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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威竣

那晚国产灵鹿的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阿爸一起隐匿在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川流。 阿爸给你留下了一辆丰田,而他自己只带走了那辆年纪比你还大的国产老车,50岁生日你送给他的夜市钱包,和一箱子熨烫整齐的衣服。那晚你一直在麦当劳打夜班。你喜欢这份工作,你跟同事们讲你叫阿俊。都是毕业后等会考成绩放榜的,十七八岁,他们嬉笑着,用马来语念。他们总是叫你Jun,Jun,听起来有点像June。 珍。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得来速的点餐员。整夜整夜你看着车像加工厂的运送带,往你眼前运送一个个男男女女。形态各异却灵魂相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恋人。沾着酒气和深夜的月光,都朦胧成同一张脸。 你好,需要什么吗?好,现在加点冰淇淋有折扣喔。需要发票吗?好的,谢谢,请前面稍等。声音隔着两层窗玻璃和扬声器,已被过滤得僵硬而失真,只有找钱的片刻,你投以一点微笑,偶尔会有客人碰到你的手。说碰到是客气了,或者该说是一种试探性的触摸。你只是撇过头抽回手,继续去点下一位客人的餐。 当然偶尔触发这种接触倒是你。 下班后头像灌满水银,沉甸甸,你骑车晃过街灯下已走不出梦的触角。麦当劳的装潢漫天漫地的红,你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置身子宫,终得重生。 摩托车掠过夜半沉寂的街,轰一声,荡在楼与楼之间,从窗的缝隙闯入千百个睡梦。一路上都是那样的暗,在天光来临之前,整条街都沉睡下去,只有镇北的那几件老排屋亮着霓虹灯,流光溢彩,响着彻夜的笑语。 你记得你初次同阿爸单独出门,他摇下车窗,让崭新的丰田缓缓滑过绚烂的霓虹灯下。灯光就打在许多许多的高跟鞋和吊带裙上,而香烟升腾着,漫起七彩的帷幕,迷蒙了一张张粉墨缤纷的脸,你却只记得阿爸吹着口哨,给酒晕红了双颊。 这是镇北的人妖村,也是你下班回家必经之路。这夜很累,于是你急急地呼啸过去,让廉价香水和脂粉掩埋在你过路的尘土之中。 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晨祷。远远的,有点渺茫,你一直以为它听起来像是某种呐喊,穿过梦与现实,踏过岁月与空间的一种呼喊。它洗净一夜的酒气与脂粉香,抚平你逐渐加速的心跳。 或许只是累了。 隔天你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晒进你房中,透过百叶窗,每一道光都是一条短短的横线,一道一道,也就画出一条虚线,把你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是那个傍晚妈同你讲你阿爸走了。她是盯着你讲的,你一度以为不过是她寻常的咒骂。那眼神是一种空茫,更是一种不甘,以至你竟无法寻获那该有的失望与悲痛,而埋葬于羞悔之中。 像给人揭破了惊天的秘密。 半晌以后她丢给你一把钥匙,冷冷地落在大腿上,像小舌头舔过。 是门口那老丰田的钥匙。你晓得她大概真有点不甘心。日渐垂塌的皱纹掩不住她锋利的眼神,多少夹着一种轻蔑与悔恨。你阿爸就那样把他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你看着她,以一种渴求的姿态,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里,回炉重造。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了。 “还不是跟越南妹跑了。夭寿啊,那些越南婆。一个两个都贱!”猪肉婆左手抓着脸盆大的垂胸,右手捏着3斤五花肉,摇着头如是说到,末了,瞪了瞪打哈欠的女佣,道“会下降头的!” 以后的话不堪入耳,你静静点头,讲到你阿妈终究不算个女人也怪不得你爸,你终于没有再听下去。你转头,果然隔壁摊炒粉的越南妹不在了。摊子剩下一口大平底锅安静地躺在木板桌上,搜集着午后的阵雨,吞吃城的怨叹。这城总是下雨,梦都湿透。你知道越南妹的事。只是你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以为你阿爸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留恋。而你妈,你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或半个女人),想到她远古生物般的咆哮与哀泣,想到她日渐衰老而你日渐长成,你竟恍若置身殷红的生命之瓶中,四面血墙朝你紧紧压迫。 多年以后,你辗转于北方诸国的暗夜之中,祈求男子赐予你温暖的甘露,令你再度踏足遥远的赤道半岛蒸人的午后阵雨。你想起爸与越南妹的事,只是浅笑,更将自己沐浴于纯粹的汗水与鼻息之中,还想起一些梦呓般久远的记忆。你将它们小心埋在梦的泥潭之中,在深夜里去回忆你的爸。 故事要从何说起? 或许是隔壁刚搬来的时候,你听见琴声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是二楼的学长,比你大个一两岁,篮球校队,穿着褪了色的运动背心,短裤松垮地包裹着毛发初绽的下体。 你同他隔得那样近。隔着两扇窗,和一场雨,却怎样也跨不过去。 北镇的雨总是这样突然地落下来,染一地的潮湿。轰轰闹闹,吞没芸芸众生一切的声响。他的琴声也一并被啃噬下去。是那样典型的一个半岛的黄昏,天空逐渐染红。在窗前,在天光与灯光的交汇之处,你仰头屏息,用他的琴声自慰。 在他琴键跳动的间隔,在他琴声骤止的时刻,你在潮湿的梦呓中高潮。 其实他的琴也不是太好。你总能听到一两处唐突的停顿,又一两处的走调。你将窗帘拨开一点,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样的鲜活与灵动,你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弹奏你,弹奏你的梦,奏起一曲又一曲远古的旋律。而你任由那旋律在你耳内盘旋、升腾,直到在你的梦中扎根。 梦的触角攫夺阵雨中的琴声,于是就连你的梦也有那么一两处的停顿和走调。你似乎就这样把这当作你们两个的秘密了。“你们。”你想到此处只是浅笑。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你到浴室去清理你的下身,精液的腥臭令你反胃,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污秽,那样罪恶,似乎存在本身就玷污了这个世界。 那以后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悠扬的祷告。你一点一点地沦陷进去,任它抹去你自渎的污秽,是一种纯粹的救赎。你阖眼,竟随它吟唱。 你一直好奇他是否也会在弹琴后,在无人之处自渎。这问题你至今没有答案。 那是爸同越南妹刚有瓜葛的时候。以后的很长时间,那股锥心之痛盘在你心里,一点一点地给你绞刑,撕扯着你的心。妈倒也已经无所谓。手术后她终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贪婪而无奈地囤积着脂肪,企图用过剩的、松弛的皮肉去埋葬小镇的流言。 你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这话流转在市井的街道上,女人口中多有一种怜悯,到了男人嘴里逐渐变了味,那猎奇,那色相! 可故事之初始远在这之前。 妈是在你小学毕业那阵子失去她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的。你初次从蓝短裤换上橄榄绿的长裤,依旧用着你有点破旧的书包。你记得阿爸答应过你要给你买新的,就在你小学会考成绩放榜后的那夜。 “俊,你阿妈今晚住院,你来陪阿爸。” 你急急地掩上房门,竟全然忘了问妈为何而住院。 那夜他的大手抚着你,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绚烂的纹眼看破众生,手掌的温热蒸发着半岛的阵雨,由你的肌肤渗入你的身。 “妈会发现吗?”你躺在他手臂上,轻声问。 他抚着你的头发,看着你的眼睛,同你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你买了新书包。还有钢笔,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一支派克金笔,与他同款的。 大雨如注。这里总是有雨,那样多的雨水,孜孜不倦地洗刷着北镇的土地,洗涤一切的罪与罚,一切的孽与怨。大雨滋润了杰克的魔豆。而你顺着藤蔓,攀升到云层之上巨人的世界,升腾到你不曾想像的境界。以后你弱小的身不断同巨人在云间戏耍,以一种倾慕的姿态去爱着巨人,在天与云之间度过了很多潮热的日与夜。 餐桌上你同爸和妈照例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你同他们两个都亲暱。对于妈是一种天性的,关乎生命之诞生的依赖,对于你爸,则是一种崇拜的仰望。 要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知晓妈早已得癌。生命的瓶口如蛇,颓靡引展,伸向那不复存在的,孕育生命之瓶。 对于妈逐渐的缺席,你替代以爸的呵护。你躲藏在云之国度,等待巨人顺着藤蔓给你带来礼物。帕克金笔、书包、剃须刀。他偶尔也给你一些现金。 而巨人偶尔也爬进你的身体。 高中以后你开始到镇北的麦当劳打工。人妖村人偶尔踏红紫的绿的高跟鞋来买麦香鸡块,脂粉和口红都融化在可乐里。你远远看着,跷脚,咬唇,将下身夹在双腿之间。 同事马莫16岁(或该叫他安洁拉),一身女相,新搬入人妖村,好几代的马来穆斯林了。这东西不是我的他说,真主阿拉错置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于是他用层层的卫生棉和蕾丝内裤包裹着那多余的生命的瓶塞,问你你们华人是不是有一种药。支那药材他说,圆圆的,黑色的丸子。你晓得他说的是白凤丸。 “华人药店不敢卖给马来人,政府的人会抓。” 以后你从镇上的药材店给他买白凤丸,他带你到人妖村,借给你破旧的蕾丝胸罩和迷你裙。教我可兰经你说。那东西听着让人安心。 Suci,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你们当然知道这没用,不过都给自己幻想一次重生的机会。 妈辞去工作频繁出入医院,变得有点疯癫。她见人就骂,尤其是你阿爸。你有点看不下去,几乎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总有一点什么拉着你不让你去,你竟落下泪来。好几次你听见爸妈房里的嘶吼。整座房子响起凄厉的哭嚎与呐喊。那是一种原始的、尖锐的、悲哀的咆哮。你知道,那是妈撕心裂肺无奈的兽咆。你将自己埋藏在湿透的枕头与被子之中。 自那以后妈逐渐痴呆,她将自己关锁在房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她残缺了,丢失了人类千万年来的女性与母性亘古的身分,再也没有什么去挽留你爸对她原本就淡薄的情分。而阿爸就是这时候开始认识了炒粉的越南妹。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爱你了。 你懂得的,是那日你与爸再次流连于云之国度,打开潘朵拉的魔盒,而妈踏着黄昏的诵经声推开了门。你们回头,而她别过头,走了。 所以对于妈你始终是有点怨恨的。 后来你就听说了越南妹的事。她同这片土地很多很多的外籍女人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踏入这破败的半岛,在一场疯狂的囍宴中,用她们的子宫与阴道去换得存活的可能。你一直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前你从来没有在菜市场看过她,甚至她炒粉的摊子都不曾存在过。这点也同其他外籍女人一样,她们总是雨后春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大抵是漂流到南方岛国,在那里重生。或是一场新的囍宴,或是一个新的摊子。她们的生命之瓶一次次地发挥着母性的职责,为她们遥在故国或生或死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延展存活的资格。 你开始联想到你阿爸同越南妹在交媾。会是在哪里呢?在阿爸那辆丰田的车后座,还是哪一个公厕?又或者是越南妹租来的廉价房间?在你的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昏暗偪仄的空间。阳光晒不透百叶窗,积年的尘埃模糊了玻璃,阻隔着光,伴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和水泥灰的地板,那是一个属于昨日的狭小空间,浸染在半岛的潮热阵雨的霉味之中。你想他们就会在日光灯下,在越南妹长满尘螨的床铺上相拥。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尘螨为他们的体温所唤醒。它们兴奋地钻过纤维之间的缝隙,一路攀升,在越南妹与你爸的皮肤上贪婪地啃食,又同你爸一起,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你不禁往下身看去。你挪动手,把你突出的下身藏到双腿之间。 也是这时候开始,很多个黄昏,你都会这样听邻居学长的琴,然后随着曲调哼唱。那种哼唱是极小声、极小心的,一种隐秘的声响。他奏完以后街对过总会传来诵经的声音。你随着哼,走入浴室,对着镜子画起妆来。 口红是你的红色水彩。 腮红是你彩色笔的粉末,你用美工刀小心削下来的。 眉笔是你画画的炭笔。 你也用一点香水,那是马莫从马来市场带你偷偷买来的,不带酒精,清真圣洁。就藏在床底下,同几件女装和一顶半长的假发。 你对着镜子专注地易容画皮,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梦里的样子。你换上淡蓝的校裙,带上假发,扎马尾,对着镜子笑。你多想钻到妈体内被夺去的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 那是后来的你的半成品。 很多年以后,你偶尔还会接到爸的电话。你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你任它去响,让声音从遥远的南方小岛一直荡到这里,如阿爸轻柔的呓语,让你置身那崩毁的云之国度。 “那个越南妹啊,跑咯,骗钱跑路,听说给人抓去做鸡了。讲新加坡多好多好,你看,比这里还危险啊。”南方小岛政府不管吗?你想,那或许马莫该南下,去买他的支那药材。 你阿爸原也不是为了她而南下。你晓得那是一场难堪的逃亡,逃离你已逐渐长大的事实。 妈像一尾搁浅的鱼,静默地在岸边被阳光晒死。眼睛似乎空洞着,破裂的鱼鳍和鱼尾像旧塑料袋,任由风去吹散。你想像她躺在那张旧床上,汗水渗入发黑的棉,螨虫顺势而上,一点一点地咀嚼她苍老的肉身。在潮湿的床铺上,她发霉、溃烂,在床上压出一个腐臭的大洞,取代她不复存在的生命之瓶将你吞噬。似乎在告诉你,你们都没有好下场的,一损俱损,死无葬身之地。可她每每望着你,分明有些愧痛,多少还夹着一点自责。 “他啊,跟他阿爸最亲。”这话占满了你的童年。 爸同越南妹搬出去以后,你依旧上课、回家,给行尸走肉的妈送食物和水,然后到麦当劳打工。你喜欢听他们叫你June。珍、小珍、珍妮。你想到这些美丽的名字,对着车里的客人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的笑。男人们由人妖村出来,泛着色相的红晕,在付钱时摸你的手,而你报以微笑,用你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们的手心,像小舌头轻轻舔着。 好几次你下班以后骑车到人妖村。你停在很远的地方,熄灯。你将下身夹入双腿之间,然后随着那些穿吊带裙,踏着高跟的人妖们一起扭动腰肢、摆兰花指,然后微笑。马莫给霓虹灯染成一幅妖艳的巴迪蜡染,透过廉价的金色假发远远给你投递一个微笑。 马莫(或是安洁拉,你其实已经分不清),右手紧握着男人的裤裆,眼神迷离,左手朝你招手。血液往下身流去,你感觉它逐渐灼热与膨大。 于是你双腿交叠,夹得更近一些,吞下一颗浑圆的白凤丸,在夜里像一颗璀璨的黑珍珠。 你后来买烟,就在暗处,你学着她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尾指,微微仰头、合眼,吸烟。 有点呛。烟气窜入你的肺,你感觉它灼伤了你,抽干了你生命的气息,是一种窒息的难受。 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是一种平静的、新鲜的温度,你狂欢一般,陷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于是你随梦蒸发、升腾,在流光中挥散。(11月19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4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