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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

11月前
12月前
1年前
信仰总在破碎与重塑之间反复轮回。 “阿量,你是观音娘娘的契仔噢!”小时候老妈就这样对我说,让我对观音有着许多好感与亲切感。稚嫩的小手看见观音时必会合十,看着观音像祥和的脸,比起见任何大人都来得不害臊。小时候也好爱去神庙,当个小大人上香烧金银纸,闻闻清香,总能让心里踏实。 在长达好几年的岁月里,老爸都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许多人作为父,他们的英姿都表现在譬如开车、譬如抱小孩、譬如换灯泡。我觉得我爸最帅的时候,是他逢年过节打扫神台的认真。我家曾有个偌大的神台,尊奉观音娘娘、关二哥和大伯公在上,土地公在下,左侧是祖先牌。若点星火将我们的虔诚烧成一座的香灰,烟油氤氲时光和台簷,打扫起来得费不少功夫。但他总是那么认真。 “阿量,上香给你阿公,跟他说吃饭。”每晚饭前都要重复的话语,也培养了我和那些不会回应我的物体对话的能力,如猫、如灵位、如诗句。“阿公吃饭。”插上清香之后,才回到座位上开动。 老妈同样虔诚,在儿时耳濡目染之下,让她成为了一位几近迷信的教徒。她相信神力,相信乩童,相信如有神助,当然也同时相信鬼怪的存在。我们就在这样的庇佑之下生活了十来年。 老爸失业以后去到新山打工,日子尚算安好。我们却从来没想过,会从老妈口中得知:“你阿爸信耶稣了。”那时候称不上晴天霹雳,但华人传统里对于基督教的排斥,还是多少影响了我们的思维。老妈最难以置信,“他平常都很爱拜神拜祖先的,我真的没想过他会变成基督徒。” 老爸的虔诚从此彻底换了对象。他总是对基督的事情侃侃而谈,从入教,到他感受神,到他衷心祷告,期望我们全家都一起信主。 甚至直到有次,他执意而为。 他和三五位信徒朋友从新山回到我们家,要把家中的神像和祖先灵位通通送走。那天早上,客厅的灯开得通亮,我被他们喧闹的祷告声吵醒。带着起床气起床,看了他们一眼的我,本想大声轰门再倒头睡去,但我始终没这么做。那天早晨我盯着天花板,怒气几近将每根横梁望穿。耳听他们祷告、唱圣歌、念咒,仿如外头进行一场邪教仪式,我躲在里头。安坐在神台上的神像,也丝毫没有震慑他们几分。我曾想过如果当时我年纪再稍大一些,或许会发狂拿扫把把他们通通轰走,他们也大概会以为我被恶灵缠身而强行为我进行一场驱魔仪式。 祷告结束后,他们拿起锤子,欢快地驱魔,击碎我们多年的信仰载体。我一眼都没看见。再出来时,客厅已空出偌大一块空间。老妈一个女人束手无策,待在神台后边的储物房,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偷偷哭泣。 主耶稣基督赋予的任务还需继续。从此,过往的“叫阿公吃饭”变成了饭前祷告,纵然我们并非基督徒,老爸也要我们闭上双眼严肃以待。车上总是播放着那些激动得快猝死的牧师,在台上宣教的音频CD。那一遍一遍的“不能崇拜偶像!恶魔躲在偶像里!崇拜偶像就是崇拜恶魔!”每一次的偏激呼喊都滋养了我厌恶基督的种子。 但我却也没有想到,老妈渐渐也接触了基督。 那段日子,她过得很不好。她总念念神台被拆卸的那天,偏偏被她撞见锤头挥向菩萨颈项的那一幕。“我不要走出来就好的。”她把之后所遭遇的种种衰运都归咎在她看见菩萨的头被狠狠击落的那一刻。六神无主,大概可以很好形容当时的老妈。那一击,岂止击碎了神台和神像而已。 我想这是老妈接触基督的原因。心里那块多年的信仰忽然被敲出一个大口,她总要找个替代将自己安放。后来她也信了主,带着弟弟洗礼,妹妹年纪尚幼,则等成年后再进行洗礼。我也曾跟随她到教会,听牧师宣教,听信徒分享。也看见过牧师为信徒祷告。信徒闭目站立,牧师用手顶在信徒额头,大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命令你离开他的身体!”信徒由背后的其他信徒接住,缓缓向后躺下,像有什么真的从身体被抽离一样,随即昏睡在地。老妈也曾是昏睡的一员。他们说感觉圣灵充满,目睹一切的我却觉得颇感恐惧。至今我仍无法辨别出那些牧师和乩童有何区别。 老妈的好,就在于她从来不逼迫我。对于我被打碎的信仰,她从来都是尊重。那段日子我常在思考,我到底是佛教徒,基督教徒,抑或是无神论者?倔强常使我在填表格的时候在佛教徒旁打勾,疑惑则会让我在“其他”旁边填上无神论者。 “其实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佛教徒,后来以为是道教徒,但结果我才发现,我们所崇拜的原来多是属于民间信仰。”闺蜜阿木这句话也曾轻轻击碎我的某一块。 其实我也曾接受过基督教。2016年时候老妈因子宫水瘤而被迫接受子宫切除手术,想起在病床去世的姑姑,不免令我的担心和忧虑油然而生。有一晚睡前,我衷心祷告。老妈曾说,基督里教导为他人祷告,力量比自己祷告来得更强。那晚我努力唤起他们曾经植入我脑海的祷语,双手抱拳,求主耶稣看顾老妈。那一晚,我才得以安睡。 后来我总在佛教徒、基督教徒、无神论者之间游走,仿如一个无主的魂。清明时烧香拜祖先,偶尔祷告祝福基督教的朋友,有时不信鬼神。 信仰如此不堪一击,我无需将自己安放在任何一处。 近年老妈的信仰又再面临破碎与重塑。她总不愿让我们看见她在路边拜拜,却又那么明显,我们只得心照不宣。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说抛弃就能完全抛弃的。老妈认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放过她。所以她用尽办法,跟从神坛乩童的话,一点一点修补自己心里未补缺的口。她却没想过,老爸为何能够怡然自得。 “阿量,我们搬新家之后,我安回祖先给你拜,你觉得好吗?”我心里知道这是个假设题。老妈多年来听了各所神坛坛主所言,早已认定当初没有将祖先牌位留下是个大错。甚至,连婆婆都责怪老妈没通知她要把祖先送走的事。婆婆却没想过自己儿子一意孤行的倔脾气。 “安吧,我拜。”如同任由老妈拥有双重信仰的原因一样,只要她能够安心,我都配合。老妈是个想很多的人,我总不舍让她想得更多。我们彼此说好,如果老爸责问起来,就说是我想要拜祖先。 为求一丝心安,我们竟都用尽力气。 最近身体抱恙,颈项的淋巴不幸被细菌感染,隆起小丘。仿佛当年的锤头打向了颈项,偶尔肿痛得难以安睡。恰巧老爸回家,我把这事告诉了他。我能看见他双眼流露关心与忧虑,知道他必会将手抵在我的淋巴之上,替我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命令你离开他的身体!”如此熟悉的祷语,匆匆也听过了大概8个年头。 老爸成为基督徒以后,俨然换了个身分。从前他是众人典型的父,严肃、少话、默默付出。后来他却常常把爱我们挂在嘴边和荧幕里,总唤我和弟妹宝贝宝贝。或许他认为这能够将我们彼此拉近,但其实我们也在无形中被推远又拉近,在陌生与熟悉间踱步来回。 祖先被重新安置,老妈说婆婆很高兴。老人家对于祖先的不可忘,果然还是根深蒂固的。我却也再次得到长久以来内心无有的安心,每当我上一次香,就仿如得到多一丝看顾。 “阿公吃饭。”清香插上香炉,菩萨住在心头。(本文获2020年香港第46届青年文学奖优异奖) 【快问快答】 1. 文学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生活的依傍,不管是自己或他人的作品。过去、此刻、未来的生活,都是文学。因为书写,所以我们记得。失去文学,我们将无异于一颗可有可无的齿轮。虽然文学的存在也改变不了我们作为齿轮的事实,但我相信这当中必然将出现质的变化。 2. 你最想与人讨论的文学议题是什么? 大概是“我们还能给这世代提供什么样的文学”吧。其次就是“同志文学群像”与“原生家庭造就的伤痛文学”。前者是老议题了,但我想当中还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群体,值得我们再作讨论;后者是个人工作领域所接触到的鲜活事件,像是偏爱、离婚、再婚、家暴等等,其中带来的伤害不容小觑。我们无法阻止事件的发生,但至少我们能有相关的作品,来抚慰那些受伤的心灵,告诉他们:有些痛,我们都懂。我想这是文学的价值之一。 3. 推荐3本当下最喜欢的书。 陈颢仁《爱人蒸他的睡眠》 吴明益《苦雨之地》 王和平《色情白噪音》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一】陈宏量/锤头挥向菩萨 【新秀个人特辑/二】陈宏量/粤诗风吟 【新秀个人特辑/三】陈宏量/手  
2年前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 苦难 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 有      都 空中无色无受 想行识无 所          种 法无眼界 祂将我              在我颈上 菩萨耸坐淋巴腺,枕头、 海边、人前疼痛。找寻隐匿的 最佳角度,落日与病菌却仍极力拥戴 日照下摊平信仰和信众 众神低眉 狂欢向晚,相信民间偏方: 浸淫芦荟酒池,毛巾遮盖天眼 后来我还听说祂们也如众生一般 为洋葱流泪。可我早用侧卧泪水 凝炼沐佛的嫣红甘露 菩萨惧怕惊雷   ——手术刀惨叫。观落阴的盖头平铺。 “我将十指紧扣平稳刈开血浓的分离——” 地狱的锋利镊子夹取淫欲。软糯供桌之上 血红桌巾噤默,我用尽全力死过一回。 消毒水净身,纱布为菩萨掩眉 幻化苦行僧,掸落遍地惊鸿。汲汲 营营淙淙,瀑下垂头,渡难九九八十一劫 “你要割舍鸡蛋与辛辣、 海鲜、自信与酒。” 诵经。重拾经书,渡劫祛难 一刻一日一月 一首六字诗反复呢喃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似经似咒 泥菩萨惧水。 不敢呐喊,不敢高声语,恐惊房中人。 作为顿悟以前,菩萨已是颈上一道彗星痕——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躺卧成检验报告上一道恒定之谜 无解。只有冬雷震震确切劈过颈项 佛珠绳索受惊松脱,散落以前将疼痛 急急捆绑。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颈上小口 念念有词 注:诗题改自海子〈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一诗。 陈宏量 | 得奖感言 生命无处不诗,苦难亦是诗。再次感谢评审垂怜这首无关家国大义、壮阔历史等雄伟主题,单纯讲述个人苦难的诗。那年手术刀如雷劈过颈项,冬雷震震,余悸犹存。菩萨若要我渡劫,我必要披上袈裟。但那都已成为经历了。那段苦行僧生活,瀑下垂头,晚夜诵经,菩萨最终赠我以诗,馈我以花。敬爱的黄丽丽教授曾在文学创作课对我们说:“创作这回事,藏拙远不比藏巧难。”我深刻记得,尝以文火参透,希望我都已做到了,并会越来越好。再次感谢花踪,感谢菩萨,感谢宇宙。 【相关文章】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决审入围名单 2022年第16届花踪文学奖 新秀奖|得奖名单 【花踪16】新秀奖散文组决审记录 【花踪16】新秀奖新诗组决审记录 【花踪16】 新秀奖小说组决审记录
2年前
行动管制令仍在的某天夜里,家里来了一只猫。灰溜溜的一团躲藏在沙发底下。猫用绿幽幽的眼睛检视屋子里的人与角落,不安稍减后像《狮子王》里的辛巴,迈着高傲的步子,一步一步巡视每个房间。代养猫的朋友变成热情的主人,撅起屁股蹲在地上,不住地对着床底警惕的猫喵喵叫,展现对猫适切的待客之道。 从此,朋友下班回家后便撅起屁股,蹲在地上把下巴贴近地面,对着房内或床底喵喵叫。 想来也好笑,千万个太监臣服于娘娘的画面大概也不过如此。 春贵妃。我给它起了一个新的身分。自从猫来了以后,家里很多东西都换成了与猫有关的名字。猫一点一点地占据这个空间,从床底,再到客厅,然后到椅子,再到桌子,最后猫终于趴在了我的身边。 我在周六醒来的早晨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猫会乖巧地用额头与我的手轻轻碰撞说“早安”。然后开始睡在我的腿边,我一边抚摸猫身一边忍不住地给它念《心经》,待我从迷糊的晨起中完全醒来,猫一跃,坐到墙边。 我喜欢它与我的距离,有亲有疏时而高傲时而撒娇,但我一转头,它都在那里。 猫发情的时期大概是我最大的噩梦。我在夜里梦到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里燃烧着熊熊烈火,我不知怎么地就看到了里面有一只猫,猫在烈火之中不住地嚎叫。我想进入洞里救猫却怎么也无从下手,忽然一个转身,梦就醒了。 那天下班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餐桌前吃外卖。猫一夜的叫春让我精神恍惚,仿佛一具走尸。猫跳上餐桌,扭动着屁股对着我不断地叫春,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冲击的画面。我看着它这副模样,没来由地竟然感觉到委屈。一只高傲如它的猫,竟然被情欲控制得如此模样,难堪地在我面前祈求我怜悯它无助的情欲。 后来朋友的家里来了两只野猫,在猫主人细心的呵护之下摇身一变,变成了白嫩嫩的家猫。这两只猫的出现仿佛从天而降的债主,一眨眼横刀夺去了朋友对猫往昔的爱。 度我的猫咪菩萨 这世界上最难偿的莫过于讨爱的情债,高傲如猫竟然也败在了它的脚下。 预感到猫随时会走的哪一刻我抱紧猫身,祈求无量寿佛一定要用威神之力加持我早成佛道。此去一别,再见几何?究竟还有多少位亲爱的,在转身之后换了一张容颜一副身体,从此不复相认? 度我的竟然是一只猫,哦,是猫咪菩萨。 然后猫在某天夜里被送走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爱它的人却变成了不爱它的人。猫躲在新的房子里四处打量,在不安与戒备中渐渐迷失,最后选择沉浸在猫粮的饱食感里。数十日后,猫趴在陌生男子的脚边蹭蹭地叫着,慢慢就温驯了下来。 恍若隔世。假如我再去见它时,问它是否还记得我。 猫只看一眼,喵了一声,便继续靠墙睡去。 猫离开之后,家里空出了空间,渐渐地房间里的人与猫声也消失了。安静的公寓里空空旷旷地回荡着往日的猫叫,我的心底也被挖出了一个小圈圈。我在桌上椅子床底墙边看到无数的猫身如画涌现,仿佛在说:“好久不见,亲爱的。我是猫。”
3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