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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向红

不知何时起,卧房里的衣橱开始不停冒出霉菌。无数细小的霉点汇聚成大大小小的灰白色圆形,像水母被压扁后贴在上面。 起初,角落出现硬币大小的白点时,她以为只是灰尘。在这乌烟瘴气的城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沾灰。直到有一天,她拉开窗帘让阳光入室,光照下的橱门上突然浮现一层白色花纹样式。她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揩过,闪亮亮的尘埃颗粒瞬间在空气中游弋。 掀开橱门,橱身里边满是圈圈点点的痕迹,如此形状,必不是灰尘所能形成。她把湿布拧干,将衣橱里里外外抚过一遍,不忘往里头塞一盒除湿剂。搓洗抹布时近看,沾在纯棉布上的粉末是灰绿色的。 过了两天,霉菌再次蔓延。她出门时顺道从超市提回杀菌消毒液和几块新的抹布。她拿起干抹布蘸点消毒液在橱板上用力揉搓。一来一回,角落的灰尘一并擦去。 希望不会再长了。她盯着眼前的衣橱,甚是满意。 消毒液都用上了,干脆把屋里各个角落全都擦一遍。各类清扫用品轮流上阵,海绵、钢丝球、凹槽刷、百洁布、一次性纸巾、大小吸尘机、双头马桶刷、360度无死角拖把、硅胶刮条与刷头二合一洗地刷。还有针对不同材质的洗涤剂,粉状、液状、膏状、块状、混合状。这些东西的发明,让她对这个不耐脏的世界还保有一丝容忍。 小小的居室很快弥漫着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那是一种日子安稳、岁月悠长的气味,仿佛生活的污秽不曾存在。她横在澄亮的地板上,让身体的疲劳一同被消毒液溶解。 待一阵门铃声刺入耳膜,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官再次堆叠起来。打开木门,铁花外是两名披着制服的警员。 打扰了,我们只是问几个问题。较高的那位说道。她点点头。 最近这里有居民高楼抛垃圾,你知道或是见过吗? 她立马又摇摇头,视线绕过铁花,瞧见高个子警员的深蓝色衣袖上有一层灰,像白色彗星划过夜空。 要是知道些什么麻烦拨打我们警方的热线,谢谢配合。 另一人也没多问,两人转身就去敲下一家。估计这样的对话今天重复了上百次。 傍晚丈夫回来,药水味已几近消散,但还是让他鼻头一颤。如此细微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花点心思,再细小的东西都能看见。 晚餐时,空气里混入一股煎鱼的味道,从邻居厨房的窗口绕进来的。一天没见几次面,彼此每天的伙食倒是知根知底。坐在对面的丈夫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说着公司的事。 婚后她发现,丈夫尤其在吃东西时话特别多,像是嘴巴都动起来了,还不趁着多说几句。 复印机一天竟然卡纸五次; A同事用公司的复印机印旅游机票被主任发现; B同事抱怨老板的信息错发到工作群组去; C同事的女儿考进了附近那所名校; 午餐打包的杂菜饭肉都没几块; 衣橱又发霉了。她淡淡插入这句,仿佛只是丈夫一连串琐事的补充。 丈夫没再接话,用筷子挑了一块鸡骨。滑溜溜的鸡皮加上移动速度之快,一下就滚出桌面。她直勾勾望着鸡骨坠落在地,仿佛它来到桌上就是为了这一刻从她眼里滑出去。很快,丈夫弯下腰徒手抓起鸡骨放在桌上,继续夹下一块啃着。 桌脚旁落下几块黑渍,她甚至可以闻到瓷砖表面渗透着的酱油味。她起身进厨房,出来时手上挂着一块抹布,躬身把它盖在污渍上。眼前登时发黑,她感觉有一块布幕同时盖在她的头上,在极度黑暗的世界里,她看见似曾相似的画面——丈夫始终坐着,她在他的注视下跳着单人舞,一面往身上浇灌火辣辣的现代洗涤剂,一种施虐的快感被引燃,如某种亘古不变的宗教仪式。 而城市的夜晚总是无法达到彻底的黑。 在漏光的房里,丈夫早已入睡,唯有那张嘴老开着,像吸尘机的吸头,无条件接纳空气中的颗粒。她躺在另一边把被子掖得紧紧的,深怕只要有一丝缝隙,那些霉菌就会飘进被窝,穿过皮肤表层,侵占她的内里。 万一又发霉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换个新的衣橱?刚刚睡前她轻摇丈夫的胳膊,暗自希望他也还在烦恼衣橱的问题。然后他们会为此谈上至少一小时,一同找出解决方法,再愉快地相拥入眠。 不是擦干净了吗?别想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了。说完后像吐出最后一口气,沉入柔软的床褥里。 除了丈夫的呼吸声,她感觉房里还有其他有生命力的东西正在滋长。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卡通片,一集一个故事的那种。其中一则小故事叫“灰尘怪物跑出来了”。里头有两姐妹,为了教育孩子,妈妈告诉女孩们,如果不打扫,半夜时灰尘怪物就会跑出来。姐姐听话,马上动手清扫房间,而妹妹懒,偏不扫。剧情发展可想而之,妹妹晚上就被角落生出来的灰尘怪物吓着了,第二天起早开始打扫。 从那时起,她的心里也住了一只灰尘怪物。 他们刚搬进来的那一天,新家一团乱,大大小小的箱子四处堆积,一些刚送来的家具也还未组装。她坚持先打扫一遍卫生,丈夫阻止她,说,现在扫也是白扫,箱子拆完后肯定又脏了。 她说,不行,半夜时灰尘怪物会跑出来的。 如今,不断跑出来的,还有霉菌怪物。 果然还是没除尽吗?又过了两天,吃早餐时,她喃喃道。 清不掉的,都钻进去了。同样的位置上,丈夫抓起面包往嘴里塞,她望着总是会掉落出盘子外的面包屑,叹了一口气。 丈夫出门后,她独自思忖了很久。 看来还是要彻底些,螺丝洞和螺丝钉也忘了擦,我怎么没想到。 仿佛找回希望,她把上半身栽进衣橱里,然后环抱着堆叠的衣服退出来。如此来回几次,把衣橱清空。当中还发现一盒拆封过的验孕棒,两支只剩下一支。接着,她去储藏室取来螺丝起子,把衣橱关节处的螺丝钉一颗颗扭开。原本臃肿的衣橱被卸成大小不等的瘦巴巴板块,她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也松松散散的。再次取来消毒液,把所有板块的表面和洞孔都抹两遍,最后再用干抹布重复一样的动作。必须晾一晾才能装回去,成堆的衣服和大大小小的板块就这样被四处摊放,蔓延到房门外。原本狭小逼仄的房间,连走动的空间都没了。 当初决定在这座城定居买房时,夫妻两人考虑了各种因素,最终买了一房式的单位。这代表什么?夫妻俩睡一间房,不打算有孩子了。签合同的那一刻,仿佛跟后半生立下了谢绝婴儿的契约。 搬家后,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找回生活的规律。一个下午,她半蹲在房间里把双人床上的最后一道皱折拉平。床架与对外窗之间的走道,恰好可以嵌入一个人。她摘下后脑勺的发夹,让整个后背贴着地板躺下。旁边晾晒好的床单还有余温,掉落在她身上的洗衣液粒子,温暖且清香。 她听见房外有动静,便卷起身子走出去。 一眼望尽的客厅里,丈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一个摇篮边缘,摇啊,摇啊。她走近,一团软绵绵的婴儿陷在里面。四周很安静,空气是静止的,室内所有物品都让人安心地待在适合它们的位置。突然,丈夫疾走向窗户,推开玻璃窗,一只飞蛾扑扑棱棱飞了进来。由它领头,尾随其后的是呼啸的狂风和震耳欲聋的噪声,不顾她的阻拦,肆无忌惮侵占他们的家。它每振一次翅膀,就落下一些粉末,如亮晶晶的魔法。然后,他们的家变了样。起先是喝完的奶瓶、裹着屎的纸尿布、奶味的玩偶、流到地上的米糊,然后是摔坏的玩具、涂鸦的墙、断掉的蜡笔、撕烂的故事书,再后来还有沾上泥巴的白鞋白袜、吸满汗水的校服、电池耗尽的游戏机……摇篮里的婴儿,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咯咯咯地笑着。她怔怔地望着它,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微凸的小腹涌上心头。 再后来,她买回了验孕棒,确认上面只有一条红线。这一切,她没有告诉丈夫。 如今窗户下的走道,因为橱板的挤压,只勉强空出一个小窟窿置放她卷缩的身体。她倚着墙,手心贴地,一股冰凉从指尖袭上颈脖。她猛地对眼前的一切陡生厌倦,身体里埋藏已久的另一感官系统豁然打开。全身肌肉传来酸痛感,就像是在海里游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为何在海上,回过头时,身边满是漂浮的板块,可她却已不想奋力抓着。 那些不断发霉的板块。 傍晚,她又见到丈夫了,这次是眉头皱折比床单还多的丈夫。她还缩在原地。对岸的丈夫扫视着排列冗长的板块,十根脚趾尖动了动。她原以为丈夫会转身离开。下一秒,他提起膝盖,左一下,右一下,玩起障碍赛,瞄准板块间的空隙踩下去,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方向迈进。一蹦一跳,汗珠顺着他的下颌骨涓涓流下,在下巴汇聚成一串动人的情话。她有些恍惚。 阿呜!什么东西? 嘶喊声毫无怜悯地震散了她好不容易掬起的怜爱。门框下的丈夫抱起右腿,另一只脚本就倾斜着,随即整个人往后一倒,正正躺卧在平放在地的一个橱门上。被庞大身躯所覆盖着的地方,有一道无声的裂缝在蔓延。 胸口怀揣着愤怒混合好奇,她急匆匆爬过去。不太远,大约五块瓷砖的距离就能到,她数过的。不仅仅是数量,这屋内的每一块瓷砖,她都能清楚记得它们的所在位置。特别是房门口进来的第二块,90度尖角正正对上双人床右下的直角,每次拖地拖过去,都觉得那是世上最完美的对角。 比他们唇贴唇的角度还完美。 不顾膝盖的磕碰,她张牙舞爪来到丈夫面前,用搓去污垢的力气把丈夫搓走。 门板上裂出一道狡黠的笑,她把眼皮贴在上面。天色渐沉,在比夜晚还黑的夹缝里,那些顽固的、难以忽视的东西,以往日三倍的速度在她眼前滋长;煮饭台上的油渍,碗槽的皂垢,餐桌上食物的余渍,马桶上的尿渍,排水盖的粘液,瓷砖上的绿苔,花盆边缘的淤泥,鞋子旁的沙粒,扇叶的尘垢,水泥墙上的衣蛾茧……都是肉眼所能瞧见,她不明白为何丈夫总是看不到,对于她所有的怨怒与哀叹,丈夫也总是置若罔闻。 她幡然醒悟,原来那些霉菌,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附着在看不见的罅隙中。何止是霉,所有腐蚀她生活的东西都在悄无声息地生长,占据任何可见或不可见的表面。 风从窗口进来,一双无形的手在空气中来回揉捏,如揉面团般,角落里一团黑黝黝、毛茸茸的不明物在膨胀。她欣喜若狂,朝那来路不明的巨型怪物伸出手,扭头望着丈夫:“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灰尘怪物跑出来了!” 丈夫瞪大的双眼悬在空中,她无力地笑着。感觉有一股力量支配着她,她半瘫似地站起来,举起门板,用力地往窗外掷去。 终于不用再见到了。 相关文章: 邱向红/是我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诗作两首 邱向红/急症室夜行
2月前
抵达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急诊部门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要说想像,其实只是大脑自动收集及复制过去在影视媒体上所见,最终叠加出的一个幻象。 急诊大门上的“KECEMASAN”像被镀上一层褪色的红光,视觉上传达不出意思背后的火急火燎之感。底下分几处站立的人影,或夹着烟,或窸窸窣窣咀嚼着各自的语言。除了救护车专用道,入口外的马路边都是违规停放的车辆。会夜半来看急诊的人,想必也不耐烦多转几圈去到楼层的停车场。C估计也是这么想,便先让我在门口下车,自己找停车位去。 踏入诊厅,天花板的日光灯有一半是灭的。凌晨一点多的等候区,只剩下寥寥几人,委身于昏暗的灯光下。都是孤魂野鬼,只求一碗投胎转世的汤药,好不再被这一世的疾病孽缘缠身。 远处半遮半掩的几个房间内,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我看见其中两个柜台有人,便走过去询问登记处在哪儿。穿护士制服的女子咕哝了几句,大概是要我去门口那里等。我知她不太想理会,目光转向另个窗口里的人。男人另一边的侧脸被电脑荧幕映照着,背光这一边的轮廓被黑暗渲染得模糊。他把肩膀缩得很低,似乎也想借着昏暗的灯光隐藏自己。 我有些绝望,胃里的翻搅已让我没法继续挺直腰杆,索性转身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耳旁的空气冷飕飕的,我把头压向双膝。真希望C快点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登记了吗。C轻轻抓着我的肩膀。 不知道,他们叫我坐在这里等。 C跑到同样的柜台,把刚刚那两人从黑暗中唤出。看样子没问几句,又走了回来,估计是一样的结果。或许你是幽灵,他们才视你如无物。 那里是登记柜台,他们说要等一下,C指着另一边说道。我这才发现大门口的右侧还有个登记窗口,看上去还以为是刚从舞台后方推出来的布景,还未完全进入光照范围。 等了一会了,终于来了个护士。C陪着我走向登记柜台,往同个方向并行的还有一对印裔夫妻。见妻子挺着肚子,我把脚步放得更慢。排队的当儿,他们说什么我没听清,目光始终落在妻子圆鼓鼓的肚子上。 似乎感觉胃壁在绷紧,我下意识捂着肚子,突然害怕里头也有个不明生物在捣鬼。 我把身分证推入登记窗口,静待审问。我想起每一次看病,C都提醒我要尽可能跟医生具体描述,才不会遗漏任何症状导致误诊。而看急诊,更需要迫切的理由,得把情况说得严重些才好。总归是要把此生行过的善积过的德交代清楚,才能获得转世的资格。 什么症状?说这句话时,她头也不抬。 胃里又一阵翻搅,来的正是时候。我使尽全力将疼痛从胃里挤压出,经由口腔往外吐成一字一句的、零碎的马来语:肚子痛,腹部中间,早上开始,白天没那么严重,晚饭后加剧,痛得睡不着,每10分钟一次,每次15秒左右。我用上了我所记得的马来语单词细说我的情况。柜台护士一面听一面在键盘上啪啪敲打,敲出了大厅最响亮、最有节奏的声音。 领到排队号码,等同于这副身躯得到急诊认证,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睡不着啊?这是20分钟后医生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我以为这是只有夜半时才会从手机聊天窗口跳出的信息,多半来自暧昧对象。我们之间何时需要此类别有目的的关切?而她的语气更像是在嘲笑。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来气。前台登记人员写了这么多,她却挑中这一句来问,仿佛我是来治疗失眠。 我将刚刚在外头说的话向医生重复一遍,一模一样。毕竟练习过,这一次说起来通顺了不少。此刻所处的诊室比外头的等候间来得灯火通明,让人误以为所有的疼痛都能被照得一览无遗。 我怀疑是胃痛。 医生用了怀疑两个字,我自己倒是不曾怀疑过。也不是第一次了,起初症状上来时,毫无疑义,我知道胃又出了问题。只不过这一次有些异常,比之前的都难以忍受,不然也不会半夜两点多出现在这里。 是不是昨天忘了吃饭?她接着问道。 这话听着有些熟悉。我回想日常生活中,我们早已习惯为所有问题寻找一个看似合理且合适的理由。喉咙痛,是不是没喝水;头痛,是不是头发没吹干就去睡觉;皮肤过敏,是不是因为用了新买的洗脸霜;疾病缠身,是不是前世造了太多孽。以为锁定根源,就能药到病除,来世必换得福报。 看来我也要帮她寻思一个合适的理由:昨日的午餐迟吃了。这是个凑巧的事实。 有可能哦,肚子空空不能马上吃东西。仿佛达成某种共识,就是它了,肯定是它,没错。 之前也有过胃痛,但为什么这次不太一样?我问医生。我自知向来懂得照顾身体,昨日的午餐只是少有的例外。区区一个小过失,不该导向如此恶果,我想反复确认。 你要进一步检查吗?现在做的话,估计要两三个小时才知道结果。她语气轻浮。 她是在劝退我吗,一个想睡觉却胃痛得无法入睡之人,难道要耗费多3小时宝贵的睡眠时间做检查。我再也问不下去。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轻松追溯到源头,疾病更是。 医生接着说可以为我打针,我说好。 她很快取来药物、针管、棉花、胶布、两只塑料手套,一只套上她的右手,一只用来绑紧我的手臂。我是那种不管抽血还是打针都会全程注视着的人。 这是什么药?直勾勾看着透明液体流入血管,我觉得自己有义务问清楚。她说了个英文单词,应该是药物名字,我当然没听过,也不懂。我其实想问,这是给止痛的,还是胃部治疗。但我放弃追问,这两者好像也没有差别。当我们决定把身体交付予他人,也要接受自己早已失去某种权力。我终于噤声。 压紧棉花,贴上胶布,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血管回归封闭的运作模式,那不知名的药物从此在我血管里无限循环。身体的疼痛,是否同样永劫回归? 我会开一些口服的药给你,回去好好睡觉吧。 我确实是来治疗失眠的。 离开诊室,我们到自动付款机付了款,拿着收据去领药。药剂师将每种药的服用方法和次数讲解一遍后,便一一装进一个小袋子,连同收据递给我。期间还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 越过诊厅,游魂依然各自藏匿。道阻且长,唯有黑暗才是疼痛最好的栖身之所。 启程返家时已过凌晨3点,我卷缩在汽车前座,睡意来袭。外头空气凛冽,昏黄的路灯照着这荒野之城,不为谁指路。那些夜里游荡的魑魅魍魉,白天又会幻化回人形,无痛无病,无所遁形。 相关文章: 邱向红/感冒时适合谈恋爱 邱向红/三行作文 邱向红/此处暂居
9月前
12月前
很少对人说我是加亨人,因为大多数人脑海的地图中没有这个地方。 之前在新加坡工作,逢人问起,我都得把地图拉远来介绍。我会说我是柔佛人,百分之九十九会接着问我是不是JB。“不是,是居銮。”要是对方听过居銮,我才能继续告诉他们:其实也不是居銮,而是靠近居銮的一个小新村,叫加亨。像是闯关问答游戏,很少有人会抵达这一关。就算到了,也会说没听过这个地方。 加亨位于居銮与丰盛港之间,很大面积都是垦殖区,聚落零散。加亨新村是人口聚集最多的地方,位于丰盛港路22支。人们一般判断地方大小,都以房屋和人口聚集为准。所以,与其他城镇比起来,它很小。我常这么跟人形容:它只有一条主要大路,轻易就能路过。 离开居銮,行驶约30公里,越过路边零散的马来木屋,柏油大路两旁开始出现细小的分支,通往花园屋、商店街以及新村。要是没拐弯进入这些小分支,开车不到一分钟就已跨过了加亨,往丰盛港去。贯穿加亨的大路两旁,可细数银行、加油站、巴士站、诊所、警察局、政府中学,基础设施一目了然。街上的店屋至多三层楼,后来才兴建的小酒店,也只有四层。生活脚踏实地。其余的商店及住宅,都沿着大路分支铺展开来;各分支尽头,皆是茂密的油棕园林。 即使是在移动范围有限的小时候,我就已觉得它很小。生活所需去到的地方,走路或骑脚踏车皆可抵达。用现今网络用语来形容的话,它并没有所谓的“隐藏式景点”。 如此小的地方,似乎是不够空间伸展的。回望过去有记忆的二十几年,我都一心努力长大,前方的目标总是离家越来越远。对村里的每个小孩来说,我们都知道终有一天是要走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好的生活总在远方,而不是脚下这块土地。15岁时,我搬入居銮中学的宿舍,两地来回。从那时起,家就不再是唯一归宿,暂存在他方的不止是行李衣物,还有一部分的自己。 中学毕业后在新加坡读书与工作,一待就是9年,看似不长,却已占据了目前人生的三分之一。兴许是被家乡的水土喂养惯了,灵里肉里都藏掖着对小地方的眷恋。我深感活在他乡的疲惫与孤独,也极不适应高度密集的生活状态——就像是一个开盖的蜜糖罐,沾满千万只蚂蚁,大家奋力挣扎求存,只希望能分得那一点甜。 我决定辞职回乡。身边朋友都好奇,回去小地方能做什么呢? 是啊,甚至没有麦当劳和肯德基让我打工呢!除了玩笑,我没有答案,目前的想像仅仅只是暂时回来休息。因为我心里深知,虽生长于这里,却还未下决心往深处扎根停留;在不远的未来,我依然想把枝叶延展到更高的天空去。但倘若需要一个僻静且无纷扰的角落,得以让我养精蓄锐后再重新出发,除了这里,别无他处。 归家几个月,大多时侯,我每一天的开始就如一成不变的小学作文:“风和日丽的早上,我和妈妈一起去巴刹买菜。”日子如此地平凡,毫无华丽词藻修饰。 挤不满人的巴刹里,卖菜与卖肉的摊子依旧只有那几摊。20年过去,蔬菜瓜果总是新鲜的,只有人是旧的。其余的摊位空着多年,鸟粪与青苔互相沾粘覆盖着石台表面,也无新人来清理。大婶们夹着拖鞋,挂着松垮的上衣,嘴边话题离不开三餐要煮什么。街上的摊子和小食店越开越少,三餐问题还是得由家庭主妇来烦恼。可再新鲜的食材,种类终究有限,365天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 有次菜摊老板娘接过一大篮的蔬菜,笑笑对我说,就你妈妈煮最多了。其实我们一家四口加上外婆,也就五个人。老板娘开始数数,说她家的那整条街每户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人,要是晚上哪家人拿起锅子锵锵锵喊救命,其他家里只剩两老,还没人敢出去呢。 照理说家里只有两张嘴要吃饭,一次的采买就能够吃上好几天,可有些大婶还是会每天到巴刹走个过场。在这里,上巴刹无非为了嘴上的两件事——吃和说。一颗番茄或两片豆腐,就能换来不少情报。小地方能供人聚集的场所也没几个,巴刹倒成了主要的社交之地。谁住院动手术了,谁家有人过世了,谁又欠钱跑路了……村里的大小事,几乎都是先来到这里,然后才被带往家家户户。想知道什么事,来这儿问问就知,摊贩就是情报人员。 偶尔碰到熟识的婶婶阿姨,她们总会问候一句“放假回来吗?”“什么时候出去工作?”在他们的认知里,我还是那个不断回来与离开的人。也罢,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知道,我已是个辞职回乡的闲人。 一些大婶见到我,偶尔还会对着我母亲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竟还愿意早起跟妈妈来巴刹。仿佛我就该被归类为那些许久才回家一次,然后抱头睡到中午才肯起床的年轻人。 其实,这里也有一些年轻的生面孔,大多是那些因婚配而留下的越南女子。除了年龄差距,还能通过装扮将她们与本地中年大婶们区分开来——时髦的牛仔裤和上衣,脸上带点妆容,粉底和口红较明显可见,还有那较高的鞋跟,让她们能轻松踩过积水而不怕脚趾被溅湿。比起她们,我脚上踩着的人字拖,倒让我在人群中无法昂头阔步。 巴刹旁还有个小市场,是另外建给猪肉摊贩的。四方的市场又小又窄,与其说是市场,不如说是个亭子。肉摊老板干脆把小卡车停在外边,直接当作档口砍骨卖肉。前阵子闹猪瘟,加上猪肉不断起价,生意欠佳的肉摊老板本打算借此机会退休不做了。 加亨曾是野味天堂,猪肉以外,能吃的还有山猪、松鼠、蛇、鹿、猴子、鳖等,甚至听父亲说过吃虎肉的都有。过去曾有三家野味餐馆在村里三足鼎立,咖哩、姜葱、瓦煲、红烧、麻油,食客要什么煮法,餐馆都能给你端上桌。随着打猎被禁,餐馆头手因年老相继过世,吃虎肉已成为传说。 如今,别说野味,连猪肉老板都要收摊了。老板说老了,猪骨砍不动了,是时候放下屠刀过日子去。可那些刀下的猪只,祖宗十八代都排着队去投胎了,却没人排队接手那把刀。肉摊不开,村里人买猪肉要驱车到居銮去,甚是不便,所以老是来问。于是老板把大刀磨得更利些,咚咚咚地继续敲打骨头度日。 肉摊开回,旁边寄居讨食的野狗比人还兴奋。我总觉得整个村子,生育率最高的,就属这些野狗了。也许因为如此,它们总是神态倨傲,肚皮顶着天躺在路中央晒太阳,车子驶过也不甘愿闪躲。兴致高昂时,还会追着摩托车犬叫,抗议你擅自路过它的地盘。领地意识极强的它们,有着的不只是对主人的忠心,更是对地方的忠心,一生就守着一个地方。 一辈子守着一个地方、一个摊位或一把屠刀,对我们这一代来说是难以想像的。之前当教师时,我曾多次质疑,这辈子真要在那里以那个身分自居了吗?后来的决定,显然证实了我不愿就此安于现状。 走在街上,我渴望碰见那些曾经一起玩乐的童年玩伴或小学同学。如今的他们,也都在他方为各自的生活努力拼搏着。活在科技时代,其实只要打开手机的社交软件,就能立刻得知他们的近况。可几年下来,我与他们也没真正在上面打过一声招呼,唯一的联系或许只有时不时点击的“赞”。所以我有时会想,要是能在家乡遇见,说不定还有机会聊上几句。我们都是一心想走出去的人,只有愿意折返,我们的生命才得以再次相交。 回看我的父母以及他们这一辈的人,大多都把一生的时光倾注在这里。除了每日按时开店或摆档的生意人,村里的人好多都是园主或农人,他们一辈子的生活就是脚下这片土地。以土地为生的人,必须先向时间屈服,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农作物一旦种下,人也就一同根插在这片土地上,长期相互依存。劳力的付出还是其次,得守住那一份甘心,日子才过得下去。毕竟小地方生活平淡如沙漏瓶里的沙——纵然一分一秒均匀落下,可翻来倒去都是同样一堆沙。 在我们父母辈供养的这片土地上,我总觉得小孩不是个完整的居住者。这些尚未扎根的生命,不过是仰赖父母的养分,寄住在这里。就如曾经是孩子的我,只能顶着“某某邻居的小孩”这样的身分,行走在街坊邻居间。村里的人,村里的事,也总要隔着父母这层关系才与之相关。 长大以后,由于长期缺席,我依然感觉自己还不真正属于这个地方。潜意识中好像有一种义务要去完整自己作为居住者这一身分。然而,过去的漂泊经验让我看见,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生命之网,早在我们抵达以前它就已在那里交错蔓延着。无论是谁,都要在那里累积了一定的生命经验以后,才能够把自己交织进去。以目前的我而言,自然是不足够的。 可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为离开做准备,外头一直都有无数个未知的世界在等着我前往。我无法就此停留,我终究还是缺少了那一份甘心。 相关文章: 邱向红/是我 邱向红/三行作文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快问快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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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把门关上,走到男人身边。男人靠着躺椅,两条腿已摆好在前方的矮桌上。准确来说,那是两条只剩下半截的腿。 “你随意画吧,长短形状不重要,只要能带我走出这座城就好。”男人说,他上星期载完客后,把车停在一块空地小休片刻。醒来时,膝盖以下的部分已消失,剩下两根像短柱子的大腿,碰不着油门。 春坐在小板凳上,娴熟地拿起铅笔,对着半截的腿,开始端详和比划。“你可以闭眼休息,这需要一点时间,过程中请不要随意乱动,否则会很麻烦。”春说。 “我要是早点离开这里,或许就不会遇上这种事了。”男人自顾自说着。“我不是C城的人,8年前听同乡说这里工作好找,就过来了。去年本来要回去,可父母希望我再多做几年。如今没有脚,别说开德士了,想要离开C城,都走不出去。我已经决定,要是能把脚找回来,我就马上回家。” 春默默听着,他向来只专注画画,不喜回应。“我要开始了。” 先是小腿肌肉的轮廓。如往常画素描的抓笔姿势,一条灰黑色的线条以膝盖侧边为起点,顺着笔尖走过的地方开始拉长。半透半实的灰色细线悬浮在空气中,仿佛下一秒就被风吹弯。笔尖慢行到脚踝凸起的部分,越过小山丘来到足底;拐了约90度的弯,利落画出脚板长度后便是5只脚趾头。 此时,春脑海中浮现的是素描教室里那座石膏复制品“波尔格塞的战士”。那是一个战士正在攻击的动作,右腿前弓,负责承担身体的重心,左腿蹬直,只有趾骨着地帮助平衡。当时,春特别迷恋那几只脚趾。除了不同方向的伸展以外,他坚信在那样的组合下,每一只脚趾所承载的身体重量不同,肌肉表现上一定会有细微的差异。他要画出当中的律动。 用来踩油门的脚趾应该不需要太讲究吧,能用就好,春回过神。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曾经被他收紧在笔尖上的执着,已被现实的橡皮擦去。 春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件作品,应该有半年了吧。他记得,C城的第一宗案例发生在地铁上。 2 傍晚的车厢是整齐排列的大铁盒,下班的人群则是耗尽电量的干电池,被堆在里头东歪西倒。那名女子当时就站在由龙镇站开往西潭站的第9号车厢门边。如果没有碰上那件事,她会在地铁行驶了5站之后下车,然后与相约的友人在一家日式酒馆吃晚餐。回家前要先去趟便利店买好第二天的早餐,结束平凡的一天。 抵达西潭站前,她掏出镜子补妆。伴随着铁盒前进的轰隆声,她手心的那张嘴,突然一点一点在缩小,像一口坍塌的井,瞬间被掩埋在荒漠中。嘴消失了,她拼命往下挖,都找不到当初那个洞口。她的呐喊没有回音,只有一股寂寞的恐惧,被卷入浩瀚的沙海中。 直到小镜子跌碎,周围人的视线才凝聚到她脸上。地铁驶入月台,她在路人的搀扶下走出车厢。月台工作人员没处理过这样的突发状况,索性把救护车和警察都叫来。双方抵达后商议了一番,决定先送往医院。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消息很快就沿着错综复杂的地铁路线钻进城里的各个角落。 从那天起,一种奇怪的现象开始在城里蔓延。突然消失的并非只有嘴巴,也可能是耳朵、眼睛、鼻子、手臂、大腿等。发生地点和原因无规律可寻,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召集专业的医疗团队展开研究。期间“病患”日渐增多,留在医院也只是占着床位,影响医院的日常运作。于是卫生部宣布,只要不危及性命,患者可暂时待在家。目前为止也没有传染的直接证明,所以也不需要隔离。 这座城不再一样,仿佛是当初的那列地铁在黑暗的隧道内驶错了方向,把城里的世界引进了另一个时空。 网上流言四溢,各种预防妙方开始流传。有人说要多吃黏性食物,各器官的肌肉组织才会相互胶着。有的人还说,不能一直照镜子。因为镜像反射其实是吸收人体的形之气而成,照多了,气耗尽,形也随之消失。还有宗教信徒说,犯了戒的人,身体必受该苦,若以此为戒诚心改过,便可赎回身体。 众说纷纭,也不过是用来缓解心中恐惧。一开始的惶惶不安,是生物的求生本能。冷静下来后,便会想办法去应对,去消除。要是消除不了,则去适应,与之共处。人也是善忘的,习惯了以后,走在路上碰见缺耳失腿的人,竟也渐渐以为,那就是人本来的样子。 3 3个月后,有人敲了春的家门,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春认得她。他们住同一层楼,女子偶尔会路过他的门口,可双方未曾打过招呼。 “你好。”她摘下墨镜说道。眼前的女子,修长的眉毛还在,鼻子是挺的,唇色属于那种纯度高的红色,口红抹出来的。虽然网上早已见过不少,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眼睛消失的人。没有黑黝黝的两个窟窿,平滑的皮肤表露无遗,因被脸颊渲染而呈现淡淡的粉红。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之前瞄见你屋里有好多肖像画,我要找人作画。” “画什么?” “我的眼睛。” 天有些暗,雨从远方靠近。春和女子面对面坐在客厅中央,满室的画框随处站立,各有依靠。 “你最擅长画什么?”女子问道。 “我喜欢画素描。”春知道她问的是擅长,但喜欢的东西画久了,也会变得擅长吧。 “那就用素描的技法来画吧。这是我以前的照片,你照着画就行。”女子递给她一张自拍近照。春接过照片,目光落在眼睛上。在美术学院时,他临摹过许多名画的眼睛。像世界公认最神秘的是蒙娜丽莎的眼睛;最惊恐的他认为是米开朗基罗的《美杜莎》的眼睛,那是被断头的瞬间、在死亡前还来得及放射出痛苦的一双眸子;还有不像眼睛的眼睛,也就是阿尔钦博托《四季》里那些由瓜果花卉拼贴出来的眼睛。可惜眼前这女子拥有的,不过是一双极其普通的双眼。 春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眼神扫描四周,才惊觉无数只肖像画的眼睛全都转了过来。它们在嘲笑他——画了又如何,终究还是不实用。 他不知道女子为何这么做,他不想问。经历了这几个月的事,人们早已疲惫于寻找真相。至于自己为何答应了,春觉得那是一种本能吧。当他望着那张空白的面孔,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想要把它完成的欲望,就如每一次完成一张作品那样。 春开始落笔,用的是最深的8B铅笔,先在女子眉毛下方的位置勾勒出适当比例的眼眶。笔尖压在柔嫩的皮肤上,拉出浅浅的灰色线条。跟往日在纸上作画很不同,春需要不断调整力道去适应陌生的触感。确认造型准确后,便开始划分明暗区域,把背光的暗部涂抹出,受光面则保留。接下来才开始刻画细节,双眼皮、瞳孔、睫毛、眼睑等。 不知过了多久,雨还没敲完。兴许是想要驱走闷在室内的沉默,女子主动搭话:“听这雨声,这座城感觉都要被下垮了。”春思忖了一会儿她这句话的意思,才喃喃道:“雨再大都不怕,人们总有能力把它托起来。”“是啊,会有办法的。”随着湿度上升,空气中的沉默更重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春站了起来,往后退几步,从远处眯着眼观察,又凑近修改。来回几次后,他终于说出那句话:“完成了。” 女子嘴角上扬,双颊往上提,牵动起眼部周围的肌肉。这一动,眼睛变得更加立体了。一开始,眼皮只是轻轻晃动,合不起来。可眨呀眨呀,底下的眼珠越来越水灵透亮。春在剔透的黑色圆球体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看得见了。”女子说完,走到角落的镜子前再三确认。“是因为画得太像了吗?真神奇。”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画得像。春好久没听见这句话了。以前在美术学院,每每有人称赞他画得真像,他都不为所动。他认为,真正懂艺术的人,在乎的不是像或不像。 “那在乎什么呢?”有一次谈话时朋友问道。 “你所看见的每一件事物,都要重新组合,找到属于它们的平衡点。找对了,自然就好看。” 这几年,他迷路似地在城里寻找,可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相像。从头到脚的饰品;重复的商店招牌;一样高的大楼和一样窄的路;说话的口吻与大笑的声音;就连生活频率人生轨迹都一个样。他想把它们重新组合。 这是他第一次为他的作品画得像感到骄傲。 “雨停了,再次见到光的感觉真好。”女子望向窗外,像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双眼看着这个世界。 “是啊。”春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原来,一样的东西不一定好看,但至少让人安心。 4 后来,又有人找上门请春作画。起初,春有些犹豫,他觉得那不过是个巧合。科学家都毫无办法,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哪来的本事,他甚至都算不上半个艺术家。然而在对方的请求下,他试了几次,每一次竟奇迹地让消失的身体活了回来。 人们找回了丢失的身体,春找回了信心。他开始给不同的人作画,甚至在对方的要求下,还能做到“微整形”。例如有个模特儿女孩,希望春可以把她的鼻子画得高挺一点。还有个中年大叔,特别强调要浓密的眉毛,据说眉毛越浓,人缘越好。 因为心中藏有理想的样子,且得以实现,生命也随着身体而有了重新生长的机会。春是这样想的。他就这样一直画啊画,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能一直这样画下去。 直到这一天,他意识到,是时候离开C城了。 他没有带走太多东西,那些画框和作画工具,都被留在原地。离开时,他突然想起同一层楼的那个女子,不知为什么,他想再看她一眼。他来到她家门外,门还没敲响,就被打开了。 “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春望进那双黑眼珠,他发现里头的自己,有些不太一样。 “你还会回来吗?”女子问道。 “好好照顾你的眼睛。”毕竟这是他留给这座城的作品之一。 他沿着走廊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大楼外的阳光很刺眼,他抬起双臂想要遮挡。可双臂的末端处像一根光秃秃的萝卜尾巴,什么也没有。他开始想念他的双手了。他难过吗,或许会有一点。但他相信,他也有资格获得重新生长的机会。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快问快答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诗作两首 邱向红/三行作文 邱向红/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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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问快答: a)“文学”对你而言最宝贵的是什么? 文学里没有边界,一切人事物皆被允许存在与发生。现实生活中,我们或许有很多界线要把握,但只要进入文学,一切皆可打破与重建。打个比方,你在现实中找不到的人,就去小说里找吧。文学无边界,而每一个写作人,都是世界的拓荒者。 b)您觉得写作是安静的事,还是喧嚣的事? 我觉得写作是一个人的喧嚣。独自关上门,在自己的文字里自言自语,或与笔下的人物对话。只要作品还未完成,心里就一直有一把声音在思考、琢磨、推敲。因此写作之于我,表面看似安静,实则内里喧嚣。 c)请推荐三本当下你最喜欢的书。 ● 毕飞宇《玉米》 除了令人惊心怵目的悲剧性情节以外,小说吸引人的地方绝对是作者刻画女性人物的手法。小说三章分别写了玉米、玉秀和玉秧三个姐妹的故事。三人性格截然不同,各自的命运在父权社会的挤压下却殊途同归。不论是人物的想法还是心理,都被作者揣摩得清清楚楚,结合灰色的背景与刺裸裸的性和权力,读来令人窒息。 ● 黄怡《挤迫之城的恋爱方法》 短篇小说与名画互相呼应,在文字以外又有了图像的想像,使小说更具趣味。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一座城的独特方法,可以是食物、自然景物、历史等。而黄怡的小说则透过千百种爱情样态,探究人们的恋爱行为和生活,去呈现出香港这一座挤迫城市的不同面貌。 ● 西西《飞毡》 书写一个地方或一个城市的荣衰史,无疑是沉重的,但《飞毡》中没有浓烈的悲剧事件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描绘更多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从街市面貌的改变、各行各业轮流交替,到自然地域被楼房取代,当中叠加各种自然科学、民俗学、都市人类学等各种知识,读起来像乘坐飞毡那般轻盈,却也能启发读者去重新思考及关心大历史下人的生命及存在状态。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人体素描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诗作两首 邱向红/三行作文 邱向红/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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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术〉 1. 防晒霜 他们总说 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做到了 你看 就连后羿留下的最后一颗太阳 我都好好提防着 2. 粉底液 暗沉也好 透亮也好 只要有人盯着 我们始终都要面对被遮盖的宿命 3. 眉笔 不粗也不细 以刚刚好的斜度 攀上眉峰 眺望你的真面目 4. 眼影 不只是眼睛 总有一天 我也要把身体的影子 刷成五颜六色 以逃离灰色地带 5. 眼线笔 熟练地行走在边缘 在黑色地平线以外 希望世界可以再放大两倍 6. 睫毛膏 俯首低眉时 至少还有它 朝着光向上无限延长 7. 腮红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把浅浅的笑 裂开成两片鳃 自由呼吸 8. 口红 只是稍稍抹了点热情 他们却用粗糙的吻 把我的美丽 卸得一干二净 〈大人的游戏〉 我废寝又忘食 长成了游戏世界里的大人 前方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冒险 我变身超级玛丽 奔跑跳跃采花踩敌人 顺便搜刮金币 渴望有一天轮到我成为大富翁的赢家 有时候 我是那无法停止掉落的俄罗斯方块 来不及转变形状 就再也镶不进别人的格子里 偶尔受尽委屈 便把自己憋成圆鼓鼓的愤怒鸟 打一打绿色的猪 安慰自己这一关也没想像中难过 我还讨厌下班后被堵在车龙中 这时我会希望自己是炸弹人 遇到任何障碍物 3秒就能把它炸开 幸运的话还可以获得新道具 然而到头来 我只是融入了那只不断变长的贪食蛇 绕来绕去还是会撞上那堵墙 我在屋子外种花种草收集太阳 努力不让自己被咬成僵尸 我也一直在等待一个玩家队友 陪我穿山越岭寻宝打怪兽 但大多时候 我都迎来一场双人对弈 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还不如做一只电子宠物鸡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 大人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因为不是每一次的Game over 都有复活的机会 我终于想退出游戏 可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一颗ESC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快问快答 【新秀个人特辑】邱向红/人体素描 邱向红/三行作文 邱向红/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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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安静的人,但比起说我更喜听,加上性格也不太张扬,倘若把我放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之人中间再二分,也还是属于安静的吧。 求学时期,我也算是师长眼中的乖孩子。成绩即使没有排在前头却能够保持在不需要让父母担心的位置,必要时也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才艺。我以为只要做个标准的好学生,就不会有被老师挑剔的地方。一次初中家长会上,班导师跟父母简单复述了我平日的表现,都是一些正面的表扬。就在我以为会面会一如往常平淡结束之时,对谈却以一句转折作为结束:“总体来说都不错,但是有点太安静了,多发言更好。” 前面都是正面的陈述,此时出现在“但是”后面的补充,自然是不好的。安静也是一种需要改进的缺点。 这个道理早在小美人鱼的故事中被拿来训诫人们。上岸后的美人鱼因为失去声音,无法告诉王子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感到一种沉默的悲哀,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失去被爱的权力。一切悲伤的源头都来自于说话这件事,或许我还是要感恩自己身处的世界拥有文字这项工具。 步入社会以后,我才逐渐了解到其实是自己不太会聊天。比起学生时代的学习和考试,大人世界里的话题从来没有一个考试范围,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多次的尝试,不过一而再地证明自己在社交这方面总是考不好。我开始退缩。 我尽量避免与人交谈。就如我会在搭乘德士时,选择坐在左后方的位置,那是离司机最远的地方,窗外的风景也与他所看见的前方风景不同。倘若他因看见什么想挑起话题,我也能简单回应一句“抱歉,我刚没看见”而终止话题。 多人聚会对我而言就是一场心理拉锯战,尤其对象是不相熟的人。一群人聊天本应是一场传球游戏,你抛我接,然后到我把球传给下一个人,所有参与者都要确保每个人都有接球的机会。可大多时侯,我都以为我在玩的是躲避球。我鼓足勇气使劲抛出的那颗球,总是以匀速直线运动往场外滚去,我追着它跑,追着追着,我也出局了。 偶尔也会有人注意到,向我抛来一颗球:“你怎么这么安静?” 他是什么意思呢?我在心里揣度。他是想知道我不说话的原因,还是善意地把球抛给我希望我能投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又或是不满我没有做好接球的姿势却用沉默抗议别人守着球太久?为了保持礼貌,我必须努力调整双唇的弧度而无法张开口说话。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呢?”对方继续问道。 “我需要认真回答你的问题吗?”说完才意识到这本是无数次社交中在脑海里把自己缠死的问题,我竟把它拿来与别人纠缠不清。 想必对方也被这句话问倒了,说不需要只会引起场面尴尬,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只是在客套。若说需要,又害怕对方认真说起,会破坏原本轻松欢快的气氛。我果然不太会聊天,心里盘算了一百次却还是拿捏不准那个度。 我也害怕这样一种人,聊天时会不自觉把话题绕回自己身上,好像世间万物,都与他有牵扯。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一直在追我——”我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耶,好像有个人在追杀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我醒来后都感觉自己在喘气……还有一次……”梦话连篇之后,对方突然想起什么:“你刚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仿佛刚被打劫,突然想不起要说什么。 我开始练习安静 这样的聊天模式让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开始练习安静。甚至后来,我一说话,我就开始讨厌自己。我总是提醒自己,没有人聆听的话,都是说给鬼听的。我怕鬼。 有次上美容院洗脸,昏暗的小房间内只有我和美容师两人。果不其然她开始了刨根问底式的审问,我一面想着怎么让她闭嘴,一面担心我尴尬的回应会使脸部肌肉僵硬而影响保养品的吸收。房内温度有些低,体内血液流动缓慢让我昏昏欲睡,我紧闭双唇,躺在那儿动弹不得,任由躯体被她的言语强暴。 可那次之后,我好像发现了另一种玩法——原来可以不需要传球,总有人爱抢球,也总有人乐意从头到尾抱着球跑。周围好多人都拥有说话说不停的灵异能力,即使得不到回应,也阻止不了他们说下去。而他们往往对此一无所觉。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焦虑也开始退却。因为这世界太吵了,所以我可以安逸地成为那少部分安静的人。更何况,选择站在少数的一边,让我觉得安心。 大家都爱说鬼话,因为寂寞所以要说,因为说了没人听,所以寂寞,循环反复。每每望着那些不断开合的各种形状的嘴,我想起那些沦落饿鬼道,终日饮食而不满足之人。那些自顾自说着的人,是不是也会落得相应惩罚,受刑之人不得停止说话,直至喉咙磨损声带破裂溃烂却还是要说尽世间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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