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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法令

我国著名导演张吉安,在其最新影片《五月雪》于多国屡屡获奖后,力拼半载,进出电检局无数次,影片承受了些少删剪和消音,终于获准在我国电影院上映。我第一时间和长子长媳到附近影院观赏了引人注目、长达两小时的电影。 我对影片内容并不陌生。55年前的大事,发生在独立仅12年的新兴国家,造成某些人家破人亡,人生永远蒙上一层阴影,甚至为全国带来尾大不掉的后遗症。 1969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怀着爸妈的希望从霹雳州安顺来到吉隆坡斑苔谷,到全国最高学府马来亚大学报到,入读工程系,获分配在工程学院毗邻的第二宿舍住宿。中六同学刘晋中刚巧就在与马大仅隔了个小小交通圈的马来西亚师范学院就读。马大迎新周刚开始,我空闲得很,于是约了他次日傍晚一起去吉隆坡看电影。 提早吃了晚饭,刚要离开第二宿舍,只见中二时的班主任兼地理老师古查兰星快步进来。他一眼便认出我,直呼我名字,问我要去哪儿。我据实相告,他连忙阻止我,叫我别去吉隆坡,说那儿刚有人被打死。不过他没把话讲清楚,我满以为只是私会党之间的打打杀杀,死一两个人乃稀松平常的事,与市井小民无关,于是照计划离开宿舍。 这位老师事隔多年居然还记得我名字,超强记性令我既惊讶又钦佩。他后来离开杏坛,成为国产车普腾总经销公司EON的首任总经理。 和晋中会面甫一阵子,还来不及出门等巴士,国家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即同步报道,政府刚颁布紧急法令,雪兰莪(包括吉隆坡)戒严,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住所。糟糕,马大校园就在咫尺之外,我却回不了,怎么办?晋中带我去见院长,院长叫他在睡房腾出一点空间给我,也为我留一些食物。就这样挨过了难受的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看准时机,等每隔一段时间即出现的警察巡逻车呼啸而过后,立刻在晋中协助下翻越学院篱笆,以百米竞跑的速度冲到马大校门前,出示学生证,安然返回安全又舒适的宿舍。 戒严期间被派到马大医院帮忙 从师范学院回来马大没几天,我即连同第二宿舍的另34人,被派去马大医院帮忙。医院员工因戒严不能来上班,而大学尚未开始上课,因此我们被调去做义工,分组在厨房和洗衣房服务。我隶属洗衣组。洗衣房全机械化,洗、干、熨皆由巨大的机器代劳,但仍需很多人手来控制和配合那些机器。房里空气既闷热又不新鲜,加上浓重的肥皂味,简直令人反胃。吃喝都在医院,直到晚上7时许才回宿舍。 戒严稍松时,我老朋友陈火明来宿舍找我,在戒严于下午2点半生效之前匆匆离开,赶去附近巴士车亭搭车回八打灵宿舍,谁知路过的巴士都不停车,想搭顺风车又不得要领,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最后一个善良的马来摩托骑士解了他燃眉之急,还一路提醒他别去华人多的地方呢! 导致政府颁发戒严令的暴乱,成因及过程有多种版本,包括官方、民间、国内外媒体及外国使节的报告。事隔多年,很多官方机密文件都已解密,有兴趣者可去查阅,也可参考柯嘉逊博士参阅了英国国家档案局解密文件后出版的著作。 我安顺三民中学初中一同窗覃业瑛的太太黄静芳,当年和家人住在吉隆坡甘榜峇鲁,一家五口(祖母、母亲、妹妹和两个弟弟)在暴乱期间遇害,另一个妹妹多亏马来邻居保护而幸免于难,静芳本人恰巧在适耕庄当临时教员而逃过一劫,另3个兄弟在巴生工作也没受牵连。业瑛中学毕业后在家蜗居了两年去怡保读中六,1971年在适耕庄当临时教员,和静芳成为同事,擦出爱情火花,于1972年尾缔结良缘。 一晃半个世纪,业瑛和静芳的女儿心皓决定为素未谋面的外曾祖母、外祖母、姨母和舅舅以及许许多多无辜牺牲的惨剧受害者伸张正义。她在大学主修大众媒介,毕业后先后在亚洲卫星电视广播、马新社和当今大马主持电视节目,成为知名度颇高的电视主播。从2017年开始,她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采访了几十个惨剧幸存者及受害者家属,编著了一本题名为《在伤口上重生》的专书,收录了由26人口述的19个切身故事,于2020年3月出版。 距离雪州双溪毛糯“希望之谷”(即麻风病院及病黎村)不远的山坡上,有个乱葬岗,乃当年一批遇难无名氏的最终归宿。2017年4月29日,该墓园曾有一场悼念会,出席者逾百人,包括枉死者家属。我和内子美英及业瑛,由识途老马的朋友带领,造访了该墓园。墓园不大,由篱笆围了起来,面积看来还不到半依格,墓碑全被茅草掩盖了,用脚把草踏平才勉强让几个墓碑探出头来。到墓园来祭拜的人并不多,一来墓园地处偏远,不容易寻找,二来它既是个乱葬岗,墓碑下的尸骨实属何人还是个疑问。 惨剧对国人的影响既大且深,除了直接遭殃的众多家庭,政府后来推行以消除种族经济不平衡的政策,因执行偏差而带给某些族群诸多困扰,承受不公平对待。另一方面,某些不负责任的政棍,竟不时把这惨剧搬出来恐吓人民,令人义愤填膺。 两宗种族清洗事件,从1975年4月延续到1979年1月发生在柬埔寨,以及从1994年4月7日至7月15日刚好100天发生在卢旺达,都比我国当年惨剧严重何止百倍。结果两国政府都直面各自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建立了巨大纪念碑或纪念馆,提醒国民,汲取教训,切忌重蹈覆辙。反观我国,都55年了,国人和当局是时候勇敢面对那不甚光彩的一页,认真检讨,汲取教训,然后把它抛诸脑后,朝向更美好的明天阔步迈进。
2月前
11月前
3年前
流军/暗无天日的年代(上篇) 流军/暗无天日的年代(中篇) 前文提要:马共叛徒丧尽天良。军警心狠手辣。特务有恃无恐。村民命如猪羊任人屠宰。 公司楼被烧后单间住户接到通知:爪洼坝已划为禁区,住户在两个星期内必须搬迁,违者将被驱逐,房子将被烧掉。 我们早就想搬,可是搬去哪里?怎么生活?如今非搬不可了。邻居朱时伯建议搬去头湾,街场后靠大路那块椰园环境不错,园主莫哈末已经答应让他在那里搭房子。去那里搭间亚答长寮,中间隔道墙分为两间,这样既省钱又省工。这主意好,父亲欣然接受。大哥和二哥知道后偷偷回来帮忙。夯地基,搭构架,盖亚答,板墙是从爪洼坝的房子拆下来的。搭好房子收拾好东西大哥和二哥便赶紧离开。 好友炳文和张新搬去西边离街场约两公里的甘榜丹绒。永泉的姑母住在东边河口。我们各分东西,从此就很少见面。 (三) 离开爪洼坝,没了生计,家无存粮,手停口停,父亲忧心忡忡,没多久就病了。 为断绝马共的粮食物资来源,剿共局又出新招数,把头湾到六湾的街场围上带刺的铁丝网,下令网外的店铺搬进铁丝网内。铁丝网两边开栅门,早上6点开傍晚7点关。军警特务严格把守。村民出栅得搜身检查。网外晚上7点至隔天凌晨6点戒严,戒严期间村民不得外出,违者格杀勿论。 我们的家在铁丝网内。承包商围铁丝网时砍掉屋后一排椰树,铁丝网内侧留下一块狭长的空地。母亲灵机一动,把那块空地辟为菜园。我和妹妹放学后到附近养鸭人家的鸭寮里扒鸭粪当肥料,同时帮母亲把番薯木薯豆荚蔬菜挑到街场放在杂货店寄卖。所幸父亲病情好转,精神逐渐恢复。母亲不让他干粗活,他便留在家里养鸡鸭。 铁丝网内种庄稼,不受威胁不受干扰,日子过得倒是安宁。 投降赏金丰厚,马共叛逃已成风气,区委阿迈带两个手下出来投降。阿迈是头湾人,当过抗日军,是资深马共。他认识的人很多,帮过他的人也很多。他恩将仇报,被出卖的村民遍及边佳兰6个村。商家也受累,纷纷到新加坡避难,有的甚至关门停止营业。我大哥和二哥帮过阿迈,他带特务来我家抓人。所幸大哥和二哥已经离开。事后有人统计:头湾被捕的人9个,关门停业的店铺两间,像我大哥二哥那样“漏网”的13个。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村民如惊弓之鸟,我三哥也走了。 马共死的死,投降的投降,为增补兵力,他们便拉拢、游说、诱拐村民进森林参加他们的队伍。他们还真有一套,竟然有人动心。三湾一个叫国基的中年男子和家人闹矛盾,一时冲动进森林加入,二湾一个叫少朋的年轻人经不起诱惑也加入。头湾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妇收拾包袱准备出走,东窗事发被家人阻拦。为防止马共半夜抢人,她们的家人带她们到我家过夜。我家在铁丝网内,马共进不来也不敢来。真吊诡,铁丝网反而成了“保护网”。隔天清早,她们的家人带她们到码头搭头班船离开边佳兰。 几天后,马共枪杀胶工杨某,工头彭某也被砍几刀。马共头领矮仔华放话说杨某当走狗,彭某挑拨是非管闲事,罪不容诛。不过他们两个命大,马共走后爬到大路口遇到兵车捡回一条命。 半年后,进森林入伙的国基和少朋被打死。他们背包里有米和干面条。剿共局于是下令所有店铺不准卖粮食,在村口设大灶,令村民吃大锅饭。 大锅饭焦煳、粗糙,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剿共局赶尽杀绝,无所不用其极。马共叛徒狼子野心,丧尽天良。灾难连连,祸患不断。无语问苍天,边佳兰村民要熬到什么时候? 没多久,父亲旧病复发,而且愈加严重。 大哥和二哥知道后冒险回来。然而没有大夫没有药,束手无策,又怕特务找上门,留下一点钱便赶紧离开。 父亲已病入膏肓,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他念念不忘红山岭,弥留之际交待母亲无论如何要回去看看我们的稻田、树胶园,还有那几十棵榴梿树。母亲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腊鼓频催,过两天就是新年。大哥、二哥、三哥冒险回来看父亲最后一面。 除夕傍晚,家家户户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睁着眼,满脸泪痕。他死不瞑目,含恨而终。 年初二亲戚来吊丧。他们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我的好朋友炳文、张新和永泉进森林参加马共去了。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亲戚说最近矮仔华和邓良经常去甘榜丹绒找张新和炳文。前几天他们俩买新鞋和两件长裤。过年了,买新鞋新裤子应该的,家人不在意,然而除夕下午他们出门就一直没回来。毋庸置疑,他们是进森林当马共去了。我问他永泉是不是跟他们一道走。他说永泉走得更早,他姑母说他上个星期出门就没回来过。 炳文和我同年,张新和永泉小我一岁,他们还是孩子,马共竟然拉他们入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最伤心的是炳文的母亲。她不听劝告,径自去爪洼坝说要找矮仔华和邓良,向他们要儿子。矮仔华和邓良没出现,她上山顶、到“敌产”胶园大声呼喊。她声嘶力竭,她悲痛欲绝,号啕大哭。她疯了。 年初四,草草办完丧事,3个哥哥赶紧离开。大哥叫我要小心,留在铁丝网内,没事就别出去。 剿共局加强宣传攻势,提供马共情报者赏金加倍;打死邓良、矮仔华和谢某赏金一律3万。如果邓良、矮仔华、谢某出来投诚每人可得赏金两万。马上兑现,绝不食言。 赏金丰厚令人垂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天晚上8点多钟,屋外漆黑,万籁寂静。我正要上床睡觉,屋后铁丝网忽然亮如白昼。我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枪响了。连发扫射连成一片。七八分钟后戛然而止。随后人声鼎沸,欢声雷动,好像在欢庆什么。 隔天早上两具尸体摆在街口示众。特务同样令村民前去观看,并问认不认识这两个死者。我也去看,大吃一惊,这两个死者就是矮仔华和邓良。 根据住在我家后面大路旁的廖老伯反映:矮仔华和邓良昨晚要去他的邻居P某家拿东西,刚到P某屋后有人发射照明弹,周围一片亮光,十几把枪瞄着来打。矮仔华和邓良弹孔累累倒在血泊中。赏金丰厚,如愿以偿,枪手齐声欢呼。原来辜加兵已经在那里布好埋伏圈。显然有人暗中告密,矮仔华和邓良被人出卖而丢命。 矮仔华和邓良被打死后,残余手下销声匿迹。 3个月后,马共一把手老谢带16个手下出来五湾集体投降。16个当中没有炳文、张新和永泉。之前也不见他们的尸体摆在街口示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问老谢关于他们的下落。老谢则说头湾的事由矮仔华经手,他在五湾,一概不知。 边佳兰马共六十多个,死的死,投降的投降,下落分明。只有我那3个好朋友是生是死至今仍是个谜。 一个星期后,各个村子的铁丝网拆了,禁令取消了,禁区开放了,大锅饭不煮了,边佳兰“解放”了。 那是1958年年底。边佳兰实施紧急法令足足10年,村民历经劫难足足10年。观音山伤痕累累,周边森林一片焦黄。红山岭、麻雀村、蚂蚁坳还有那株拿督公树已灰飞烟灭。
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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