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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著島嶼的人

你說你要離開了。你留下一盒吃不完的玉米片,一份缺角的報紙,一個仍有餘溫的枕頭套,和一地死去的髮絲,繼續豢養躲在黑暗中的螞蟻。從未露面的女房東在電話裡告誡過你,要小心房間裡那些吞吃記憶的獸。但你開門離開,一步三回頭,生怕留下來的記憶不夠餵養那些和你共居了數月的朋友。你拉著一個比自己還重的行李,坐上開往海邊的巴士。巴士嘆出一口汙氣,如一條無法破繭成蝶的毛蟲,在無人的路上匍匐前進。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海,身旁一個一臉倦容的老婦人問,你要離開了?不,你說,我要回去了。 你抵達海邊,那裡早已聚滿離開的人,笑聲如浪淹沒釘在你腳下的孤獨影子。你找了個無人的位置坐下,而城市走過來輕輕拍了你的肩膀,說要替你畫一張速畫。你正襟危坐,誠惶誠恐地道謝接過,一看,畫的卻是城的輪廓。你說你也要替城市寫一首詩,把聲韻格律刻在海邊的小石上,一念,寫的卻是你自己。你帶著一箱東西來,又帶著一箱東西離開,你知道所有物件不過是記憶的模仿,而記憶不過是經驗的錯體,在誕生頃刻便消亡。於是你把行李放在輸送帶上,任由它們被盡頭的黑色觸手吸噬吞沒,再輪轉出一堆面目模糊的時間殘骸。你滿意地轉身,走過金屬探測門,吸進一大口氣,一頭躍進深邃的海里。 你回頭,島嶼的身影逐漸遠去,而你的倒影隨浪飄蕩,晃動出模糊不清、無以名狀的型態,一如生命裡所有的相遇,一如生命裡所有的離別。海水冰寒刺骨,你的指頭浮起一層薄膜,一碰即落。你索性撕掉自己的一張皮,把它留在記憶的大海里,影子分裂成無數只黝黑的螞蟻,輕輕地蠶食那塊輕薄透明的皮殼。你或許還未明白,離開的意義,你或許仍在思索,回去的理由,但路只能往前走,記憶只能倒過來用,如兩面神雅努斯,永遠在分裂,永遠在整合,所謂你的故事。於是你抖動尾巴,向前划動,朝遠方微弱的燈光游去,因為你知道,你總會回來的。
1年前
每晚凌晨過後,我總會聽到隔壁傳來微弱的搖滾樂。起初我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聽,後來每晚都聽到那擊鼓聲,斷斷續續,風雨不改,有時戛然而止,幾秒過後又重新奏起,我才想或許隔壁真的有人每晚在深夜練習搖滾樂。可我始終沒法斷定那鼓聲是從哪個單位傳來,也沒有碰到看上去像是玩音樂的鄰居,後來也就放棄尋找那聲音的源頭。我想,有人在深夜練習擊鼓也好,我碰上了靈異事件也罷,重要的是每當我在深夜埋首工作時,聽到隔壁傳來的音樂,心裡總冒出一種踏實的感覺,好像自己並非孤身一人默默奮鬥,而是和城裡其他孤獨的靈魂一樣,每天在無人的角落裡,固執地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寂靜中才能聽到內心 我確實喜歡在深夜寫作,白天的時間總是無可避免地被各種雜事瓜分掉,精神不得集中;只有在城市沉沉入睡後,四周沉寂得只剩下冰箱製冷器的低頻聲時,我才可以靜悄悄地把那些積存在黑暗中的時間提取出來,轉化成思想與文字。我不知是什麼驅使我的鄰居在夜闌人靜時獨自擊鼓,但這種沒有聽眾、沒有理解與肯定、只有自己與自己在漆黑中誠實對話的型態,與寫作一致,亦與孤獨雷同。大概所有創作皆由孤獨滋生,亦只能在孤獨中迴響,因為唯有在無人的未知之地才能拾獲真正的自由,亦只有在絕對寂靜中才能聽到內心的聲音。 離開檳城前的一兩個星期,隔壁的搖滾樂不知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樓下餐廳每晚8點至凌晨的現場表演。從我住的地方遠眺,無法看見餐廳裡的人,只聽到一把女聲在唱一些旋律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懷舊金曲。那歌聲時而高昂亢奮,時而哀怨委婉,我想像她獨自站在臺上搔首弄姿,一身鮮豔搶眼的服飾掩蓋不住她臉上的倦容,臺下坐著或吃飯喝酒,或高談闊論的顧客,無一專心聽她唱歌。夜幕低垂,喧鬧的街道迴歸沉默,而她一直唱著,如臺下空無一人,如世上只剩下她與自己的歌聲。一陣睡意襲來,我關上電腦,躺在床上,聽著她孤獨的歌聲,沉沉睡去。
1年前
那天我乘車到機場,剛好碰上了上班的繁忙時間,車龍很長,兩條大馬路擠得水洩不通,車輛進進停停,如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的話。司機是位裹著頭巾戴著口罩的馬來女士,她友善地告訴我這個時候塞車是平常事,不過車龍通常很快便會散去,讓我不用太擔心趕不上飛機。然後我們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先是問我來檳城多久了、去了什麼地方,後來不知是否因為聽到我說自己是個寫作的人,她便把自己的成長經歷娓娓道來,由年輕時的不羈軼事談到她的人生和愛情觀,還有如何走出一段失敗的婚姻和獨自撫養幾個孩子的艱辛歲月。我也跟她分享了我成長的城市和為什麼寫作,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回地愉快談天,原本那些因塞車而停滯不前的時間便一溜煙地滑過了。下車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眯起一雙笑眼,祝願我往後一切順利,能夠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我也祝福她的家庭生活快樂美滿,並早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車廂有某種獨特魔法 與她分別好一陣子後,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一是因為確實佩服她能夠如此雲淡風輕地談及生活的艱難困苦,二是因為我很少能夠與陌生人如此輕鬆地攀談,像這種真誠又有趣的偶遇實在太稀少了,也不禁讓我覺得車廂這個空間確實擁有某種獨特魔法,能讓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如此毫無壓力地坦誠溝通。對呢,司機與乘客,大抵一生只會相遇一次,既然萍水相逢,以後亦不復相見,倒也容易暢所欲言,即便是說出內心秘密,也沒有洩漏的風險。而且在車廂裡,座位一前一後,司機與乘客無法對望,我看著司機的背面,司機只能透過倒後鏡看到部分的我;她專心看著前路,我欣賞窗外景色,如此便保持一種舒服溝通的物理距離。 車子的移動亦時刻提醒我們,到達目的地才是這趟旅程的意義,相逢與談話不過是附帶產生之物,緣分在打開車門那刻開始,也在關上車門那刻完結。 我想,相遇因偶然而深刻難忘,對話因終將結束而顯得彌足珍貴,正因為時光短暫,這些一期一會的邂逅才足以在我心中留下長久的顫動。
1年前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慢半拍的人。這並不是說我一般的反應或做事速度,而是當別人問我一個問題,雖然我嘴上快快回應了,但很多時其實腦子才剛開始轉動。別人把話說完,我才終於想出一個更好的答覆,然後不禁暗自責罵自己的愚鈍,懊悔地不停在腦裡重播那段對話。有時和朋友看電影,離開戲院時朋友總能滔滔不絕地分享想法,我卻張口無言,待回家後那些混濁不明的情緒才一點點成形,緩慢滯後如一面漏水的老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體內的時鐘能夠比其他人快半拍就好了,那別人問我問題時,我有多半拍的時間思考,對於在心裡胡亂跳動的情緒,我也有多半拍的時間感受,再把它翻譯成語言,免得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吐出來的話語掉落在斷層間,情緒不合時宜地冒出又殞落,阻礙溝通的可能。 遲一點回復你可好? 小時候學鋼琴,老師經常讓我跟著拍子機練習。滴答,滴答,銀針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兩拍過去了,我笨拙的手指卻依然落後。後來經過不斷練習,琴技和節奏感逐步提升,不用拍子機也能直覺地跟隨節奏在琴鍵上一拍不差地彈奏。老師卻說,我的演奏過分精準,聽起來呆板失真,感情不足。我才知道鋼琴演奏裡有一個叫“彈性速度”(tempo rubato)的概念,直接意譯為“偷來的時間”(真是個詩意的名稱),指的是演奏者在演奏時自由地加快或減慢節奏,以更自然地表現出音樂中的情緒。對呢,節奏是時間切割的藝術,以音符雕刻出時間的韻律;知道在哪裡切割、在什麼位置偷、又在什麼時候還,才能生出最具感染力的表演,帶動聽者一同沉浸在音樂的自由中。 我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在溝通時也好好掌握及發揮tempo rubato,不過我想,快也好,慢也罷,先了解自己思考和感知的節奏,才有與外界連接的可能。可要是下次談話時,還未能找出自己的節奏,那不如試著鼓起勇氣跟對方說:不好意思,我現在還未想到一個好的答覆,遲一點回復你可好?
1年前
我經常會被檳城街道上那些半開半關的曖昧空間所吸引。虛掩的大門,半敞開的房間窗戶,還未完全拉上的鐵閘,皆是一個個微細又不經意的窗口,讓行人隔著安全的物理距離,一瞥內裡隱藏的真實。每每路過這些惹人遐想的空間,我都不禁放慢腳步,在不冒犯他人的情況下快速窺探裡面的人和物。有時候是在鐵閘後弓起背埋頭整理賬單的婦人;有時候是兩口子在窗後晾曬衣服,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談話;有時候從半關的大門看進去,房子裡空無一人,一片漆黑,唯有櫃子上放著的神臺發出紅紅綠綠的神秘亮光,幾尊印度神像無聲地注視每天在門外經過的芸芸眾生。 如斯窺探別人生活的慾望,讓我想起希治閣(Hitchcock)的經典電影《後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這套電影時,只記得那緊張精彩的劇情,後來重看才發現電影討論的其實是觀看的本質。電影裡的男主角藏在暗處透過窗戶偷窺對面大廈裡的眾人,好比電影院裡的觀眾,以觀看他人的人生餵養自己內心的偷窺欲與想像。然而觀看是有限的,每次觀看總有些風景會被遺漏或拒絕在視線範圍外,亦正因為觀看的限制,空間的封閉,資訊的缺失,我們才有觀看的慾望,意圖透過每扇門窗上的洞口,窺探最真實的人性與慾望。我想,不只是坐在電影院裡,其實每次到街上走都是一次窺視的旅程,渴望在每個未知的空間裡找出一條視覺隱道,一個洩漏真相的鏡頭,拼湊出城裡人的生活原貌。電影的結局很微妙,男主角想要把他一直窺視的對象緝拿歸案,結果卻被對方搶先一步識破計謀,單向的偷窺突然變成四目相投的對峙,偷窺者反過來變成被觀察的獵物。 那天我經過一間白色大宅,大門虛掩,隱約看到裡頭坐著一名低頭寫字的男子。我悄悄探頭窺看,那男子突然轉過頭來,銳利的目光穿過門的縫隙,透過鏡頭與我四目相對。咦?原來我也是被窺視的對象嗎?我連忙收起手機,落荒而逃。
1年前
某夜的酒吧裡,聽見鄰座一個新加坡人與酒保的對話。那新加坡人喝得面紅耳赤,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在馬來西亞的生意和工作。酒保隨口問他什麼時候回新加坡的家,沒想到他酒醉三分醒,握著搖搖欲墜的威士忌杯,眼底浸著一泡混濁不明的水,笑著戲謔道,家?這裡找不到,回去也沒有。 我把酒喝盡了,付了錢,便動身返回住處。一路上,不停地想起那句話: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特別合群的人,即便是身處於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依然時常感覺格格不入,一刻不得踏實安穩,恍如在濃霧中尋找丟失的家門鑰匙。霧很近,也很遠,如無法逃脫的異夢,或鏡中令人不安的熟悉倒影。 把家倒轉來看吧 也許是因為發現曾經的遊樂園原來早已爬滿謊言,也許是突如其來的疫症災難悲劇讓我們不再寄望未來,也許是周遭總是瀰漫著關於城市正在衰敗的耳語。也許,只是我自己,偏執於要和過去切割,終究成了自己內心的異鄉人。以前總是忌諱那些把個人生命與家國命途硬扣在一起的偉大論述,但在經歷了那些怵目驚心的千層大浪後,我還是看到了孤島之間,深埋於海底下透明的相連血脈。 我無法一概而論,但總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對於家鄉故土,有一種很複雜矛盾的逃逸意識。討厭城裡的一片偽善瘴氣,又無法瀟灑割捨;把自己辛辛苦苦地織進一個安全的蠶繭裡,又時刻渴望逃脫;想說點什麼振奮人心的言詞,又張口無聲,因而越加討厭自己,因而寸步,難行。還是學王家衛的《春光乍洩》,要是回家的路逃不掉,又無法面對,那就把家倒轉來看吧。在熱血上腦,頭昏眼花之時,也許會更清楚看到回家的路。 奧爾罕·帕慕克說,所謂不快樂,就是討厭自己,討厭自己的城市。我想,在我的城市裡,充滿著許多不快樂的人。鄉城和香城,只是一個寫法的分別,但隔了一片茫茫荒漠,隔了一整個失落的時代。世界之大,尚有容身之地,但對於那些永遠只能徘徊在家門外的人來說,宇宙穹蒼,也沒容心之所。
1年前
還是得承認,剛來到檳城時,有一件令我摸不著頭腦的事。 我說的是在喬治市內,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街名。不得不說,檳城人改名字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想學也學不來的哲學。舉個例,Lebuh Chulia中的Chulia據說是指泰米爾人,或是來自一個古印度王朝的族人,可中文“幹冬”二字卻是馬來語牛欄(Kandang)的福建音譯,兩者之間無論音譯意譯都差天共地,不過成就了一個帶點牛肉乾香氣的街名,倒也顯得樸實可愛。小鎮“浮羅池滑”則自帶異國風情,又像一個放在泳池邊提醒使用者不要亂跑的告示牌。“浮羅池滑”的馬來語Pulau Tikus以附近的老鼠島命名,這是意譯,但中文名字卻是根據閩南話音譯的,唔鹹唔淡,古怪滑稽,但有幾分脆口的俏皮。 無關愛情的愛情巷 更神奇的是“愛情巷(Love lane)”,雖然路名是直接的意譯,但當你順著載有歷史資訊的藍色路牌往下看,竟會看到5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舊街名。上網翻查,據說原來是因為以前在這裡居住的廣東人根據地形,把路分成兩段,上段叫“十字架禮拜堂邊”,下半段因為有兩條大水喉,便叫“孖水喉街”。可是呢,福建人因經常看到歐亞人在附近天主教堂進出,便把這巷起名為“色蘭乳巷”(色蘭乳,Serani,指混血兒)。不同種族叫不同名字,頗有自說自話、雞同鴨講的意味,卻無一與愛情相關,大概在那個艱難的年代,談情說愛只是有錢人的專利。 所以檳城人是誤譯了、亂譯了這些路名地名嗎?我想,即便是亂,也是亂中有趣,亂得理直氣壯。殖民時代的統治者素來以外國人名字為街道起名,作為權力的象徵,但檳城人民似乎一概懶理,依然故我地以最貼近日常生活的語言和方式,保留屬於自己族群的共同回憶。一條路的名字雖然只是寥寥幾字,但承載的是當地人對於這個地方的情感及身分認同,亦是讓外地人瞭解這個地方、窺探這裡歷史原貌的窗口。只是作為過客的我們,大概要放慢腳步,好好觀察,細心研究,不然便會錯過字裡行間的文化遺珠了。
1年前
最近讀了一些馬來西亞原住民的口傳民間故事,我驚訝地發現,有些竟與童年時聽過的童話故事非常接近,有些則頗為駭人,涉及不少血腥暴力元素。原住民沒有文字,他們的神話、歷史和傳說都是依賴口語代代相傳。不難發現,這些傳說多是關於人與動物和大自然之間唇齒相依,但又暗藏危機的複雜關係。在其中一個森脈人(Semai)的傳說裡,一個老婦在捕魚時看到流出美味汁液的野蕉樹,忍不住把汁液刮下來品嚐,渾然忘了在古老傳說中野蕉樹是被神靈附體的,結果被懲罰變成一隻惡靈,還把自己的家人殘忍殺害吃掉。 母親在我和妹妹小時候也經常說一個關於巫婆吃掉小孩的故事,都是些老掉牙的情節,不過用來嚇唬我們,讓我們乖乖聽話吃飯。母親確實是個說故事的能手,有趣的、傷心的、刺激恐怖的,什麼都有,信手拈來。我不是她唯一的聽眾,每逢親戚朋友到訪,小孩們都會一窩蜂地簇擁著她,嚷著要聽她說故事,倒不是為了那些老是重複的故事情節,而是想再次經歷聽故事時那些驚訝、興奮、揪心和恐慌。 人才是故事的靈魂 後來大家都長大了,也漸漸淡忘了那些幼稚的故事,但那時候盤坐在某間房間裡,關上燈,和其他孩子一起屏氣斂息地聽故事的畫面,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如隨時能召喚至眼前的古老幽靈。我想,母親的故事之所以如此扣人心絃,不單是因為全是她個人的即興原創,更重要的,是她總是會繪影繪聲、手腳並用地把故事說得栩栩如生,讓我們有身歷其境的感覺。每每說到緊張關頭,她還會不知從哪裡變出道具,引得孩子們個個著神入迷,屁股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有時候對於沒有把母親說過的故事記錄下來,仍會感到些許遺憾,但又覺得,保留了重要的情緒回憶或許也足矣。文字是故事的載體,但人才是故事的靈魂,故事需要被“傳”和“說”,而能夠做到“傳說”的也只有人。不過,如果說故事的人不復存在了,記憶逐漸化為遺忘,想保留的也被時間無情剝奪,那我們唯一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單薄無味的文字了。
1年前
還記得我坐在前往檳城的飛機上,在半空鳥瞰,穿過重重厚雲,墨綠的土地上躺著一條蜿蜒曲折的不知名河流,如龍的脊椎,和肆意伸展的泥黃龍爪。馬來西亞的河流逶迤盤結,所幸檳城的路並非同樣錯綜複雜,反倒直白易認,只要認住幾條主要的大路,也不至於迷失得昏頭轉向。我一直覺得,檳城喬治市是個很適合散步的地方,她幾乎沒有預先替行人規劃路線的天橋,也沒有會吸走一整片景色的行人隧道,只是簡單利落地橫向發展。這裡的行人可以很自由隨意地漫步在整齊寬敞的大街小巷裡,沿途有壁畫和百年古蹟作伴,也不會覺得風景沉悶。在這裡散步,不用導航,全憑自由意志選擇要走的路,偶爾到達目的地,偶爾迷路,皆是體驗的一部分。 上光大觀景臺看夜景 我想起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小說《跳房子》。那是一本讓你自行挑選閱讀順序的小說,你可以按傳統的方式順著頁數讀,可以依照作者所列的先後次序跳躍式地閱讀,也可以隨機選擇想看的章節讀下去。你在頁間跳來跳去,不知故事已經看了多少,不知何時結束,也不知還有多少要看。 這不就是觀看一座城市的過程嗎?每一頁都是一條可能的路,沒有所謂的前面後面開端結束,也沒有單一的線性理解。每次觀看都是局部的、碎片性的,走路的次序時間天氣旅伴不同,便會如陶瓷拉胚,拉出未知的、不一樣的城市形狀。 上星期趁天氣清朗登上了檳城光大觀景臺看夜景,乍看之下,竟覺得檳城的道路網與當初在飛機上看到的河龍有幾分相似。無數紅白亮燈錯綜但有序地穿梭在漆黑的路里,如打了顯影劑的人體血脈迷宮。卡夫卡說,我們稱之為路的,其實不過是彷徨。但看著燦若繁星的路,那夜我感受到的只有城市鮮活的氣息和律動。彷徨也好,痛苦也罷,我們總得繼續在分岔路口頭也不回地作出選擇。路是未完的,如同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因為總有下一個拐彎處,總有下一片未看的風景。
1年前
1年前
在火車開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我走到C節車廂,買了一個杯麵。車廂顛簸,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打開杯麵蓋子,放在熱水箱的出水處,扭開。我捧著熱騰騰的杯面,走到一旁的用餐範圍內。兩桌4凳,一共6個圓形,清一色的不鏽鋼鐵灰。我往杯麵裡扔進3分鐘的時間,然後緊按蓋子,讓面在靜止的時間中解體變軟。 對面坐著一個年輕的馬來男子,全神貫注地低頭看書,眉頭緊皺,不知是讀到了令人費解還是傷心的句子。我們隔著兩張圓凳靜默地對坐,像兩片不相干的葉子泡在同一片轟轟隆隆中。他沒瞧見,火車正如射出之箭往前飛奔,而我看見了,窗外風景正以時速140公里往後湧退。前面是以時速140公里變得越來越小的檳城,後面是以時速140公里越來越近的吉隆坡。四個多小時後,我的背面會比我更先看到另一座城市。 重要的東西都在你背後 我知道,我們的背比眼睛看到更多東西。蘇格拉底說,洞穴裡的囚犯只看到牆上虛幻的影子,背面看到的才是洞穴的出口和太陽。楊德昌讓簡洋洋舉起相機拍攝眾人的背,因為,爸比,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或許時間過去了才能被看見,不想面對的才重要,揹著人流的眼淚才真實。火車駛過吉輦河,河水混濁不見底,看不出是往前流淌,還是往回倒流到一切的開端。 我知道,這是一列倒著前行的火車。無關起點,無關終點,關乎在前進時,你的眼睛是否與你的背連結在一起。小小的島嶼四面環海,時間在環形軌道上行走,每一次的前進都是回溯,每一次的遺忘都是回想。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是個住在島上的人,有時候我會忘記,每個離開的人都是揹著島嶼踽踽前行。可路走得越遠,離起點越近。終於你歷盡艱辛、風塵僕僕地抵達,那名為故鄉的土地。然後,終於你記得,世間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你背後。
1年前
榴槤這東西很奇怪,也很奇妙。怪就怪在它天生長相醜陋,外殼長滿駭人的尖刺;妙就妙在它明明只是一介水果,卻自帶一種折騰人的爭議性。林鳳也會唱:“香甜味兒飄飄,為它倒與顛。”它一天不露面,你一天也不知身邊的人到底是什麼屬性的,它一露面,你就知道了。咖啡或茶?冰的還是熱的?熟的還是生的?貓還是狗?哈利波特還是魔戒?榴槤是香還是臭的?有榴槤的世界很簡單,非黑即白,人人都必須選邊站,無一例外。在這個真相與謊話曖昧不明的世界裡,如此壁壘分明的事物已為數不多了。 可偏偏榴槤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早已不認得走來的路 我住的附近有幾個賣榴槤的攤檔,我每次經過時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些放在鐵架上的龐然大物。榴槤雖然外表硬邦邦的,但裡頭藏著口感幼滑、金黃香甜的果肉,還頗像傳統華人嚴肅內斂的形象。馬來西亞人叫榴槤像叫親戚鄰居一樣:次郎、三叔公、七仙女、夢中情人、紅肉仔,無非是看透了榴槤之間錯綜複雜的血緣關係。原來農夫常把想要種植的名種榴槤新苗嫁接到普通品種的榴槤樹身,以保持品質及加快收成。樹身被開腸破肚,新苗被削去頭尾,傷口貼傷口捆起來,以青色的肉身滋養新結的果。果是結出來了,留下一條怵目驚心的痂。黃黃綠綠啡啡,就差沒有藍色的眼淚,不然能湊成一幅畢加索的拼貼畫。誰能想到一個堅硬無比的榴槤曾經不過是一根手指長的嫩枝,在遠離自己大樹的地方貢獻自己的基因,拼命地生長,只求能結出賣得最好價錢的果。什麼混雜什麼混雜什麼的,都系搵飯食啫。 可能有些榴槤想留,可能有些榴槤想走,可能沒有人在乎,反正一樣臭。可在留連和飄浮之間搖擺不定、往往返返的才是活生生的人,死死地站在原處的只有樹。 喂,你說,陳果在幾十年前已經說過榴槤的故事了,有點新意好不好。新意?歷史哪有新意,不外乎這裡的人走到那裡去,那裡的人走到這裡來。驀然回首,大家早已不認得走來的路。
1年前
我去看中醫。中醫問我,睡覺時是否常做無用的夢。我說,有夢,但沒有無用的夢。她給我開了藥,說是調理身體,也有驅散夢境之用。我帶了藥回家又不敢吃,怕吃下後會如傑克斬掉魔藤,從此斷了我的夢根。後來還是受不了那痛症,只好冒險把藥小心翼翼地嚥下,又在睡前看了套驚悚片(我每次在睡前看電影都會做夢)。幸好晚上還是做夢了,我暗自慶幸繆斯女神還是寬容大量的。 我在檳城做夢如吃藥一樣規律而頻繁。兩天前夢到一條闖進家裡的小鱷魚,昨天夢到對岸突然發生大火,滾滾濃煙噬掉藍天的一角,而我入神地注視那如野人肆意跳動的火舌。有時候做的夢很普通,關於一個女孩躺在床上蓋上被子做夢。或許那叫現實,或許那叫旅行。 回頭竟看到無數個自己 我經過土庫街又稱銀行街又稱Beach Street又稱Lebuh Pantai(聽說這條街一共有6箇中文名字),進了唐人厝。厝即屋子,又解作磨刀石。可唐人厝不像磨刀的石頭,倒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走廊窄窄長長的,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能聽見愛麗絲滑下兔子洞的聲音。一不留神,我又做夢了。夢裡異常昏暗,地上屍橫遍野,盡是支離破碎的影子。我往左拐進一個幽謐的房間,嬌豔鮮紅的極樂鳥花蟄伏在黑暗的角落裡伺機而動,桌上一排土著木雕張開空洞的嘴,魅惑我去探索潛意識的盡頭;牆壁上的鏡子無限延伸摺疊,陌生的符號撥亂著我的大腦回路。我往前走了幾步,一個人影在走廊盡頭晃動,我一回頭,竟看到無數個自己。 我把這種迷離的狀態歸咎於睡眠不足和福柯的理論,還有屬於外來者的異質目光。我嘗試擺脫這種所謂“旅者的凝視”,直視眼前空間的真實面貌;但我揹著一身疲憊的記憶,和渴望解讀一切的慾望。我看到的是鏡裡過濾後的風景,鏡看到的是我誠實的倒影。陌生化的蜘蛛繼續吐絲,我掉進夢的羅網裡,直至一切再次扭曲變形,以餵養我對城市的想像。 我拿起放在雨傘架上晾乾的影子,推門離開。我知道今天晚上又會做夢了。
1年前
那天我坐上重啟不久的檳城渡輪到對岸,突然想起小時候曾經到過一個叫“對面海”的地方。“對面海”並非香港人常說“過海”的香港島,而是一個位於西貢區的偏僻區域,據說是因為與西貢市中心有一灣之隔,因而被西貢居民稱為“對面海”。那時候的我就在想,到底是誰決定哪裡才是“對面海”呢?這個“對面”是誰的對面呢?如果我站在“對面海”往前看,不是原來那面才是對面嗎? 檳城其實還有另外一半 在還未來到檳城之前,我和很多不認識檳城的人一樣以為檳城就是檳島,忘了檳城其實還有另外一半——對岸的威省。只有檳島才是檳城這說法就像是說只有香港島才是香港,九龍和新界不算,聽上去怪怪的。打開地圖一看,檳城就像一塊被不規則地切開一半的蛋糕,小的一塊在左,大的一塊在右,可在實際意義上,小的那塊其實比大的那塊要“大”得多,因為檳島長久以來一直是整個檳城的商業和文化中心,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喬治市也在檳島,是許多旅客來檳城主要的、甚至是唯一感興趣的景點。我問一位當地朋友會否經常到對岸去,“啊,其實我們住這邊的人很少過對岸的。”她說。我心裡冒出一絲訝異,原來在一個面積只有1049平方公里的城市裡也有著這樣的隔閡。那到底為什麼面積較小的島嶼感覺好像發展得比較大的半島要好呢?是因為歷史原因嗎?還是政策導致資源分配不均呢? 在威省閒逛了一會,市面氣氛感覺與檳島相差甚遠,沒過多久我便打道回府了。熱辣的陽光穿透船身,曬得人睜不開眼,渡輪緩緩開動,傳來一陣刺鼻的味道,我站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遠眺檳城。可能對於這邊的人來說,檳島才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對岸,雖然只隔了一個小小的海峽,但兩岸彷彿是一條腿在前,另一條腿在後追趕著。不過我猜想,無論如何,檳城的兩岸就像人一樣,臉有兩邊、肺葉有兩塊、耳朵有兩隻,可嘴巴只有一個,說著的都是同一個生命、同一個故事。不知在若干年後再訪檳島和威省,會否看到不同的景象呢?
1年前
香港與檳城,都有部分是島,部分是內陸。如果,一個香港青年作家在檳城駐留一段時期,她會發現什麼呢? 且讓活力副刊向您推薦香港“開故”作家育成計劃獲選者黃言丹的檳城觀察手記——《揹著島嶼的人》。 “開故”作家育成計劃由香港文藝復興基金會和文學雜誌《字花》於2022年首辦,為文字創作者提供故事寫作課程及指導,最終選拔一位優秀學員,於海外城市駐留,豐富其寫作及人生經驗。黃言丹會在檳城展開3個月的文學觀察之旅。 【星雲】版將從今日起,每週二刊出黃言丹專欄,敬請讀者期待! 來了檳城數星期,總感覺這個城市好像是存在於另一條時間線上的。這或許並非單純的直覺,事實上,愛因斯坦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廣義相對論,已經告訴了我們在這宇宙中,時間並非絕對地、均勻地流動著,反而更像一匹充滿彈性的布料,時刻被重力拉扯;越靠近地球核心,重力越強,時間便會過得越慢。 我一直住在高度發展的城巿,早已習慣遠離地面的生活。在那樣的城市裡,人們忙著爬得更高,活得更快,建造出一棟比一棟高的摩天大樓,攀爬著一條比一條長的樓梯,把時間如即棄商品裝在一個個盒子裡販賣。短小的秒針越走越快,時間越來越不夠,而人們繼續加快步伐追趕時間,全速地工作生活死亡,把所有效率不夠的事物夷平拆掉。在那樣的城市裡,每個人都終將老去,而城市會一直年輕。 普通磚瓦也會變得不平凡 檳城卻是一個只活在自己時鐘裡的城。走在檳城的街道上,處處能看到時間在土地和建築物表面蠕動過的痕跡,聽到時間在每個拐彎處竊竊私語。在這樣的城市裡,你會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時鐘也好像漸漸慢下來似的。往前走,幾個穿戴著頭巾的婦女在低聲談話說笑、提著大包小包緩緩地走過馬路;賣炒粿條的小販趁著午後無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著,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臉上的汗珠,殘留在熱鍋上的香氣滲進巷子的每條縫隙裡;慵懶的小貓躺在百年五腳基上舔著自己的尾巴,而對面那排矮小的古蹟店屋沉默地注視著每個在歷史長河裡路過的人。在這樣的城市裡,人們和樓房會自然老去,讓我們得以見證它們在歷史某個時間點裡一去不復返的模樣。 所謂歷史、所謂遺產,本是時間自然流逝的成果,時間積累夠了,本來普通的一磚一瓦也會變得不平凡。我感覺,在檳城這樣的城市裡,時間會在靠近地球核心的位置,繼續泰然地、沉默地獨行在只屬於她的時間軌道上。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