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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岛屿的人

你说你要离开了。你留下一盒吃不完的玉米片,一份缺角的报纸,一个仍有余温的枕头套,和一地死去的发丝,继续豢养躲在黑暗中的蚂蚁。从未露面的女房东在电话里告诫过你,要小心房间里那些吞吃记忆的兽。但你开门离开,一步三回头,生怕留下来的记忆不够喂养那些和你共居了数月的朋友。你拉着一个比自己还重的行李,坐上开往海边的巴士。巴士叹出一口污气,如一条无法破茧成蝶的毛虫,在无人的路上匍匐前进。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海,身旁一个一脸倦容的老妇人问,你要离开了?不,你说,我要回去了。 你抵达海边,那里早已聚满离开的人,笑声如浪淹没钉在你脚下的孤独影子。你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而城市走过来轻轻拍了你的肩膀,说要替你画一张速画。你正襟危坐,诚惶诚恐地道谢接过,一看,画的却是城的轮廓。你说你也要替城市写一首诗,把声韵格律刻在海边的小石上,一念,写的却是你自己。你带着一箱东西来,又带着一箱东西离开,你知道所有物件不过是记忆的模仿,而记忆不过是经验的错体,在诞生顷刻便消亡。于是你把行李放在输送带上,任由它们被尽头的黑色触手吸噬吞没,再轮转出一堆面目模糊的时间残骸。你满意地转身,走过金属探测门,吸进一大口气,一头跃进深邃的海里。 你回头,岛屿的身影逐渐远去,而你的倒影随浪飘荡,晃动出模糊不清、无以名状的型态,一如生命里所有的相遇,一如生命里所有的离别。海水冰寒刺骨,你的指头浮起一层薄膜,一碰即落。你索性撕掉自己的一张皮,把它留在记忆的大海里,影子分裂成无数只黝黑的蚂蚁,轻轻地蚕食那块轻薄透明的皮壳。你或许还未明白,离开的意义,你或许仍在思索,回去的理由,但路只能往前走,记忆只能倒过来用,如两面神雅努斯,永远在分裂,永远在整合,所谓你的故事。于是你抖动尾巴,向前划动,朝远方微弱的灯光游去,因为你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10月前
每晚凌晨过后,我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摇滚乐。起初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幻听,后来每晚都听到那击鼓声,断断续续,风雨不改,有时戛然而止,几秒过后又重新奏起,我才想或许隔壁真的有人每晚在深夜练习摇滚乐。可我始终没法断定那鼓声是从哪个单位传来,也没有碰到看上去像是玩音乐的邻居,后来也就放弃寻找那声音的源头。我想,有人在深夜练习击鼓也好,我碰上了灵异事件也罢,重要的是每当我在深夜埋首工作时,听到隔壁传来的音乐,心里总冒出一种踏实的感觉,好像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默默奋斗,而是和城里其他孤独的灵魂一样,每天在无人的角落里,固执地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寂静中才能听到内心 我确实喜欢在深夜写作,白天的时间总是无可避免地被各种杂事瓜分掉,精神不得集中;只有在城市沉沉入睡后,四周沉寂得只剩下冰箱制冷器的低频声时,我才可以静悄悄地把那些积存在黑暗中的时间提取出来,转化成思想与文字。我不知是什么驱使我的邻居在夜阑人静时独自击鼓,但这种没有听众、没有理解与肯定、只有自己与自己在漆黑中诚实对话的型态,与写作一致,亦与孤独雷同。大概所有创作皆由孤独滋生,亦只能在孤独中回响,因为唯有在无人的未知之地才能拾获真正的自由,亦只有在绝对寂静中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 离开槟城前的一两个星期,隔壁的摇滚乐不知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楼下餐厅每晚8点至凌晨的现场表演。从我住的地方远眺,无法看见餐厅里的人,只听到一把女声在唱一些旋律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怀旧金曲。那歌声时而高昂亢奋,时而哀怨委婉,我想像她独自站在台上搔首弄姿,一身鲜艳抢眼的服饰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倦容,台下坐着或吃饭喝酒,或高谈阔论的顾客,无一专心听她唱歌。夜幕低垂,喧闹的街道回归沉默,而她一直唱着,如台下空无一人,如世上只剩下她与自己的歌声。一阵睡意袭来,我关上电脑,躺在床上,听着她孤独的歌声,沉沉睡去。
10月前
那天我乘车到机场,刚好碰上了上班的繁忙时间,车龙很长,两条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车辆进进停停,如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话。司机是位裹着头巾戴着口罩的马来女士,她友善地告诉我这个时候塞车是平常事,不过车龙通常很快便会散去,让我不用太担心赶不上飞机。然后我们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先是问我来槟城多久了、去了什么地方,后来不知是否因为听到我说自己是个写作的人,她便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娓娓道来,由年轻时的不羁轶事谈到她的人生和爱情观,还有如何走出一段失败的婚姻和独自抚养几个孩子的艰辛岁月。我也跟她分享了我成长的城市和为什么写作,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愉快谈天,原本那些因塞车而停滞不前的时间便一溜烟地滑过了。下车前,她握了握我的手,眯起一双笑眼,祝愿我往后一切顺利,能够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我也祝福她的家庭生活快乐美满,并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车厢有某种独特魔法 与她分别好一阵子后,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一是因为确实佩服她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谈及生活的艰难困苦,二是因为我很少能够与陌生人如此轻松地攀谈,像这种真诚又有趣的偶遇实在太稀少了,也不禁让我觉得车厢这个空间确实拥有某种独特魔法,能让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此毫无压力地坦诚沟通。对呢,司机与乘客,大抵一生只会相遇一次,既然萍水相逢,以后亦不复相见,倒也容易畅所欲言,即便是说出内心秘密,也没有泄漏的风险。而且在车厢里,座位一前一后,司机与乘客无法对望,我看着司机的背面,司机只能透过倒后镜看到部分的我;她专心看着前路,我欣赏窗外景色,如此便保持一种舒服沟通的物理距离。 车子的移动亦时刻提醒我们,到达目的地才是这趟旅程的意义,相逢与谈话不过是附带产生之物,缘分在打开车门那刻开始,也在关上车门那刻完结。 我想,相遇因偶然而深刻难忘,对话因终将结束而显得弥足珍贵,正因为时光短暂,这些一期一会的邂逅才足以在我心中留下长久的颤动。
10月前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慢半拍的人。这并不是说我一般的反应或做事速度,而是当别人问我一个问题,虽然我嘴上快快回应了,但很多时其实脑子才刚开始转动。别人把话说完,我才终于想出一个更好的答复,然后不禁暗自责骂自己的愚钝,懊悔地不停在脑里重播那段对话。有时和朋友看电影,离开戏院时朋友总能滔滔不绝地分享想法,我却张口无言,待回家后那些混浊不明的情绪才一点点成形,缓慢滞后如一面漏水的老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体内的时钟能够比其他人快半拍就好了,那别人问我问题时,我有多半拍的时间思考,对于在心里胡乱跳动的情绪,我也有多半拍的时间感受,再把它翻译成语言,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吐出来的话语掉落在断层间,情绪不合时宜地冒出又殒落,阻碍沟通的可能。 迟一点回复你可好? 小时候学钢琴,老师经常让我跟着拍子机练习。滴答,滴答,银针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两拍过去了,我笨拙的手指却依然落后。后来经过不断练习,琴技和节奏感逐步提升,不用拍子机也能直觉地跟随节奏在琴键上一拍不差地弹奏。老师却说,我的演奏过分精准,听起来呆板失真,感情不足。我才知道钢琴演奏里有一个叫“弹性速度”(tempo rubato)的概念,直接意译为“偷来的时间”(真是个诗意的名称),指的是演奏者在演奏时自由地加快或减慢节奏,以更自然地表现出音乐中的情绪。对呢,节奏是时间切割的艺术,以音符雕刻出时间的韵律;知道在哪里切割、在什么位置偷、又在什么时候还,才能生出最具感染力的表演,带动听者一同沉浸在音乐的自由中。 我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在沟通时也好好掌握及发挥tempo rubato,不过我想,快也好,慢也罢,先了解自己思考和感知的节奏,才有与外界连接的可能。可要是下次谈话时,还未能找出自己的节奏,那不如试着鼓起勇气跟对方说: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未想到一个好的答复,迟一点回复你可好?
10月前
我经常会被槟城街道上那些半开半关的暧昧空间所吸引。虚掩的大门,半敞开的房间窗户,还未完全拉上的铁闸,皆是一个个微细又不经意的窗口,让行人隔着安全的物理距离,一瞥内里隐藏的真实。每每路过这些惹人遐想的空间,我都不禁放慢脚步,在不冒犯他人的情况下快速窥探里面的人和物。有时候是在铁闸后弓起背埋头整理账单的妇人;有时候是两口子在窗后晾晒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谈话;有时候从半关的大门看进去,房子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唯有柜子上放着的神台发出红红绿绿的神秘亮光,几尊印度神像无声地注视每天在门外经过的芸芸众生。 如斯窥探别人生活的欲望,让我想起希治阁(Hitchcock)的经典电影《后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这套电影时,只记得那紧张精彩的剧情,后来重看才发现电影讨论的其实是观看的本质。电影里的男主角藏在暗处透过窗户偷窥对面大厦里的众人,好比电影院里的观众,以观看他人的人生喂养自己内心的偷窥欲与想像。然而观看是有限的,每次观看总有些风景会被遗漏或拒绝在视线范围外,亦正因为观看的限制,空间的封闭,资讯的缺失,我们才有观看的欲望,意图透过每扇门窗上的洞口,窥探最真实的人性与欲望。我想,不只是坐在电影院里,其实每次到街上走都是一次窥视的旅程,渴望在每个未知的空间里找出一条视觉隐道,一个泄漏真相的镜头,拼凑出城里人的生活原貌。电影的结局很微妙,男主角想要把他一直窥视的对象缉拿归案,结果却被对方抢先一步识破计谋,单向的偷窥突然变成四目相投的对峙,偷窥者反过来变成被观察的猎物。 那天我经过一间白色大宅,大门虚掩,隐约看到里头坐着一名低头写字的男子。我悄悄探头窥看,那男子突然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穿过门的缝隙,透过镜头与我四目相对。咦?原来我也是被窥视的对象吗?我连忙收起手机,落荒而逃。
10月前
某夜的酒吧里,听见邻座一个新加坡人与酒保的对话。那新加坡人喝得面红耳赤,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在马来西亚的生意和工作。酒保随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新加坡的家,没想到他酒醉三分醒,握着摇摇欲坠的威士忌杯,眼底浸着一泡混浊不明的水,笑着戏谑道,家?这里找不到,回去也没有。 我把酒喝尽了,付了钱,便动身返回住处。一路上,不停地想起那句话: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合群的人,即便是身处于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依然时常感觉格格不入,一刻不得踏实安稳,恍如在浓雾中寻找丢失的家门钥匙。雾很近,也很远,如无法逃脱的异梦,或镜中令人不安的熟悉倒影。 把家倒转来看吧 也许是因为发现曾经的游乐园原来早已爬满谎言,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疫症灾难悲剧让我们不再寄望未来,也许是周遭总是弥漫着关于城市正在衰败的耳语。也许,只是我自己,偏执于要和过去切割,终究成了自己内心的异乡人。以前总是忌讳那些把个人生命与家国命途硬扣在一起的伟大论述,但在经历了那些怵目惊心的千层大浪后,我还是看到了孤岛之间,深埋于海底下透明的相连血脉。 我无法一概而论,但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对于家乡故土,有一种很复杂矛盾的逃逸意识。讨厌城里的一片伪善瘴气,又无法潇洒割舍;把自己辛辛苦苦地织进一个安全的蚕茧里,又时刻渴望逃脱;想说点什么振奋人心的言词,又张口无声,因而越加讨厌自己,因而寸步,难行。还是学王家卫的《春光乍泄》,要是回家的路逃不掉,又无法面对,那就把家倒转来看吧。在热血上脑,头昏眼花之时,也许会更清楚看到回家的路。 奥尔罕·帕慕克说,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城市。我想,在我的城市里,充满着许多不快乐的人。乡城和香城,只是一个写法的分别,但隔了一片茫茫荒漠,隔了一整个失落的时代。世界之大,尚有容身之地,但对于那些永远只能徘徊在家门外的人来说,宇宙穹苍,也没容心之所。
11月前
还是得承认,刚来到槟城时,有一件令我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说的是在乔治市内,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街名。不得不说,槟城人改名字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想学也学不来的哲学。举个例,Lebuh Chulia中的Chulia据说是指泰米尔人,或是来自一个古印度王朝的族人,可中文“干冬”二字却是马来语牛栏(Kandang)的福建音译,两者之间无论音译意译都差天共地,不过成就了一个带点牛肉干香气的街名,倒也显得朴实可爱。小镇“浮罗池滑”则自带异国风情,又像一个放在泳池边提醒使用者不要乱跑的告示牌。“浮罗池滑”的马来语Pulau Tikus以附近的老鼠岛命名,这是意译,但中文名字却是根据闽南话音译的,唔咸唔淡,古怪滑稽,但有几分脆口的俏皮。 无关爱情的爱情巷 更神奇的是“爱情巷(Love lane)”,虽然路名是直接的意译,但当你顺着载有历史资讯的蓝色路牌往下看,竟会看到5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旧街名。上网翻查,据说原来是因为以前在这里居住的广东人根据地形,把路分成两段,上段叫“十字架礼拜堂边”,下半段因为有两条大水喉,便叫“孖水喉街”。可是呢,福建人因经常看到欧亚人在附近天主教堂进出,便把这巷起名为“色兰乳巷”(色兰乳,Serani,指混血儿)。不同种族叫不同名字,颇有自说自话、鸡同鸭讲的意味,却无一与爱情相关,大概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谈情说爱只是有钱人的专利。 所以槟城人是误译了、乱译了这些路名地名吗?我想,即便是乱,也是乱中有趣,乱得理直气壮。殖民时代的统治者素来以外国人名字为街道起名,作为权力的象征,但槟城人民似乎一概懒理,依然故我地以最贴近日常生活的语言和方式,保留属于自己族群的共同回忆。一条路的名字虽然只是寥寥几字,但承载的是当地人对于这个地方的情感及身分认同,亦是让外地人了解这个地方、窥探这里历史原貌的窗口。只是作为过客的我们,大概要放慢脚步,好好观察,细心研究,不然便会错过字里行间的文化遗珠了。
11月前
最近读了一些马来西亚原住民的口传民间故事,我惊讶地发现,有些竟与童年时听过的童话故事非常接近,有些则颇为骇人,涉及不少血腥暴力元素。原住民没有文字,他们的神话、历史和传说都是依赖口语代代相传。不难发现,这些传说多是关于人与动物和大自然之间唇齿相依,但又暗藏危机的复杂关系。在其中一个森脉人(Semai)的传说里,一个老妇在捕鱼时看到流出美味汁液的野蕉树,忍不住把汁液刮下来品尝,浑然忘了在古老传说中野蕉树是被神灵附体的,结果被惩罚变成一只恶灵,还把自己的家人残忍杀害吃掉。 母亲在我和妹妹小时候也经常说一个关于巫婆吃掉小孩的故事,都是些老掉牙的情节,不过用来吓唬我们,让我们乖乖听话吃饭。母亲确实是个说故事的能手,有趣的、伤心的、刺激恐怖的,什么都有,信手拈来。我不是她唯一的听众,每逢亲戚朋友到访,小孩们都会一窝蜂地簇拥着她,嚷着要听她说故事,倒不是为了那些老是重复的故事情节,而是想再次经历听故事时那些惊讶、兴奋、揪心和恐慌。 人才是故事的灵魂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也渐渐淡忘了那些幼稚的故事,但那时候盘坐在某间房间里,关上灯,和其他孩子一起屏气敛息地听故事的画面,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如随时能召唤至眼前的古老幽灵。我想,母亲的故事之所以如此扣人心弦,不单是因为全是她个人的即兴原创,更重要的,是她总是会绘影绘声、手脚并用地把故事说得栩栩如生,让我们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每每说到紧张关头,她还会不知从哪里变出道具,引得孩子们个个着神入迷,屁股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有时候对于没有把母亲说过的故事记录下来,仍会感到些许遗憾,但又觉得,保留了重要的情绪回忆或许也足矣。文字是故事的载体,但人才是故事的灵魂,故事需要被“传”和“说”,而能够做到“传说”的也只有人。不过,如果说故事的人不复存在了,记忆逐渐化为遗忘,想保留的也被时间无情剥夺,那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单薄无味的文字了。
11月前
还记得我坐在前往槟城的飞机上,在半空鸟瞰,穿过重重厚云,墨绿的土地上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不知名河流,如龙的脊椎,和肆意伸展的泥黄龙爪。马来西亚的河流逶迤盘结,所幸槟城的路并非同样错综复杂,反倒直白易认,只要认住几条主要的大路,也不至于迷失得昏头转向。我一直觉得,槟城乔治市是个很适合散步的地方,她几乎没有预先替行人规划路线的天桥,也没有会吸走一整片景色的行人隧道,只是简单利落地横向发展。这里的行人可以很自由随意地漫步在整齐宽敞的大街小巷里,沿途有壁画和百年古迹作伴,也不会觉得风景沉闷。在这里散步,不用导航,全凭自由意志选择要走的路,偶尔到达目的地,偶尔迷路,皆是体验的一部分。 上光大观景台看夜景 我想起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跳房子》。那是一本让你自行挑选阅读顺序的小说,你可以按传统的方式顺着页数读,可以依照作者所列的先后次序跳跃式地阅读,也可以随机选择想看的章节读下去。你在页间跳来跳去,不知故事已经看了多少,不知何时结束,也不知还有多少要看。 这不就是观看一座城市的过程吗?每一页都是一条可能的路,没有所谓的前面后面开端结束,也没有单一的线性理解。每次观看都是局部的、碎片性的,走路的次序时间天气旅伴不同,便会如陶瓷拉胚,拉出未知的、不一样的城市形状。 上星期趁天气清朗登上了槟城光大观景台看夜景,乍看之下,竟觉得槟城的道路网与当初在飞机上看到的河龙有几分相似。无数红白亮灯错综但有序地穿梭在漆黑的路里,如打了显影剂的人体血脉迷宫。卡夫卡说,我们称之为路的,其实不过是彷徨。但看着灿若繁星的路,那夜我感受到的只有城市鲜活的气息和律动。彷徨也好,痛苦也罢,我们总得继续在分岔路口头也不回地作出选择。路是未完的,如同城市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因为总有下一个拐弯处,总有下一片未看的风景。
11月前
12月前
在火车开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我走到C节车厢,买了一个杯面。车厢颠簸,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打开杯面盖子,放在热水箱的出水处,扭开。我捧着热腾腾的杯面,走到一旁的用餐范围内。两桌4凳,一共6个圆形,清一色的不锈钢铁灰。我往杯面里扔进3分钟的时间,然后紧按盖子,让面在静止的时间中解体变软。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马来男子,全神贯注地低头看书,眉头紧皱,不知是读到了令人费解还是伤心的句子。我们隔着两张圆凳静默地对坐,像两片不相干的叶子泡在同一片轰轰隆隆中。他没瞧见,火车正如射出之箭往前飞奔,而我看见了,窗外风景正以时速140公里往后涌退。前面是以时速140公里变得越来越小的槟城,后面是以时速140公里越来越近的吉隆坡。四个多小时后,我的背面会比我更先看到另一座城市。 重要的东西都在你背后 我知道,我们的背比眼睛看到更多东西。苏格拉底说,洞穴里的囚犯只看到墙上虚幻的影子,背面看到的才是洞穴的出口和太阳。杨德昌让简洋洋举起相机拍摄众人的背,因为,爸比,我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或许时间过去了才能被看见,不想面对的才重要,背着人流的眼泪才真实。火车驶过吉辇河,河水混浊不见底,看不出是往前流淌,还是往回倒流到一切的开端。 我知道,这是一列倒着前行的火车。无关起点,无关终点,关乎在前进时,你的眼睛是否与你的背连结在一起。小小的岛屿四面环海,时间在环形轨道上行走,每一次的前进都是回溯,每一次的遗忘都是回想。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个住在岛上的人,有时候我会忘记,每个离开的人都是背着岛屿踽踽前行。可路走得越远,离起点越近。终于你历尽艰辛、风尘仆仆地抵达,那名为故乡的土地。然后,终于你记得,世间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你背后。
12月前
榴梿这东西很奇怪,也很奇妙。怪就怪在它天生长相丑陋,外壳长满骇人的尖刺;妙就妙在它明明只是一介水果,却自带一种折腾人的争议性。林凤也会唱:“香甜味儿飘飘,为它倒与颠。”它一天不露面,你一天也不知身边的人到底是什么属性的,它一露面,你就知道了。咖啡或茶?冰的还是热的?熟的还是生的?猫还是狗?哈利波特还是魔戒?榴梿是香还是臭的?有榴梿的世界很简单,非黑即白,人人都必须选边站,无一例外。在这个真相与谎话暧昧不明的世界里,如此壁垒分明的事物已为数不多了。 可偏偏榴梿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早已不认得走来的路 我住的附近有几个卖榴梿的摊档,我每次经过时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些放在铁架上的庞然大物。榴梿虽然外表硬邦邦的,但里头藏着口感幼滑、金黄香甜的果肉,还颇像传统华人严肃内敛的形象。马来西亚人叫榴梿像叫亲戚邻居一样:次郎、三叔公、七仙女、梦中情人、红肉仔,无非是看透了榴梿之间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原来农夫常把想要种植的名种榴梿新苗嫁接到普通品种的榴梿树身,以保持品质及加快收成。树身被开肠破肚,新苗被削去头尾,伤口贴伤口捆起来,以青色的肉身滋养新结的果。果是结出来了,留下一条怵目惊心的痂。黄黄绿绿啡啡,就差没有蓝色的眼泪,不然能凑成一幅毕加索的拼贴画。谁能想到一个坚硬无比的榴梿曾经不过是一根手指长的嫩枝,在远离自己大树的地方贡献自己的基因,拼命地生长,只求能结出卖得最好价钱的果。什么混杂什么混杂什么的,都系揾饭食啫。 可能有些榴梿想留,可能有些榴梿想走,可能没有人在乎,反正一样臭。可在留连和飘浮之间摇摆不定、往往返返的才是活生生的人,死死地站在原处的只有树。 喂,你说,陈果在几十年前已经说过榴梿的故事了,有点新意好不好。新意?历史哪有新意,不外乎这里的人走到那里去,那里的人走到这里来。蓦然回首,大家早已不认得走来的路。
12月前
我去看中医。中医问我,睡觉时是否常做无用的梦。我说,有梦,但没有无用的梦。她给我开了药,说是调理身体,也有驱散梦境之用。我带了药回家又不敢吃,怕吃下后会如杰克斩掉魔藤,从此断了我的梦根。后来还是受不了那痛症,只好冒险把药小心翼翼地咽下,又在睡前看了套惊悚片(我每次在睡前看电影都会做梦)。幸好晚上还是做梦了,我暗自庆幸缪斯女神还是宽容大量的。 我在槟城做梦如吃药一样规律而频繁。两天前梦到一条闯进家里的小鳄鱼,昨天梦到对岸突然发生大火,滚滚浓烟噬掉蓝天的一角,而我入神地注视那如野人肆意跳动的火舌。有时候做的梦很普通,关于一个女孩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做梦。或许那叫现实,或许那叫旅行。 回头竟看到无数个自己 我经过土库街又称银行街又称Beach Street又称Lebuh Pantai(听说这条街一共有6个中文名字),进了唐人厝。厝即屋子,又解作磨刀石。可唐人厝不像磨刀的石头,倒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走廊窄窄长长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能听见爱丽丝滑下兔子洞的声音。一不留神,我又做梦了。梦里异常昏暗,地上尸横遍野,尽是支离破碎的影子。我往左拐进一个幽谧的房间,娇艳鲜红的极乐鸟花蛰伏在黑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桌上一排土著木雕张开空洞的嘴,魅惑我去探索潜意识的尽头;墙壁上的镜子无限延伸折叠,陌生的符号拨乱着我的大脑回路。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影在走廊尽头晃动,我一回头,竟看到无数个自己。 我把这种迷离的状态归咎于睡眠不足和福柯的理论,还有属于外来者的异质目光。我尝试摆脱这种所谓“旅者的凝视”,直视眼前空间的真实面貌;但我背着一身疲惫的记忆,和渴望解读一切的欲望。我看到的是镜里过滤后的风景,镜看到的是我诚实的倒影。陌生化的蜘蛛继续吐丝,我掉进梦的罗网里,直至一切再次扭曲变形,以喂养我对城市的想像。 我拿起放在雨伞架上晾干的影子,推门离开。我知道今天晚上又会做梦了。
1年前
那天我坐上重启不久的槟城渡轮到对岸,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到过一个叫“对面海”的地方。“对面海”并非香港人常说“过海”的香港岛,而是一个位于西贡区的偏僻区域,据说是因为与西贡市中心有一湾之隔,因而被西贡居民称为“对面海”。那时候的我就在想,到底是谁决定哪里才是“对面海”呢?这个“对面”是谁的对面呢?如果我站在“对面海”往前看,不是原来那面才是对面吗? 槟城其实还有另外一半 在还未来到槟城之前,我和很多不认识槟城的人一样以为槟城就是槟岛,忘了槟城其实还有另外一半——对岸的威省。只有槟岛才是槟城这说法就像是说只有香港岛才是香港,九龙和新界不算,听上去怪怪的。打开地图一看,槟城就像一块被不规则地切开一半的蛋糕,小的一块在左,大的一块在右,可在实际意义上,小的那块其实比大的那块要“大”得多,因为槟岛长久以来一直是整个槟城的商业和文化中心,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乔治市也在槟岛,是许多旅客来槟城主要的、甚至是唯一感兴趣的景点。我问一位当地朋友会否经常到对岸去,“啊,其实我们住这边的人很少过对岸的。”她说。我心里冒出一丝讶异,原来在一个面积只有1049平方公里的城市里也有着这样的隔阂。那到底为什么面积较小的岛屿感觉好像发展得比较大的半岛要好呢?是因为历史原因吗?还是政策导致资源分配不均呢? 在威省闲逛了一会,市面气氛感觉与槟岛相差甚远,没过多久我便打道回府了。热辣的阳光穿透船身,晒得人睁不开眼,渡轮缓缓开动,传来一阵刺鼻的味道,我站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远眺槟城。可能对于这边的人来说,槟岛才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对岸,虽然只隔了一个小小的海峡,但两岸仿佛是一条腿在前,另一条腿在后追赶着。不过我猜想,无论如何,槟城的两岸就像人一样,脸有两边、肺叶有两块、耳朵有两只,可嘴巴只有一个,说着的都是同一个生命、同一个故事。不知在若干年后再访槟岛和威省,会否看到不同的景象呢?
1年前
香港与槟城,都有部分是岛,部分是内陆。如果,一个香港青年作家在槟城驻留一段时期,她会发现什么呢? 且让活力副刊向您推荐香港“开故”作家育成计划获选者黄言丹的槟城观察手记——《背着岛屿的人》。 “开故”作家育成计划由香港文艺复兴基金会和文学杂志《字花》于2022年首办,为文字创作者提供故事写作课程及指导,最终选拔一位优秀学员,于海外城市驻留,丰富其写作及人生经验。黄言丹会在槟城展开3个月的文学观察之旅。 【星云】版将从今日起,每周二刊出黄言丹专栏,敬请读者期待! 来了槟城数星期,总感觉这个城市好像是存在于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这或许并非单纯的直觉,事实上,爱因斯坦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广义相对论,已经告诉了我们在这宇宙中,时间并非绝对地、均匀地流动着,反而更像一匹充满弹性的布料,时刻被重力拉扯;越靠近地球核心,重力越强,时间便会过得越慢。 我一直住在高度发展的城巿,早已习惯远离地面的生活。在那样的城市里,人们忙着爬得更高,活得更快,建造出一栋比一栋高的摩天大楼,攀爬着一条比一条长的楼梯,把时间如即弃商品装在一个个盒子里贩卖。短小的秒针越走越快,时间越来越不够,而人们继续加快步伐追赶时间,全速地工作生活死亡,把所有效率不够的事物夷平拆掉。在那样的城市里,每个人都终将老去,而城市会一直年轻。 普通砖瓦也会变得不平凡 槟城却是一个只活在自己时钟里的城。走在槟城的街道上,处处能看到时间在土地和建筑物表面蠕动过的痕迹,听到时间在每个拐弯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城市里,你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时钟也好像渐渐慢下来似的。往前走,几个穿戴着头巾的妇女在低声谈话说笑、提着大包小包缓缓地走过马路;卖炒粿条的小贩趁着午后无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脸上的汗珠,残留在热锅上的香气渗进巷子的每条缝隙里;慵懒的小猫躺在百年五脚基上舔着自己的尾巴,而对面那排矮小的古迹店屋沉默地注视着每个在历史长河里路过的人。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和楼房会自然老去,让我们得以见证它们在历史某个时间点里一去不复返的模样。 所谓历史、所谓遗产,本是时间自然流逝的成果,时间积累够了,本来普通的一砖一瓦也会变得不平凡。我感觉,在槟城这样的城市里,时间会在靠近地球核心的位置,继续泰然地、沉默地独行在只属于她的时间轨道上。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