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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

6月前
阿弟的房門關上好幾天了,平時除了睡覺以外,房門幾乎都是敞開給房間通通風。他表面上沒有任何異樣,依舊上班下班,看劇聽歌。儘管如此,總能透過一些細微的變化察覺到阿弟是不對勁的,比如筷子停留在飯碗裡的時間長了,跑步時間長了,發愣盯著手機的時間也長了。 那扇漆上米色的房門彷彿在防止裡面的秘密洩漏似的緊閉著,關久了不知道會砌成一面心牆嗎?我試過耳貼在木門上探聽,門的另一邊悄然無聲,不禁讓人覺得事有蹊蹺。我猜想阿弟的感情出了問題,他女友的臉書上沒有了甜蜜氣息,連我按贊過的照片也消失不見了。母親說我多慮,阿弟不願提起我就別問了,免得小題大做,沒事變成大事。我相信我的直覺,已經好幾天沒聽到隔壁房臨睡前響起那首〈Right Here Waiting〉的電話鈴聲了,還真的有點不習慣。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耳聰目明的阿婆 瞬間讓我想起那段與阿婆一起生活的日子。老屋子裡住著三代人,3個家庭住在一屋簷下,家人習慣報喜不報憂,阿婆早已練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本領,家人一些細微的動作或日常上的變化都難逃她的法眼。記得有一次,阿婆喚我把一瓶跌打酒和舒筋丸放到電視機上面,那時我摸不著頭腦,一向講究整潔的她要我把那兩樣物品放在不屬於它們的地方。我照樣做了,轉個身一股藥酒味道從小叔房裡飄了出來。後來才知道小叔從摩托摔下扭傷腳,阿婆發現他在房裡翻箱倒櫃像是在找什麼,阿婆沒當面拆穿他,我猜她是怕了小叔的嘮叨,在我的印象裡小叔的口頭禪是我沒事,不迭重複直到對方不敢再探問為止。 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阿弟房門,約他假日一起跑步和吃點心。我憋著呼吸等著門另外一邊的回應,直到傳來一聲Ok馬上鬆了口氣。那日的陽光溫暖,適合洗床單、被單和曬枕頭了,洗滌時加入新買的果香味道的柔順劑,清爽花果香味瀰漫讓人心情愉悅。阿弟的房門還是關著。我的心情隨著那扇關閉的門而鬱悶,獨自坐在後院子靜默地注視他的藍色床單,床單晾曬在曬衣架上隨風自由飄動,夾子成了它的後盾穩固著不怕被風颳跑。母親說阿弟是大人了他的事情由他自己解決吧,母親一如既往的坦然,而我有點希望阿弟肆無忌憚地大哭一場,哭累了就回家睡覺,還有家人像夾子一樣牽著伴著他。 或許他偷偷哭了我沒聽見。回房經過阿弟的房前,內心“咦”了一聲,停了下來。一陣果香和陽光氣味發揮了微妙作用撬開了房門,香氣滲漏而出,門雖然半掩著,但我能感受到裡面開始晴空萬里了。
6月前
1年前
前文提要:你回到祖屋,從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裡頭,你忽然覺得阿婆臉上掛著的笑容很是神秘。 ● 相比於你,你想哥哥屬於真正的天才。他在初中時就讀了很多你看不懂的書。你記得哥哥曾和你做過一個比喻:母親猶如獨裁者,而你和哥哥是這場暴政下的唯二國民。 母親極其理性、獨斷、一絲不茍。哥哥與你從小就如同牽線傀儡,一舉一動都受母親控制。中學時候,她覺得國際學校的教育更好,二話不說將哥哥與你送到那裡,無視你們英文根本還沒打好根基的事實。即便你多少次因看不懂課文而大聲嚎啕,她也無動於衷。她堅信教育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沒有任何信仰的她,對教育展現了恍如信徒的迷戀。一旦你與哥哥的成績出現一星半點的下滑,招待你們的便是一場場可怖的毒打。父親有時會無力地勸說幾句,但每次都會在母親兇狠的目光中退縮。 最後,他完成了最徹底最無賴的退縮。某個深夜,他帶著家裡的家當跑了。 父親跑路後,母親變得更加暴戾。她獨立撫養你與哥哥,活得捉襟見肘,但依然給了你與哥哥教育上最好的待遇。她早上在有錢人家擔任家傭,晚上在餐廳洗碗,為的就是讓你與哥哥能繼續在國際學校唸書。你與哥哥在這種精英教育中,的確長成了模範的模樣。成績標青、才華橫溢,看似有著光明的未來。直到哥哥18歲那年,他和母親說他不想念醫生,他想念音樂。那一個晚上,屋子吵得震天價響。你無論把耳朵捂得多緊,也絲毫不能阻擋那可怖的爭吵聲。母親最後紅著眼將哥哥的吉他摔在地板。哥哥抱起那碎裂的吉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 你以為哥哥最終也會順從母親,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但哥哥在那晚從天台跳了下去。 哥哥死後,母親變得猶如行屍走肉。你和母親說你要念中文系時,她只是呆呆地望著你,眼神枯槁,再也無力反對。她讓你搬出家,住在宿舍,眼不見為淨。 你一直愧疚地覺得,你的自由,是哥哥靠他的死換來的。 ● 設靈三日,阿婆的屍體最後被送去火化。 在漫天的火光中,你默默閉上眼睛。你祈禱阿婆能變成她心中的鳥。 你睜開眼,恰好看見母親也閉上了雙眼,是眼不見為淨,是不忍,還是像你一般在祈禱,你不得而知。 離去祖屋的前一晚,你和男友在房裡無聲地性愛。倒也不是因為所在地而特別壓抑,那純粹你們行之有年的習慣。高潮時你竟奇異地想到,阿婆的房間就在地板下方。 完事後,你和男友說起阿婆想化成鳥的故事。 “你真的相信你的阿婆能變成鳥嗎?”男友聽完故事後如此問你。你躺在男友起伏的胸膛,沉默良久,始終沒有答案。 你心裡想起你曾和阿婆說過精衛的故事,但不忍告訴她填海的結局。 隔天早上,你與男友離開祖屋時,母親依舊站在門前吸菸。你從車後鏡看去,祖屋和母親在濃霧中恍然成為蜃樓,漸退漸遠,直至消失不見。你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叢林,母親卻終其一生被困在那裡。 ● 你和男友回到了城市。接下來的幾年,你花盡氣力完成了你的博士學位,和男友在城裡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一直是兩個人,和一隻瘦小的貓。沒有小孩,那是你和男友在一起時的共識。 喪禮過後,你再也沒回到祖屋。祖屋後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中燒燬,有村民描述那冉冉飛昇的黑煙仿若一隻巨大的鳥,你不知那是巧合還是阿婆願望的應驗。你只知道巨獸的夢一直在夜裡延續著,提醒著你與你家族的冥冥聯繫;而你與母親則始終疏離,形同陌路。直至母親某日打給你,以平靜的語氣,告知你她被診斷肺癌末期。那些年她吸入的煙原來從未離開。 最後的那些日子,你在闃寂冰冷的醫院照顧著母親。替她抹身、倒尿、擦屎。你看著她猶如枯木的裸體,她身上的老人斑讓你覺得驚懼而又熟悉,你記得阿婆的手臂上也烙印著近似的圖騰。 哥哥死後,你與母親再也無需爭吵,無話已然是習態。那些在病房的日子,你與母親被流沙般的沉默淹沒。身體上你與母親已坦然相對,但言語上你們依舊比陌生人還疏遠。偌大的病房內,往往只有心跳檢測儀的聲響。母親時常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你永遠無法從那枯寂的目光中探視她的心緒。 直到某一晚,母親像是迴光返照一般,說想和你去天台看看。你攙扶著母親來到天台,一整座燈海在你們腳下散發著熾熱的光芒。 母親指了指不遠處的雙峰塔,“小時候,你和哥哥都吵著要我和爸爸帶你們去玩。你哥說那像火箭,你說那像玉蜀黍。” 許多年後,母親第一次和你聊起哥哥和爸爸,那兩個遠去的男人。你眼眶一熱,心中已然有所預感。 “但我們始終沒帶你們去過。我和你爸爸,做得蠻失敗的吧。”母親輕聲說道。 “沒關係,你出院後帶我去就好了。”你急忙說道,但母親只是無力地笑了笑。你沉默,不知如何將謊言編織下去。 風聲呼嘯,遠方傳來有人唱歌的聲音。你在冷風中僵持許久,心中那埋藏的疑問愈發躁動。 “當年阿婆走了,你有什麼感覺?”最後,你終於問出母親這個問題。 母親看了你一眼,你默默地低下頭。但隔了不久,母親的聲音緩緩響起:“那一年,我收到電話的時候,坐在床上好久好久。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心裡一塊很大很大的石頭被移走了。” 母親羸弱的聲音彷彿傾落的沙礫,在風中飄遠。她轉頭看你。 “如果我走了,你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你沉默,無法回答。你們無聲地望著巨大的夜,像是共同面對著一頭噤默的獸。 母親在隔天早上走了。你默默地走到陽臺,看著不遠處閃爍著晨光的雙峰塔,沒來由地哭了很久。像當年躲在院子哭的母親一樣。 母親的骨灰最後被安置在城裡一間知名的骨灰塔。你深知母親討厭山芭,不會想葬在義山。安置好母親骨灰的那一晚,是你最後一次夢見巨獸。 同樣的開場、同樣的流程。但這一次,巨獸沒有向你撲來。它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你。這次你終於有時間觀察它臉上那讓你熟悉的五官。互相的凝望中,它的眼神開始變得饜足,卻隱隱透著痛苦,你彷彿看見了阿婆。但轉瞬間,它的眼神又慢慢變得清冷,你彷彿看見了母親。最後,它的眼神帶有一種茫然。此刻,它的臉猶同鏡像。 你看見了你自己。 巨獸走前來,溫柔地抱起了倒地軍人的屍體。它看了你一眼,最後轉身走入叢林。滔滔灰霧被山魅召喚而起,阻隔了你與巨獸。大霧中,巨獸龐大的身軀緩緩消失在森林深處,再也不復得見。 相關文章: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上)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中)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中)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下)  
2年前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上篇) 前文提要:大家都臉帶微笑,面目看起來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間的小女孩,不僅面無表情,眉目也與其他小孩隱隱不同。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媽和她的弟弟妹妹是同母異父。”男友不知幾時開始站在你身邊,與你一同端看著照片。 “對。”你指了指照片上的魁梧男人,“這是阿婆後來的老公,但他不是我的阿公。” “那你的阿公呢?” “他是馬共,我阿婆說的。”你坐在床上和男友說道。這些家族往事,母親都絕口不提,你是從每次回鄉時阿婆的話語拼湊出你的家族面貌,“日本人來打我們的時候,阿婆被捉去當慰安婦,小時候的我哪裡知道慰安婦是什麼。阿婆就和我說,那是玩具的意思。後來,阿婆被當時是抗日軍的阿公救了。日本人走了,英國人又進來,馬共他們跑進森林打戰。阿婆本來想跟阿公進森林,但阿公說女生打戰不方便,而且阿婆當時已經懷了我媽,阿公就叫她在村裡等他回來。” “後來你的阿公就沒回來了。”男友替你接了下去,你點了點頭。 “阿婆說,阿公是在和英軍的搏鬥中被殺死的。”你補充了一句。 男友因舟車勞頓,躺在床上小憩。你走出房門,心裡突然滋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你隨即在無人的走廊上用力跺了跺地板。樓下的人們持續聒噪。沒有呻吟聲。 ● 阿婆到了晚年,身體雖然臃腫難行,但腦子還是很清醒。她鉅細靡遺地記得過去的一切,將這些記憶轉化為一則又一則的故事。每次新年回家,你最期待的是阿婆和你說故事。阿婆說的故事你都未曾在其他地方聽過,而且那些故事有著千奇百怪的情節,讓你覺得刺激又驚悚。最讓你覺得驚怖的,是關於一頭怪獸的故事。 獨立之後,村裡不知怎麼開始流傳一則傳說。相傳,村裡一旦入夜,就會有一頭巨獸在村裡默默活動。有人說它像老虎,也有人說它就是一頭巨狗。詭異的是,它長了一張人面。大家都說那人面很熟悉,但沒人能指認出那是誰的人面。巨獸會捉人,人們都說它喜歡捉那些很吵鬧的人。因此村頭的講古佬被他捉掉了,回來的時候神志不清,把《西遊記》裡的孫悟空說成是東姑,把英國說成是雷音寺,英女王說成是佛祖。傳言最盛的時候,大家都不太敢大聲說話。大家也有了一個極其有力的理由,讓自己的小孩不再大吼大叫。 “你再吵,怪獸就會來捉你囉。” 但怪獸到底捉什麼人,就連那些見多識廣的耄耋也未能言之鑿鑿。要說吵,村尾那從早到晚扯著喉嚨尖叫的瘋婆子就未曾被怪獸捉去(大家就很希望她被捉走),倒是那個總是在寫東西、沉默寡言的書呆子被捉走了。回來的時候,他說自己寫的東西是垃圾,一把火燒了。從此以後也沒人看過那書呆子,那巨獸也似乎銷聲匿跡了。 “你知道怪獸去了哪裡嗎?”阿婆在說完故事後,瞇起陰翳的眼,神秘地對你笑了笑,“它現在在我的夢裡。我每一晚都會夢見你的阿公,被一個看不清臉的軍人給殺死。那個軍人最後會變成一頭怪獸。每一次它都會撲過來要吃掉我。”阿婆模擬怪獸的模樣,把幼時的你抱進懷裡。你喜滋滋地笑了起來。 “那怪獸叫什麼名字?”你抬頭問阿婆。 “它叫Tahu。你學過馬來文嗎,那是知道的意思。”阿婆想了想,和你說道。 許多年後,高中的你和同學來到一間大學參觀。參觀完畢後,原本預定的校車因為拋錨的緣故,讓你們一群同學滯留在大學將近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老師為了安置躁動的你們,就把你們帶去當時大學在進行的一個講座。那是一場關於中國古典小說的講座,來自國際學校的你們當然大多數都聽不懂。講座上,垂垂老矣的教授開始講起自己研究的一些生僻的古典小說。想當然耳,大家寧願與周公相見。但老教授平坦的聲音說到某處,竟讓原本昏昏欲睡的你愕然抬頭,仔細聆聽。 “接下來我們會講明代一本叫《檮杌閒評》的小說。單單是檮杌兩個字,想必已對大家造成困難。所謂的檮杌,大家多把它理解為一種兇獸。但在最早的時候,它其實是楚地一部史書的名字……” 你無法與人分享老教授說起檮杌時,你心中的驚濤駭浪。那發音讓你想起許多年前阿婆和你說的Tahu。那兩個音節彷彿冬眠在你記憶深處的蠱蟲,在遙遙時光後被教授的話語激活,並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那一晚,你在網上搜尋你從課堂上抄下來的檮杌二字。你看著《神異經》對檮杌的記述:“如虎而犬,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性喜鬥狠”,開始明白阿婆口中那頭巨獸的形象從何而來。 隔年回鄉,你告訴阿婆這驚天大發現時,阿婆卻只顧著將眼前的一整隻雞塞進嘴巴。 “神什麼經?你才神經。你再吵,我真的叫怪獸把你捉掉。” ● 你從夢中乍醒。夜風吹入窗,猶如悄然潛入的幽靈。男友在身旁呼呼大睡。 阿婆的話就如讖言。某一夜開始,那怪獸真的就跑進了你的夢裡,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 起初,你以為那只是偶然的夢。但近乎每一夜,那夢都會造訪,你開始明白那不是簡單的夢而已。你曾經問那時還沒逝去的哥哥,關於那場奇異的夢。他促狹地笑了笑,“妹,你做的是什麼奇怪的夢,我只做過春夢而已啦。” 但你知道母親也發著同樣的夢。你不禁覺得那是一種冥冥之中承襲的咒詛。 母親當然不會和你親口袒露這種私密的夢,你是從她的日記本發現的。那些年,父親遠走,母親在外頭工作,你和哥哥鎮日困在狹小的屋子裡,自然要找些樂子。哥哥在他的房裡敲敲打打,聽一些吵死人的音樂;而你喜歡偷偷潛入母親的房間,用她的化妝品,在鏡子裡偽裝成一個大人。但母親的化妝品也不多,很快你就厭倦了,你開始把目光放在母親藏在衣櫃深處的一疊古舊書籍。 你悄悄地翻查那些書籍,你記得裡頭有一些言情小說,一些女性雜誌,而壓在最下頭的,是一疊舊得已經開始脫落的日記本。你從那些日記本,開始慢慢窺探到一個你所不認識的母親。 日記本只寫到母親二十餘歲,後來她應該失去了對言說和書寫的興趣。你從二十餘歲回溯到母親的少艾時光,她在日記裡書寫了她從未對你傾訴的家族回憶。母親自述被噩夢纏繞,其中就包括了那場關於巨獸的夢,她每次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在夢中被殺死。而巨獸不只存在於夢裡。 阿婆對母親而言,就是一頭可怖的獸。 一別於你心中的慈愛,阿婆於母親而言是如此地兇狂與暴戾。阿婆將母親的誕生視作不祥,才讓阿公在森林中死亡,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阿婆對母親咆哮、嘶吼,甚至有一次她有意無意地將母親留在森林之中,過了半個夜晚,焦慮的繼父才現身,將她接回家。回到家,母親看到阿婆漫不經心地剝著水果吃。 母親的繼父病逝後,她的境遇變得更糟。母親被迫中途輟學,與阿婆一同撫養家中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直到母親成年,她立即逃離了那處山芭。即便在城市因教育程度不高,不受待見;但她仍覺得她逃離了地獄,來到了一處可供生存的人間。母親入城後的第一則日記,寫她在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吃上一杯又一杯的泡麵,在門外吸上一根又一根的煙。煙霧繚繞中,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主而幸福的滋味。 你想母親的恨意並未消減,那些彷彿要穿透紙背的筆畫便是歷歷可見的證據。 你在一泡夜尿中回憶這一切,以分擔你對眼前黑暗的驚懼。你站起身拉起褲子,用手機的電筒照亮黑兮兮的廁所。鄉下地方,廁所總是和屋子隔開。從廁所回到祖屋時,你在院子聽到一陣低微的啜泣聲。你看了一眼,加快步伐回到祖屋。 “那聲音是什麼?”男友也聽見了,惺忪著眼問你。 “沒什麼,貓叫聲而已。”你把窗口關上,隔絕了外頭的聲響。 ● 第二天下午,陸陸續續有村民前來祖屋弔唁。村裡的三姑六婆嘰嘰喳喳地聊起彼此的近況,那亂糟糟的熱鬧氛圍,讓你恍惚覺得身處什麼喜慶場所。在聒噪人群的包圍中,有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便顯得格格不入。屋裡沒人認識他,交頭接耳下,還是由母親上前探問。 “我是學歷史的,很多年前有訪問過阿婆。在報紙上看到阿婆的訃聞,就來拜一拜。” 母親臉色變了變,她冷淡地讓歷史學者自便,那態度與她招待其他村民時截然不同。那學者似也不覺得異樣,徑自裝香,向阿婆的遺照鞠躬,隨後便離開。你看著那歷史學者遠去的背影,心中滋生一股沒來由的衝動。你想和他談談。 你在祖屋外攔著了他,帶他來到一處樹墩。鳥鳴不絕,你卻困窘地憋不出一句話。 “你想問什麼?”學者溫和地問道。 你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麼。 學者見你沉默,自顧自地說起話來,“當年我研究馬共,當時村民說阿婆的老公是馬共,我就前來拜訪了。不得不說,她是個很厲害說故事的人。我從她那裡不僅聽來了她丈夫如何從日軍解救她的英勇事蹟,還聽了很多故事。” “是村裡有怪獸的故事嗎?” “啊,是的。無可否認,那些故事都很吸引人。但最後我沒用到阿婆告訴我的資料。” “為什麼?是阿婆的記憶太不清楚嗎?” “不是,是太清楚,太詳盡了。”學者搖了搖頭,“一般而言,記述者的回憶總會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這是很自然的。但阿婆的回憶卻極其清晰,她丈夫如何從日本人解救她,她如何和他丈夫展開熱戀,她丈夫如何與英軍展開搏鬥而犧牲。這都有著纖毫畢現的細節。但以常理推斷,這些細節很大程度上服膺於情感真實,而非歷史真實。” “我甚至懷疑,你阿公的死因是否屬實。你阿婆用了華美的情節包裝那場死亡,弱者在暴力下犧牲,多麼引人入勝的英雄敘事。但那些細節,你阿婆是從何得知的?實際上,許多馬共在森林中的消失,難以得到原因。一些不能明言的,包括內訌,包括畏戰逃遁。真相對森林外的人,往往遙不可及。” 你回到祖屋,從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裡頭,你忽然覺得阿婆臉上掛著的笑容很是神秘。 “那給我一種感覺,我像看著一出精彩非常的電影,但男主角沒有面目。” 學者在離開前,如是與你總結。(11月4日續) 相關文章: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上)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下)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上)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中)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下)
2年前
你總是不期然地墮入相同的夢中。 夢從一座晦暗的叢林開始。那是介於白天與夜晚間的昏昧時刻,你抬頭一望,陰翳的太陽像一隻蟲盤附在灰暗的天空上,腹部散發著幽微的光。各式各樣躁動的聲響從四面八方闖入耳蝸,莽荒獸群正蠢蠢欲動。鴟鴞劃過天際,撒下尖銳的嘶鳴。濃霧漸起,你不得不往前尋求出路。 踏過無盡枯枝,除了蠕動的蚯蚓,你卻不見其他生物。那未讓你安心,反而覺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倏然,一聲響亮的槍鳴驟起,一時之間竟讓林中萬靈緘默。你循聲探尋,躲在草叢中,從草木間的罅隙偷窺。兩個身著軍服的男人在空曠之地,一人持槍,一人持刀。持刀軍人身上已經中彈,鮮血汩汩地沿著暗綠褲管流下。但他隨後又大吼一聲,往持槍軍人衝去。 又是另一聲槍鳴。 持刀軍人不支倒地。你仔細觀望,持槍軍人的面目被樹冠投下的陰影籠罩,無法窺探。你只好將目光轉移,持刀軍人艱難地匍匐著,身下的血泊隨著他的動作徐徐擴大。他的帽子掉在不遠的地方,帽上的紅色五角星如此鮮豔而耀眼,與血泊交映著妖麗的光芒。 匍匐中的男人爬向他的帽子,但顯然力有未逮。他最後倒在地上,臉朝向了你。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耳邊傳來急促而巨大的呼吸聲。你抬頭一看,那持槍的軍人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緊盯著你的巨獸。它的身肢如虎如犬,毛髮垂地,滴落的粘涎在地面形成濁黃的水泊。獸頭上鑲嵌的卻是一張人面,有著你似曾相識的五官。你還未能辨識,巨獸便向你猛撲而來。你大聲尖叫,但夢裡的你不具聲音。 夢往往在這裡結束。你驚醒過來,身軀大汗淋漓,像一隻剛從捕蠅草逃脫的昆蟲。電話鈴聲響起,是母親。你驚疑不定地接起電話。母親的聲音平靜如常。她交代了你幾句話後,就掛了電話,沒有留給你往下探問的空間。 你起身,來到窗前。一隻烏鴉停滯在枯枝上,彷彿是從夢裡抄襲而來的場景。 ● 論文答辯結束後,你默默地收拾揹包,走出了猶如冰窟的課室。 走在無人的甬道上,教授們的臉不自禁地浮映在腦海中。他們的臉如同一排並列的冰雕,鑿刻其上的五官不動神色地表達著不耐與鄙視。而他們點評的聲音聽起來很縹緲,像是法庭上遙遠的審判。 “若作為課堂論文而言,或還有可圈可點之處。但作為碩士論文而言,則顯得差強人意。” “基本上就是對前人成果的蹈襲,毫無創發。” “洋洋灑灑數萬言,卻僅是古代變形故事的集錦,有述無論。可以看得出你對這些故事的熱忱,但欠缺組織與論述的能力。” 你走出了大樓,重歸人世,聲浪撲面而來。你快步跨過大半個校園,周遭學生的聒噪對話彷彿熱辣陽光下盤旋的蒼蠅。男友的車已在校門等候,你坐上了車。一路上你們無話,冷氣不斷呼嘯,你仿若遁入另一個冰窟。為了防止自己真的成為冰晶,你決定動一動已凍僵的手指。你翻開了自己一無是處的論文。致謝一頁空空蕩蕩,僅有寥寥兩句掛在頁面上:“獻給阿婆,期望你願望成真。獻給母親,期望你能快樂。” 紅綠燈前,你開口和男友說道:“我的答辯不是很理想。” “嗯。”男友輕輕地從喉嚨撥出聲音。 你合起論文,眼光落在車窗外一隻棲息在電纜上的小鳥。小鳥不久後振翅飛入建築物構築的迷林中,直到它消失不見的那刻,你開口和男友說道:“我在答辯前收到我媽的電話。她說,阿婆死了。” 寂靜在車內發酵,男友沒任何回應,只有手指在方向盤上不安地敲動,像一截待人破譯的密碼。 ● 烈日當空,你與哥哥緊緊地跟著前頭龐大蹣跚的身影,一路踩斷不少枯枝,在叢林中漸漸走出一條路來。 許多年前母親帶你們回鄉。當時還能走動的阿婆曾帶你和哥哥深入屋後的叢林。你和哥哥跟著阿婆來到一處空地。阿婆坐在一處樹墩,駕輕就熟地吹出了一段口哨。那口哨不像是爸爸吹的短促口哨。它綿延無盡,有著一種起伏的旋律,彷彿暗藏著某些古老信息。 鳥鳴密集地響起。不久,阿婆身前便聚集了一群顏色各異的小鳥。有些鳥兒甚至攀上了阿婆的身體,阿婆在那一瞬間,彷彿也成了一座樹墩。 你和哥哥看著眼前這神異的情景,自是非常震驚。 阿婆就是在那時,和你們說了一則關於小鳥的故事。或者說,一則關於小豬的故事。  阿婆7歲那年,她的父親某日帶回來一隻小豬。小豬很瘦,能夠捧在手上,毛茸茸地,阿婆一開始還以為它是特別白皙、特別碩大的老鼠。阿婆的父親喂小豬很多很多的食物,阿婆還以為那是愛的表現,但阿婆很快就發現父親的餵養毫無節制。大量腐爛酸餿的剩食,是小豬每日的囊中物。小豬很快長大,但它也同時衰老。它困頓在後院中,每日每夜面對堆如山積的臭食。小豬像明白這是它的宿命,毫無怨言地一點點啃食。它越來越胖,肥肉瘋長。阿婆的父親很是滿意,和全家大小說,隔天就能有豐盛的豬肉可供加菜。 那個深夜,睡不著的阿婆悄悄來到後院。曾經的小豬在手電筒的慘淡橘光裡凝視著她,皮肉耷拉,小小的眼睛深陷其中。阿婆說,她從未見過如此悲慼、憂鬱的眼睛。到了隔天,阿婆的父親拿著菜刀去到後院時,卻驚異地發現小豬不見了。豬寮裡只有一隻安靜的小鳥,它轉頭看了阿婆一眼,眼神如此悲憫,與小豬如出一轍。過後,在阿婆的眼裡,小鳥徐徐飛走了,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小豬變成一隻鳥了。”阿婆略帶神往地說道。 “小豬怎麼變成一隻鳥?”哥哥當時已經上學,接受了最基本的生物常識,“它又不是毛毛蟲,而且毛毛蟲變的是蝴蝶。” 阿婆凝視著你與哥哥,她眼神非常篤定。 “因為它想變成一隻鳥,它就能變成一隻鳥。” 阿婆接著對你和哥哥說,她也想變成一隻鳥。至於如何化鳥,阿婆說她從小豬身上看到了路子:吃,無止盡地吃。把一切乾淨不乾淨的吃進肚子裡,葷素不拘、海陸空不限。“就像水滾了,就會變成氣,”阿婆神神叨叨地和你們論證道,“要變成最自由的鳥,就要承負最大的重。生命達到極限的那刻,就能夠開始轉化。” 阿婆灰暗的臉籠罩在樹冠投下的濃厚陰影中,但她眼裡迸發著一種奇詭的神采。 臨近傍晚,阿婆才帶你和哥哥回到祖屋。沒隔多遠,你就看到披頭散髮的母親從屋子裡跑了出來,緊緊擁著你與哥哥。 “你帶他們去了哪裡?”母親接近嘶吼地問道。 “沒什麼,就只是去看鳥。”阿婆漫不經心地回答,走入了祖屋。 你感受到母親的恐慌,當時的你當然不知道她的恐慌從何而來。你只知道,那一晚你與哥哥被母親在房間罰跪。你看著窗臺蹦蹦跳跳的小鳥,忽然也有一種化鳥的衝動。如此一來,你就能夠遠離這個神經兮兮的母親。 ● 男友請了三天的假,和你一起回到鄉下。 你托腮望著窗外的景色一路變幻,從高聳入雲的大廈逐漸蛻變為蔥鬱莽荒的叢林。即便光天化日,叢林深處依舊是一團諱莫如深的陰暗。路越來越崎嶇難行,你們深入到叢林的腹地。 祖屋在山芭深處。祖屋外掛了兩個白色燈籠,隨風輕輕搖曳。 你與男友下車,跋涉過雨水豢養的泥濘。屋子的門口佇立一個穿著素黑衣服的瘦削女人。她原先背對你們抽菸,後聞聲轉身。一張冷寂蒼老的臉,襯在薄薄白霧中。 “媽。”似是太久沒從喉嚨調動這個音節,你的聲音異常乾澀。 “安娣。”男友卻是比你從容許多。 “今早Maria發現了媽的屍體,應該是在睡夢中走的。”母親走在你們前頭,語調平靜地彙報著。屋子裡堆滿了人,裡頭有母親的弟妹,以及由他們延伸而出的子女,面目都異常相似。母親帶著你與男友穿行其中,你有著一種被參觀的奇異感覺。 客廳中央擺了一副棺材,比常見的棺材要大上兩倍,佐以搖曳的燭光,看上去有些詭譎。你從棺材旁望進去,阿婆躺在棺材中,面色紅潤如故,彷彿只是睡著一般。你往下打量,阿婆的身體被套入一襲華美的旗袍。但那旗袍顯然無法招架阿婆橫生的贅肉,編織其上的花卉也被擠壓得變形。即使這棺材已比市面上的棺材來得巨大,但阿婆龐大的身軀塞在裡頭,依舊顯得十分逼仄拘謹。 “早上的時候棺材店來了兩個男人,都抬不動媽的屍體,最後還要從隔壁家叫多幾個男人來幫忙。”母親輕聲說道,你無法辨識那平靜語氣中的情緒。 母親分配了你和男友一間在二樓的房間。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樓上時,經過了位於樓梯口附近的阿婆房間。你不自覺地走入了那間房間,一股熟悉的肉臊味在房裡遊蕩,老朽的藤椅在午光中緩緩搖晃。藤椅前擺著一張飯桌,飯桌上還有幾盤油漬滿滿的碟,一團雞骨頭殘留在上頭。想來阿婆臨走之前,飽食了一頓。你的腦海不自禁地浮現了阿婆皺紋叢生的臉,酣足的五官深陷在肥肉中,神情寬暢而又痛苦,像她所敘述的小豬一般。 男友用手趕了趕碟上盤旋的蒼蠅。你看了看飯桌後的藤椅,沒了那巨大身體的傾軋,你才發現那藤椅其實小得可憐,也不知道這些年歲來是如何承受阿婆的重量。 從你有印象開始,阿婆就很胖了。她最胖的時候,她的膝蓋已經無法承負她的重量,走動也成了奢侈的想望。全家唯一能接納她的,是那看似脆弱卻原來堅韌不已的老藤椅。於是,阿婆的晚年便坍陷在那張老藤椅上,擱淺在屋子最深處的房間裡,猶如一團逐日臃腫的巨瘤。隨著身軀的膨脹,她和祖屋逐漸有了一種神秘的感應與連接。那藤椅恍然成為血脈,屋子繼而成為阿婆身軀的龐大延伸。每年新年,她總是囑咐孩子們不要在屋子裡激烈跑動。 “你們跑,屋子會痛,我也會痛。”阿婆耷拉著臉,悽慘地和兒孫們抱怨。那些小孩子當然不會理會阿婆這種無稽的話,繼續在屋內追逐戲耍。阿婆這時就會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聲,但沒人理會她。  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樓上。男友看著床單上泛黃的汙漬,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間房以前是阿婆睡的。阿婆變胖後,不方便爬上爬下,就在樓下的房間睡了。”你將早已準備的床單遞給男友,接著巡視這間你也很久沒進入的房間。你把目光放在牆上一張古舊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照片中的阿婆還很年輕,也遠比現在的瘦小,在身邊魁梧男人的襯托下,甚至能說得上是小鳥依人。阿婆和男人身前站了幾個孩童,大家都臉帶微笑,面目看起來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間的小女孩,不僅面無表情,眉目也與其他小孩隱隱不同。(待續) 相關文章: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中) 【花蹤16】【花蹤16.馬華小說評審獎】丘凱文/阿婆(下)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上)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中) 【花蹤16】馬華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回到短篇特色,反思馬華色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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