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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别者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前文提要: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 他们一个个站在路灯下,在一个个的圆圆的光晕里,像是一座座孤岛错落有致。优雅的、自在的,他们甩着长发,摸着唇。灯光很暗,伴着烟气,有一种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的迷离。似乎你误闯了梦的境界,像爱丽丝一样,你饮下药水,推开那扇小门,进入到绮丽的、童话的花圃中,自崩毁的云之国度里全身而退。 似乎你离梦里的自己又近了一点。 关于你夜游人妖村,也是你后来流连于北方诸国各色男子之间,只字不曾提及的事之一。甚至整个人妖村的存在都随着你后来的离开烟灭。多像一场古老的传说。 他们终究只需要认识那个自遥远南国而来的,神秘的June,而非下身带着多余的生命瓶塞的阿俊。 妈将自己藏进黑暗以后,你开始着女装出门。好几次妈阖眼躺着,喃喃念着“女儿女儿”。你明白她已不晓人事了。你画眉,涂口红,扎马尾,踩着平底的女装鞋,穿短裙上街。似乎更自在了些。你到边镇人少的街去逛。同药店的阿婆买卫生巾和白凤丸。你不开口的,只是偏头微笑,柔身去指爬满锈迹的货架上粉红的包装。 你从皮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阿婆。她有点看不清楚了,数钱很久,害你有些紧张。末了,她把零钱给你,碰到你的手,同你说:“细皮白肉啊,靓女。” 为这,你将一打白凤丸交给马莫,推开他递来的钞票,随他吟唱古老的祷告,祈求真主之宽宥。 那时候爸已经随越南妹搬去了她的廉价屋,你只在某个异常闷热却下着雨的傍晚收到他的信。 信封里是一支派克金笔(你晓得就是他贴身的那支)和几张崭新的钞票。你摊开信以后只是简略的地址。你找到一根头发,已经夹着一点银白色。夕阳打在上面,是一种粼粼的,剔透的光。 你将它放进嘴里,咀嚼。 你在咀嚼他的头发。 你在咀嚼他。 你感受它像绳索一样,勾住你的牙,勾住你,尔后在你舌尖游弋。 你想像他这样被你咀嚼、吞咽、消化。他的身一点一点沁入你的身。 在许多次隔着窗玻璃的眼神流转以后,那个傍晚邻居学长终于按响了你家的门铃。你同他弹琴。他的手指慢慢抚过琴键。白的,黑的,白的。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在你的指间游走。一只小小的蝴蝶在扇动着翅膀。 你听一曲又一曲的旋律从你们的指尖漫出,一点一点填满黄昏,填满你的恐惧。他握住你的手,直至开始弹奏你的身。千万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千万股小小的气流汇集成耳道里的一阵温热,蔓延到你们的脖子、脸颊、胸口,往双腿延伸。而你们听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诵经声,悠远、绵长。那是一种沉静的呼喊。 而你也这样呼喊他。 古老的祷告洗净冤孽。他用香烟去救赎你的灵魂。用整个黄昏的欢与欲,去唤醒你的肉身。 他唤你阿俊。他看着你,手往你夹在双腿之间的下身滑去。你不禁勃起。 阿俊,阿俊。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夹着气息在你耳窝里窜流。 June。你想起June。所有的彷徨于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千万只蝴蝶着了火,试图吞吃你的下身。倏然之间,你觉得有哪里不对。仓皇逃脱以后,你同他讲,你们就那样吧。 那个黄昏你沉沉睡去。醒来以后,你的眼睛被梦呓的泥死死黏住。就在那样迷离的梦与现实的边界,你尝试起身,而梦的碎石由你眼角滚落,像土崩。梦坍塌在现实的疆土之上,你受困其中。雨又丝丝缕缕地落下,浇湿这北方的小镇,去灌溉一个个注定夭折的梦。你起身,眼睛分明有些红,你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 心下有点混杂,于是那夜你去找阿爸。你考了驾照了。你握着国产灵鹿的方向盘啵啵啵地一路颠簸到菜市场对街的老店屋。也是百叶窗。你寻着阿爸告诉你的位置找到了那扇亮着灯的窗。你穿过窄窄的楼道,踏着粗糙的老旧洋灰楼梯到二楼。北镇的夜很冷。你抱紧双臂,敲开那扇下垂的木门。 这里比你想像的干净,至少你看到崭新的床铺,大概是阿爸买的。 而他只是看着你,接过国产灵鹿的钥匙。你盯着越南妹大大的胸脯,有些话想问他。 他握住你的手。你掉转身,走了。 于是你回家,临睡前去看了妈,她瞪着你,无话。 破晓了,晨祷划破了死一样的宁静。 就是隔一夜,阿爸的灵鹿最后一次在你家门前亮起车头灯。他是回来道别的。可你不在。于是他掉转身,走了。 后来妈神奇的起了床,同你讲爸的离开,丢给你丰田的备用钥匙。你晓得她见过他了。你眼睛里泛起血丝,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你双手抓着阿妈,恳求地看着她。期望着什么,才猛然发觉你期望她起身阻拦。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这次还忍不了吗?” 她盯着你的眼睛,这样说着。你的脸颊贴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了那种深邃的虚空。你有点心虚。自那以后,妈中风了,她真正的摊在床上,像一坨发臭的腐肉,要用她的消亡,来对你做最后的一点抗议。 马莫带你频频出入人妖村的房子,白日里下着雨,与深夜的霓虹很是两样,多像两个误闯后台的观众。那一间间的老旧排屋镶着百叶窗,蒙了灰,有点像博物院被遗忘的老旧角落,而那些展示品也无谓去哗众取宠,只是自顾自地取悦着与它们投缘的小众。后来你开始同那些人妖有点交集,村里也有一些越南妹,她们无谓用生命之瓶,而是用她们的阴道糊口。他们,或是她们,偶而教你一些柔媚的姿态。他们很喜欢你,你让他们想起故乡的弟妹。 是那时候开始吧,你才开始例常吞下白凤丸。他们说那些支那女人吃这个,所以胸脯那样大,脸那样骚。你按月份吃着,也开始用卫生巾垫在你内裤里。而那时候的马莫已经是安洁拉的半成品,很快就要完工。 以后你开始用毛巾去垫胸,一点一点塞进你在夜市地摊买来的(或是人妖们送你的)内衣里面。你还是很不习惯穿内衣的感觉,里面的铁丝偶尔会刺伤你的皮肉,却只给你一种温润的满足。兴许是感觉自己的皮囊日渐柔嫩,想像着有一天你的胸脯也会慢慢地大起来。 想像着软体上、网站上那些肌肉发达毛发旺盛的异国男人们揉捏着它们。安洁拉拉着一个澳洲中年男人的手,从人妖村口走了。 那个午后,北镇的天空又落起雨来。这里总爱落雨。雨水沾湿整个黄昏。整座城都是一种泛黄的潮湿,让回忆长霉。 50岁的A抱着巨大的米奇娃娃,身着衬衫长裤,在半岛小镇上都晒成了性器般的粉色。他自遥远的北方诸国而来(你并不清楚是哪一个),为着你的一张着女装校服,扎马尾,吐舌吃着冰淇淋的照片。你其实听不懂他的口音,只是低头笑着,将脸埋入那巨大的米奇玩偶之中,而他将自己塞进你的胸脯中,吹奏你年轻的肉身。巨人顺着藤蔓,将你带往云之国度。 A说你随他走吧他在北国养你。你笑,他开始紧张起来,呜呜啊啊地拿出手机翻起照片给你看。他的房子、车子、公司,还有一只很可爱的边牧。我老婆死了他说,终于死了。我们没有孩子。语毕他落下泪来,你轻轻地舔干,复又顺着滑到他的下身。 他捏着你的脸,我认真的他说。这话你听懂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人妖村的夜里似乎没有任何欢声笑语了。那些踩着高跟鞋的粉脸在某夜突然消失。大概他们同越南妹一样,或是南下,或是被遣返。 “政府的人喔,暗瞑乒乒乓乓拢摄去,厝嘛拆完去了。” 人妖村崩毁的那个黎明,街对过远远传来晨祷。呜啊呜啊地,格外有一种清冷哀叹之意。 至于安洁拉也已经繁华转身,在那些情欲与茫然的漩涡中,他褪去双腿,换得一条华美的鱼尾,在深夜与黎明的交界处,他在晨祷中吟唱,将真主阿拉错置的身分归还,换得重生。他至今偶尔寄几张明信片给你,澳洲的袋鼠、海滩,悉尼的歌剧院。你晓得相机背后是一个足以当安洁拉祖父的澳洲男人。 你最后一次给爸打电话,是妈病死的那天。 “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葬礼上冷冷凊清,只远远地传来这冰冷的诅咒。 “伊彼个尪真正是给越南妹下降头了喔,死了某都无转厝。”你当然知道,不是。他只是不愿面对你终于长大的事实。 对不起,他讲。 你其实不晓得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你握着听筒,还在等他说些什么。半晌,只剩下空荡的回声,震得你脑袋嗡嗡的响。 你终于随A离开这座南国的半岛。你没有带走那辆丰田。你把它留在北镇的老屋,同那支派克金笔一起,埋葬在时光的尘埃之中。临走之前你把车钥匙放到妈的牌位前,上了香。 飞机上坐满了男人、女人、还有女人的半成品。你戴着假发,在内衣里塞着毛巾。途中有不少老男人往你身上靠。 你觉得恶心,却多少有点得意。于是你挪一挪身,让你的毛巾胸脯拂过他们的指尖。 人鱼公主要退去鱼尾了。那美丽的双腿,能否支撑她走到王子的面前?大抵她最终会化作泡沫,挥散在陌生的国度之中。海巫夺去了人鱼的声音,她再也没有了天籁的吟唱。你会被夺去什么呢?从那日起,你没有再听过祷告的声音,你不需要用它来洗涤你的灵魂了。 而关于妈算不算个女人的争议,永远地被封印在南方之雨中,并未随你而来。 很多年以后,当A在你怀中唤着你June直至断气,你用泪水洗净他苍老而松垮的肉身。你开始往返于陌生的房间,在那一个个暗室里,他们唤你June,而你真实地相信着,你一直以来都叫June。 你俯身,让他们或是疲软或是坚挺的性器往你身上挥洒。那些粉红的生命之瓶赛已与生命之诞生无关。你静静地置身于遥远的故乡的阵雨之中,思念云上的巨人。 你放声大笑,说: “黄金浴!”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1月前
1月前
那晚国产灵鹿的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阿爸一起隐匿在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川流。 阿爸给你留下了一辆丰田,而他自己只带走了那辆年纪比你还大的国产老车,50岁生日你送给他的夜市钱包,和一箱子熨烫整齐的衣服。那晚你一直在麦当劳打夜班。你喜欢这份工作,你跟同事们讲你叫阿俊。都是毕业后等会考成绩放榜的,十七八岁,他们嬉笑着,用马来语念。他们总是叫你Jun,Jun,听起来有点像June。 珍。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得来速的点餐员。整夜整夜你看着车像加工厂的运送带,往你眼前运送一个个男男女女。形态各异却灵魂相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恋人。沾着酒气和深夜的月光,都朦胧成同一张脸。 你好,需要什么吗?好,现在加点冰淇淋有折扣喔。需要发票吗?好的,谢谢,请前面稍等。声音隔着两层窗玻璃和扬声器,已被过滤得僵硬而失真,只有找钱的片刻,你投以一点微笑,偶尔会有客人碰到你的手。说碰到是客气了,或者该说是一种试探性的触摸。你只是撇过头抽回手,继续去点下一位客人的餐。 当然偶尔触发这种接触倒是你。 下班后头像灌满水银,沉甸甸,你骑车晃过街灯下已走不出梦的触角。麦当劳的装潢漫天漫地的红,你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置身子宫,终得重生。 摩托车掠过夜半沉寂的街,轰一声,荡在楼与楼之间,从窗的缝隙闯入千百个睡梦。一路上都是那样的暗,在天光来临之前,整条街都沉睡下去,只有镇北的那几件老排屋亮着霓虹灯,流光溢彩,响着彻夜的笑语。 你记得你初次同阿爸单独出门,他摇下车窗,让崭新的丰田缓缓滑过绚烂的霓虹灯下。灯光就打在许多许多的高跟鞋和吊带裙上,而香烟升腾着,漫起七彩的帷幕,迷蒙了一张张粉墨缤纷的脸,你却只记得阿爸吹着口哨,给酒晕红了双颊。 这是镇北的人妖村,也是你下班回家必经之路。这夜很累,于是你急急地呼啸过去,让廉价香水和脂粉掩埋在你过路的尘土之中。 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晨祷。远远的,有点渺茫,你一直以为它听起来像是某种呐喊,穿过梦与现实,踏过岁月与空间的一种呼喊。它洗净一夜的酒气与脂粉香,抚平你逐渐加速的心跳。 或许只是累了。 隔天你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晒进你房中,透过百叶窗,每一道光都是一条短短的横线,一道一道,也就画出一条虚线,把你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是那个傍晚妈同你讲你阿爸走了。她是盯着你讲的,你一度以为不过是她寻常的咒骂。那眼神是一种空茫,更是一种不甘,以至你竟无法寻获那该有的失望与悲痛,而埋葬于羞悔之中。 像给人揭破了惊天的秘密。 半晌以后她丢给你一把钥匙,冷冷地落在大腿上,像小舌头舔过。 是门口那老丰田的钥匙。你晓得她大概真有点不甘心。日渐垂塌的皱纹掩不住她锋利的眼神,多少夹着一种轻蔑与悔恨。你阿爸就那样把他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你看着她,以一种渴求的姿态,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里,回炉重造。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了。 “还不是跟越南妹跑了。夭寿啊,那些越南婆。一个两个都贱!”猪肉婆左手抓着脸盆大的垂胸,右手捏着3斤五花肉,摇着头如是说到,末了,瞪了瞪打哈欠的女佣,道“会下降头的!” 以后的话不堪入耳,你静静点头,讲到你阿妈终究不算个女人也怪不得你爸,你终于没有再听下去。你转头,果然隔壁摊炒粉的越南妹不在了。摊子剩下一口大平底锅安静地躺在木板桌上,搜集着午后的阵雨,吞吃城的怨叹。这城总是下雨,梦都湿透。你知道越南妹的事。只是你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以为你阿爸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留恋。而你妈,你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或半个女人),想到她远古生物般的咆哮与哀泣,想到她日渐衰老而你日渐长成,你竟恍若置身殷红的生命之瓶中,四面血墙朝你紧紧压迫。 多年以后,你辗转于北方诸国的暗夜之中,祈求男子赐予你温暖的甘露,令你再度踏足遥远的赤道半岛蒸人的午后阵雨。你想起爸与越南妹的事,只是浅笑,更将自己沐浴于纯粹的汗水与鼻息之中,还想起一些梦呓般久远的记忆。你将它们小心埋在梦的泥潭之中,在深夜里去回忆你的爸。 故事要从何说起? 或许是隔壁刚搬来的时候,你听见琴声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是二楼的学长,比你大个一两岁,篮球校队,穿着褪了色的运动背心,短裤松垮地包裹着毛发初绽的下体。 你同他隔得那样近。隔着两扇窗,和一场雨,却怎样也跨不过去。 北镇的雨总是这样突然地落下来,染一地的潮湿。轰轰闹闹,吞没芸芸众生一切的声响。他的琴声也一并被啃噬下去。是那样典型的一个半岛的黄昏,天空逐渐染红。在窗前,在天光与灯光的交汇之处,你仰头屏息,用他的琴声自慰。 在他琴键跳动的间隔,在他琴声骤止的时刻,你在潮湿的梦呓中高潮。 其实他的琴也不是太好。你总能听到一两处唐突的停顿,又一两处的走调。你将窗帘拨开一点,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样的鲜活与灵动,你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弹奏你,弹奏你的梦,奏起一曲又一曲远古的旋律。而你任由那旋律在你耳内盘旋、升腾,直到在你的梦中扎根。 梦的触角攫夺阵雨中的琴声,于是就连你的梦也有那么一两处的停顿和走调。你似乎就这样把这当作你们两个的秘密了。“你们。”你想到此处只是浅笑。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你到浴室去清理你的下身,精液的腥臭令你反胃,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污秽,那样罪恶,似乎存在本身就玷污了这个世界。 那以后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悠扬的祷告。你一点一点地沦陷进去,任它抹去你自渎的污秽,是一种纯粹的救赎。你阖眼,竟随它吟唱。 你一直好奇他是否也会在弹琴后,在无人之处自渎。这问题你至今没有答案。 那是爸同越南妹刚有瓜葛的时候。以后的很长时间,那股锥心之痛盘在你心里,一点一点地给你绞刑,撕扯着你的心。妈倒也已经无所谓。手术后她终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贪婪而无奈地囤积着脂肪,企图用过剩的、松弛的皮肉去埋葬小镇的流言。 你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这话流转在市井的街道上,女人口中多有一种怜悯,到了男人嘴里逐渐变了味,那猎奇,那色相! 可故事之初始远在这之前。 妈是在你小学毕业那阵子失去她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的。你初次从蓝短裤换上橄榄绿的长裤,依旧用着你有点破旧的书包。你记得阿爸答应过你要给你买新的,就在你小学会考成绩放榜后的那夜。 “俊,你阿妈今晚住院,你来陪阿爸。” 你急急地掩上房门,竟全然忘了问妈为何而住院。 那夜他的大手抚着你,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绚烂的纹眼看破众生,手掌的温热蒸发着半岛的阵雨,由你的肌肤渗入你的身。 “妈会发现吗?”你躺在他手臂上,轻声问。 他抚着你的头发,看着你的眼睛,同你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你买了新书包。还有钢笔,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一支派克金笔,与他同款的。 大雨如注。这里总是有雨,那样多的雨水,孜孜不倦地洗刷着北镇的土地,洗涤一切的罪与罚,一切的孽与怨。大雨滋润了杰克的魔豆。而你顺着藤蔓,攀升到云层之上巨人的世界,升腾到你不曾想像的境界。以后你弱小的身不断同巨人在云间戏耍,以一种倾慕的姿态去爱着巨人,在天与云之间度过了很多潮热的日与夜。 餐桌上你同爸和妈照例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你同他们两个都亲暱。对于妈是一种天性的,关乎生命之诞生的依赖,对于你爸,则是一种崇拜的仰望。 要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知晓妈早已得癌。生命的瓶口如蛇,颓靡引展,伸向那不复存在的,孕育生命之瓶。 对于妈逐渐的缺席,你替代以爸的呵护。你躲藏在云之国度,等待巨人顺着藤蔓给你带来礼物。帕克金笔、书包、剃须刀。他偶尔也给你一些现金。 而巨人偶尔也爬进你的身体。 高中以后你开始到镇北的麦当劳打工。人妖村人偶尔踏红紫的绿的高跟鞋来买麦香鸡块,脂粉和口红都融化在可乐里。你远远看着,跷脚,咬唇,将下身夹在双腿之间。 同事马莫16岁(或该叫他安洁拉),一身女相,新搬入人妖村,好几代的马来穆斯林了。这东西不是我的他说,真主阿拉错置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于是他用层层的卫生棉和蕾丝内裤包裹着那多余的生命的瓶塞,问你你们华人是不是有一种药。支那药材他说,圆圆的,黑色的丸子。你晓得他说的是白凤丸。 “华人药店不敢卖给马来人,政府的人会抓。” 以后你从镇上的药材店给他买白凤丸,他带你到人妖村,借给你破旧的蕾丝胸罩和迷你裙。教我可兰经你说。那东西听着让人安心。 Suci,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你们当然知道这没用,不过都给自己幻想一次重生的机会。 妈辞去工作频繁出入医院,变得有点疯癫。她见人就骂,尤其是你阿爸。你有点看不下去,几乎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总有一点什么拉着你不让你去,你竟落下泪来。好几次你听见爸妈房里的嘶吼。整座房子响起凄厉的哭嚎与呐喊。那是一种原始的、尖锐的、悲哀的咆哮。你知道,那是妈撕心裂肺无奈的兽咆。你将自己埋藏在湿透的枕头与被子之中。 自那以后妈逐渐痴呆,她将自己关锁在房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她残缺了,丢失了人类千万年来的女性与母性亘古的身分,再也没有什么去挽留你爸对她原本就淡薄的情分。而阿爸就是这时候开始认识了炒粉的越南妹。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爱你了。 你懂得的,是那日你与爸再次流连于云之国度,打开潘朵拉的魔盒,而妈踏着黄昏的诵经声推开了门。你们回头,而她别过头,走了。 所以对于妈你始终是有点怨恨的。 后来你就听说了越南妹的事。她同这片土地很多很多的外籍女人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踏入这破败的半岛,在一场疯狂的囍宴中,用她们的子宫与阴道去换得存活的可能。你一直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前你从来没有在菜市场看过她,甚至她炒粉的摊子都不曾存在过。这点也同其他外籍女人一样,她们总是雨后春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大抵是漂流到南方岛国,在那里重生。或是一场新的囍宴,或是一个新的摊子。她们的生命之瓶一次次地发挥着母性的职责,为她们遥在故国或生或死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延展存活的资格。 你开始联想到你阿爸同越南妹在交媾。会是在哪里呢?在阿爸那辆丰田的车后座,还是哪一个公厕?又或者是越南妹租来的廉价房间?在你的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昏暗偪仄的空间。阳光晒不透百叶窗,积年的尘埃模糊了玻璃,阻隔着光,伴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和水泥灰的地板,那是一个属于昨日的狭小空间,浸染在半岛的潮热阵雨的霉味之中。你想他们就会在日光灯下,在越南妹长满尘螨的床铺上相拥。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尘螨为他们的体温所唤醒。它们兴奋地钻过纤维之间的缝隙,一路攀升,在越南妹与你爸的皮肤上贪婪地啃食,又同你爸一起,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你不禁往下身看去。你挪动手,把你突出的下身藏到双腿之间。 也是这时候开始,很多个黄昏,你都会这样听邻居学长的琴,然后随着曲调哼唱。那种哼唱是极小声、极小心的,一种隐秘的声响。他奏完以后街对过总会传来诵经的声音。你随着哼,走入浴室,对着镜子画起妆来。 口红是你的红色水彩。 腮红是你彩色笔的粉末,你用美工刀小心削下来的。 眉笔是你画画的炭笔。 你也用一点香水,那是马莫从马来市场带你偷偷买来的,不带酒精,清真圣洁。就藏在床底下,同几件女装和一顶半长的假发。 你对着镜子专注地易容画皮,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梦里的样子。你换上淡蓝的校裙,带上假发,扎马尾,对着镜子笑。你多想钻到妈体内被夺去的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 那是后来的你的半成品。 很多年以后,你偶尔还会接到爸的电话。你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你任它去响,让声音从遥远的南方小岛一直荡到这里,如阿爸轻柔的呓语,让你置身那崩毁的云之国度。 “那个越南妹啊,跑咯,骗钱跑路,听说给人抓去做鸡了。讲新加坡多好多好,你看,比这里还危险啊。”南方小岛政府不管吗?你想,那或许马莫该南下,去买他的支那药材。 你阿爸原也不是为了她而南下。你晓得那是一场难堪的逃亡,逃离你已逐渐长大的事实。 妈像一尾搁浅的鱼,静默地在岸边被阳光晒死。眼睛似乎空洞着,破裂的鱼鳍和鱼尾像旧塑料袋,任由风去吹散。你想像她躺在那张旧床上,汗水渗入发黑的棉,螨虫顺势而上,一点一点地咀嚼她苍老的肉身。在潮湿的床铺上,她发霉、溃烂,在床上压出一个腐臭的大洞,取代她不复存在的生命之瓶将你吞噬。似乎在告诉你,你们都没有好下场的,一损俱损,死无葬身之地。可她每每望着你,分明有些愧痛,多少还夹着一点自责。 “他啊,跟他阿爸最亲。”这话占满了你的童年。 爸同越南妹搬出去以后,你依旧上课、回家,给行尸走肉的妈送食物和水,然后到麦当劳打工。你喜欢听他们叫你June。珍、小珍、珍妮。你想到这些美丽的名字,对着车里的客人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的笑。男人们由人妖村出来,泛着色相的红晕,在付钱时摸你的手,而你报以微笑,用你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们的手心,像小舌头轻轻舔着。 好几次你下班以后骑车到人妖村。你停在很远的地方,熄灯。你将下身夹入双腿之间,然后随着那些穿吊带裙,踏着高跟的人妖们一起扭动腰肢、摆兰花指,然后微笑。马莫给霓虹灯染成一幅妖艳的巴迪蜡染,透过廉价的金色假发远远给你投递一个微笑。 马莫(或是安洁拉,你其实已经分不清),右手紧握着男人的裤裆,眼神迷离,左手朝你招手。血液往下身流去,你感觉它逐渐灼热与膨大。 于是你双腿交叠,夹得更近一些,吞下一颗浑圆的白凤丸,在夜里像一颗璀璨的黑珍珠。 你后来买烟,就在暗处,你学着她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尾指,微微仰头、合眼,吸烟。 有点呛。烟气窜入你的肺,你感觉它灼伤了你,抽干了你生命的气息,是一种窒息的难受。 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是一种平静的、新鲜的温度,你狂欢一般,陷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于是你随梦蒸发、升腾,在流光中挥散。(11月19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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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岁的演员邓金煌,首次演出电影《富都青年》便收获观众喜爱。他在电影圈里是新人无误,但邓金煌早在90年代就活跃于本地舞台剧。相隔近20年,他重回演戏舞台,去年凭着“Money姐”一角入围金马最佳新演员奖,便是对其演技最大的肯定。 在没有排戏、演戏的那段日子,他忙着在不同领域摸索,从广告行销、厨师、橱窗设计师到灵堂布置、面包师傅……对他来说,生活就是不断尝试再尝试。问起他的“官方”职业,得到这样的答复:我的全职是生活,生活才是我的正职。 报道:本刊 陈星彤 摄影:本报 辛柄耀 视频:本刊 林佳莹 “1997年,我第一次演出舞台剧《一切从私处开始》,演的刚好也是跨性别者。” 在90年代,邓金煌还不是舞台剧演员,但因室友是已故舞台剧导演杨国忠的缘故,开始接触舞台剧,“原本演绎那个角色的演员要去英国深造,我就给顶上。”这一演,吸引大批观众的喜爱,陆续有邀约找上门,开启了他舞台剧演员之路。 没有酬劳和车马费,当时演出舞台剧靠的就是热诚。相较起艺术系学生,他自嘲自己是“半路”出来的,所以在剧场更加努力,“只有我本科不是艺术系,平时还有广告公司的工作,所以我第一天进剧场就被灌输要守时。”为了不造成剧组的困扰,他更小心翼翼地遵守演员的道德准则。 回想起第一天排戏的场景,邓金煌坦言全身都在发抖。但随着练习次数增多,越来越有自信,“剧中角色的动作都需要设计,比如Chanel抽烟和日常抽烟不同。要做得自然,只有不断练习到熟练。尤其在舞台上没有take 2,所以不能犯错。” 或许正因邓金煌真挚的演技,打动观众,所以他塑造的Chanel一角成为经典。当时的他亦不曾想过,27年后,会以跨性别者的角色重回观众视线。 暂停舞台剧表演 2022年,他接到来自《富都青年》导演王礼霖电话,邀请他演出Money姐一角,这才让尘封演技几近二十多年的邓金煌,重返聚光灯前。 在那段不演戏的“空窗期”,他一点都没闲着,努力地为生活奋斗。问起为何在千禧年代毅然离开热爱的演艺工作,他说:“那时我做着活动策划员的工作,日夜颠倒。导演要求排戏时,我不可能说没空;在身体很累的状况下也演不好,拖到你的对手。”认清现实无法两全其美,邓金煌只好放弃舞台剧演员的身分,“我清楚我的时间不允许,只能取消戏。” 暂停舞台演出,但体验人生之旅还在继续。广告、橱窗、婚宴、企业晚宴、赛车宴会等,他投入所有涉及设计的领域。“生活很忙碌,每天都有不同的新东西上演。每份工作里有苦有悲,有快乐也有不快乐。但我都尽情embrace生活,无论快乐不快乐的日子都是养分,成就今天的你。” 平日热爱钻研厨艺的他,也曾降薪飞往墨尔本当厨师,只因为想了解餐厅运作,“在家和商业厨房里头煮是两回事,你要如何去编排?我觉得值得学习的东西很多,所以我真的是减了一半的薪水过去,朋友都说我疯了。那时候我三十多岁。” 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邓金煌笑得开怀,更回忆起身旁友人总以“华丽转身”来形容其经历。每次换份工作,都是他的能力被肯定的证据,“这些(能力)都是平时在生活的工作里,不知不觉修炼回来的。” 坦然面对生命里的安排 凡事想做就去做,那股不多加思索的冲劲,在旁人眼中的他积极乐观向上。 “1997年,我排《一切从私处开始 》时,大姐去世;隔年,母亲在我在排《头家》时离开。当一个人的年纪、时间到了,谁也留不住,我领悟到珍惜眼前人最重要。”无法留住最亲密的人,他更加坦然面对生命里的所有安排,享受所有相遇的瞬间。 谈到离去的话题,邓金煌接着分享近几年担任灵堂设计师的经历,“我的泪点很低、容易共情,尤其是葬礼的整个环境,我很容易共情。”女儿写给逝去父亲的信笺、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甫出生3天便夭折的婴儿、躺在灵柩等着儿子来系纽扣的父亲……一幕幕离别的场景交替,他总是红着眼眶完成一场场送别。 “我朋友每次看我又哭了,就笑我‘陀衰家’。”他自嘲。那收集了这么多、这么满的情绪,又该如何安放?“我回去睡个觉,明天就没事了”,这些看似“明日就忘”的情绪,邓金煌全都用在戏里了。 一张自带故事的“Botox脸” “很常有人问我,你花多少时间塑造Money姐?毕竟我在27年前开始排练,所以不是真的花太多时间。”1997年,他穿着高跟鞋搭公车、上班;《富都青年》开拍前,他同样向剧组要来高跟鞋,穿着一双鞋子在家中煮饭、做家务和念心经,“我要走得自然,只有每天穿。” 虽然邓金煌是首次演出电影,但早前在广告公司上班的经验,让他熟悉片场的制作。只不过,有别于舞台剧,《富都青年》大量运用特写,捕捉角色的情绪变化。在友人的引荐下,他得以请教本地艺人、金马影后杨雁雁。 “她跟我说银幕很大,演员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观众都看到,所以不需要很多动作。演戏就是把生活里的东西放上去,不需要夸大表现。” 影视中常出现的跨性别者角色,性格搞笑也浮夸,但Money姐更像是邻家阿姨,加上邓金煌因为中风导致面瘫的脸,自带故事。他强调,身体的缺陷,亦是一种独特的美:“当镜头往我这张‘Botox’的脸推,就已经千言万语了。其实这就是Ugly Beauty,没有人有,只有你(有)。” 不担心戏路被标签 “踏出电梯,一群人涌上来要签名和拍照,只有在电影里出现的情节,突然发生在我身上。”回想起出席第60届金马奖的经过,他眼神中仍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整个都很不可思议,如果在台湾出道的话,或许我要改名叫Money姐了。” “Money姐”、“跨性别”、“Chanel”……演员身分被这样词语包围,究竟他会否担心戏路因此被框住?邓金煌坦言,这是他最近频频思考的问题,并且有了答案。 “日本人凡事做到很‘精’,一个东西用一辈子的那种匠人精神。我发现很多人都希望可以超越Chanel,算是一个标杆吧。Money姐的角色入围金马奖,或许又有人把他当成标杆了。” 每个角色都有不同的性格,他不排斥往后再接下跨性别角色,“比如说当年的Chanel和现在的Money姐,都是很不一样的演出方式。”即便在本地,认出邓金煌、要求合影的观众也不少,演出《富都青年》可说是其生命旅程中极大的转变。 “朋友问我会不会有一点小虚荣。我说:‘我当然有,现在有观众我不虚荣?’”他接着说:“花开堪折直须折,等到没有观众,我才自怜吗?承认吧,人都有点虚荣的,尤其是喜欢站在闪光灯下的人。”而在一次访问中,主持人误以为他就是一名跨性别者,“他问我,电影放映后有无帮助本地跨性别者群体的处境。我解释,在电影里中我是‘SHE’,但现实中是‘HE’。我也不觉得被冒犯,因为就是肯定了我的演技。” 所有毫无掩饰的真诚答复,任谁都能感受,邓金煌对待生活的真。 把生活当成真正的职业 采访来到尾声,问及未来是否会有计划继续演戏,他认为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唯有你适合剧本中的角色,才有机会演出电影或舞台剧。所以我也比较随意,没有很积极要去做什么。” 他不惧怕新事物,总会在不同的领域中追寻新的自己,获得新的体验,他说:“当一个人停止学习时就开始老了,你每天都在学习是不会老的。”由此,问起邓金煌对外又是如何介绍自己的职业? “生活,我的全职就是生活,生活才是我的正职。”仿佛回应了,他献给剧中Money姐的话,“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抉择,哪怕是悲欢离合也要精彩万分。”(原文上传于25/03/2024) 点击下列链接观看“Money姐”邓金煌的演艺之路故事吧: 虽与奖项擦身而过 邓金煌: 我觉得我已经得奖了 从舞台「跨」到大银幕的“Money姐”邓金煌 更多【人物】文章: 语言学家史皓元/大学修了一门汉语史 对古代汉语更着迷 漫画家王泽/当老夫子跳出小格子 画家与读者亦冲破距离 艺术品收藏家丹斯里蔡傌友──收藏品是部分生活和回忆 艺术家Philip黄汉强/在艺术世界里 做孩子的“奥特曼”
9月前
9月前
原文刊登于2017年7月26日。 公元2000年,正当全世界都在为“千年虫”(Millennium bug)焦虑不已,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妮莎雅尤那一年的记忆,却真的像当机一样,陷入无止境的黑。她宁可自己的脑袋发生资讯错乱,一切可以重设。 2000年6月5日,那是妮莎不愿记起,潜意识早已自动删除的日期。她只依稀记得那是星期一,因为每逢周一,是她在酒店柜台服务休息的日子。傍晚时分,妮莎约了朋友到商场吃晚餐。天色逐渐暗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日落以后,接下来3个月的天空再也没有亮起来。 晚上9时,妮莎与两位跨性别者、一名女性朋友走在新源隆铁船路上,正聊着要去A&W快餐店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路旁突然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里下来的人,口气像便衣警察一样截停她们,要求查看身分证。 当他们发现妮莎是一名穆斯林之后,随即将她与友人载往宗教办事处。她们这才知道这群人是宗教警察。一轮盘问之后,她们又被带往警察扣留所,妮莎当时还安慰友人说,“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没有犯罪。” 殊不知,在穆斯林的世界里,男人穿上女性的衣服是一宗大罪。一旦罪成,可面对最高1年监禁和1000令吉罚款,或两者兼施。被捕的时候,妮莎是当时唯一穿着裙子的男人,宗教局隔日就以伊斯兰刑事法66条的“男扮女装”条款下提控她。 当时对法律毫无头绪的她不知所措,有人建议她认罪,说是法官会从轻发落。她认罪之后,等待审判的几分钟仿佛一个世纪,宗教法官说了很长一段话,但她唯一记得的是“你被判3个月监禁”,妮莎当下愣了,脑袋仿佛被“千禧虫”入侵,一瞬间变成空白。 在她关机、重启、待机,回神过来之际,警员早把她的双手上铐,强行拉上“黑色玛丽亚”警车。在快速拉掉的画面中,她看见一张张哭泣的脸孔,她异父同母的妹妹们,还有母亲。送往男监狱的两个小时路程,是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妮莎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慌,一路上不断哭泣。 “这是一场梦吗?我已经成为一个犯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会失去我的工作?谁可以照顾我的妈妈?谁要支付家里3个月的账单?出狱后,谁还会聘请我?” 答案未解,已经看到监狱两扇厚重、漆黑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她心里非常害怕,想起了侏罗纪公园,门一打开,可怕的梦魇就开始了。 问卷调查 问题一:你曾因跨性别者身分,被警察逮捕或坐牢?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我的灵魂早已离开躯体,只有眼泪让我感觉自己还存活着。” 硬生生被撕裂的蛹 她与一群即将入狱的男犯人站在烈阳下排队拿号码,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她浑身不自在,那些男人的眼睛宛如两团热情滚烫的火焰般,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她害怕得颤抖起来。 当她的名字“莫德诺尔”被唤起,走进房间时,里面有人说:“Ada pondan baru!”(有新人妖来了),当场所有的人,警官、犯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低着头,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第一个要过的关,是每个跨性别者的噩梦——剃头。原本一头波浪长卷发的妮莎,被要求坐在椅子上,一名理发师拿起电动剃刀,开始刨削她的头发。那一刻,妮莎终于按捺不住了,内心的委屈化作豆大的泪珠,如雨落下。 尽管妮莎服的是短期徒刑,理应是用3号剃刀头,可理发师却选择1号剃头刀,直接把妮莎剃成光头。 “Please, please la……(求求你)”妮莎几乎是哭着哀求理发师,然而对方无动于衷,剪罢还拿起镜子,问她剪得怎么样。 接着,她领了一支折半的牙刷,杯子、洗脸盆,还有短期囚服:一件鹰塔牌(pagoda)白衫和绿裤子。鹰塔牌白衫出名的薄,没有穿内衣,身材又丰满的妮莎,胴体的曲线一览无遗。 妮莎是在伊斯兰刑事法而不是民事法下被控,她也清楚说明了自己没有吸毒和服用任何药物,当下却被带往监狱诊所做毒品检验。诊所医生命令她拉起上衣,在其他狱卒和囚犯面前露出胸部。妮莎从未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她感到羞耻、难堪,立刻用双手遮掩胸部。 事后她曾经问监狱其他跨性别者,发现她们都没有被要求做毒品检验,“我们都觉得不可理喻。后来我终于知道原因——跨性别者当中,只有我做了隆胸手术。” 然而,将她仅有的一点尊严都彻底剥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医生说要进行肛门毒品检查,“不用担心,检验不会痛,我只是用手指……我们都是男人,你害羞什么?” 周遭人不动声色的无情和冷漠,身体上那刻骨铭心的羞辱和痛楚,妮莎那一刻极度想死。“我的灵魂早已离开躯体,只有眼泪让我感觉自己还存活着。” 更甚的是,妮莎的牢房在整座监狱最后一栋,走到牢房之前,会经过至少3间牢房,还有一个大操场。她和其他新囚犯经过的时候,人称“cikgu”(老师)的监狱官,叫他们排排站在这些牢房的铁门前命令道,“buka baju!(掀开衣服)”。 妮莎旁边站着两名男子,他们理所当然掀开上衣,然而妮莎不一样,她已经拥有女人的身体——19岁那一年,她动了性别重置手术。 就这样,妮莎被要求一间间牢房展示自己的乳房,被男犯人的嘲笑声羞辱了一次又一次。经过大操场时,“老师”用哨子把所有操场上的犯人都叫过来,再次命令妮莎等人掀开自己的上衣,引起了一阵起哄骚动。 “那些男犯人就像性饥渴的流氓似的,又喊又叫,我没有看过那么可怕的场面。尽管隔着一道篱笆,但我受到极大的惊吓,全身颤抖,吓得快要尿裤子。” 妮莎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蛹,赤裸裸又血淋淋的,硬生生被撕裂并拖出蛹壳,让人们嘲笑它既不是毛毛虫,亦不是漂亮的蝴蝶。 遭受一轮又一轮的戏弄、羞辱,人格尊严上无情的践踏、蹂躏,监狱官终于让她进入牢房。 蚁的集体侵蚀 那一夜,妮莎几乎在泪水中度过。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如此对待,承受巨大的痛苦。 唯一庆幸的是,她和其他跨性别者犯人关在一起,免受其他男囚犯的干扰与侵犯。她以为厄运就此结束,岂知昨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牢房中较年长的玛丽亚娜对她说,她必须在监狱里找到一个“干爹”(sugar daddy),当下她并不明白,然而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她终于明白玛丽亚娜的意思了。 清晨6时许,一夜未眠的妮莎和其他囚犯一样,监狱官大喊“master”的时候,赶紧伸出双手放在牢门上的小窗口,让监狱官数人头。监狱官算了人数,离开前总是在她们的手背上狠狠敲上一棍,留下一只只手红肿瘀青。犯人当中,只有跨性别者才会遭此对待。 监狱生活第一天的妮莎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看见其他囚犯排队领早餐,彻夜未眠的她脑子昏昏沉沉,也跟着其他人去排队。她没有发现,跨性别者原来可以直接领早餐而不必排队。 就在牢房最后一角,大约是六七个男人,把她推去墙角,开始狂抓她的乳房。妮莎尝试推开他们的手,却被其中一人紧抓住她的头猛撞墙壁。他们威胁她说,如果她大声叫喊,就会被他们打。 他们把妮莎推到膝盖前,迫使她为他们做口交。妮莎哭着哀求他们,可是没有人同情她。“监狱官就坐在前面,我相信他已经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但他却装作不知道。” 那天她没有领早餐,独个儿躲在牢房里哭泣。她问上天,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她究竟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要承受这一切? 问卷调查 问题二:人们用什么字眼来羞辱你?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Bapuk(或Bapok)、Pondan、Darai(马来语中的“娘娘腔”、女性化男子的贬义词)、Ladyboy/Tomboy、人妖/阿瓜、阉人、废柴、不完整的人类(manusia tak jadi)、地狱人(ahli neraka)、娘炮(fagoot) 问卷调查 问卷三 :你最讨厌别人问的问题……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你要不要免费性爱?你可以服务我吗? .你有阴茎/阴道吗? .你的胸部看起来好像真的,我可以摸吗? .你有尝试和男人(问跨性男)/女人(问跨性女)做爱吗? .你几时要忏悔? .你为什么要违逆神的旨意?为什么不能接受神赋予你的身体? .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卵即使畸形 也是上天所造 那时的妮莎,才刚满21岁;入狱的两个月前,妮莎才刚庆祝自己的生日。 成为女人不是她的错,那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6岁的时候,在她还未能分辨男女的年龄,就已经显露出了天性:比起玩具车,她更喜欢洋娃娃,总是给它们梳头发、设计发型,甚至设计衣裳,替她们穿上自己手缝制的衣服。 9岁在学校举办服装比赛。人家给她化妆,穿上黑色的芭蕾舞衣。“那一瞬间……感觉十分美好,我很享受当女孩子的感觉。” 没有人教妮莎那些阴柔的动作,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男生们坐下来,腿自然是张开的,而她的双腿总是紧贴着。她也特别喜欢人家唤她“诺尔”(妮莎的本名为莫德诺尔〔Mohd Nor〕),因为那样听起来比较温柔,比较像女性。 然而,她并不晓得这样的不一样,将来会带来多大的困扰,甚至可怕的际遇。她只知道自小家人不断纠正她各种女性化的行为,舅舅、姨姨们总是提醒她不可以那样坐,不可以那样说话,“他们说,我必须像男孩子一样说话,像男孩一样走路。” 现在想起来,她才明白家人当时这么做,全然是因为担心她,想要保护她。她的印籍母亲原是基督徒,不过在她6岁时死去的父亲是一个马来人,因此她与母亲改信伊斯兰教。 基于伊斯兰教不认同跨性别者,加上男性常态特质中的男子气概使然,读书时期那些性格较刚烈强悍的男同学会排斥一些不符合应有标准的男人,比如性格较软弱、动作或说话比较阴柔的男生。举手投足都像女性的妮莎,理所当然成了被欺负、排斥的对象。 《性别是条毛毛虫》的作家,美国知名的跨性别运动积极分子凯特·伯恩斯坦说过,“我知道我不是个男人,渐渐地我明白我很可能也不是个女人。问题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要求我们非男即女的世界里。” 妮莎“外在男人,内在女人”的性别错置,生活在一个要求非男即女的世界里,可她怎么也不愿意欺骗自己,当一名伪男人。即使没有朋友,一个人独处,甚至遭受同学欺压,也宁可做自己。 中学时期,妮莎不幸被送入男校。 “印象最深刻的事发生在中二,上厕所时有男生为了恐吓我而向我‘露宝’。”当时她害怕得不得了,只好向老师倾诉。大幸的是她的功课好,老师都疼爱她,被欺负时总会保护她,后来还允许她用教师厕所,避免如厕时遭受男同学的欺负。 中三毕业之后,她转校来到吉隆坡安邦男女同校,在那里确实少受男生的欺负,原因是女同学会站出来保护她。“可能男生都比较顽皮。”对于那些被男同学欺负数不清的日子,妮莎没有怀恨,只是一笑置之。 极度想做自己、渴望独立的妮莎,中五毕业后没有继续深造,她找了一份化妆品公司的工作,几个月后,因为表现良好又有化妆的天分,她升级为化妆师,时常到当地电视台给艺人、主播们化妆。 那时候的她,已经留着一头长发、女性装扮,甚至存钱在19岁那一年隆胸,并开始接受贺尔蒙疗法。家人当然是反对的,给她很多的压力,但她依然坚持做自己。除了家人,一切看似很顺利,然而不久之后却是噩运的开始。 妮莎的母亲在一场瓦斯炉意外中受重伤,由于她是母亲唯一的照护者,为了照料母亲,她只好辞职回到家乡,顺利地在酒店找到柜台服务人员的工作。 没想到,这一回乡的决定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记忆爬满 冷白的蛆 妮莎终于明白在监狱里,唯一不再被其他犯人集体性侵犯的方式,就是寻求狱卒的帮助——就是找上所谓“干爹”。 她发现一个监狱官对她有好感。尽管年龄相距甚远,但她几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唯有向他提供性服务,以作为保护她的回报。否则的话,她可能被逼要服务一大班性饥渴的狼。 妮莎也才意识到,离开了朋友、家人,她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蝴蝶,飞不起来,被人狠狠践踏在脚下。 尽管得到“干爹”的保身符,妮莎与其他跨性别囚犯也不一定有安乐日子过。狱卒当中,一群人特别讨厌她们,视她们为眼中钉,总是想方设法找机会欺压她们。 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值班的狱卒关完牢房所有的灯,偏偏不关她们牢房的灯,让她们在灯照下睡觉,光线刺激眼睛,一夜折腾。 妮莎也不晓得监狱中的甲虫何以特别多也特别大只,有个狱卒喜欢抓那些大甲虫,趁她们睡着的时候抛向她们;看见她们吓得鸡飞狗跳,他就在旁幸灾乐祸,捧着肚子大笑。 “尤其是来自北方的监狱官。”她认得那是北方马来人的口音。至于为什么反跨性别的情绪特别浓烈,她说,可能是当地宗教思想比较狭窄。 还有一次,监狱中发现一只死去已久的猫,尸体早已发臭,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蛆虫,恶心得让人作呕。狱卒不叫其他男囚犯,偏偏指示妮莎去处理猫尸。 忘了说,妮莎在家中养了7只猫,每一只都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她曾经说过,自己从小没有朋友,唯一可以倾诉心中苦闷的对象是动物,也唯有动物没有分别心,不会歧视、耻笑她。因此她非常喜欢动物,尤其是猫。 问卷调查 问题四:你无法接受跨性别者的原因…… 受访人数:424 .“违反自然规律” .“无法接受男男接吻” .“很恶心” .“太做作” .“我怀疑他们都卖淫” .“科学上不合理” .“总觉得怪怪的” .“对社会伦理造成不和谐,男女不分形成爸妈不分,两个“爸爸” “那一瞬间……感觉十分美好,我很享受当女孩子的感觉。” 折翼扑火求一死 经历集体非礼事件之后,妮莎满脑海都是负面情绪,羞愧、伤心、愤怒、恐惧、委屈,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似乎要把她湮没。 她感觉自己被一股黑暗力量往下拉,这黑暗是无底洞,而她不停的往下掉。绝望之际,妮莎在监狱里尝试自尽。 牢房里唯一的窗口在屋簷之下,离地约7呎高。妮莎的身高是5呎7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高举着那件薄得可看见胸部的白衫或蓝色的裤子,努力跳跃尝试勒住窗花。可是身高与窗花的距离毕竟相差太远,她没有成功。加上值班的狱卒每隔一小时便走动巡逻一次,每当听见钥匙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逼近,她就得赶紧回到自己的床上,假装已经睡去。 同房Purple看见她在三更半夜里的怪异动作,问她怎么了,妮莎一肚子委屈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二话不说抱着她失声痛哭;而睡在最后一排的蒂娜(Dina)听到她的哭声,“就像一个失常的人那样。我看着她,就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一样,心里觉得好可怜。”她回忆道。 遇见妮莎的时候,蒂娜已经是第三次入狱。第一次坐牢是被冤枉偷粉底,当时刚从砂拉越来到西马工作,朋友偷了百货公司的粉底,在她不知情之下藏在她的包包里,离开的时候人赃并获,蒂娜被判刑坐牢6个月。当时的她才20岁,进来的时候怕得要死。 后来又再坐牢,罪状是男扮女装、性交易,2000年那一年站街招客被警察逮捕,比妮莎早入狱几个月。监狱里好些跨性别者,经历、罪状和蒂娜都非常相似,感觉是注定的。这就是马来西亚穆斯林跨性别者的命运。 自缢失败,妮莎也试过不吃不喝,不过都抵不过同房“姐妹们”:蒂娜、艾玛(Emma)、丽亚娜(Mak Liana)和Purple的好言相劝。妮莎的母亲和妹妹们,隔周就会从家乡乘搭两个小时的巴士来到城中的监狱探望她。 对她来说,那也是一个无比煎熬的时刻。隔着玻璃窗,妮莎拿着听筒一说话就落泪。“我妈妈原本不能接受我是跨性别者,不过即使经历可怕的事,我依然坚持自己,她终于也接受了我。” 妮莎最在意自己的头发剃光这件事,她母亲答应在她出狱的那天给她买一顶假发,“尽管不希望让她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但她们确实给我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问卷调查 问题五:人们对你们的刻板印象和错误理解。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所有跨性别者都是滥交的。 .你有精神病,应该去看医生! .跨性别者容易感染爱滋病。 .不要成为跨性别者,那是不正常的! .为什么一定要跨性别,你可以当同志。 .看不出你是变性人! .和我进行性行为吧,我会把你变成正常女人。 问卷调查 问题六 :假设您发现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者,您会怎么做? ●受访人数:424人 .66%的人表示接受他,让他做自己 .22%的人表示不知道怎么办 .11%的人表示不能接受,会通过宗教或医疗纠正他的性取向或性别认同 .1%的人表示不能接受,觉得很丢脸,拒绝承认他是自己的孩子 “我要争取自己的权利。要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变。” 自剥,以求生存 一场牢狱之灾,让妮莎顿时患上失语症。那些可怕的遭遇,她一句都说不出口:咧开嘴,想哭,想号叫,咽喉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声也发不出来;她拼了命想忘记,却怎么也忘不了。 那一头光溜溜的头颅让她蒙羞,每次有人上门,她总是躲进房间里,用毛巾把头包住。 原本开朗的妮莎变得愤世嫉俗,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一整个月。后来母亲的储蓄见底了,拖欠4个月的车贷,妮莎的摩哆也被银行委外拖走了。妮莎只好硬着头皮出外找工作,然而坐过牢的前科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吃闭门羹。 她,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上天关了所有的门,只开了一扇窄小的窗。就像千千万万堕入火坑的跨性别者一样,妮莎唯一的出路就是夜生活,性工作。 “老实说,那是唯一接受我的地方。接受我有不堪的过去,接受我就是我——一名跨性别者。”妮莎在市中心找到一份在夜店当女公关的工作。过去,她的工作朝九晚五,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夜生活。如今日夜颠倒,服侍的对象都是男人。 警察经常来夜店扫荡,尽管妮莎不喝酒、不吸毒、不卖毒,但难保不会再一次以伊斯兰刑事法第66条文中的“男扮女装”条款下被提控。因此她和其他女公关一起逃跑,或是躲起来。 不过这么说来,妮莎又比在街上招客的那些跨性别者来得幸运,因为她们成为目标且无处可逃。 这些性工作者“站岗”的地方是巴士站,入狱之前,妮莎和其他人一样,不能理解一些跨性别者为何从事性工作,甚至有些瞧不起她们。在牢里牢外和她们混熟之后,生活在她们的圈子里,妮莎发现每个人背后都是可歌可泣的故事,而且都非常相似——被家庭拒绝,年幼离家,教育程度不高,觅职被拒,遭警方逮捕或坐牢,从事性行业,吸毒,再遭受逮捕……走向社会更边缘,仿佛是命中注定。 妮莎正值青春年华,长得标致之余,歌也唱得很好,因此得到夜店顾客的青睐。每天都有不少熟客来预订,要求单独见她。“如果服务对象是你喜欢的人还好,不喜欢的话也要戴上一副面具,假装喜欢对方。” 夜店的待遇优厚,一个星期可赚上千余令吉,这还不包括顾客给的小钱。从事夜店工作那5年,妮莎给家里买了两辆车,给母亲家用、供房子,她甚至奢侈购物,给自己买想要的东西。 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快乐。每一次踏入夜店之前,她总是痛苦挣扎一番。 有一天她在网咖上网,在谷歌上搜寻了“Mak Nyah”一词(男跨女),突然搜出一个人的名字——“郑懿君博士”,本地跨性别者研究学者以及她的研究报告《The Mak Nyahs:Malaysian Male to Female Transsexual》。 她鼓起勇气给郑懿君博士写了一封冗长的电邮,那是她第一次向陌生人道出自己的过去与遭遇。博士给她回了信,介绍她到非政府组织粉红三角基金会接受辅导和寻求协助。那时候,她还在夜店工作,不惜每周4个小时来回参与活动及当义工。后来还干脆放弃夜生活的工作,接受仅有800令吉一个月的外展社工一职。 “金钱买不到快乐。监狱的不堪记忆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有忘记在我走出监狱时对自己的承诺——我要争取自己的权利。要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变。” 妮莎发现自己学习越多,掌握更多资讯,自己开始变得有力量;她也发现,自己想要争取的不只是自己的权利,而是整个社群的权利。因为不只是她面对问题,其他跨性别者也有同样的遭遇。 于是她开始研究与跨性别者相关的法律、权利,也向律师、女权运动者寻求咨询,从中学习了很多东西。不久便升为该基金会跨性别部门计划管理人。 妮莎的蝴蝶效应 有了知识,妮莎开始相信改变的力量。那一块堵住嘴巴的黑势力开始瓦解,她一点一点地掀开淋漓的伤口,唯有让它曝光,找到病因所在,才能上药。 从一说就哭到后来可以把完整经历说出来,妮莎说,不断让自己重回记忆的案发现场,其实也在治疗自己。 随着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妮莎在监狱里种种不人道的遭遇、黑暗中不见天日的勾当,一件一件被揭发。尽管截至今天为止,未有人为当年的罪行站出来承认错误,监狱中的施虐行为却有逐渐减少的迹象。 当年妮莎的监狱同房之一,蒂娜后来又进了好几次监狱,最近一次在2016年7月13日出狱。与她见面的时候,她的头发短至近乎光头。 “现在监狱中比较少虐待和非礼跨性别者了,我想是因为妮莎的关系,那些在监狱中受委屈的人会勇敢说出来,就连警官无缘无故命令犯人在烈阳下操练的情况也少了。” 妮莎不幸的遭遇,把她变成一名跨性别者运动积极分子。 10年前,马来西亚未有跨性别者任何组织,而粉红三角基金会对跨性别者的关怀也只限于预防爱滋病。是以在2007年,妮莎创立了SEED基金会,为同性恋者及受忽视群体如边缘女性和小孩、无家可归者、爱滋病患者等提供支援,2010年又成立姐妹正义联线(Justice For Sisters),为跨性别者提供法律援助,并停止对跨性别人士、同性恋与双性恋(LGBT)的迫害。 妮莎奔走于受苦受难的跨性别者与法律之间,众多案件当中,她最痛心的是阿丽莎法哈娜(Aleesha Farhana)——一名极力争取考入医学院的优秀穆斯林跨性别者。阿丽莎法为了得到法律的认可而争取更换身分证上的性别,法官拒绝了她的申请,认为“她没有子宫,就不是女人”。2011年7月29日,阿丽莎在法庭判决后一个月去世了,死的时候仅有25岁。媒体声称她死于心脏病,不过妮莎说她是极度忧郁而死。 “判决出来后一些媒体以负面角度报道她的新闻,甚至以她的家人为攻击目标;人们对她说出难听的话,导致她因忧郁症而死去。你看到吗?语言足以杀死一个人。” 阿丽莎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她生前极力想帮助社会;她也是双亲的唯一照护人,她死了,年迈的父母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你给跨性别者一个就业机会,一个换名字的机会,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些悲剧还会发生吗?跨性别者也是人,他们有梦想,也想为社会做点事,只是性别错置了。接受一个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妮莎最后那句话,听了让人特别揪心。 把我的翅膀切掉,我依然是蝴蝶,而不是一只毛毛虫 2014年,轰动全国的跨性别者取得胜利诉讼案。当时上诉法院判决森州跨性别穆斯林“变装”无罪。然而,这一裁决在2015年被联邦法院推翻,理由是审理过程“不合程序”。 妮莎当年正是被伊斯兰法同一条文,即“任何男性只要在公共场所穿女性服装或有如女性的行为举止,可被罚不超过1000令吉或坐牢不超过6个月或两者兼施。”而被判入狱受刑3个月。 问她是否对判决感到失望,她说:“那是预料中事。联邦法院以技术问题推翻整个案件,并非判决。在我们看来,跨性别者依然是胜利的。”妮莎相信,2014年在森州上诉法院的胜诉,已经打开了很多人的眼睛。 “你会发现,越来越多人勇敢去挑战不合理、不平等的法律。我们的尝试,实际上是开了一扇门。”在妮莎心中,公然挑战伊斯兰法、进行法庭诉讼的3名跨性别姊妹,才是真正的英雄。” 捍卫跨性别者人权并不容易,因为她成为公众人物,随时都可能成为反跨性别者的攻击目标。 2015年9月10日早上,妮莎雅尤出门上班前,在自家门口遭到两名不明人士攻击。两名印裔拿着铁棍敲打她,口中操着淡米尔语骂她说,“今天是你的死亡之日!”对方掌掴她,不断敲打她,闪躲中击中了脚踝和膝盖。 “我一直叫他停止,但他似乎想置我于死地。” 她母亲发现了,立即在窗口大声尖叫把对方吓跑了,妮莎的邻居纷纷跑出来伸出援手。一名马来妇女出来帮助她,另一个妇女抱着她,带进家里避免再次被攻击。 那之后,凶手并没有被绳之以法。 “你可以剪掉我的头发,可以剥掉我的衣服,可以践踏我的尊严,甚至可以杀了我,但你无法剥夺我作为跨性别者的身分。”妮莎当时说了这句话,后来成了捍卫跨性别者人权最悲愤,却也最有力量的一句话。 2016年3月29日,美国国务院在华盛顿举办了国际妇女勇气奖颁奖礼,由14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领袖领取,其中一位是她,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社运分子妮莎雅尤。 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颁奖给她的时候,表扬她说:“作为一名勇敢的女性,我们向您致敬!” 穿着一件紫色的马来传统裙子卡巴雅,妮莎雅尤在台上像是一只展翅的蝴蝶,不,她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只是过去那一段让人不忍卒睹的生命历程,让她的翅膀更加有力而坚硬,飞得更高,更远。 问卷调查 问题七:生活中面临最大的挑战?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58%人表示觅职被拒 .44%人表示被宗教拒于门外 .43%人表示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 .26%人表示遭受警方逮捕 .18%人表示被伴侣遗弃 .18%人表示其他问题:身分证、护照更新问题,使用厕所的困扰,社会歧视,无法公平享有公共福利如教育、医疗等 .11%人表示最大的挑战是牢灾 问卷调查 问题八:您想对社会说的话,或未来的期许。 ●受访者:80名跨性别者(72名跨性女、8名跨性男) .希望社会把我们当成人类一样看待 .希望更开明的大马人民 .不会再受到欺压和暴力对待 .所有LGBT获得自由做自己 .让我们获得和你们一样,拥有同样的教育、医疗和就业机会 .我们不是恐怖分子,请对我们宽容一些 .希望能够更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和性别 .希望跨性别者能够结婚 .我们也是人,请停止羞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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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于2017年4月21日。 妮莎雅尤在2017年3月29日受邀前往美国国务院领取“国际勇敢女性奖”,她成为全球首位获得此殊荣的跨性别人士。与此同时,美国圣地亚哥市长法欧克纳也宣布,将妮莎雅尤的生日(4月5日)定为“妮莎雅尤日”(Nisha Ayub Day),以表彰她的维权贡献。 妮莎雅尤的女性身分,以及她在马来西亚所作出的努力,在国际上受到认可与致敬。马来西亚人接受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3月29日,美国国务院在华盛顿举办了国际妇女勇气奖颁奖礼,由14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领袖领取,其中一位正是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社运分子妮莎雅尤(Nisha Ayub)。 2017年3月29日,美国国务院在华盛顿举办了国际妇女勇气奖颁奖礼,由14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女性领袖领取,其中一位正是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社运分子妮莎雅尤(Nisha Ayub)。 “妮莎雅尤在马来西亚多年来,一直成为歧视与暴力的目标,甚至入狱3个月期间遭受性虐待和羞辱。尽管困难重重,她却一生致力于通过非政府组织SEED来保护跨性别者社群。她支援性工作者、爱滋病患者,提供法律上的援助以及举行与LGBT受迫害有关的醒觉运动。虽然面临威胁,却仍致力于她的工作,因为这是她在乎的事,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妮莎雅尤非凡的努力,推动公平、公正以及对不同性取向认同与容忍的社会。“作为一名勇敢的女性,我们向您致敬。”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表扬她说。   当妮莎雅尤从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手上领过国际勇敢女性奖时,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害怕。 虽然知道这是一项国际奖项,虽然知道全世界都在关注她,而她最在意却是马来西亚人的反应——那一个她还在奋斗中的国度,对她的看法。 “十分复杂的情绪,百感交集。害怕的同时又感到荣耀,我让马来西亚的跨性别者为一件事情感到光荣。你知道吗?这是跨性别者第一次获得国际勇敢女性奖。”妮莎回忆道。 问她当时心里最想对马来西亚人说的话,她想呼吁大家:无论是跨性别者还是一般人,我们是时候站起来发声了! “声音,拥有很巨大的力量,我也是用自己的声音开始了这一切。你内心想要改变,可是如果不站起来说话,没有人会知道,而一切都不会改变。” 关于妮莎说了一百零一遍的故事 纵然世界有许多不公平对待女性的地方,然而就连要当一名女性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则非跨性别者莫属,尤其是生活在马来西亚的跨性别女人。 在媒体面前的妮莎雅尤,十分健谈大方。尽管前后接受3家媒体的专访,每个专访几乎都超过一小时,加上天气闷热,她却丝毫没有露出疲倦和不耐烦的神色,一直向记者和摄影记者谈笑风生;尽管问题重复又重复,她总是耐心一一回答。 关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监狱遭遇,我想从2000年发生至今,她大概已经重复叙述了不下百次吧? 我一直犹豫,该如何不揭伤疤之下,让人们了解马来西亚的跨性别者遭遇着各种不公平的对待,从中同理她们的悲痛,并尊重她们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基本权利?甚至反省自己过去是不是不小心成为了加害者,提醒下一代的人不要重复同样的歧视行为和偏见? 妮莎雅尤却是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一百零一遍的生平故事。 从小时候的他,如何对洋娃娃、女性衣物的喜好,慢慢地察觉自己内心的那个她,一直到长大后,寻求外在的改变,成为真正的她。 6岁,在她还未能分辨男女的年龄,就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天性:比起玩具车,更喜欢洋娃娃,给它们梳头发、设计发型,甚至设计衣裳,替她们穿上自己手缝制的衣服。 9岁,学校举办服装比赛。人家给她化妆,穿上黑色的芭蕾舞衣。“那一瞬间,我感觉十分美好,很享受当女孩子的感觉。我这才察觉自己与其他男生不一样。” 【简介】妮莎·雅尤 Nisha Ayub 1979年出生于马六甲,曾在化妆公司担任化妆师、酒店柜台服务人员。2000年在伊斯兰刑法裁定她违法判入狱三个月,出狱后从事性工作。后来投入社区服务,创办了姐妹正义联线(Justice For Sisters)与SEED基金会,提供法律援助及极力阻止对跨性别人士、同性恋与双性恋(LGBT)的迫害,同时也帮助各种边缘人如妇女小孩、无家可归者、艾滋病患者等。2015年获得艾莉森黛丝弗基斯卓越人权奖(Human Rights Watch’s Alison Des Forges Award ),今年获得美国国务卿国际勇敢女性奖,成为该奖项首个跨性别者得主。   一直被提醒举止要像男生 然而,她并不晓得这样的不一样,将来会带来多大的困扰,甚至可怕的际遇。她只知道自小家人不断纠正她各种女性化的行为,舅舅、姨姨们总是提醒她不可以那样坐,不可以那样说话,“他们说,我必须像男孩子一样说话,像男孩一样走路。” 现在想起来,她才明白家人当时这么做,全然是因为担心她,想要保护她。然而她并没有后悔成为自己,“我心里清楚,那样的我,不是我。” 中学时期男同学的欺凌 没有人教妮莎那些阴柔的动作,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 男生们坐下来,腿自然是张开的,而她总是双腿紧贴着。 她也特别喜欢人家唤她诺尔(妮莎的本名为莫德诺尔([MohdNor]),因为那样听起来比较温柔,比较像女性。 男性常态特质中的男子气概使然,性格较刚烈强悍的男同学会排斥一些不符合应有标准男人,比如性格较软弱、动作或说话比较阴柔的男生。举手投足都像女性的妮莎,理所当然成了被欺负、排斥的对象。在男校里,她老是一个人独处,没有朋友。 “我最深刻的事发生在中二,上厕所时有男生为了恐吓我而向我‘露宝’。”当时她害怕得不得了,只好向老师倾诉。幸好当时的她功课好,老师都很疼爱她,被欺负时都会保护她,因此让她使用教师厕所,避免如厕时遭受男同学的欺负。 中三毕业之后,她转校来到吉隆坡安邦男女同校,在那里确实少受男生的欺负,原因是女同学会站出来保护她。 “可能男生都比较顽皮!”对于那些被男同学欺负数不清的日子,妮莎没有怀恨,只是一笑置之。 跨性别者悲歌唱不完 极度想做自己、渴望独立的妮莎,中五毕业后没有继续深造,她找了一份化妆品公司的工作,几个月后,因为表现良好又有化妆的天份,她升级为化妆师,时常到当地电视台给艺人、主播们化妆。 那时候的她,已经留着长发、女性装扮,甚至存钱在20岁那一年隆胸,并开始接受贺尔蒙疗法。家人当然是反对的,给她很多的压力,但她依然坚持做自己。除了家人,一切看似很顺利,然而不久之后却是噩运的开始。 妮莎的母亲在一场瓦斯炉意外中受重伤,由于她是母亲唯一的照护者,为了照料母亲,她只好辞职回到马六甲,顺利地在酒店找到了柜台服务人员的工作。 有一天工作结束后,傍晚7时她与朋友相聚,“我还记得当时和两位跨性别者、一名女性朋友是在新源隆铁船路(Jalan Bendahara)上,突然有一辆车停下来,宗教局人员要求查看我们的身份证。由于当时我是唯一穿着裙子的人,当他们从我身份证看到我是穆斯林的时候,就把我抓进警局考问。” 宗教局隔日就以伊斯兰刑事法66条的“男扮女装”条款下提控她。有人建议她认罪,说是警方会从轻发落,对法律毫无头绪的她认罪了,法庭判她入狱3个月,她随即被送到加影男监狱受刑。 她在那里,经历了她人生中最黑暗、最可怕的经历。那是妮莎最不堪回首的回忆,她曾说,尽管说了很多遍,但每回忆一次都要掉泪一次。通过各个媒体过去的报道中,我们捡拾她在监狱零碎的记忆片段:头发被剃光,被逼在牢房前脱光在其他男犯人前面走一圈,遭到恶言恶语、嘲笑和讥讽,集体性侵,甚至为了得到保护自己免受犯人侵犯,被逼长期为狱卒提供性服务。那时候的她才21岁,还是处子之身。 妮莎每天活在恐惧当中,也担心未来出路更加坎坷了。她恨自己,恨这个社会,更恨这个世界。她试问自己不曾做过什么坏事,为何别人对她如此残忍,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身心受到极大创伤的她,绝望之下几度尝试自杀,但都被监狱里同样是跨性别的姊妹们阻止了。那时候她的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姊妹每周都来探望她,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出狱后,原本开朗的妮莎变得愤世嫉俗,悲愤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很丢脸。彻底崩溃的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好几个月。 是谁把她们推入火坑? 牢狱之灾,让妮莎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她的经历,反映了上千千万万的跨性别者,如何从社会里排斥到边缘。 由于无法找到一般工作,为了照顾母亲,她只好从事夜生活的行业,在一家夜店当女公关。当时确实赚了不少钱,一个月三、四千令吉,足以让她买下两部车以及购置更大的房子,然而从事夜店工作的那五年,她并不快乐。 “金钱买不到快乐,监狱的不堪记忆反覆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有忘记在我走出监狱时对自己的承诺——我要争取自己的权利。要为自己做一些事,作出一些改变,这就为什么我走入非政府组织。” 当时并没有跨性别者的相关组织,她从网络认识了《The Mak Nyahs:Malaysian Male to Female Transsexual》的作者,郑懿君博士(Dr.Teh Yik Koon)也是本地跨性别者研究学者。对方介绍她到非政府组织PT基金会接受辅导和寻求协助。尽管当时还在马六甲夜店工作,她不惜每周来回参与活动及当义工。 后来还干脆放弃夜生活的工作,接受仅有800令吉一个月的外展社工(Outreach worker),不久升为该基金会的跨性别部门计划管理人。 “我发现自己学习越多,掌握更多资讯,自己开始变得有力量。”妮莎也发现,自己想要争取的不只是自己的权利,而是整个社群的权利。因为不只是她面对问题,其他跨性别者也有同样的遭遇。 于是她开始做研究,研究与跨性别者的相关法律、权利,也向律师、女权运动者寻求谘询,从中学习了很多东西。 放弃财富,捍卫尊严 妮莎先后创立姐妹正义联线(Justice For Sisters)与SEED基金会,SEED基金会为同性恋者及受忽视群体如边缘女性和小孩、无家可归者、爱滋病患者等提供支援;姐妹正义联线则是为跨性别者提供法律援助,并停止对跨性别人士、同性恋与双性恋(LGBT)的迫害。 尽管这个国家让妮莎受尽侮辱,然而后来有许多公司、团体、非政府组织希望她加入,甚至来自其他国家的邀请,她都没有接受,她选择留在马来西亚与跨性别者群体一起奋斗。 “我最大的意愿,就是帮助跨性别这个族群。如果我放弃了,还有谁能够帮助她们?我今天还在这里,是因为这个社群曾经支持我、帮助过我。” 我想起她领勇敢女性奖时说的一句话:“我不要任何跨性别女性在监狱中遭受和我相同的命运。” 妮莎坚守着一个信念,无论有多少钱、荣誉,或得到多少奖项,一定要记得站在这块土地上,紧记着自己来自哪里。“我来自马来西亚,我本来就应该就站在这里。” “这就为什么我一直在努力做这些事。尽管在马来西亚为跨性别者争取权利是一件艰难的事。不过越是困难,越推动我们做更多的事。” 说这句话时,妮莎眼神里的坚毅,无不让人感动而钦佩、敬重,尽管那坚毅与勇敢的背后,是一段让人不忍卒睹的生命历程。 【跨性别者】 广义的跨性别指的是“LGBT”群体,包括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这里指的是跨性别者——那些不认为自己的性别与他们出生时基于生殖器官而被决定的性别表现为一致的人。他们或认为自己是“女性身体里的男性”(女跨男,Transman),或“男性身体里的女性”(男跨女,Transwoman),进而希望通过变性手术(Sexual reassignment surgery)来改变性别。在马来社会,他们被称呼为“Mak Nyahs”及“Pak Nyahs”,人妖(Pondan)、“合成女人”(Wanita Jadian)、“Lady Boy”都是带有歧视的蔑称。   相信改变的力量只是大马走得比较慢! 挑战不平等法律,打开大马人的眼睛 2014年轰动全国的跨性别者取得胜利诉讼案,当时上诉法院判决森州跨性别穆斯林“变装”无罪。然而,这一裁决在2015年被联邦法院推翻,理由是审理过程“不合程序”。 妮莎当年被伊斯兰法(Sharia)同一条文,即“任何男性只要在公共场所穿女性服装或有如女性的行为举止,可被罚不超过一千令吉或坐牢不超过六个月或两者兼施。”而被判入狱受刑三个月。问她是否对判决感到失望,她说:“对我来说,那是预料中事。联邦法院以技术问题推翻整个案件,并非判决。在我们看来,跨性别者依然是胜利的。” 她认为,2014年在森州上诉法院的胜诉,已经打开了很多人的眼睛。“你会发现,越来越多人勇敢去挑战不合理、不平等的法律。我们的尝试,实际上是开了一扇门。”在妮莎心中,当年公然挑战伊斯兰法、进行法庭诉讼的三名跨性别姊妹,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对妮莎说,她获得国际勇敢女性奖,不也打开了马来西亚甚至是全球人的眼睛? “确实。当我在美国领奖不到几天,马来西亚又发生一宗跨性别者逮捕案:联邦直辖区宗教局(JAWI)突击检查一场在高级饭店举办的跨性别闭门活动,并以伊斯兰法逮捕了该活动的主办者和一名律师。” 不过让她惊讶的是,许多组织包括律师公会、穆斯林的非政府组织站出来,发出公文捍卫人权。“这个奖项确实打开了很多人的眼睛,让很多人站出来支持跨性别者。我的电邮、面书收到上千万封信,他们支持我和鼓励我;不只是跨性别者,当中有男男女女,及各族人群。”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让全世界的人们认识跨性别者很好的开始。”她笑言。“美国可以给予跨性别者一个奖项,肯定我们作为一名女性,那为何其他国家不能呢?” 我看见了社会悄悄在改变 努力了十余年,妮莎确实看见一些改变,尤其年轻一代。 她常被邀请到大学、学院演讲,而学生们的反应是正面的。“他们并非100%接受你,但我看见里面多了一些宽容。他们愿意听我们的故事,愿意听我们解释,也了解这课题必须受到关注。”改变,不只是社会大众的反应,她也看见跨性别群体开始走出来,从事夜生活以外的工作。 对于未来,妮莎希望马来西亚政府以及大马人能够承认,跨性别者是社会的一份子。 “我并没有要求特权,只是承认我们是社会的一份子。就这样,我没有要求更多。那是我的梦想,我的目标。”而她创办的姐妹正义联线将会继续捍卫跨性别者的人权,SEED基金会则帮助社会边缘人,只要需要帮助,那里会是他们的避风港。 妮莎一直相信改变的力量。虽然她心里清楚,马来西亚毕竟是穆斯林为主的国度,要走向对跨性别群体(LGBT)开放是一条很漫长的路,“我相信它有一天会发生,只是比较缓慢。单单看国际勇敢女性奖,全世界有谁会知道一个在秋杰路(Chowkit Road)工作的马来西亚跨性别者会获得这个奖项呢?这是很多人意料不到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   结语:接受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我和妮莎也聊起国内杰出的跨性别者,比如大马首个跨性人政治秘书何诗玲,集艺人、自然医学专家、武术家、企业家等为一身的钟洁希;也聊起她最痛心的阿丽莎法哈娜(Aleesha Farhana)——一名极力争取考入医学院的优秀穆斯林跨性别者,为了得到法律的认可而争取更换身份证上的性别。然而,法律拒绝了她的申请,认为“她没有子宫,就不是女人”,阿丽莎在法庭判决后一个月去世了。媒体声称她死于心脏病,不过妮莎说她是极度忧郁而死。 “让我伤心的是,判决出来后一些媒体以负面角度报道她的新闻,甚至以她的家人为目标;人们对她说出难听的话,导致她因忧郁症而死去。你看到吗?语言足以杀死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妮莎对阿丽莎的死去感到无比惋惜。阿丽莎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她极力想帮助这个社会;她也是双亲的唯一照护人,当她死了,年迈的父母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给跨性别者一个就业机会,一个换名字的机会,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些悲剧还会发生吗?跨性别者也是人,他们有梦想,也想为社会做点事,只是性别错置了。接受一个跨性别者,真有那么困难吗?” 妮莎的话,每一句都特别揪心。 她继而说,数据显示跨性别者是温和的一群,不曾伤害他人。女性喜欢和跨性别女性交朋友,享受和她们一起出去,因为跨性别者不但不会伤害人,而且永远保持乐观和快乐的状态。 “我们看起来总是那么快乐,开怀大笑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在生活中一直被拒绝,受尽了歧视和攻击。所以,只要能够走出去,哪怕短暂,我们只想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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