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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九组

在那个只有信用卡和八达通的时代,郑裕玲说过,她没工开的日子,其实也没啥特别嗜好,就喜欢把一叠叠的钞票拿出来熨平,一张接一张,越熨越精神,越熨越上瘾,因此郑裕玲疯狂的接戏,疯狂的把演技当手艺,马不停蹄,熟能生巧,从这一个片场赶到下一个片场,以至被香港娱乐圈封为“郑九组”,因为就只有她,可以永远准时、可以永远精神奕奕地同时间赶9组戏,完全印证了她某次在接受八卦周刊访问时所说的——搏命拍戏赚钱,不过是希望逛街买东西,可以不用看价钱…… 〈创世纪〉收尾的时候张爱玲是这么写的: 老妈子进房点了台灯又送茶,女主角紫微坐下来把书掀开,读到文言的童话,觉得没多大意思,结果一翻翻到中间,说一个渔人从海里捞到一只瓶,打开瓶塞,里面冒出好大一股烟来—— 郑裕玲坐在商务舱,突然很想吃糯米鸡,于是她按钟把空姐招了过来,挑起眉尖笑着问,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在飞机上吃到蒸热到冒出烟的糯米鸡呢——郑裕玲自小就不相信童话,她只相信所有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因此瓶子里冒出来的烟,以及奇迹奇缘奇遇,这些都不会是新世纪女人心智高度进化之后愿意去关心的事——张爱玲想说的恐怕是,女人总是高估了自己,也总是千方百计地哄骗着自己。无论斑斑驳驳的爱情或长长短短的人生,还来不及眨眼,茶就凉了,女人们竟还窝在沙发上,妄想可以为自己创世纪,并且以为人生,一定要通过牺牲,才可以确定自身。 [vip_content_start] 郑裕玲当然不。郑裕玲对童话总是特别的不耐烦,尤其是那种寓言类的童话,如果拔开一个塞着塞子的瓶子就可以创世纪,她又何苦这么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个有品质的女演员,意味着她必须具有洞悉并判断一个故事的深度的能力,而她的演技,则体现在描述故事以及把故事的碎片串联起来的能力,在她演过的每一个角色里,一格接一格的菲林,一个换一个的表情,在电影里拨开浑沌开天辟地创世纪,这样才最阔绰,也才最实际。 如果没有很多爱,那就要有很多钱 而郑裕玲,即便在最刁钻的香港人眼中,也是最有资格代表香港的香港人——我记得黄霑说过,“世界上只有香港才有郑裕玲”,这话说得漂亮,真的漂亮,我看郑裕玲,看中的也是她一站出来,就是一座插满港女特质的词汇总库:精明、独立、睿智;还有干练、好强、专业;最重要的是,郑裕玲太自爱,她的自爱虽然到最后,耽误了婚姻,也辜负了爱情,因为她渐渐已经不再稀罕被爱情的甜蜜浇淋,也不再有耐性去灌溉兴许有五成机会欣欣向荣的恋情。所以我很相信,亦舒称赞郑裕玲实在是个有趣的小妞,那“有趣”两个字当中,多少包含了她由衷的赞叹,赞叹郑裕玲竟然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将港女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就像亦舒的喜宝所说的,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那就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因为钱比起爱,永远更值得信赖。 这也是为什么,沉积在我脑海中对郑裕玲最生动的画面都是和钱有关。尤其在那个支付宝还没盛行,只有信用卡和八达通的时代,郑裕玲说过,她没工开的日子,其实也没啥特别嗜好,就喜欢把一叠叠的钞票拿出来熨平,一张接一张,越熨越精神,越熨越上瘾,因此郑裕玲疯狂的接戏,疯狂的把演技当手艺,马不停蹄,熟能生巧,从这一个片场赶到下一个片场,以至被香港娱乐圈封为“郑九组”,因为就只有她,可以永远准时、可以永远精神奕奕地同时间赶9组戏,完全印证了她某次在接受八卦周刊访问时所说的——搏命拍戏赚钱,不过是希望逛街买东西,可以不用看价钱。 但郑裕玲的以钱为尊,彻底吓退了周润发——嘟姐和发哥年轻时,是全港居民最喜爱的电视荧幕情侣,大家都希望他们是一对儿,但郑裕玲太过理性,她的理性可以凋零所有男人的感性,而周润发偏偏是那种可以为爱情做傻事,可以为一个爱不到的女人伤害自己的男人,所以郑裕玲说,她可以和周润发在荧幕上缠绵悱恻,随时随地嘟起嘴接一个世纪长吻,但摄影机一停,他们背转身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走在一起。郑裕玲要的男人,一是可以用才华制伏她,一是可以让她降服对她臣服,她太精打细算,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情情塔塔的千回百转,况且郑裕玲给自己的人生结构奠下的基石太过扎实,根本就不需要感情作为摆设或装饰—— 越是贴地的角色,越是超水准发挥 尤其在我们都追港剧、都看港片、都听“劲歌金曲”、都如数家珍能随口把应届参赛港姐的名字倒背如流的那段“港心”岁月,我特别喜欢郑裕玲的醒目精明与巴辣,没有一个香港女明星的港女气场可以压得住当时纵横电视和电影,并且演技飒飒生风,主持功力咄咄逼人的郑裕玲——而单是一个郑裕玲,就可以把不同阶段的香港精神都浓缩在她演过的角色里头。《网中人》的方希文,《倚天屠龙记》的殷素素,《流氓大亨》的宋楚翘,还有她演过的开心女鬼杨巧儿和男亲女爱的Miss Mo,几乎没有一个角色不是经过郑裕玲的开光点睛而光芒四射,并且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影视记忆里,重播了又重播。 一个女演员,有机会出演一部经典,多少因为“天时地利”,但能够把戏里和剧里的角色,演成经典,雕成模型,那才真正是凭实力成就的“人和”。每个沉浸过八九十年代港剧和港片的我们,其实脑海里都不止一个郑裕玲。郑裕玲最神奇的地方是,她的智商和情商,比一些女明星的脸蛋和身段还要玲珑凹凸,在电影里头,她不是花瓶也不是壁纸,而是行雷闪电,越是甩在地上的低俗角色,她越是有本事把她们拾起来将之殿堂化,比如《表姐你好嘢》的大陆女公安、比如《赌霸》有特异功能的鱼市赌霸、比如《星星月亮太阳》的舞厅妈咪,郑裕玲手到擒来的影后奖项,几乎都是脱胎自让人瞠目结舌的低俗角色。 而我最喜欢的嘟嘟,是整部戏塞满注水避孕套扮大胸脯低智商落选港姐梁好逑的《神奇两女侠》,并且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比基尼跳进泳池说“今晚爆大镬”,还有她和叶童分别向王敏德索吻之后,一人一拳,挥向王敏德那张听说当年在中环走过,路人不论男女,无一不频频回头的俊脸——并且我一直觉得,这出百部不可不看的香港电影,绝对是甘国亮送给郑裕玲最豪气的分手礼物。 当然郑裕玲的成功从来不是侥幸,而是必须在最微小的细节上耕耘。也因此和郑裕玲搭戏,迟到简直就是死罪,有一次黄子华记错通告时间,迟到一个小时,她把整张脸挂下来,又黑又冷,像极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停尸间。还有一次,刘嘉玲首次当女二,和嘟姐一起拍《流氓大亨》,因为台词记不熟,来回拍了几次,郑裕玲马上不客气地丢下剧本,对刘嘉玲说,“还是收工吧,不要浪费大家时间,你回去把剧本背熟了才回来”,把刘嘉玲吓得两只腿直打哆嗦。 后来吧,郑裕玲的母亲因心脏病突发而逝,离世数日后才被巡楼的看更闻到恶臭而发现,大家才知道郑裕玲和母亲的关系竟然疏离至此,媒体更是一窝蜂放大两母女之间的互动原来近乎零——甚至有人问郑裕玲,那你会不会瞻仰母亲的遗容?郑裕玲平静地摇了摇头回应,不会,因遗体已有变化,所以决定火速封棺,这样才能留住对母亲的美好印象——我想起卡缪写的《异乡人》,第一句就说,今天,妈妈死了,但也有可能是昨天,我不确定——明明是多么悲凉的一句,但又多么凶狠地砸开现代人的孤独和冷漠,更点出了嘟姐和母亲的关系,原来已经疏离到连病和死也疏于往来的地步。嘟姐更因对母亲的暴毙毫不知情而遭受外界的谴责,说她未尽女儿职责,既不孝又无情,可又有多少人明白,郑裕玲与原生家庭的距离和生疏,是因为她自小就赢不到母亲的欢心,而一度活在忧郁而扭曲的日子当中。 至于郑裕玲和甘国亮之间,在那整整10年无欲则刚的爱情,感觉上就好像携手在梦境里旅行,而那梦里有色彩有香味也有音乐,就是没有地平线——我很怀疑,在爱情的国度办理出境入境,性取向其实就等于国籍,那些没有坦白呈报的,难道就不算作谎言?而长期维持纯灵魂伴侣的关系,是不是就可以抵消恍然大悟的被欺瞒感?郑裕玲和甘国亮,在某程度上,绝对是最完美的精神同谋,尤其是和电影相关的创作上,他们相互圆满,他们也彼此成就,正如当年才气逼人的甘国亮,前后花了两年时间在《明报周刊》拉页连载的纸上电影《人间蒸发》,因为拍不成实质影片,所以都在纸上仿剧照,嘟嘟在书里一人分饰母女两个角色,不断的换造型换妆发,随着摄影师到处找外景拍摄,那是甘国亮说的,他和郑小姐二人三足,用心完成的代表作。 而现在的郑裕玲,孤独是她点选的人生配套里边最基础也最不可剔除的一个选项。我偶尔在想,像嘟嘟这么一个习惯了在不同角色穿梭的公众人物,她是不是也会偶尔一个晃神,记不清当时当刻,她从电视台或片场回家,泊好车子从车内钻出来的时候,她依旧是她自己对外的变体,还是她已经恢复原来的她自己?或是她即便褪下公众形象回到的那个家,其实也只是她的第二片场,因为就算孤独,郑裕玲也要求那孤独有绝对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就像她演过的角色一样,每一个都立体而生动—— 谁说孤独一定要暮气沉沉?谁说孤独,就不可以是带有宗教意涵的美学体验?正如在郑裕玲拍的第一部电影《花城》,她在恍惚的巴黎,恍惚地嗅探着爱情,而爱情有时候,总得要有裂缝,才会迸发生机。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