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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

3星期前
最近看到一个“深度解析”莫言为什么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视频,就这论题把几位不同台主讲人的演讲摘录合并;这些所谓“深度解析”虽各有说法,但都相去不远,重点是主讲人都是中国人。换言之,是中国国内人对莫言获奖的分析。把这些分析概括起来,之所以获奖是因为他出卖国家,在小说里骂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而这也正是他得奖的“必要条件”。以《丰乳肥臀》为例,可见对共产党有着多么刻骨的仇恨。他写抗日时期,把共产党游击队写得比日本鬼子还坏;解放战争的时候,共产党解放军比土匪更坏。甚至还搬出李敖的名言:不出卖祖国,不跟自己的国家过不去,就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至少对中国是这样,对前苏联亦是如此。另外还提到林语堂,说他曾两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都没得奖。究其因,是他写中国写得太客观了。比如那部《吾国吾民》,这不符合西方的反华条件。虽然不是什么精辟言论,想来跟意识形态不无关系。 有趣的是莫言在自己的国家,被一些学者看作是对中共有着刻骨仇恨的“反动”作家。但在国外,却被一些学者或异议分子批评为没什么思想深度,语言水平太低的“亲共、低俗、浅薄的红色作家”。作品缺乏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不但没有针砭时弊,更绝不抨击“共产制度”。而且还担任中国官方作协副主席,是体制内的文化官——一个作家,竟有如此多样化“属性”,不但有趣,还很好笑。 为此,有人为莫言辩护,说他的《蛙》就是批评强制一胎制的。说到一胎制计画生育,我便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读莫言的作品,读的就是那篇写强制流产的〈爆炸〉。那表现手法,真是名符其实的爆炸,炸得我脑门昏天暗地。 〈爆炸〉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说一个丈夫带妻子去做人工流产(这种题材莫言写过很多次,说他的作品缺乏对现实社会的批判,难怪有人要挺身而出为他打抱不平),国家要控制人口,不管生男生女,只许一个。但百姓要男婴传宗接代,孕妇就得为此大任而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接着又陆续读了3篇类似的小说,很惊讶莫言以同样的题材,仍然写得那么有吸引力,真不愧是文字魔术师。 小说开篇是写父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30岁了,他认为他有权让妻子去堕胎。因为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不能再生了。他对妻子说,“你听我的话,你想想看,中国10亿人口,要是都生两个,中国怎么办?”父亲刮他一个耳光,他却能感觉到父亲佝偻腰身下的两只大脚,凝聚着令世界起敬的悲痛。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但是他不能投降。他是国家干部,他认为他应该带头响应国家的政策。而父亲打他,是出于“权力的无可奈何挣扎”。他对父亲说,“你打我是犯法的!”父亲说,“我犯法了,杂种,你把我送到公安局里去吧!”他又说,“你不能这么粗暴地对待我,我是大人了。”父亲说,“比你爹还大吗?你敢给我毁了他,我就打死你!” 这一段写了好几千字,除了上述几句对白,其余都是内心活动和外在事物;有爆炸声,有金色的太阳,有乌木车轮在旋转,有飞机在天空中盘旋,有汹涌的河流…… 他带妻子去做流产手术,他抓着妻子的袖子,拉她过河(在此之前,是妻子牵着他过河,是去公社登记结婚)。她等了他20年,她是家里给他定的亲,年纪比他长好几岁。婚后他到城里去打工,每年回来履行丈夫的职责。妻子再次怀孕,他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要有主张,抓妻子去流产。 接着莫言写产房,写狐狸和狗,写产妇呻吟,护士大声训斥产妇:你打算怎样,要个死孩子还是活孩子?护士让产妇吸气,再长长吐气,好好地把娃生下来。窗外是一个紫红色的世界。 然后再写他的妻子,她看见玻璃窗上有一只苍蝇正奋力冲撞玻璃。窗外有吵杂的人声,狗在狂吠,一大群人在追赶一只狐狸。他的妻子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狐狸,她想起狐狸会炼丹。可是它连一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去哪里炼丹? 看似杂乱无章,也好像没什么逻辑,但很好看,好看在那胡来不受约束的劲头——咁都得? 相关文章: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日记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这个国庆日想起父亲 【专栏.所见微尘】李忆莙/读古人的书
3星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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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前
都说文学奖的影响力江河日下,但月有阴晴圆缺本就是极其自然的事。趁它仍有余光,我们来天马行空一番,看看文学奖还有什么可能吧。本期【文艺春秋】请来五位文学创作者集思广益,谈谈文学奖的新模样。谁知道呢?没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这玩意又可以继续热闹些日子…… 【问:文艺春秋  /  答:牛油】 01 巴黎奥运打破传统,将开幕典礼移出体育馆。你觉得,文学奖颁奖典礼不在剧院或礼堂办的话,还能在哪里进行? 可能可以在新山游神的时候一起办,得奖人上神轿,大家摇一摇,大吉大利。 02 文学奖不评文学作品(文章)的话,还能评比什么? 总不能比哪个作家颜值最高、服装最特别(你以为MET Gala咩),文学奖还是要以文字为基础,或许可以比谁的作品无沉闷、最不按牌理出牌、最毒舌、最温柔、最鸡汤、最文艺、最接地气、最趋炎附势、最政治正确、最挑战体制、最敢触碰3R敏感带……差不多就是文学之最大比拼吧。 03 早一步策划、最后一分钟行动、看准时机不早不晚地出手。以上这三种写作态度,哪一种对得文学奖最有帮助? 如果用篮球来比喻,我不喜欢零秒出手,因为零秒出手往往被绝杀的是自己。 04 不需考虑可能性的话,你的梦幻文学奖评审名单是怎样的?有哪些组别?谁当评审? 这个太难了啦……只好请芙莉莲抽离地评价,再请她把得奖作品带到千年后的世界,然后她会在某天发现,其实落选的某一篇比较好。 05 现今的文学奖还需增加什么元素,来让它不在影像洪流威胁中苟延残喘……哦不,是立地成佛……啊抱歉,是至少不再节节败退? 也许就给读者一点参与感吧,比如举办现场的马华文学大奖决审五本书内容相关之百万大赢家,或文学名句名段子的命运之轮,总而言之,是要让读者阅读的同时也有赢奖的机会。或奖掖推广文学的优质书评、booktok、podcast、YouTube频道等等。 又,与其增加类型文学竞赛项目,不如增设“文学marketing标案奖”,拿一笔钱出来,让有志者发挥创意,得奖者直接执行,为文学装上行销的翅膀。 06 如果你有一个神奇的大喇叭,可以对世界上著名的文学奖呛一句话,而这句话会被全世界的文学创作者放在心上,你会呛什么? 要选就选最大的:“诺贝尔文学奖呀,你要记住,全世界最好的作品,你还没读到。” 相关文章: 【特辑.非常文学奖】王修捷/创作者别互相瞧不起! 【特辑.非常文学奖】牛油/全世界最好的作品,你还没读到! 【特辑.非常文学奖】疯木圣上/我要喝很醉! 【特辑.非常文学奖】孙靖斐/先刷掉比AI创作更油腻的作品! 【特辑.非常文学奖】吴健闻/想看文学演绎奖可以玩多尽!
3月前
编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Alice Munro(也译作孟若及芒罗),今年家中去世,享年92岁。继梁靖芬和林雪虹为她写的文章(5月31日【文艺春秋】),本期【读家】也有贺淑芳谈门罗的书评。门罗似乎是许多作家的文学偶像?其中必有她的独到之处…… 想学习写小说,读读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吧。她真不可思议。她小说最触发我的,并不是什么妙想结局,而是她深入无畏地处理那些最难写的,不被社会认可的主题,比如女儿对母亲的叛逆,女性不忠的故事。她经时不懈地写,层层叠叠,像剥洋葱,每次都读到怦然心动,感觉非常真实,她甚至没有故作激烈或扣人心弦的戏剧性,尤其,当她写原生家庭时。 ◢小说中的母亲,像女儿的敌人 说到真实,很容易让人以为,门罗写的是纪实小说或自传,当然不是。她的小说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有一道让人捉摸不定的界线。按照门罗自己在《城堡岩海景》前言中的说法,她写的小说确实比一般上的虚构小说,更多关注真实生活,却又不到真实自传或家庭传记文学的地步。 如果把门罗小说里的母女角色与她真实生平经历比对,确实会觉得,小说里的母亲就是她真实的母亲。那来自苏格兰某个极贫瘠角落的母亲,虽然出身贫困,却能凭自身意志念完中学毕业成为教师。这样的母亲出现在她一系列母女的短篇小说里,却总像是女儿的敌人。在《你以为你是谁》这本书里,那个跟母亲驳嘴,被鞭打得浑身红痕斑斑的女孩,也让人觉得有门罗自己的影子。即使如此,还是很难直接把这些小说定义成虚构或非虚构。或许,这里根本也无所谓虚构或纪实。小说总能允以自由,作家能决定自己要隐去什么,想渡入哪些生活,衔接哪些事件,如何重建碎片、事件之间的关系与诠释。这些小说就像由文字构成的中介,让真实生活经由想像和写作技术,转化成另一个带着沉思距离,凝视回真实生活的文本。 “我母亲,我想她至今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为她的生活是那么悲伤又不公平,即使她那么勇敢,但也因为她下定决心要把我变成那种主日学校诵经的女孩,使得我打从七岁开始,就非得跟她打架不可。” 门罗的母亲的出身背景,甚至比门罗的父亲还要更贫困,虽然她很努力,但社会却没能给她她所要的。在好几篇小说里,年少的女主人公经常流露她挚爱父亲多于母亲。比如在〈夜〉里,那个生病的女孩,睡不着时下床跟父亲聊天,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一种冲动,可能会伤害妹妹,自己感到很不安;她可以跟父亲聊这些话,却完全无法跟母亲谈心事。小说里的女孩如此站在父亲这一边,以至于写出了“我妈精神不稳定是一种病,不可能会好。或者他是爱上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在另一些小说里,母亲甚至冷漠得不会同情来家里帮忙照顾小孩的少女保姆,那个少女出了意外,很多人觉得那少女轻浮因此厄运是她自己找来。小说竭尽细致地写出女主人公对母亲不认同的反对感觉,但读完之后,我们还是感觉得到,小说隐藏的叙说声音其实并非不了解母亲。母亲从年头到年尾都忙个不停,“像其他家庭主妇一样,在那种没有自来水供应的日子,得把洗衣盆带进厨房,而且打从夏天就得开始准备冬季给整家人吃的食物。” 在一篇看似比较轻松的短篇〈红裙子,1946年〉里,小说中的母亲缝给女儿参加舞会的苏格兰裙子,难道不是母亲以她自身成长记忆中的美好东西,来送给女儿吗?这样一想,我们就能感觉到,那从苏格兰迁移到加拿大结婚生子的母亲为何寂寞孤独,以及,懂得了为何小说中的女儿心情忽然变得沉重。 门罗的写作很幽微。虽然表面声音看似明简易懂,但最幽微的感觉,需要读者自己去从空白处了解,她不会什么都直接告诉读者。 “我的故事有很多空白与断裂,我喜欢它,因为这就是人们在生活中表现自己的方式。” 门罗在81岁那年出版的封笔短篇小说集《亲爱的人生》,其中一篇〈声音〉里,写到女主角,一个中学女孩,是怎么看不顺眼母亲对某些词汇的念法,别人都不这么念,“仿佛她真的来自那种家庭似的”,语气讥诮,但那该是门罗自己很熟悉的内心反应吧。 一旦允许自己释放了真实具有的感觉,小说得以带着隐蔽着的力量,温柔地抵达到内心里某些创痛与自我压抑的地方。她书写卑微人们的故事,却深不可测。由于洞察人们驱逐到心灵阴影角落的秘密,这位小说家因此不愿意写欺骗之语,结果反而从其视角给我们看到,世界如何以无以名状的权力形塑堆积在人身上的东西,使得“人们活着,忙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做这些或那些事情。” ◢写得最多的主题:不忠 门罗的小说不造梦,意思是,她不造让人舒服满足逃避的美梦。跟大部分畅销书不一样,她也不故作刺激。我们可能很难想像,这样的小说,怎么可能可以成为畅销榜首,但是,早在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已经是了。 不忠,是门罗小说中写得最多的主题。她说之所以喜欢写出轨,是因为“这里面有一切最复杂与戏剧的心理,同时有着无辜与罪恶感。” 女性带着对爱情的向往走入婚姻,结婚之后几年,奶瓶尿布终日,生活好像结束了,这是她短篇〈梁与柱〉里,一个老师的妻子感到生活被困的枯燥情况。某日她丈夫邀请了一个年轻人来家里作客,那年轻人的母亲刚刚过世,看起来有点凄凉。他与老师的妻子,很快地就亲密起来,他们传字条,有时谈彼此童年出身,互相倾注与聆听。小说以细节告诉我们她怎么沉入其中,有时她会想寻找他的气味,她会用钥匙偷偷打开他不在的房间,但在她蜷缩起来独自待着的这些空间,那个人其实并不在场。气味是如此捉摸不定。仿佛也在隐喻,她真正想寻找的那个理想男性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在的。父权语言为异性恋模式虚构的爱情叙事,会让人去欲望本来就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人,我们迷恋的是光凭想像从孤独中投射到外部的镜像投影。这个人出现只是一时的,在他的丧母创痛过去以后,他过了那阶段就转变了。 门罗写这些故事,让人深深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有这份清醒。即或有一些看似有趣、喜剧般圆满的故事,如〈浮桥〉中的温柔拥抱,围绕他俩的,却是更加漆黑的生死边界之感,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癌症病情是什么状况。但死亡也能带来解放,使她体察到父权体制的秩序本身是多么虚空,因而无需再遵从。 ◢每个人应该写自己的生活 阅读门罗的小说,能感觉到她没有排除什么欲望,或把什么感情当成是不好的。叙事观点总是焦聚在女性身上,透过这些经历,无论是失败或满足,女性对于自己是谁,总会令自己讶然的发现。 我常觉得,即使门罗的小说是“外国文学”,却能亲密地跨到我这里来。我们可能没有狐狸场,马场,但我们会有米较场、摩托店、经济饭档。我们可以书写真实的生活,这不等于模仿某个人的文字风格。每个人应该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节拍来写——写自己的生活。即使“高度自我中心地专注”也无妨:描叙身边的一切,写下街道、房子给人的感觉,写自己的家族,父母、祖父母,却不是追溯功业,而是更深沉的情感与生活,写那些可怕的与失落的,羞耻的观念或荣耀的观念是什么,承认心里的真实感受,写进那异常在生存情况中异常纠葛的阴影,事件牵涉到的他人与我们,我们到底不是什么,我们彼此差异与区别的又是什么。 相关文章: 梁靖芬/今时今日读孟若 林雪虹/门罗时光 【专栏】林雪虹/弗莱兹路的爱情 梁靖芬 / 阅读孟若的方法
5月前
孟若过世,这几天重读她最后的小说集《亲爱的人生》,忍不住想:今天还有多少文学读者过得了孟若设下的小说门槛,进入得了她的叙事节奏?旧时那怀疑并没有今天强烈。 我一直把Alice Munro唤作艾莉丝‧孟若,译成门罗会令人想起门可罗雀(笑)。因为最早读到的中译本就用孟若,是有名有姓的可靠样子,更易生出真感情。那是台湾时报出版社的《感情游戏》及《出走》。这两本中译对我的影响很大,可能是因为译者张让的文笔,让我认定了那种冷峻或偶尔磕绊的语感。2013年孟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大概需要赶时机,中港台各种译本出得很是着急,译者常有不同,甚至一本书里就有几位翻译。我没比较过原文,很难说谁翻译得更贴切,但这种几个译者分译的操作,多少呈现出不同的语感与文字节奏,像你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个人的口音,他忽然又变了调。所以很难拼得过我先入为主的、统一的张让。 孟若的小说门槛颇高。但有时我又会怀疑自己的判断,认为那门槛还好。是写作的门槛高(如果你要学她),阅读的门槛还好(因为她的用词不深)。关键还是小说的叙事节奏——很奇怪,今天,我比旧时更分不清孟若到底是省话大师,还是长舌妇。她到底是在慢慢讲,还是在赶火车。我要强调的是“今天”这个字眼。今天的习惯,让这种省话和长气的对比变得更极端、更明显。 说她省话,是因为她的小说几无闲笔,没有废话。这意味着每一个句子都有功能,抽掉一块榫或者卯整个屋樑梁就垮掉的那种。你若漏看了哪一句,哪怕只漏看一句,也可能看不懂后续。看不懂孟若的后续是会令人很不甘心的,会想,已经千辛万苦跟到这里,我不能只捞到千帆过尽啊——海面露出的冰山只属一小块、底下必有更庞大的体积已经是常识,但那海底的冰山到底什么样?心痒难耐。所以读孟若你必须很专心,并且一定会多次回头,确认前面的段落没掉拍,才能去把水下的冰山指认出来。 但你也可以说孟若很长气,或者,嗯,委婉。尤其和今天的阅读与视听习惯相比。今天的我们看什么都要更直接,一个视频前5秒还抓不住眼睛,一首歌前奏超过两个小节还不开口唱,一篇文章没在第一段抛出可不断核裂挪用的金句,就会被滑过、关掉、唾弃。更不要说脸书帖子只会自动展示头几行,就靠那几行决定see不去see more,一切都是在鞭策你督促你规范你——别给我转弯抹角,有话讲,有屁放,别给我太长气,时间很是受珍惜。 你看看孟若小说的开头,常常是一大段场景的描述,什么都可能发生。但什么都可能发生也意味着没有什么在发生。她不指出一条明确的路,就是要你慢慢地,耐心地跟上、等待。跟着跟着,运气好的话,几页后故事轮廓就大致浮现。尤其在你还没发现故事的核心人物那一刻,你会钦佩这种长气的勇气却同时感到罪恶。有罪恶感是因为,活在今天,早习惯快打旋风的你终究会埋怨她慢。 读孟若需要全神贯注,但放在耐心是最大问题的今天,写一个要求人们时刻专注的文本,作家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们今天还有多少配额分给这样的作品? 从前我为什么不会担心孟若的慢?是我也在时间激流中刷出了对速度的要求,冲掉了有话慢慢讲的耐性?心下难免一惊。 还有一个我隐约感受到的时代印记——关于速度要求的转变,包括阅读/读懂的速度,起因不只是网络影响,而是还包括今天的书写工具改变了。我身上的具体例子是,若用手机写作,句子真会比较简短、省话省字。因为手机键盘太小不好输入,屏幕太小看不久便要眼花,你只想快点把话讲完读完。用电脑写作,或是平板电脑加上外建的打字键盘,工具更符合人体力学,句子的节奏会从容一些。最舒缓的节奏是用笔,可以一笔一画慢慢写,一字一句慢慢推进。今天流行的文章多有急促感,三两下最好就要亮出招,会不会也与使用不同的书写工具相关? ● 写半天没有提到《亲爱的人生》。2016年的笔记本倒是记录了当时的阅读手记,约略是—— 这本封笔之作最后四篇有自传性质,流露的是作者童年已始的孤独、病痛与罪恶,母亲与周遭生活的格格不入,对爱的需要,对父亲苦闷的理解。第三篇的〈声音〉里有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安慰一个没有爱情的女孩,读时仿佛觉得那是孟若在对她自己说话,带着安抚与爱护的意味。读了那么多孟若,大部分在写情感生活的缺失,但那“不满”的笔触总是很轻,甚至不是控诉。你能感到里头有一点遗憾,但遗憾的背后是什么?这篇〈声音〉给了个答案:被爱的需要。孟若仿佛在说:现实中得不到的,“我”,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大可随时召唤某些场景来补偿。(多么无奈,却又骄傲的、令人心疼的姿势,或爱护自己的方法。) 故事里的“我”对母亲的压抑深有共鸣,似乎也一早洞悉自己复制着母亲/女性/一个小镇妻子的命运。她对母亲的试图抽离与叛逆充满同情,那抽离常常通过不近人情的日常用语展现,尽管“我”也觉得这些日常用语有时令人难堪——相比于父亲,父亲会让自己融入周遭环境,认同命运,所以极少说出与别人不同的话。在第二篇的〈夜〉里,“我”向父亲坦白有过杀死妹妹的念头,父亲的回应是:人有时就是会有这种念头。父亲说这话时相当严肃,没有表现出惊骇或是大惊小怪的样子,自然也没有嘲弄。父亲的理解,解救了那个“我”。 读书手记最后这样写:孟若的故事不全是乐观的善终喜剧,反而常显得阴郁而没有出路。但《亲爱的人生》最后四篇贴身作品却是温暖的。它不是给你希望,而是让你知道不一定只有绝望。Life,生活里有理解、有你可以做的事(召唤)、有爱,有原谅。全书收篇的〈亲爱的人生〉,“我”说,她没在妈妈生病的末期回家陪她,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她有两个孩子,在温哥华找不到人照顾,也没法负担旅费,丈夫则对正式场合不屑一顾,但是,孟若这样写:但是,为何怪他?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结尾是这段:“我们说到有些事情无法原谅,或是某些事情让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们总是原谅自己——而且一天到晚这样做。”倘若那真是孟若(过世前她罹患失智症逾10年)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你不觉得是最善良的礼物?今时今日的我早比旧时更理解了这段话的温柔,与解脱。 相关文章: 林雪虹/门罗时光 【专栏】林雪虹/弗莱兹路的爱情 梁靖芬 / 阅读孟若的方法
6月前
很久以前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翻开一本陌生的书时即使再不好读,也要硬读它至少五十页试试看。感谢这习惯让我发现了孟若。 “我希望用古老的方法来说故事——就是某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希望‘发生的事情’能够随着不少阻碍、转折与诡谲而展现出来,我希望读者觉得有些东西令人惊讶:不是‘发生的事情’,而是一切发生的方式。对我来说,短篇小说最能胜任。” ──二0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莉丝.孟若 初读艾莉丝.孟若,吓坏了。 不,不,也不是一开始就能进入她的故事里的。有许多个原因。有时是因为人名全是中译不好记,你很难,很难因为一个无意义的名字而记住一张脸,一种个性。有时是因为开篇总需要拨草寻蛇,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钜细靡遗地描述一整片树林,或东一点西一点地写小孩子在林子里走过的泥径,以及玩过的游戏。况且孟若又是那种,喜欢一开局就亮出了一桌子主角的人。总是要读到最后,你才知道他们都是主角。 很久以前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翻开一本陌生的书时即使再不好读,也要硬读它至少五十页试试看。感谢这习惯让我发现了孟若。撑过去,撑过去,一旦寻得了她下笔的脉络,就死心塌地地追随她了。其实根本无需五十页,她就提前入选。 惊吓总是突如其来。惊吓总是突如其来的,才能成功。经验十足的书评人总说,孟若的短篇小说经营得最成功的就是“冷”。冷酷,冷峻,冷静。让我说,我觉得那冷应该是冷不防──写到高潮处,却能不动声色。等你会意过来,才发现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嗡嗡作响。可你没法单独抽出,让它成为一行金句。我常怀疑孟若是故意的。她太讨厌节录标语似的阅读方式了。 例如她在《感情游戏》里一篇〈熊过山来了〉,写一场黄昏之恋。一对老夫妻,妻子患上了阿兹海默,丈夫迫不得已将她送到疗养院看护,却坚持每天探访。记忆力逐步退化的妻子认识了疗养院里一位男病人。丈夫看着妻子成为对方玩牌时的助手,承受了对方对她的所有依赖,他甚至不清楚在探访时和他聊天的妻子有没认出自己来。他不止一次怀疑,两人还能聊天不过是因为她原有的教养。他看着老迈的妻脸上重新现出了甜蜜。她向他求婚时,那天寒冷明亮,在某个海滩上,他以为她在开玩笑。“你想那会好玩吗?”她那时大声地说:“你想我们结婚的话会好玩吗?”他应承了,大声说会,他永远也不要离开她。 故事继续发展。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躲在树林后看着妻子与男病人散步。她居然让那极度依赖轮椅的病人站起来散步,连护士都称奇。直到有一天,男病人的妻子因为再也无法负担疗养院费用,而决定带男病人回家。丈夫目睹了两个老人分离时的难过。看着病恹恹的、认不出自己的妻,他决定去找那女人,与她谈谈,看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至少,每星期把男病人送回疗养院一次。要是她没法接送,他愿意代劳。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男病人的妻子还是不肯。不为妒忌,而是经济现实。可她最后给了他一通电话。事情有了转机。终于,老丈夫怀着复杂的心情把男病人载到了疗养院,本来认不出自己的妻子那刻却好像记起了他。只记起了他,而忘了本来的男病人。 孟若的故事复述起来总是冗长,并且令人沮丧。因为你知道情节的曲折不是重点,情节间的缝隙你只能落下。那故事想说什么呢,4个老人的黄昏之恋?不尽然。选择之困、造化弄人,也不尽然。可你看她是那么样地冷不防,“她向他求婚时”的这一句,出现前完全没有征兆。凭空而来,却一下就让你搞清了状况:力量加倍,而牵挂倍增。 她最好的句子,都是日常。 同一本书里的〈荨麻〉,写一对久别重逢的友人。女孩与男孩一起经历了美丽而短暂的夏天,却因故失联。等他们偶然重逢,已是各有故事的中年人了。在久别重逢的车上,两人原愉快谈起过去,谈各自的近况。失婚的女人忽然有了倾诉自己的矛盾、生活里的悲伤和需求的冲动,说:“我想我的小孩。”可男人没搭话。后来他们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暴雨。劫后余生两人站定,浑身湿透、安全而又面对光辉,什么应该发生了,男人却一句一顿地说:我有句话没有告诉你。是关于我最小的孩子。我们最小的孩子去年夏天死了。他被车碾了。是我碾的。在车道上倒车的时候。(本来走着的两人一起停步。瞪着前方。)他叫布劳恩。三岁。不过,我应该先看看的。我应该先仔细看看的。 两人又开始走了,进入停车场。女人走在男人后面一点,什么也没说。孟若这样写她的感受:那男人没说那是我的错和我永远都没法恢复。也没说我太太原谅我但她永远没法恢复。但女人知道,这男人是个跌到过谷底的人了。一个知道──正如她不知道,连“迹近知道”都不到──究竟谷底是什么。唯有他和他太太一起知道。 故事写到这里,我们都晓得有什么已经过去,永远成为了过去,再也无法重来。两人只能回到彼此的日常。 孟若另一本中译《出走》里的〈出走〉,同样让你读后像中了暗拳,只能闷哼。故事里的卡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受邻居的帮助,仓促搭上开往多伦多的巴士,欲离开苦闷的农村、精神的暴力,与绝望的婚姻。可她到底没能坚持逃离,浑身发抖地半路下了车,打电话给丈夫说:“来接我。拜托,来接我。”原先的憧憬成了闹剧,还差点害惨了邻居,卡拉甚至不感激她。日子过去,卡拉习惯了卡在内心的尖锐想法。那想法不再那么尖锐了。她甚至不靠近某些地点。她抗拒那诱惑。 我想,这篇小说最袭击人心的那句,不在结尾的“她抗拒那诱惑”,而在中间,冷不防出现的“来接我。拜托,来接我”。那以后即使还发生了些事,对卡拉而言都无关痛痒。对读者如我而言,却感到残酷万分。最残酷的仍属那句话──它袭击的不仅是卡拉,而是所有不够坚定的梦想,并且,嘲讽了卸甲投降的合理性,甚至撕下自怨自怜的假面。那以后大局已定,生活继续寄托于侥幸。(也许她知道放弃的后果,也许她不知道但不在意。)是以不胜惘然。那不仅是在说女性的生存处境啊。 这样努力要从孟若的小说里寻找道理,让我有点汗颜。小说家大概会坚持,她不过在说着故事,那是在揭示,而不是在解决问题。有人曾批孟若的情节过于戏剧性。当然可以各有看法,可我唯独对“戏剧性”这一点评价满怀疑惑。不在于否认,而在于,为什么“戏剧性”可以是一则小说的问题? 除了以上各篇,〈感情游戏〉写弄假成真、〈弄人〉写造化弄人、〈浮桥〉写了一段精致的疗愈报复、〈机遇〉〈快了〉〈沉默〉写同一个女人的不同人生、〈记得的〉写最深刻的外遇、〈侵入〉写无法修正的错误……至少,孟若两本中译短篇里的所有故事,都不难找出情节与脉络。若不限时间,它们都是容易用口讲述的完整故事。关于戏剧性,我想孟若不是不知道的。可她自己的解说足以将我说服。她说,“我总对事情的发生感到惊异。”──对啊,现实是什么?我们以为的现实又是什么?现实或许比我们能想像得到的更曲折、弄人。重点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孟若就写这个。 她的故事开头看来像许多碎片,可读到最后恍如按上最后一块拼图,全局就清晰起来。你甚至可以不理会开头令人混淆的剧情。反正,反正读完了你便知道。甚至愿意回头再读。 随着诺贝尔文学奖的加冕,希望更多孟若的中译本出现。日前读了一文采访,神往不已──82岁的孟若受访时愉悦而轻松地说,《亲爱的生活》(Dear Life)将是她最后一本书,她大概要封笔了。“愉悦而轻松”这状态让我眼眶一热。对小说家而言,这算得上是正果了。(原稿上传于 21/10/2013) 孟若小档案 .10/07/1931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温厄姆镇.1950在西安大略大学读书时发表第一篇故事.1951离开大学,嫁给詹姆斯.1963两夫妇搬到维多利亚,开设孟若书店.1968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舞》,获加拿大最高荣誉“总督文学奖” .1972与丈夫离婚后,搬回安大略省.1976跟地理学家弗雷姆林结婚.1978第二度获“总督文学奖” .1986第三度获“总督文学奖” .2009获英国“布克奖” .10/10/2013获诺贝尔文学奖 相关文章: 黎紫书:深刻的内容,远胜华丽文字的堆砌 【悼念米兰·昆德拉】王晋恒 / 生命轻重、媚俗与记忆的最后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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