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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

6月前
那天去吉隆坡诚品书店参加星洲总编的签书会,顺便带了香港作家西西的长篇小说《钦天监》回家。 以童年游戏命名的西西在中文界的影响力自不待言,她立足于香港这个小地方,却用轻盈的文笔写了数十部大作品。这次又花5年时间,用不利索的左手一笔一划慢工细酿,完成了这部小说。诚如所言,写康熙的历史小说很多,但康熙一朝的钦天监还没人写过。 钦天监原是官名,相当于今天的天文台台长,主要职责是观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总括来说即是掌管天文的部门。小说《钦天监》的背景为清代康熙年间,以幼年周若闳(阿闳)和他的童年玩伴容儿进入钦天监读书学习的故事为主线,副线是西方传教士、皇上和宫廷内官,以及中西文化交融交锋的情况。 [nonvip_content_start] 虽然《钦天监》写的是格局庞大的宇宙天文和帝皇体制,却没有传统历史小说的冗长累赘。我认同香港学者谢晓虹的看法,她认为《钦天监》着重的不是主人公的悲欢情仇,而是时代里诸种制度、建筑、器物、饮食、娱乐、人类和动物及气候的互动与共生关系。 提起历史小说,难免想起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部曲,以及日本历史小说家陈舜臣的《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司马辽太郎的《龙马来了》、《宫本武藏》;井上靖的《敦煌》、《楼兰》;宫城谷昌光的《重耳》、《孟尝君》等传世之作。这些小说内容涵盖量大,对我而言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不若《钦天监》那般有趣易读。 小说开头是阿闳和容儿的对话,后来加入了阿闳在钦天监认识的宁儿和阿克伊。他们喜欢在浩瀚的星空下观天象,一起学习一同成长,这些超时空少年的深厚情谊令人羡慕。除了虚构的故事人物,还有王士祯、汤若望、南怀仁、白晋、康熙、雍正、徐光启等真实的历史人物出现在小说中。叙事桥段融合了东西方占星术、史学、天文学、数学、地理学的交流与碰撞,加上每个篇章后面附上珍贵的史料与书籍片段,勾勒出一幅恢弘的历史大画卷。   广大的中文读者喜爱西西,因她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洞察世事,打通了文学与电影、绘画、音乐、建筑、手工艺之间的界限,建构了独树一帜的西西体叙事方式。大家都知道她的笔名是一幅跳飞机的图像,充满童心童趣。她的创作极有规则,又不受传统写作技巧的束缚。她写小说,也写诗和散文,更以香港为题材写出《我城》、《候鸟》、《飞毡》等一系列隽永的文学作品。即便同为女子,我也要向这位已于日前告别人间的作家,用“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来表达仰慕之情。
2年前
前阵子在车上听podcast,几个中国大陆作家与编辑在谈西西的《钦天监》,起初听着享受,后来却听得有些焦急。急着想说不止不止,急着想辩不是不是,却又因为凭空聆听而不知如何举手,到底作罢。 也不是的,不是谈论的内容出了什么巨大的差错,而是,也许值得先梳理一下节目里海那边的人,看中西西这最新长篇小说的重点。海那边的读者怎么读西西,这对我来说是个新启发。往年的西西多由台湾洪范先出版,这回的《钦天监》倒是先有简体书,这几年西西的旧书也一本一本流到大陆去。西西陪我们的时间相对长,长得我们已习惯西西风格一步一步的转变,习惯不同样子的西西,她一新写了什么,你就知道后面走过什么路。但海那边的西西看起来很新。 首先他们都说,《钦天监》很好看。有的他们说,西西最值得看重的是她的干净和轻盈,对比于中国当代小说的阴郁与沉重,西西的明亮与无有机心显得那么的独特。说时语带羡慕,有些感叹,但分明还藏有一些幽微的情绪?我猜。 也有的他们说,《钦天监》是科普的最好示范,很适合中小学生读,大力向老师推荐。但很快又有他们说,虽然《钦天监》里的知识有些浅,但流畅与无有负担的阅读感受抵消了那浅。 ◢怎能说西西不深奥? 我在车龙里的急,就是因为思考这些事。首先是思考,小说需负担什么。另外想的是,单就一本书去评一个作家,尤其说他的深与浅,合理的地方仅止于哪里,不妥当的原因又是为什么。 我的急还在——如果,如果不是只读西西这本书,如果,你还有时间去读她一直以来的故事,那可能就会明白《钦天监》在实验什么,已取舍什么,她正走到哪里,而不会认为它的定位是科普读物了吧? ——怎能说西西没有深沉、不能深奥呢?她早期的实验小说,像是现在还让我跌跌撞撞的《象是笨蛋》、《东城故事》就不算好懂,需要非常专注的解读。新浪潮都翻页那么久,她还在浪尖。 ——怎能说西西没有阴郁?〈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读看看,那真的只是happy ending的爱情故事?全文没有一字描绘殡仪馆,却说了碰面你若喜滋滋地送我花,花在我的工作里是代表诀别啊。她写他是快乐的,而我心忧伤。 以前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便这样想西西。她已经走过算容易的路,后来都是往难奔去的,《钦天监》是最难的无招胜有招,认真的读者应当看到那条路。 西西过世,许多人又说起了她笔名的由来。大都知道那是单脚跳,像个小女孩拉着裙角跳格子,但真正写在哪里呢?又似乎没多少人说得出,应是写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的代序里。那文章叫〈造房子〉,后来陆续收入几个集子中。为什么替自己的书写序叫“代序”,这点我还没明白,但西西原文还有几行字,我觉得比单脚跳重要。她写—— “西”就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成为简单的动画…… 以前我也是只看到格子和裙角的,忽略了两格电影菲林。没有菲林,那就是罚站了。 发现她说的是电影菲林以后,就知道她老早给自己指出了方向。一个方向是西西爱电影,爱到有画面。第二个是重叠所致的流动意象,西西也是流动的,她一直在变。 西西的流动,不只是说她写过候鸟的移徙,也包括她作品之间的互文性,它们常常与彼此握手。她的重叠是,即使重复讲述一个故事,也会让你看到它的叙事怎样不同。例如短篇〈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与〈感冒〉里的女子“我”,例如长篇的《哨鹿》与《钦天监》里的清朝皇帝,例如《候鸟》与《织巢》里的姐妹;你且再读读《白发阿娥及其他》里的母亲与女儿,或是读了阿娥后再回头去读她的第一本小说《东城故事》,便会看到那些翻滚不息的菲林,有时往前,有时往后。 然后她当然也爱阅读,爱到她的小说阅读笔记,都要先把看到的故事再重述一遍。这是很需要耐性的,西西很耐烦,很有毅力地在练习写小说的基本功。有个时候她也会重写经典的故事,那就成了她《故事里的故事》。 她练啊练,练啊练,有时我也分不清她写的是小说还是散文了。例如有一篇叫〈抽屉〉的短文,就在她过世前几天,我抽出来读到,以为那是篇散文。还想说自己原来早就忘记散文可以这样写,散文可以不用点名去直书,可以自信一些用自己的话慢慢地讲理。后来再想,不对啊,〈抽屉〉也收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本小说集里,是一篇小说。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是散文呢?可能因为贴身与平常?大家或有过自己的抽屉,抽屉里放着自己的小东西,例如身分证与镜子,这些装着自己眼耳鼻舌的东西。西西都写自己的东西。 因为她一直在动,所以哪有那么容易抓着学,哪有那么容易像西西?换句话说,既然她一直在动,那我们又何必急着否认哪一本她不能是她呢?写到这里,车龙里的急才真正缓和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阅读时选一位作者,慢慢跟着他到老,是很幸福的。西西就是一个好选择。不用论述的。 相关文章: 【悼西西 1937-2022.12.18】西西与我们 【悼西西1937-2022.12.18】苏燕婷 / 怎么,西西也走了 【悼西西 1937-2022.12.18】范俊奇 / 我问西西 【悼西西 1937-2022.12.18】李志勇 / 阅读西西的起点 【悼西西 1937-2022.12.18】梁靖芬 / 西西教我慢慢来  
2年前
2022年12月18日,一起床就收到福炎通知:西西过世了。通过脸书询问雨颜老师和宗敏学长是否记得西西的那本书,想拿几张照片,为了写文,也想重温初次阅读西西的感觉。可惜他们翻箱倒柜,那本书还是下落不明。碰巧在澳洲教书的颖欣还在香港中文大学访学,隔天搭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她那里找书。看到图书馆书架上西西的作品都不翼而飞,不禁惊讶:难道大家都借书缅怀这位作家?难道有人跟我一样为了写稿所以借书参考?穿着大衣外套的年轻管理员和他的手推车缓缓靠近我们:“你哋要揾西西嘅书?而家全部放喺展览架嗰度咗。”我跟着他走到书架对面的展览墙,不翼而飞的出版品早已在那里伫立成一片风景。他问我想找哪本书。 “《交河》。”一说完,就看到它。 ◢《交河》:初遇西西 2010年我懵懵懂懂上了高中班,对文学感兴趣,也觉得学校图书馆无法满足我的阅读胃口,就开始跟不同的老师借书翻阅,包括雨颜老师。某天她推荐一本小说散文合集《交河》(1982),是在1980年代的槟城世界书局购得,那时雨颜老师还在师训学院就读。年少的我不太喜欢小书的用色,甚至曾经过度诠释,是不是收录了〈看高更的《黄色基督》〉所以封面才配上黄色。但是这些都不影响西西文字体现的惊喜和趣味。 我是通过《交河》读到〈造房子〉。造房子就是跳飞机,全文通过他人的反复询问,说出自己的笔名源自这种游戏的形象画面:“西”就像穿裙的女孩双脚站在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两个女孩一起玩游戏的愉快场景了。作为象形文字,汉字本来就有看图说故事的特点,西西把握这个特征做出创意且现代的阐释,但联想不仅仅于此,她进一步感叹:“朋友之中只有阿赢一个人称我阿西,这时候,跳飞机的女孩就被她罚站在一个四方格子里不能动弹了。有些刊物的文字是横排的,于是,跳飞机的女孩只好变作螃蟹了。”这不但说明西西两字必须连用才贴合作者本意,也间接提到文字排版的变化影响了阅读体验。许多朋友跟我坦白,他们已经不习惯阅读直排书籍。我想他们看到的再也不是玩着跳飞机的西西,而是晾着螃蟹的西西了。 西西体现的巧思并非只有片刻凝视,而是有其逻辑并紧扣时代变化,叩问生活和存在的意义。比如〈抽屉〉提出一个大哉问:我是谁?西西专注这个小空间存放的个人日常备用品,比如一些钱币、一串钥匙、一面镜子、一张身分证,似乎这些具体的事物才能定义人们在生活中的形象和身分。撇开哲学思考,西西一语道破生存的真相:“我身在何处,那还用说,我身在我的抽屉里,至于我从哪里来,我当然从人民入境事务处来。至于我将要到哪里去,我将来当然要到生死注册署去。”如今抽屉与生命息息相关,西西才会打趣地写到,关于她是否喜欢喝咖啡、参不参加朋友的行列去游泳、喜不喜欢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快乐还是不快乐,她都得回去问问她的抽屉。 虽然《交河》跟西西其他著作的印象有距离,但这本小书收录的作品是我认识西西的开始,由此接触和理解西西的创作理念和文字风格。比如〈橱窗〉写一名商场橱窗设计师,这种关注市井小人物的灵活写法,直到后来阅读《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1984)殡仪馆遗体化妆师的美丽和哀愁,就不会完全讶异于西西描写人物的功力和共情。比如〈包裹〉成为《我城》(1999)里我特别喜欢的一章,尤其面对现实困境时“选择塑胶布包裹自己,或选择剑割开包裹”的隐喻至今依旧鲜明有力。〈法国梧桐〉则维系西西对于家世背景的思考,当中的诗句也成为《候鸟》(1991)的开篇内容。而〈看足球·港岛吾爱〉提及西西的父亲是业余足球裁判员,母亲怀着她的时候已经在看球赛。西西喜欢看足球,也曾经写足球。 ◢〈看足球〉:狂欢节的人文思索 西西逝世的18日晚上,正直第22届世界杯总决赛。我运动细胞不好,也不是足球迷,但不免想起西西在《耳目书》(1991)里收录将近40页的〈看足球〉,它让一个不爱足球也不懂足球的人觉得:这场体育赛事好像也蛮有趣的。那是西西专栏文字的集结,是她花了近一个月看完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五十几场足球赛事的心得。文中洋洋洒洒提到比赛前后的众生相,既有痴迷足球的疯狂,也有讨厌足球的观点;既谈论踢着球的球员,也谈论没有球在脚下的球员如何配合队员、牵制对手;既分析场上裁判是否公正,也分析电视转播的旁述如何精彩;她更是批评世界杯没有女子球队、女裁判、女巡边、女领队,只有坐在观众席上的女球迷。 对西西而言,看足球就像阅读书籍,“譬如意大利对奥地利,我是当散文看;苏联对罗马尼亚,我当小说看;阿联酋对哥伦比亚,我当戏剧看。哥伦比亚队尤其是喜剧作品,你看那个守门员,完全是魔幻写实的踢法,全场奔走,一会儿是前锋,一会儿是清道夫。难怪哥伦比亚的作家说,在我们的国家,一切事都可能发生。”西西以文学视角分析球员状态和球场氛围,既有联想也包含个人评价。 此外,胜败乃兵家常事,运动赛事亦是如此,所以她提醒:“世界杯这本大书,包括了各式各样的输。这正是值得一读的‘输’。譬如阿根廷对喀麦隆,阿根廷为什么输?骄兵必败?没有足够的热身赛?单靠一个足球巨星?国家队在本土只有三数队员,其他都出国效力?球赛频密,一个球季下来,铁铸的球员也散了?”今年是阿根廷继1986年后再度夺冠,队长梅西(Messi)的球技和心路历程成为瞩目焦点。或许他们终于通过世界杯这本大书读透各种“输”,才能在36年之后重新登上冠军宝座吧。 相较众人观赏各国队伍参赛,西西则从赛事回看各国的文学书写、历史背景和文化底蕴。《耳目书》附录她和何福仁的对话〈从头说起〉,提到荷兰的古列(Gullit)和喀麦隆的马加拿基(Makanaky)等球员,他们像面条的发型其实叫dreadlocks,与宗教信仰拉斯达花里教(Rastafarianism)有关,所以球评家对他们的发型胡言乱语既无礼也无知。西西也把足球赛与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思考的“狂欢节”联系起来,后者亦是“复调小说”的来源:身分地位各异的人们,无论贫富和国籍,此时都摆脱日常规范,融入亲密且激情的世界感受里,或拥护相同的球队,或插科打诨,形成众声喧哗的热闹景象。 西西的文字轻巧有力、叙事平实细腻、节奏转折得宜,这些都与她写专栏的经验有关。报章文字讲究速度和时效,篇幅有限,读者群庞大。《我城》就是报章连载小说的集结品,去年出版的《牛眼和我》(2021)也可以看到西西60年代的专栏文字风貌。如今媒体生态和阅读形态都有变化,《钦天监》(2022)是她花了五年多从头到尾逐节细写慢慢修改的长篇小说,《石头与桃花》(2022)既收录旧作,也有她运用短篇小说浮想翩连的新作品。西西一直都在动笔,五十多年不变。 斯人已逝。脸书、微信和Instagram都有不少人转发西西的文字,以及作家学者的评论文章。我不是西西作品的研究学人,也不是熟读她每部作品的忠实读者,但西西字里行间展现的赤子之心和人文关怀,以及各种写作实验,都在高中时期开拓我的阅读视野和文学想象,乃至于型塑我对文学作品优劣的判断标准。近几年在槟城锺灵中学办读书会,还是导读《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在马来亚大学中文系还是跟学弟妹谈《胡子有脸》(1986)的〈肥土镇的故事〉、《我城》和《哀悼乳房》(1992)。西西写于上个世纪的种种观察和思考,至今依旧不过时。每次带着他们细读文本,我总能在这群年轻读者的目光里看到发现新事物的欣喜和满足,亦如年少时期初遇西西的我;如今我对生活的倦意和无奈有增无减,西西则提醒要温柔笃定地面对世界,继续不卑不亢地生活,于裂缝之处看见光。 有人说:“纪念一个作家最好的方法,就是继续读她的书”。我们都在初遇和重读西西之际获得暖意和祝福。她的文字永远与我们同在。 相关文章: 【悼西西 1937-2022.12.18】西西与我们 【悼西西1937-2022.12.18】苏燕婷 / 怎么,西西也走了 【悼西西 1937-2022.12.18】范俊奇 / 我问西西 【悼西西 1937-2022.12.18】李志勇 / 阅读西西的起点 【悼西西 1937-2022.12.18】梁靖芬 / 西西教我慢慢来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