)。 而生于夏季的狸花猫浮躁好动,常在公寓单位里 大闹天宫。姐姐回新山几天,虽然备妥食水,无 阻它焦躁闯祸。我们长途旅程后回到公寓已是夜 晚,还未来得及吃晚餐, 首先安顿行李,再处 理发臭的猫砂。而它上下窜动,连连嚎叫,像是 寂寞坏了,又像示威报复。刚倒好猫粮,饲料盆 还在手上,狸花猫倏忽蹦起来撞翻了饲料盆,猫 粮遂洒落一地。 姐姐她不气。你不用气,经常也无法讲道 理,姐姐说,看着它无辜的脸,甚至会怀疑它根 本搞不懂人类的心情。而它又捧场,天天哇哇 叫,那兴致勃勃的口吻,一如它目光里什么都新 奇、什么都有趣,虽闯祸也讨喜。人类吃饭它 跳上桌看,人类洗杯子它跳上洗手盆,伸头去舔 水柱,水溅得哪里都是。只在公寓里办公的那一 次,我的电脑键盘都被它撬开。夜深了,一屋子 夜猫都得躲到房里睡觉,因为只要让它看见了 你,就得找你玩。在房里发出的动静它都能听 见,往往靠到门边继续哇哇叫。狸花猫的另一个 常用语是呜哇,我们一直擅做主张把那理解为 “妈妈”。小时候,我和姐姐也曾那样围着妈妈 唤个不停。 而今姐姐是呜哇,我是猫阿姨。当你足够 爱,以至于既改变不了、也无从舍弃的时候,就 会认命习惯,并且适时关上门。 狸花猫死掉的前一晚,我在睡前还和它隔着 一扇房门对话:哇、哇、哇。“如果你不能出去 陪它玩,就别逗它了。”那其实也是气消后的事 情了。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不会因为 它撬坏按键而生气。 隔天早上,妈妈唤醒我说狸花猫不见了。她 做了家务后把猫从房里放出来,后来才发现关了 阳台玻璃门,却漏了小厨房的窗。 我有时觉得家人就是一起经历多道生死门在 面前敞开而又关上的对象,无论意愿。独自游波 兰的扎切塔国家美术馆,我看见波兰画家Patryk Różycki的“My Sister’s Funeral. My Brother’s Funeral”。两次悼亡至亲,悲伤始终私我,葬 礼上悼亡之人即使并肩而立,也从来没能互诉感 受。 虽然我们作为一个家庭,一同经历了失去亲 人的痛苦,但对我而言,哀悼从来不能让我们团 结在一起。Różycki如是写。 我想起我们在这座公寓共同面对的另一场 死亡。常住吉隆坡的长辈病逝了,在她两三天前 病危的时候,我和妈妈便已一同北上吉隆坡。知 道接下来几天要发生什么,却不忍心背弃希望, 直至命运背弃我们——面对所有病亡的生命我们 一贯如此,屡战屡败。她病故那晚,我们在公寓 楼下晚饭,餐馆侍应生捧着蛋糕为一桌顾客奏起 生日歌, 热闹和哀伤原可以同时存在,互不抵 消。晚饭后我迫切想要找一处独处,奈何她们都 没读出我的心意,一路相随。 我无法开口拒绝,只是始终觉得,一同直面 悲伤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猫不见了。我们都知道最可能的结果是什 么。我终于把手机从34楼的窗口往下照,拍到一 只猫侧卧在石灰地板上。姐姐已去上班,我下楼 寻找猫尸体,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公寓不是 我的家。求助保安和清洁工说明原委,报上楼层 和单位方向,终于得知它掉下去的地方并不是底 楼,而是九楼。 外劳工人见我无助,找来毛巾和纸箱,翻越 高度及腰的窗口钻入天井。将猫抱起时他一声哀 鸣,我无法想像他手上的温度和重量,却也没办 法忽视他略带怪责的眼神和语气。石灰地上仅余 一小滩血水,看起来竟不比臆想地惨痛而剧烈。 工人问我:“你打算怎么样,丢掉吗?” 我打给姐姐。我与装着狸花猫的纸箱在公寓 大厅,等她从公司请假回来。每一次面对死亡, 我其实,都曾有那种悄悄逃跑之意。但这一次不 能。在电话里姐姐说已经找到宠物殡葬所,但回 来需要时间,让我不如先上楼。但我不敢离开, 只怕纸箱被值班的清洁工丢了。 这倒成为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便是守 着,但不敢接近或移动。寸步难行。姐姐到后我 将纸箱扛起,放到她的车后座。 在停车场她说:“那时就是怕它死掉,想要 救它,才带回家养。” 再次回到公寓,狸花猫已成客厅的骨灰 瓮,形如房间里的大象。哪怕它那么显眼,狸花 猫之死,以及家族新有的集体的失去和悲伤,我 们从不知道如何处理,各自揣着各自的悲伤。权 当猫图猫影片,甚至老家两只缓缓老去的猫,都 不可能勾起一丝丝的遗憾和不舍。往后很长一段 时间,妈妈活在愧疚中。不该让她一个人那样开 车到宠物殡葬所,面对后面的一切。应该把狸花 猫带回新山的家,让它入土为安。在那段日子里 我们三人出外旅游,而后姐姐也起了搬家的念 头。而我还不知道,人究竟要如何判断,一个家 里究竟准备好要养猫了,还是没有。
1星期前
1星期前
我尚未動筆(而我必須) 描摹。不只是復刻 物的輪廓。是尋找 宇宙唯一被接受的理型 是他人的足跡 深陷,我泥淖的脊樑。 我拿起筆,為了一種生的可能,丈量 我與物的距離,物的內部比例。 生活與我的關係 讓紙給我答案。第一筆落下—— (我尚未意識到自己 已經成為盜竊疑犯) 英雄,人們望向你 全神貫注。就是選擇性的遺忘 孑然活着 無從知曉光與明暗 打開感官,聆聽色彩。構圖。形象 關乎接受與再現。你的所有 包括陰影。只是這還遠遠不夠 我問大衛:“英雄如何生活” 大衛給我他的頭顱。 散落在世界。愛是殘肢,美是斷臂 用樸實的排線拼接組裝 便有了完整的軀殼 只是這還遠遠不夠。英雄的頭顱是詩 把頭顱取下 我問赤足行乞的犬儒:“你都如何選擇” “詩人給我一面鏡子,一面鏡子給我答案: 要追尋亙古的美德 唱起街市平凡的歌,才能有永恆的名字: 良善的人。從無數造神運動中解放” ——看着你就是看見自己 瞳孔中的瞳孔中的瞳孔,一層一層 累加五官上的五官,穿透凝視的凝視 愈小就愈深刻,靈魂 是風。人們望着我,卻無法呼喊我 我如何擁有自己的名字: 畫幾個簡單的線條 我便是風了 只是這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像他們,成為傳世的塑像 此時此刻即是苦難 如永遠失去父親的英雄 如凝視硝煙哭泣的詩人 赤裸而立體的悲劇成就圓滿 於是我在停筆之前將一顆子彈放進父親的頭顱 終於像他們。 像平凡的人把自己養成 剽竊慣犯
1星期前
1月前
於是我看着一灘深沉漸淺 碎裂的上衣,作嘔的污穢,那是右腳的鞋子,那是人字拖的人 還有一些血跡讓路面顯得深沉,一些白花花的 點綴路面一些暗沉斑紋,太過深刻。仿彿 欲將自己刻入在這片土地 “又有飆車黨在高速發生車禍了。”母親: 那是羅興亞難民,從關押他們的難民營越獄 逃到了高速上。那是我每日必經的高速,兩旁低窪的油棕林 在某日兀的築起了房屋:籬笆圍繞,鋁板屋頂,狹窄 且毫無規律的排列。那是新建的新村嗎?母親說: 那是收留羅興亞人的難民營,被豢養在狹窄的空間 定時投喂避免飢餓會激起反抗。那片土地 每日路過我的瞳孔。我掃視偶爾見幾位小孩在營地追逐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片土地的?似乎是偷渡而來的 在夜晚,激盪的浪舌之上,一群人擁簇一艘小舟 在岸邊偷偷攀爬這片,暫且和平的土壤。 那是二〇二〇年的午後,我再度駛上 那被三十二度高溫炙烤的油柏路面,血跡還在 只是高溫終將蒸發他們—— 於是我看着一灘深沉漸淺 窗戶外雲朵比鄰我遺失心臟的軀體,一些比靈魂來的沉重的東西 無法被帶上飛機(超重了)。疫情仍舊肆虐,我無法 立即與一片剛接受我的土地打招呼。便被關押在市中心的酒店。 四面環牆,一面牆上設立兩扇大窗,背面是 鋼筋混凝土連接燈泡。打開開關,天便亮了 於是我讓這狹窄的房間,陷入長達一月的永夜 時間隨着開關關閉,逐漸淡化。現在是早上七點 門外臺式飯糰恰好抵達。不小心睡到了中午 門外投喂的食糧堆疊太多。時間便這樣 偶爾提醒我它仍舊存在這片永夜。已經過了七天 穿着防護服的人找到了我,必須確保我沒有攜帶任何病毒 才能放心的繼續豢養我,豢養在臺北市中心 姐姐偶爾會路過我,她比我更早攀爬在這片土地 遙望四面混凝土包覆的我。招牌貼着防疫旅館 吸引一些路過的觀賞。觀賞—— 今日早餐不再是臺式飯糰,紅黃配色的盒子格外熟悉 夾層間似乎少了一些味道。家裏帶來的KAMPONG KOH辣椒醬 唯一一瓶,濃厚的蒜味刺激與臺灣的蒜味辣椒醬 有着隱約的不同,是一種自遠方兀的停留在鼻尖的味道——厚重 碰!掉落的瓶子受到了強烈的撞擊,破裂 辣椒醬迸發式濺射。右腳的浴室拖,上衣,被濺的污濁 撥通客房服務:需要一條抹布。沾滿水,濕潤。 我跪在地面,緩慢地擦拭那片氾濫的紅色醬漬 請不要繼續。再擦,味道就沒了—— 我仿彿看見那群小孩再一次站在我面前。不要再擦拭了 他們這樣懇求我。地面此刻驅離一位陌生的風味 對啊,再擦拭,遺失的心臟將徹底停滯 那片水跡還在,冷氣持續吹拂三小時 於是我看着一灘深沉漸淺 相关文章: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新詩獎評審記錄
1月前
1月前
我此生有兩個非得實現的夢想: 一、賣掉身上的成績單; 二、用那些錢買下學校,再把它炸成廢墟。 那我来赚大钱买下学校给你炸。同桌的R突然决定。初三的我们面对选科分流,其他朋友正为此焦头烂额时,R就凭着这种荒唐的理由毫不犹豫地选了商科,因为商科等于赚钱等于富豪。可是买不到怎么办?我问。不管法律,直接炸了吧。R说。 于是俩人约定好,一个读商科买下学校,另个读理科生产炸药。但我们没钱没原料,只有满满的作业、很优秀的成绩单和一支笔。在两个乳臭未干、一无所有的屁孩面前,文字成了唯一有用的武器。很多时候我们埋头写功课,有时发泄读书的愤懑,偶尔写点诗。写的诗没有美感而不像诗,参加不了文学奖,也做不成诗刊。它纯粹是我们挣扎时在课本留下的疤痕,合上来便被塞入黑暗中,无法见光。 那时我们越是优秀越是狂妄。成绩总平均不曾低于九十,大小比赛总是挤满成绩单的栏位。师长定下的我们都尽力达成,他们要求的我们都完美献上,但青少年终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所求。此时回想,或许那些话语给了彼此一种改变的错觉。当禁发制强逼女同学将青春束成发髻,发际线落后了几个时代就被我们嘲笑了几个年代;当长辈们只会吵囔着是华人就报考华文捍卫华教,身边的朋友开始打赌没报华文的同学会变马来或印度同胞。调侃也好,嘲笑也好,我们尝试于荒谬中寻求一个算过得去的日常。 直到R告诉我,同级里有个同学自杀了。 那年高二特别忙碌,多数时间除了备考就是熬夜赶功课,偶尔下课我会上楼找R闲谈。不过,R不是忙着到处借别人的功课抄答案,就是捧着一叠文件处理社团琐事。而我坐在R座位上悄悄观察R。R依旧大咧咧的爽朗,与同班同学打闹总是咧嘴笑。待R发现我,跟我“哟”一声,还未说上几句话铃声已响起。每天你都忙来忙去的,我说。没办法,立志炸学校的人就是这么忙,R笑。 所以我不曾想过,只说废话的R会向我提起如此严肃的事。美梦被R猝不及防地戳破,甚至产生违和感,以至于我半信半疑地问,真假?真的,他真的离开了。辅导老师请全班默哀一分钟的静谧中,我被记忆里的回答惊醒,睁开眼注视眼前颤抖的双手,感觉自己方才快被悄然无声地抽离身体。我恍惚中抬头环顾四周,只见其他同学遵循老师的指示,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眼默不吭声。那刻我意识到我们在为一个陌生同学的离世哀悼,恐怕和他没说过几句话,也沒见过他的模样。我和他们只为哀悼而哀悼,转瞬他的痕迹便被琐碎的日常磨平,然后被我们彻底遗忘。 会被校方压下来吗?我问R。 家属自然不希望传出去。R说。 而且我们还是名校。 一个星期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后来老师给全班填了心情问卷调查。1至5分,过去两个星期里,你是否感觉快乐、心情舒畅?你是否感觉宁静和放松?朋友们说傻子才会填低分,被辅导处找上就麻烦了。于是我看着自己低于标准的分数犹豫片刻,稍微调高了数字,悄悄越过及格线才敢交上问卷。 当时唯有R知道我被噩梦缠身。课业、升学压力接踵而来,每天五点半摸黑起床去上课,三点放学搭列车回家,在座位上抱着书包昏睡过去。到家已是傍晚,倒在床上立刻失去意识,直到被父母叫醒吃晚餐。我无神地咀嚼饭菜,舌蕾感受不到味道,嘴巴一张一合很费力,吃几口后只想呕吐。晚上写作业,写几个字都费劲,何况写出一首诗。脑袋也混乱得难以思考,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中睡着,而梦回小学时的礼堂。 梦中我处于黑暗里,直到镁光灯突然被打开,所有灯光聚焦在我身上,刺痛得让我眯起双眼。我发现自己坐在宽阔的礼堂中央,昏暗的舞台边缘挂着“小六检定考生宣誓仪式”的布条。眼前是破烂的木桌,上面有一张纸和一支笔。四周围绕几个高大的陌生人俯身压下,五官扭曲声音尖锐。请同学举起右手宣誓,尽你所能,认真学习考获8A。老师,为什么要考8A?我问他们。作为交换,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他们承诺。 因此我相信了他们,拿起笔在宣誓书上签名。但他们跟我说还不够,还要卖掉自己。刹那间,我的头被狠狠地砸到桌上,嗡嗡的耳鸣刺戳脑袋。我拼命撑起身子却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拉起我的右手用刀片划破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滴落纸上盛放层层深红昙花。我喊痛,使尽全力扯回右手,双脚往地上猛踢想让身子退后。撑一撑就过去了你要坚持,他们说着,然后撬开我的指甲强硬将它与血肉剥离。全身神经痛得不停嘶喊叫嚣,我的左手下意识在桌面盲摸想抓住那支笔。但碰到笔的那刻,他们掰开我紧握的手指抢走了它,用尖芯戳烂我的双眼、割裂我的舌头,直到眼睛再也无法看见亮光,嘴巴再也无法发出呜咽声为止。 清醒以后,我看着作业上的字符,发现它们变得诡异而陌生。我仔细抚摸它们,试图认出每个字,曾经在之身上赋予的意义却逐渐剥落于指尖,化作尘埃随之消散。自此,我的文字已彻底死去。 去见辅导老师吧。R的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被老师问起接受辅导的原因时,我一时之间找不到答案。一个合格的优秀生是否不该发生这种事?对他的问题和内心的迷惘,我一概回答不知道。那段时光其实很不真实,每个礼拜三早上进出辅导室,回班时课已上了一半,而教课老师无奈看向我,示意我回座位。起初会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后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常常迟进班的我,和早上那一直空荡荡的座位。 直到最后我仍旧给不了自己一个回答。辅导老师曾问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学校?我说,因为他们给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他点头说,我理解如今的教育制度对成绩差的学生不公平,但你并不差。我低头注视地板保持沉默,随后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 以一己之力改变不了大环境,最重要是先搞好成绩,不理其他,好吗? 好。我说。等我有钱后才来炸烂这间学校。 学校被炸毁后能拿回什么,我并不知道。那些握不起笔的日子里,我时常质疑自己曾经书写的文字、脱口的诺言打从开始是否拥有意义,或只是痴人的梦呓而造成假象。可是R依然是同样的R,全科九十分以上、金牌银牌总到手,也很爱讲干话。有时半夜R会传来简讯谋划策略,比如买下学校后,先往行政楼投炸弹,然后给每个老师加薪,让他们不要再辞职;给每个学生假期,让他们睡稳睡饱,隔天早上就不再有人永远醒不来了。 但一个不合格的优秀生是否就不该醒来?我倚靠礼堂侧门,看着R上台领奖时忽然怔住。那日颁奖典礼没有我的份,我却还是偷偷溜进礼堂看R。R的模样看起来还是R,但其他人同化成和R相同的样子,相同的发型相同的校服相同的姿势排在一个队伍里。台下的人伸长脖子仰望舞台,一个肉体爬上台他们随即为鼓掌而鼓掌。那一刻我见证一个优秀生的死,无论是那个台上对校长鞠躬至脚底的他,或那个从舞台跌下摔得稀烂的他,都逐渐被一阵阵掌声淹没,直到身影消逝。因此我逃跑了,跑到厕所吐。抬头我看见镜子里站着一个他。他穿着精致笔挺的西装,捧着镶上相框的成绩单,仿佛参加某人的追悼仪式,面孔严肃地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还活着吗?我神志不清地问。他摇头。因为我是个残次品吗?我问。他直直盯着我的双眼说,不,你很优秀。正因为你很优秀,所以连一个自杀的同学也救不回来。 在校最后一天,我在离校名单上签名,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契约,而换来一张离校证书、一份成绩总结单以及老师一句“恭喜毕业”。我发现他们所谓的承诺原来只是这份东西时,便忍不住嗤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和R只能用幽默去反抗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R究竟是否早已知道,我们其实连手上这一份破纸都不如?或许卖掉身上所有的成绩单,还可以赎回一个像样的自己。不过会不会太迟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满满的学债、空空的笔,和这一个用炸弹也改变不了的世代。 相关文章: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散文獎評審记录  
1月前
2月前
2月前
心不在焉的人,会被工地吃掉。 这句话倒不是说,动物们在工地就很安全了。刚到工地的第一个礼拜,我就在几乎完工的屋子内看到一具白色的尸体。说是尸体,又像是小孩子的玩偶,那种毛发粘滞的样子,尖端被染成了灰色,太像是孩子嘬出来的形状。那种四肢伸直趴在那里的姿势,也像是被孩子拖拽,一直到找到了更喜欢的玩具而放手遗弃在那里的。我走到它脸部跟前,没有闻到腐臭味,但还是确认了,那是一具猫。 我一时想不起猫的马来语,只是一直喊:“Cat!Cat!”。再隔一天,猫就被工地吃掉了。就像三月末泥机刚刚驶入新的工地(那时候算是工地吗,应该唤作森林更为合适吧),我和上司在寻找边界钉的时候看到的那两只山猪一样。山猪蹦了或有一米高,跳进树丛里就没有再出现过,一直放任我们把森林夷为黄沙地。 新的工地在百货公司的正前方。在马路边有一个吊杆门,然后驶入一百米左右以后,再有一个吊杆门,这些是一直都在的。从吊杆门进来,右边是第一组的木工,旁边是第二组的木工;左边是四个集装箱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还有三间用木搭起来的储藏室,被蓝色沙篱隔开后,便是八栋两层的集装箱做的“公私”(宿舍)。往后走的厨房很臭,时常有土狗随意的排泄。 猫狗也不是一直都在的,刚开始是在路边嬉戏,后来在沙篱外试探,再不知不觉中入住了公私。在旧场(旧工地)的那会也是如此,在我来到的一个月以后,开始冒出了猫猫狗狗,用人的厌烦做食。厌烦怎么做成食物?原来是拼命叫唤,让人听得厌烦了,于是去找食物来堵它的嘴。把这样的手段运用到极致的,是一只黑猫。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我把那只烦人的小猫捏死。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梦,但从此我便没有在工地看过它。我把黑色的它摁在沟渠里,我背对着全部人,转头的时候众人向我投来同意的目光——让梦里的我把它捏死了。 它的脑袋瘪了进去,下颚留在空中。 那只黑猫消失以后,小黑狗便取代了它的位置。但是又不像小猫一样烦人,有人经过也就抬着眼神,不动。甚至看到上边有些黄泥还会用爪子拍净了再躺。它身体蜷成C字、右边屁股的毛始终没有长出来,静静地躺在我的黑色雨靴上,听同一窝的小狗在涵洞里嘤嘤呜呜还不太会吠。 铁架(脚手架)顶起水箱,就是露天的洗澡区,外劳也有携家带口的,他们老婆洗澡的时候可能就会被偷窥。A型房屋有四栋,形成一个L型把别的屋型给包围住了,L型的中间,便是将来的空地、小公园,现在是铁工的工作区。再往里面走,一条六米宽的大道通往“旧工地”,路的左边是B型,右边是C型。 旱的时候粉尘飞扬,雨的时候泥泞,于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来描述工地。工地变得太快了,而似乎不变的话便不叫工地——本来就只是一个短暂的状态,是介于森林到完整建筑间的一个时期,如此而已。 前辈都不是读本科的,因此对我便有不太实际的期待,说,你是读土木工程的,应该很了解工地吧? 我其实是不了解的。 工地里至少有四样东西唤作“懒觉”:脚手架的连接销、门把手的锁芯、混凝土振捣器,还有男人真正的“懒觉”。挖掘机叫“Kobe”,反铲挖土机叫“JCB”,拖拉机叫“寸头仔”。混凝土楼板叫“板平”,底层叫“地台”,墙壁的水平叫“平水”和“荡水”,确认有没有直角是“角测”和“三四五”,小石料叫“加沙兰”,混凝土叫“石子”。 我开始像婴儿学说话。学完中文,还得再学一次外劳的叫法。 阿华是第一组来的木工看工,问了我新山人最常被问的问题:“为什么不去新加坡?”甚至于印尼工头,谷弗弄,在我载他到牙医拔牙的时候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他在工地的时间太长,长到他都厘出了年轻看工的归宿。他大概只恨自己不识字或学不会英语罢,否则这个机会让给他,必是半点都没犹豫的。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难以找到一个理性的理由去回答。我甚至不确定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会有人拒绝这样的一项美差,那便是过一条桥的距离换三又五分之二倍的工资。这部分不愿过去的新山人,是否又对“国”的概念有太明确的分界。不过是一条桥,不过是塞车。在吉隆坡实习的日子里我住在旧巴生路,或说现在每天途经旧甘巴士路,难道真的是扫过了护照就换了个身分吗?如果说因为这样而产生了身分的解离,那对于几乎活在外劳堆里的我(们),却也显得过分矫情。 我原先有点期待在《异乡人》里能找到这种矛盾的共鸣,但是我倒觉得“局外人”这个翻译更为贴切了。如果外劳有他们作为游子的解离感(就像移民海外者那种吗);我(们)是不是也有被游子包围的解离感呢(像欧洲本土人那种吗)。 我其实没有看过工地怎么把人吃掉。但是人就是变少了。在二十年前,他们说,这些做工的人全都是华人。在那个时代,我这个主要承包商的看工,是在茶餐室喝茶的人,而阿华那个职位的人,是在陪着喝茶的人。可是做工的人在他们喝茶的当儿,被工地吃掉了,因此做事忽然没了分寸。 水与沙与洋灰的比例失衡、木材找不到足寸并且够直的、沙石车怎么好像掺了水分。 当我从工地回到住了二十余年的房子里,从砌砖上,无需太仔细地都看出了分别。好些人会说,这种分寸,是败给了外籍民族的惰性。可是工地未免太依赖口耳相传,而语言的隔阂和年纪的断层,让人不知觉地气馁。当年公司来的第一个孟加拉籍工人穆斯骰伐,是我的经理亲自带着他去锄泥的。经理锄了一堆,然后指着一片区域说,都锄到这一个水平。他说OK。然而一个小时以后回来,穆斯骰伐已经锄出一个深坑。 铁工的工头鲁非可也是这样的,他们的OK,似乎在理解的过程中出现了误会。但是他们在事后露出的那种憨笑,却又太过真诚。经理说,不要被他们的眼神骗了,就是这样真诚的谷弗弄,也曾把工人集在一起闹事。最后是靠闭关了他两个星期不能工作,才得以平息。 外劳们,护照收在公司手里。他们甚至不能离开工地。他们如果没有工作,便没有钱,远在家乡的孩子便忍受饥饿。他们把自己送进来工地,远在家乡的孩子反而成了人质。前两年的居家隔离,他们就这样无工可做,无能为力。 机械的驾驶员,也是汰换得很快。黑皮受不了老板,把钥匙丢了走人。阿林回去家乡自己做了。有时候会听到同事说之前那个罗里司机爬山的时候暴毙了。现在在工地的印尼驾驶员,十月也要回去结婚了。 年轻人到底去了哪里呢。我也不知不觉有些疲惫,慢慢地心不在焉。   相关文章: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散文獎評審记录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散文首獎 | 譚鈞澤得獎感言
2月前
【花踪17】新秀散文奖决审会议记录 日期:2024年9月1日 时间:晚上10时 形式:线上ZOOM会议 决审评委:黄子扬(以下简称“黄”)、蔡晓玲(以下简称“蔡〞)、赵晓彤(以下简称“赵”) 会议记录:本刊记者李依芳        本届花踪新秀散文奖共收到114篇作品,经初审评委郑铂豫、陈凯宇、王晋恒筛选出25篇进入决审。决审评委黄子扬、蔡晓玲及赵晓彤,在进行决审之前,针对这25篇散文作品谈及总体印象及个人的评选标准。 黄:我也是上一届新秀散文的决审之一。对比上一届跟这一届的题材,上一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反映时代的文章,其中一个评审奖就是写香港运动。这一届入围决审的25篇作品,却几乎没有一个关乎大时代的书写,所以我把它们归纳成是一个小我的取向。 小我取向的意思就是,它除了没有大时代书写以外,聚焦在很多人、事、物的身上。比如写鱼、顾档口、祖先牌位、水灾、校园生活、实习,甚至包括K-pop等等。这些作品有的是纯粹的一些呓语,也有一些思考过的作者,懂得赋予文字更深层的哲理。如果我们要借由这些篇章来看这一群新生代,我觉得他们属于小我沦丧的一个世代。沦丧的意思不是说他们丧失了自我或很失败的一群人,而是这群年轻人处在高速、高压的生活底下。 我从这一群作品里面,读到很多关于噩梦、自残、失眠、头痛等等各种精神状况。对比起我以前读过,或者是上一届读过的那些年轻作者的题材,其实来得更为严重。所以我在读的时候,有一个隐忧或是担心,我希望这群年轻人可以透过写作,为他们带来稍微温暖的一个出口,这是在题材方面的想法。 另外,我想讲的就是文字能力。上一届的作品让我非常惊艳,有好几篇讨论到最后,前几位的作品其实都有得首奖的实力。但是这一届读下来,我发现整体而言他们的文字能力偏弱,然后出现了很多口语、网络流行用语,比如:OMG、废柴,这种比较口语的字眼,还有很多文句不通顺的地方。当作者连基本的文字经营都不太顺利的时候,就没有办法更好的去使用意象,还有譬喻,所以其实蛮多作品我自己读起来是苍白无力的。 还有一点就是,我觉得这一批作品有好读的点,在于它有情绪的渲染力,整篇叙事读起来也算是流畅的。但是他们还停留在一个比较偏作文的状态,还没有真正进入到,让我看到它是一个散文的面貌。 这也带出了我对这一次评审的一个标准,就是散文的面貌到底是什么?它必须是要包括文字、意境、布局等等,各种技术层面的一个经营,然后才能够从作文跳脱到散文的境界。 蔡:我跟子扬不一样,我是第一次评花踪新秀散文组,其实反而是很惊喜的,看到很多题材,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元。因为我们很常评文学奖比赛,都会知道亲情题材是散文“大宗”。可是这一次的25篇里面,我觉得题材非常多样化。 有写资优生的痛苦,有写身在异乡读书的心境、工地经验,写猫、写鱼、写水灾,及写自己的专辑收藏、收集品。即使是亲情的题材,也看到很多凸显情感的不同方式跟面向。一些篇章文字可能口语化,但我觉得其实很多都有流畅的表达,把他们想说的话说出来。 所以我反而觉得作为一个读者,是可以很好的进入这个作者的世界,甚至让我有一种看电影的感觉,画面经营得不错,给我一种具当代写法的感觉。当然还是有一些文章,可以看到比较刻意的痕迹,尤其是有一些还是过度的雕琢,或者全篇都是修辞、形容词,内容比较空泛。再加上有一些因为处理比较私己、隐秘的事,会陷入自己的情绪,文章的情绪太满,比较耽溺,层次感可能会少一点。 说到评选标准,我比较在意的是,作者有没有点出一些自身经验里幽微的地方,并把握住这个细节。即使全篇读下来也许不完美,但若可以点出别人没有洞察到的,或者是增加我对这件事情的认识,甚至改变我的认知,对我而言就是一篇很好的散文了。 赵:可能是因为我平常的评审经验都是香港的作品,作者背景很可能是来自香港、中国、台湾的,我反倒在阅读这25篇文章的时候,觉得好有新鲜感哦!就是一些地区的差异、文化,让我觉得这地方上发生的移工、水灾、祖先牌位的题材,都没出现在我的生活经验里,也不是平常阅读文章时常有的题材。对你们来说是一些习以为常的经验,可是在我的眼中就觉得好新鲜! 那些地名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但就是给了我一种陌生化的感觉,陌生化不一定是作者创造的,而是自然就让我这个海外读者感觉陌生。 有些文章可能是写台湾的,台湾我自己也很常去,也很熟悉这个地方,可是这些作品,带有一种“我是马来西亚留学生”的视角去看待台湾,有很多我没有想过的视角。我就让这些文章带我去看,这是我觉得最开心、最惊喜的地方。 阅读了这25篇文章后,我觉得整体来说,文字能力是不错,挺好的。25篇里有三分之二是不错的,三分之一挺普通,还有一些不太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毕竟我只是看了25篇。 然后我就在想,如果这是最好的25篇,是不是应该对它的文字有一个更高的要求?这25篇文章是不是写得不好呢?我整体的感觉是,他们的写作技巧其实不错,很多篇文章的文字水平不差,甚至是挺好的。从文字里可以感受到他们对中文的喜爱,看著他的文字甚至很有画面感,让人可以走进他的故事。他很仔细地用文字去描述内心一些细微的感受、细致的观察,就这个阶段来说,他们的文字是好的。 但我同时觉得在这批作品当中,或许有一半的文章,好的地方在于它的语言能力好,可是语言能力好,是不是等同于创作能力好呢?我又觉得不完全是。 当我看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一段文字的描写能力很好,但是它是不是带有思辨、带有情感去回应主题的描写,我又觉得还未到点上。事实上就是当它文字的能力,和它的创作能力不一致的时候,我反而感觉它是在炫耀技巧,而不在于好看。但在这批作品里,我觉得文字好的作品还是挺多的。 至于我自己的评审标准,我在看的时候会有一个感受,就是在部分的文章里,不知道到底他们是觉得应该要戏剧化处理作品,还是其实不是很懂得如何区分小说和散文。所以在我评审的时候,会倾向写得很自然、舒适,让我在阅读时觉得它娓娓道来的散文,让我感觉好一点,也是我在评审时的审美取态。 我觉得可以用一个比喻,就是它戏剧性的叙事,有时会令我觉得我跟那个故事有距离。而那个距离就会令我思考,其实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发生的。这同时也让我反思,戏剧性小说的技巧是不是真的适合用在散文的写作上。 【第一轮投票结果】 〈工〉  3票(蔡、赵、黄) 〈团圆的祖先牌位〉  2票(蔡、赵) 〈那是一直以来平静的街道〉 2票(蔡、赵) 〈我们之间〉  2票(蔡、黄) 〈杀死那个优秀生  2票(蔡、赵) 〈葬猫〉  2票(赵、黄) 〈琐碎〉  1票(赵) 〈头痛〉 1票(蔡) 〈答问——给重逢的一封信〉  1票(黄) (编按:蔡晓玲和赵晓彤投选6篇,黄子扬投选4篇) ●1票作品讨论 〈头痛〉 蔡:〈头痛〉是在台北读书的一个算是游子的心声,写得行云流水。他用高铁的动线来带出他的思绪,移动的路线跟著思绪走,这个部分我其实还蛮喜欢的。然后他写在台北读大学,很努力打工、过生活,家里人是扛着经济压力送他出国读书的。可是随着他离开家乡越久,他觉得自己跟家人和朋友的距离很远,不管是他的这个肉身的体验,还是心情的感受都变得越来越远,所以他很无奈又很感伤。 中间有一段,我喜欢他写坐高铁敲头,他说他放任那个头一直敲到高铁的玻璃窗。我觉得他有把一个人想要挣脱现实的困境表达出来。他写到家里的经济压力、破产,可是他一个人在那边,觉得跟大家距离很远。 所以这种心情,我觉得他有通过敲头来具象化,然后又跟这个文章的题目呼应。这个头痛其实不只是他所说的休息不够、操劳,也可以随著他一直在讲他在想什么事情──那些种种的压力,通过这个头痛带出来。 黄:我觉得这一篇算是文字不错的,但读起来感觉像青春呓语。文字不错,就是比较平铺直叙,所以我没有把它选进来。 〈答问——给重逢的一封信〉 黄:这篇排在我的前四,是一个文学少年或少女,对文学生命还有爱的思考。他写一封信,这封信有一个投递对象,就是“你”。这个“你”呢,是作者跟他相隔了四千多个日子之后再重逢,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他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倾诉,或者是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你”,这个人物的存在,所进行的一封书信对话。 我圈选这篇作品主要的原因是,它的文字非常精炼而且适切。它有一种温暖的情谊穿透了纸面,向我这位阅读者传来,同时抒情及说理兼具,却不会俗气。 读完的时候不禁缅怀起,他文中写到的三个人物──李永平、杨牧和三毛。对我来说,这篇作品就是传统的美文,也融入了他身为新世代的一些经验和见解。像他写到“我们都不诞生于信笺世代”,就是他其实已经不是生在一个书信来往的时代了,但是他在新的这个世代里,还是要写一封信给过去的这些文学前辈们,再透过这些寄语去跟自己对话。我觉得从文字上,我是想肯定他的。 蔡:从文字上肯定他,这个我是认同的。但是我没有从他里面看到很私人,或独到的经验。我只是读到他对于文学,或文学家的一种致敬。所以我看他写得洋洋洒洒的,但是没有被什么很深刻的东西触碰到,所以我就没有选他。 赵:我读这封信的时候,就觉得入围的几篇文章,可能都是讨论一些关于文学、写作的想法。我想我跟晓玲的想法比较接近,觉得它既然是关乎文学观感的讨论,我会期待它有一些由“我”这个本人,作为一个创作者、作为一个出发点的独到的文学观,但是我又未见到一些很独特的思考能触动到我。 它和另一篇〈彻夜论文〉有点类似。我个人其实不是很喜欢他的思考方式,但客观来看,这篇文章写一个自身的文学观感,还有那种很想承受苦难的感觉,在作者这一边的立场,其实他是写得好的。 我为什么不选它?理由也一样,我觉得它没有再深刻一点的,关于写作的视角能触动到我。 蔡:我也补充说说〈彻夜论文〉,这种知识型路线,像我们读董桥,除非有很深的哲理,不然它很难──怎么讲呢,震慑到我们吧! 〈琐碎〉 赵:我选这一篇是因为我很喜欢它整个叙述,与其说是写他与爸爸之间的爱,更贴切地说,可能是他想表达他对爸爸的爱。而这个他对爸爸的爱,其实是展现在很多琐碎的叙述里,很琐碎而具体。好像一句都没提及「爱」这个字的一份爱,他对父亲的喜欢表现在他对爸爸的观察,连指甲、做事的方式都观察得很仔细。 他写一个爸爸,好像是一个很被动的爸爸,一切都琐琐碎碎。对爸爸的认识是一些琐碎的观察,爸爸和“我”的相处很琐碎,爸爸说的话很琐碎。在这些琐碎里,我看到爸爸是一个很内敛、不是很懂得表达自己,甚至不是很懂得主动去和“我”相处。 我看到一个争取机会和爸爸相处的人。我看到他一开始写“他的小指甲有一只是很长,其他都很圆润”,我好像在以一个小朋友的眼睛去看“为什么爸爸的指甲是这样的”,然后我就尝试去找这个答案。 写修鞋、补鞋,他的文字很仔细,但是那个仔细不是冗赘的仔细,让我读来很自然。我尤其喜欢他写的一口钉的段落,就是用这么细微的钉,我怎么去钉一颗钉的这件事,叙述爸爸对他的关心,因为这样学会了一些东西,再由这个叙述带出爸爸如何教他道理。我觉得整篇文章很自然、舒适,他对爸爸形象的描写,及“我”和爸爸之间的情感关系,拿捏得很好,这是我觉得他做得好的地方。 不足的是,他对父子的探讨不太深刻。但我想这一篇本身主题是琐碎,一切的观察和情感也是因琐碎而起的。 蔡:他的文章题目就叫〈琐碎〉,我其实也蛮喜欢这一篇,他的情感是很真挚的。只是读完后,我感觉他好像还可以开展更多。 黄:他才写了千六字啊! 蔡:很像一个很年轻的写作者,很纯粹的一种感觉。 黄:我有一句评语,觉得他有些部分有点潦乱、飘忽。但是他在经营句子时,有一些简短的句子是好读的。 赵:我觉得你可能说中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千六字。 蔡:对!对!就是没有开展,因为他的篇幅太短小了。 黄:也不是说多字就一定会得奖,但是在一个三千字篇幅的散文里,你才写了一半,就像晓玲讲的,你没有开展来去写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蛮吃亏的。 ●2票作品讨论 〈葬猫〉 黄:我蛮意外晓玲没有选。 蔡:对,要先听你们讲啊! 黄:其实我在25篇作品里面,最想争取让他得奖的就是〈葬猫〉。我一开始读的时候,他没有深刻打动我。但我把它放在一边,重读时,细细咀嚼里面写的东西。有些散文在你初读的时候,感觉很像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撩动着你,你觉得他没有挠到痛楚,或有太深刻的印象,但是就是会忍不住回来重读他。 我读了这篇散文很多遍后,觉得作者找到了自己叙述的腔调,或风格。他写的是“葬猫”,很多画面,他都是用一种近景,甚至是close up的方式,让读者看到死亡。比如说猫的死亡、亲人的死亡,虽然亲人的死亡描写不多,但是透过这些事件,我从画面品出来的,是一种离别的酸涩。 作者表面写的是事件,往往却借猫喻人,延伸出很多做人的哲理。我觉得作者高度和才情兼备。 这篇散文表面写的是“葬”,“葬”其实就是一种哀悼。它穿插的却是作者对于爱,或者是表现爱的方式的一个思考。他在处理亲密关系时,不管是对亲人还是对猫,都选择了一种逃避的方式,他诚实地表达他在逃避,是让我非常尊重的。写散文可以坦诚,他直接地告诉你,“我还不擅长”、“我甚至不知道家里准备好要养猫了没有”,这些话都很打动我,它让我看见,散文可以包容人的脆弱,甚至人的孤傲。 在这篇散文里面,我自己看到的是,它有很多不同的点,像是在散发一种生命的幽光。我把它拼起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星座。里头也有一些哲理,让我看到他思考过。我非常期待这个作者以后的创作,期待他的散文集。 赵:子扬说的我都很认同。我有一点补充,觉得这篇文章处理得很成熟。它有好的、成熟的散文叙事技巧。并不刻意营造戏剧效果,而是平缓地叙述,说死亡说得很好。 很多部分我都喜欢,喜欢他写猫的可爱,可能我自己有养猫,所以明白他说什么。很可爱的一点是,他透过一只新来的猫,写一家人之间的牵绊,我觉得这个做得很好。他后面说,不懂得面对亲人的死亡,其实他没有写他和其他亲人的相处,但是通过这一只很可爱的猫,他刚刚见到它,然后刚刚的离别,关于这个死亡,娓娓道来的一些事。例如:妈妈活在愧疚里,其实这些愧疚是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面对死亡,就是有这一丝丝的愧疚。 他好的地方在于,本身写猫已经写得很好,很好看,说家里已经变成了猫俱乐部,你不能说走就走,有猫的话,你不能走得那么潇洒。另一点,我喜欢他具体的去写一只猫的死亡,以及大家怎样看猫的死亡,如何处理这件事,去暗示我们怎样去处理亲人的死亡。我喜欢这种写法的那种不动声色,淡一点,但是它会带来大家的思考。 蔡:我说说为何没有选它。子扬说很意外,因为我从小都有养猫,就是跟猫很亲近。可能是这样,我反而在看的时候,觉得他没有写出猫那一些让我觉得会有特别观察到的东西。但是晓彤的另一点反而说服了我──她写猫其实没有打动我,反而是以此反映家庭关系,我倒是觉得处理得不错。 〈杀死那个优秀生〉 赵:我看的时候觉得很亮眼,题目很亮眼、整个叙述很亮眼,戏剧性处理得很好。散文有戏剧性,仍然可以是一篇很好的散文,这个处理得很好。 戏剧性的处理手法和散文,是怎样处理得平衡呢?它在前面是相对戏剧性,是很触到我们视线,很触动我们眼球的可爱写法。但是后来如何回到散文呢?其实就是写我,因为一个同学离世之后的抑郁,再慢慢转入内心的探讨。我喜欢他的写法,他的写作技巧很好。 另一点,我很喜欢他的题材,他一开始写的就是,大家都很不喜欢这间学校,然后他写他和R感情很好。最后由于一个学生死亡、自杀,变成了和R分道扬镳,后来探讨的是:到底是因为我不再优秀,所以我是被杀死的,还是一个人见证著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仍然好像没有撼动他的生命,才代表那个人的灵魂是死了? 我觉得整个题材很好,很喜欢这篇作品。 蔡:对,我也非常喜欢这篇,这篇应该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散文。整篇很像电影镜头,就是画面感经营,它开头对话的带入感是很强的,作者讲话的腔调也很吸引人。这一篇散文写的是资优生对世界的呐喊,可以看到这个作者活在这个年龄阶段,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或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的一种思考。 身为名校的优秀生,他精神压力很大,随着同级有人自杀之后,他开始做噩梦。散文里的梦境处理,是要反映心理世界,他的恐怖和焦虑。他开始去想,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东西,为的是什么。 他去见辅导老师,辅导老师说,“我理解如今的教育制度对成绩差的学生不公平,但你并不差。”这一句处理得很好。别人会不理解这些优秀生。有什么好失落?有什么好痛苦?有什么好焦虑?因为你明明成绩很好,你是人生胜利组,你为什么需要医师? 只有他们知道,像他或者同样是优秀生的R,他们知道自己内心是痛苦的,所以才会一直讲要炸学校。我觉得这句话在散文里不断重复,值得思索。他说他去炸学校,不是说要去射杀谁,这个宣泄不是针对谁,而是针对一个体制。他们身处这样的困境,没有办法挣脱。这也算是一种催眠,催眠自己这一切是会结束的。 同级生自杀之后,R不去看,继续去考好成绩,可是「我」选择去挖掘去思考。题目本身也有思考空间,像刚刚晓彤说的,到底被杀死的是优秀生,还是谁?可以是自杀的人,可以是这个叙述者“我”,也可以是R,或所有失去灵魂、麻木遵循教育体制的人。所以我觉得他处理的非常好。 黄:这篇我大概排在第五名,但我只圈四篇,所以没有把它提进去。它在体现一个小我世代时,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篇作品,尤其是优秀生、资优生这一群人,是我觉得在马华的创作里面,比较少见的一个题材。 我读的时候,从头至尾都被它吸引,可见作者说故事的能力非常强,也非常流畅,你几乎可以从头跟著他把整个故事看完。但我有一个疑惑,或一个思考吧,就是当散文处理得这么戏剧性的时候,我是不是用小说去处理会比较好。它没有一个对错,这是我卡著的一个点,我自己思考的一个点,所以最后我没有把它推到比较前面的位置。 蔡:戏剧性,你是说梦境的部分吗?还是? 黄:就是它整个事件,老实说这篇散文不美。 蔡:不需要美啊!散文不一定要美啊! 黄:我们追求如果阅读散文,就是美文的话,它不美,但是它有自己的风格。我会觉得我在读一个故事,而不像在读一篇散文。 赵:我要补充及回应子扬。我看的时候,觉得一些部分他写得很好,很真实,他说“我和他们只为哀悼而哀悼,转瞬他的痕迹便被琐碎的日常磨平,然后被我们彻底遗忘。”接著他再说“会不会被校方压下来?”,R就说“家属自然不希望传出去。”,“而且我们还是名校。” 他在这边处理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忘记这件事情,我不可以当作没事发生。但是R就是当作无事发生,那么到底真正被杀死的是哪一个典型的代表呢?如果“我”不是散文的话,我会视“我”为一个典型,R是另一边的典型。 回应子扬的问题,他的写作手法是很小说,但小说之余,我同时可以接受“我”其实是真实的。他用相对戏剧的手法去写“我”的经历,他将这个技巧应用在一篇散文里,这也是我觉得它可以是一篇散文的原因。 蔡:就是用一种小说的技巧或手法,去写一个我觉得很真实的事情。一些细节也处理得很好,有人自杀后,学校让他填问卷,问他的心情。他填的本来是低于及格线,但是他担心这样会不会引来什么问题?然后他把它调整过来。这反映了人在群体里,害怕自己不一样、被当成一个异类,或因为不一样而被抓出来。这些细节都很可以说服我。 黄:我认同两位讲的,我没有说散文一定要美。我有被说服,其实我也不觉得这篇作品不好,只是卡在小说不小说那里,但我可以放下。 〈我们之间〉 蔡:这一篇写妹妹有轻微自闭症跟语言迟缓、发展迟缓,妈妈用医学、玄学、风水的方式,要治愈妹妹的病,可是无能为力。作者写他加入妈妈的队伍,三人一起往某处,这个部分我还蛮喜欢的。 想说三个人一起往某处,有可能是突破的地方、突破之道,又或者是回家之路。他这边其实就点出,虽然生病的是妹妹,可是一家人的命运难免会绑在一起。这个联系,我觉得扣得很紧密。但是也有一些没有那么好的地方。 这篇散文让我想起一位台湾作者李筱涵,有篇得奖作〈童仔仙〉,就是写她妹妹有罕见疾病,妈妈也依赖医学跟玄学,甚至归咎怀孕时可能触犯了风水禁忌。那篇散文借用了哪吒的形象来刻画妹妹,所以他妹妹的形象跟性格是很鲜明的。 回到这一篇散文,如果他妹妹同样是事情的核心,是这个写作的核心的话,那对于妹妹的刻画,我反而觉得不够多。 黄:我选这篇作品是因为他写的是轻微自闭症的孩子,就是“星星的孩子”,他的妹妹。但是我觉得他的好,反而在他没有聚焦这个主题去展开,而是结合了自闭症跟风水一起去写。我在读的过程当中,可以读到这个作者,他是在抵抗跟接受之间,不断地前进的。 题目是“我们之间”,这个“之间”指的是家门,家门是物理的隔阂,也指存在于作者、妹妹和母亲之间,心里的一个隔。作者将他自己置于隔开的一个空间,去写这一篇散文。 很多状况其实是暧昧的,比如说他有写妹妹有时是好的,重返日常,后面又提及未能找到解决之道。他其实一直处在这种暧昧又前进,好像没有解决的一个情况里。在信仰方面,他也是一时抗拒一时接受的。 所以,他这种游离、摆荡在“之间”,我觉得这个“之间”为这篇散文点题了。有一些句子也很漂亮,意象深邃。但有个缺点,在接近结尾的时候,开始讲一些道理,破坏了整篇散文的韵味,尤其是最后一句绊倒了我:“无论生命如何颠倒反转,漫漫长路,我们仍要好好地走。” 赵:它不是很打动我。我看到他写自闭症的妹妹,然后他轻轻提及,命运好像是先天安排好,然后它也会影响一家人。但他中间很多地方都是写风水,很快就走到讨论风水和命运,没看到自闭症小朋友的独特性。所以我会想,即使他最大的主题是“我们之间”、命运的影响,但是人的独特性还是需要的。 还有一点,我直观的感受是,虽然他写了很多家里的变化、风水、治疗师,但是我不太能走进他的内心。我不太能看到“我”的真实情感。原因可能跟很多文字都在讲治疗室和风水有关,太少文字叙述妹妹跟他之间的相处,或者一家人除了风水以外,他们面对的事情。 〈那是一直以来平静的街道〉 蔡:这一篇的文字是很简洁的,很自然、朴实,不会有任何用力过猛或刻意煽情的地方。他是写一场下了三天的大雨造成水灾,在这段时间他经历的或他思考的,他用一种平实的方式来叙述。 虽然水灾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却改变他对于一些人本来不好的看法。比如他的马来邻居,或提及借钱就会讲难听话的大舅。一场水灾改变了很多本来不太好的关系,包括居民之间的关系,也看到了很多人的善意,教会、政府、私人机构发起赈灾等等。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水灾带走了很多家里珍藏的小东西,他自己偷偷收藏,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是让他很感伤。水灾的后遗症也包括,他开始对下雨这件事心神焦虑,心情不再平静。 赵:它有一种很平淡的感觉,是一篇很诚实的文章。我看的时候会觉得很有新鲜感,虽然香港也有水灾,但是那种全村救济的情况,让我有在看一个异地经验的感觉。 中间有很多部份我觉得很“得意”,例如他说:我不想去舅舅家里住,因为觉得他贪钱,然后爸爸又很想用钱去撇清关系。后来他发现舅舅很好。还有本来他觉得很不开心,以为会很“大件事”,起初就是爸爸以为很小事,结果原来是很“大件事”,但是当他们都以为很“大件事”,原来其实也是很小事。 不过,如果只投三篇的话,相比其他,它不会是我三甲的选择。 蔡:但我们还是觉得想要讨论它,让它被看见。 黄:你们讲的“平淡”,就是我把它刷走的原因。 蔡:但它有它详实和有意思的地方。 黄:就是很小很小的讲完一件事情,就这样平淡讲完了的感觉。 蔡:但它还是会有一些平淡里面却有趣的地方,你觉得没有什么却有什么的地方。 〈团圆的祖先牌位〉 蔡:这篇用神主牌位来带出亲情,以女儿“我”的角度来看,奶奶要团圆,却拆散了她跟爸爸,他们这个家的团圆。奶奶要爸爸的神主牌供奉在祖屋,让她觉得是拆散父亲跟他们一家人。从这个角度切入,我觉得很新颖,题材也很独特。 文中有从祖先牌位看家族的发展,二战后爷爷到南洋的历史,以及牌位的种种学问和情感关系。 赵:我很喜欢它的题材,有新鲜感,语言驾驭得很好。但它整篇故事来来去去都是在说同一件事情,层次感不够。即使是这样,我觉得作者的语言能力很好。 我看的时候觉得伤感。文中的爸爸很早离世,大家都不舍得爸爸,奶奶很想念爸爸,“我”也很想念爸爸。“我”在他生前已经没什么跟他相处,连他的神主牌也想跟他相处多一点,是种很幽微的感受。所以我觉得这篇并不仅只题材独特,而是情感也有很细致的地方。“我”觉得爸爸和“我”的相处时间很少,所以可不可以和爸爸的神主牌相处多一点,这样也算是弥补遗憾。 黄:我认同它的题材非常特别。只是我读的时候,感受到的比较是,很多的叙述,却比较难感受到在叙述底下的这个作者,他的样子、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我看到的比较多是表面的,所以我没有选。 ●3票作品讨论 〈工〉 黄:我没有想到他会有三票。这个题材也非常特别,写一个承包商的看工,写工地的流变。他是绕着被工地吃掉的人去写,他写的就是消失和变化。故事从猫尸起头,他写猫的尸体的样子,“那种四肢伸直趴在那里的姿势,也像是被孩子拖拽,一直到找到了更喜欢的玩具而放手遗弃在那里的。”,这句一下子把我抓着,很能够打动我,就是被遗弃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他写得很有童真,但是又一下把我带到那个情绪里面去。 在这篇散文里,他写梦、写人,虽然看起来有点散漫,但是他反照的是自己。他自己的凶残、自己的不甘,他所谓的不甘可能是没有去新加坡发展。我最喜欢这篇散文的地方,就是他题材非常特殊,有一种职人书写的感觉。像台湾这几年流行的,〈做工的人〉、〈伪鱼贩指南〉等。 蔡:还有〈洗车人家〉。 ​ 黄:从新生代里看到职人写作,我觉得蛮有趣。另外,他虽然被生活或这个工地和处境压迫着,但是他的叙述语气,有一点装酷的在描述,读起来有一点颓废,又有一点淡漠。 他在跳转的这些情节里面,要体现的是一种工地生活的状态,或者是一种人的生活状态。他结尾写到自己也慢慢心不在焉,其实是要对应开头,我觉得开头第一句就非常吸引人读下去。就是:“心不在焉的人,会被工地吃掉。”他自己要慢慢被这个工地吃掉。 蔡:这个题材很少见,可是在马来西亚,我觉得这个题材应该要被写的,因为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盖房子,可是工地的情景却很少人去写。他应该是我看过的马来西亚的文章里,是第一个写工地的。他写工地的人、动物,其实会觉得动物跟人在工地里没有什么分别。 我联想到的是,工地可以拉出某一种空间的特质。因为工地是荒芜的,是还没有变成什么的一个空间,所以在这个空地里,每一个生命都好像活得很原始,同时也活得很卑微。 别人问他要不要去新加坡发展,他想,如果去了新加坡,是不是也跟工地里的外劳没有分别。 全篇我都蛮喜欢的,只有一段我觉得有点突兀──“我原先有点期待在〈异乡人〉里能找到这种矛盾的共鸣,但是我倒觉得‘局外人’这个翻译更为贴切了。如果外劳有他们作为游子的解离感……”,这一段,就是很突兀的跑出来。 我会觉得这个作者是不是为了要点出这个想法,然后直接引述一段论文的句子,跟文章的其他部分有一点格格不入。对,我在读的时候,是这样的感受。 黄:我补充一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地方…… 蔡:你觉得突兀的? 黄:你刚才的解释是正确的,我看到的是他说:“前辈都不是读本科的,因此对我便有不太实际的期待,说,你是读土木工程的,应该很了解工地吧?”然后下一段他就放了一整段,跟你讲一些工地的术语,工地里至少有四样东西唤作“懒觉”,然后就是一堆的那种术语跟器材的陈述,我就有他在回答自己的感觉。 赵:其实这篇是我最喜欢的,在这么多篇文章里,我觉得是最好看的。我记得我很早看这篇,因为我是不跟秩序随意点出来看,第一次看,已经觉得很亮眼了。后来看完全部,我依然觉得让我记忆最深。 我先说出我觉得它不好的地方,它的缺点相当明显,对比其他文章,你会看到作者是用心铺排的,而这篇文章我觉得很搞笑。我的阅读经验就是,觉得他好像是写完一段,然后下一段,然后下一段,但不是很扣连的。 蔡:就有一点割裂。 赵:她那些扣连好像是作为读者的我,帮他脑补了。所以就会有你们刚刚说的那两段奇怪的段落,其实我觉得应该有更多奇怪的地方。 我今天有空就写一段,然后又写一段,然后写完不知道怎么修改,那就交了,就是这个状态。前面那只猫后面也没有特别提起,前面以为有些伏线,它又不是,你以为它是一条伏线,但是那条线没有了。 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它很好看,它的好看是超越题材的好看,那些文字的观察力很深刻,我觉得写得很精准。 他第一句“心不在焉的人会被工地吃掉”,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我接下来讲的很多好看的,也像是经过我脑补的一些想法。他说工地是介乎建筑和丛林之间的一个地方。我看到它前面说一些猫、狗过来找吃,我会想,工地的人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危险的地方?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好像那只猫、那只狗,都是不同类型的人,其实就是来找吃(讨生活)的。所有人都是在这里,所有生命都是过来找食物,然后因为这件事情就聚合在这里,这个危险到心不在焉就会被吃掉的地方。 中间有一些细节,我觉得很多时候被它触动的是它的一些话语,因为它整篇文章本身其实不是很连贯的,虽然都是写同一个主题。 我很喜欢第一个被触动到的,它说猫猫狗狗用人的厌烦做食,厌烦怎么做成食物?原来是拼命叫唤,让人听得烦厌了,于是拿食物堵住它的嘴。我的猫也是这样,我觉得很多猫都是这样,这句真的让我印象很深刻。 然后他写,去或者不去新加坡,写只是隔了一条桥,事情为什么会相差那么远。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会因为这样去新加坡谋生。我很喜欢他中间有个探讨,其实香港现在也有移民潮,我身边也有一批朋友去了新加坡工作,已经不是一座桥,几个钟机都要过去做移民。我喜欢作者对国的概念思考,他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去或者不去,但是他会提出一个疑惑:我们过去了会不会就换了身份?然后他就说,“如果说因为这样而产生了身份的解离,那对于几乎活在外劳堆里的我(们),却也显得过分矫情。”我觉得这个探讨也是很好。 之后他提及,外劳的护照收在公司手里,他们甚至不能离开工地,如果没有工作便没有钱,远在家乡的孩子便忍受饥饿。他们把自己送来工地,远在家乡的孩子反而成为了人质。 很多这些文字,我觉得都是很深刻的观察,很触动到我,所以即使它有很多的叙述缺陷,我仍然很喜欢这篇作品。 黄:嗯,很神奇的一篇作品。 蔡:我也蛮喜欢这篇的,虽然觉得有一些突兀的地方。 黄:他可能就是采用工地式的书写吧?其实我还是读到它有一些连贯的,就是刚才我讲的流变,工地的流变、人的流变。 【第二轮投票结果】 黄:第二轮投票,我们直接投选自己心目中的三篇,第一名5分,第二名3分,第三名1分。统计分数最高的作品将胜出。 〈工〉  11分 (赵5 黄3 蔡3) 〈杀死那个优秀生〉  8分(赵3 蔡5) 〈葬猫〉  6分(赵1 黄5) 〈团圆的祖先牌位〉  1分(蔡1) 〈我们之间〉  1分(黄1) 黄:〈工〉分数最高有11分,〈杀死那个优秀生〉有8分,然后〈葬猫〉有6分。这三篇如果得奖的话,大家同意吗?有没有其他想要争取让他得奖的篇章? 赵:没有,很满意。 蔡:因为她的首奖已经在首奖。可以,我心中的首奖有评审奖,子扬也是啦! 黄:对,我可以接受这个名次。虽然我第一轮没有选〈杀死那个优秀生〉,但是我也认同他是不错的,可以得奖。 蔡:我们二人的第二也都是〈工〉,所以还好。 黄:嗯,得奖作品确定了。我在思考的是首奖。 蔡:对我来说,〈工〉有他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杀死那个优秀生〉在整体上会比较好。 赵:其实我自己是觉得〈工〉或〈杀死那个优秀生〉获得首奖,可能都有一点点争议,可是两篇的争议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黄:我选〈葬猫〉就是因为它符合我对散文期待的样子,〈工〉和〈杀死那个优秀生〉,我觉得是蛮实验性跟蛮挑战的,我们把这个名次宣布出来之后,应该会有争议,可是我是认同他们的。 蔡:我不是很了解为什么〈杀死那个优秀生〉会有争议呢?散文本来就不一定要很光明或很黑暗,但是我希望它能探索内心,思考人活著的处境和问题。 它本来就可以用诗的方式去写,或者用小说的方式去写,我觉得不是戏剧性的问题。我很坚持散文要真实,但是手法是用小说或靠近诗的,我觉得没问题。 〈工〉我只是觉得它有某一些技术上比较突兀的地方,当然其他部分我都很喜欢。 赵:无论〈工〉或者〈杀死那个优秀生〉拿首奖,会不会不符合传统对于散文奖首奖的期待?〈工〉明显有很多技术的毛病,但可能要反问的问题是,是不是真的一定要技术毫无瑕疵、或相对少瑕疵,才可以是一篇获奖的作品,但是我们要忽略它的亮点呢? 〈杀死那个优秀生〉对我来说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会想,大家看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它是一篇小说,相对没那么符合对散文的期待,可能是一个争议的点。 你如果问我会不会觉得这两篇可能有争议,就觉得〈葬猫〉会好一点,我是不会的。我不会因为这样而摆一篇我不够喜欢的作品认为他是第一。 黄:我自己考虑的点,其实只是文字,题材我觉得可自由写也不会限制。只是文字,在〈工〉、〈杀死那个优秀生〉及〈葬猫〉之间,我觉得文字相对比较好的是〈葬猫〉,但是综合刚才两位讲的,我也觉得选有亮点的作品,就是〈工〉和〈杀死那个优秀生〉,其实我OK啊! 蔡:文字它只要不是有语病,我没有要求它完美,而且现在散文的发展,也不再像传统散文那样子。所以我倒是比较没有那么觉得,一定要选出文字最好的那个人。反而是他里面一些细节,带出来的细腻程度跟思考,对我来讲还是比较重要的。比起来我会觉得,〈工〉和〈杀死那个优秀生〉还是比较能够说服我。 我喜欢〈杀死那个优秀生〉,因为它的亮点跟〈工〉的亮点一样多,只是在亮点一样多的情况下,我就会选择那个表现比较没有要挑剔的。 赵:首奖是〈工〉或〈杀死那个优秀生〉,我都觉得可以,因为〈葬猫〉我比较没有那么喜欢。 蔡:那我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杀死那个优秀生〉了? 黄:你要争取吗? 蔡:要啊!要争取!现在争取。 黄:题材两篇都很有亮点,技术性来看的话,〈杀死那个优秀生〉比较少技术的问题,但是这两篇放在一起,其实我比较喜欢〈工〉。我决定尊重我们投选的票数,本来〈工〉就是在我前三,〈杀死那个优秀生〉没有在我前三。根据我们的票数,〈工〉是首奖。〈杀死那个优秀生〉和〈葬猫〉是评审奖。 蔡、赵 :OK,可以。 ■三位评审对接下来想要参赛的参赛者有什么建议? 黄:对于创作方面其实我没有任何建议跟期望,因为我不想给一些建议,然后下一届大家就朝着那个方向去写。这次我读到比较很多伤害、压力、精神问题,甚至提及自杀的作品。我倒是想对这一群写作的孩子说,大家要好好的活着,你一定要努力撑到世界向你敞亮的那一天。熬过这个阶段,你会看到未来。 蔡:这次的文章可以看到很多年轻人的胆识,包括我们选出来的这个第一第二,我们都蛮认同他们的胆识。就是很无畏,包括不一定会遵循某种文学奖散文应该长成的样子,而长成那个样子,我觉得他们还是有一种很无畏、很任性的精神。我希望他们保持下去吧!文学本来就是可以接受很多,我们日常不能说出口的,一些很黑暗的一面,或者我们觉得很辛苦的一面。这是文学存在的意义,希望花踪可以一直办下去。 赵:花踪文学奖或很多出名的文学奖,会有一些很有才华的写作人获奖,但同时也会有一些很有才华的写作人没有获奖。所以我会想,大家抱著一个怎样的心态去参加文学奖? 如果文学奖是你看到有一个deadline,而去努力,变成你认真创作的动力,这是很好的。拿到奖或者拿不到都很好。但是如果因为“拿奖”这一份众人期待的压力,令到你不再写作,或者因为你得不到奖项,那份挫败感你处理不到,而令你不再写作,那是很难过的。 所以我会希望,参加文学奖的人,会因为参加文学奖而继续写作。 ■三位评审对花踪文学奖有什么建议和期许? 黄:今年增设一个评审奖很好啊!以前是一个首奖一个评审奖,现在多一个评审奖,至少有三位得奖者,多一个机会。 花踪新秀散文是很神奇的一组,过去两届的首奖,就是上一届的王晋恒、前一届的陈凯宇,他们都出版了散文集。所以我觉得花踪在推动新生代持续写作跟出书这件事情上,扮演著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甚至是一个指标。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继续推动一个让更多的新秀被看见、来比武的平台。 蔡:我们之前投票的时候,有一些可能会觉得,也许他挤不进前三,可是我们还是会想提他,就是觉得他其实还是有一些很好的地方,希望他们被看见。 赵:每一个文学奖都很好,写作是一件很孤单的事,所以如果你有被看见或者被肯定的机会,这件事本身已经是很好了。
2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